第一章 《慈湖诗传》的《诗经》学文化背景
自中唐迄于宋初,经学逐渐完成了从汉学到宋学的转变,学者们提出了“舍传求经”,主张直接从经文本身来研究儒家经典,探求“本义”,这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对汉唐注疏的迷信,使学者们可以从自己的理解出发来诠释经典。《诗经》学也同样经历了这样的发展过程,宋儒逐渐破除了主要由《诗序》、《毛传》、《郑笺》构成的《诗经》汉学体系的束缚,以更自由的方式阐释《诗经》。由唐代中期至宋初,《诗经》学的转变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学者们在不同的程度上开始反驳《诗序》、《毛传》、《郑笺》和孔颖达《五经正义》中关于《诗经》的观点,对《诗经》学的某些重大问题大胆提出新见;其二,学者们常常将自己的理学思想融入对《诗经》的解释中,使《诗经》学展现出鲜明的时代特色;其三,一些学者和诗人不再把《诗经》视为单纯的经学著作,而是努力追求诗之本义,对《诗经》的文学本来面目给予了特别的关注与揭示。这种转变呈现为一个具体的历史过程,也正构成了《慈湖诗传》的《诗经》学文化背景。
在唐代中期以前,《诗经》学处于《毛诗正义》的严密统摄之下,主《毛序》的《诗经》学一统天下。但中唐以后,《诗经》学领域兴起了一股疑经、疑传、疑《序》之风,这股怀疑之风以施士丏、韩愈、成伯玙最具代表性。
就施士丏的《诗经》学而言,《新唐书》记载:“大历时,(啖)助、(赵)匡、(陆)质以《春秋》,施士丏以《诗》,仲子陵、袁彝、韦彤、韦茞以《礼》,蔡广成以《易》,强蒙以《论语》,皆自名其学,而士丏、子陵最卓异。”[1]施士丏的《诗经》学在很大程度上体现着当时《诗经》学的最高成就与发展方向。《唐语林》记载刘禹锡等人听施士丏说《甘棠》之诗:“‘勿拜,召伯所憩。’‘拜’言如人身之拜,小能屈也。上言‘勿剪’,终言‘勿拜’,明召伯渐远,人思不得见也。毛注‘拜’尤‘伐’,非也。”[2]关于“拜”字的意义,施士丏将其释为“小能屈”,指《毛传》释“伐”为非,表现出弃旧创新的勇气,这引起了当时如刘禹锡等一批学者的赞赏。施士丏非议《毛传》、《郑笺》所在多有,另如对《候人》“鹈在梁,不濡其翼”,《毛传》云:“梁,水中之梁。鹈在梁,可谓不濡其翼乎?”[3]《郑笺》云:“鹈在梁,当濡其翼,而不濡者,非其常也。以喻小人在朝亦非其常。”[4]郑承毛义,认为鹈在鱼梁之上,不曾沾湿它的翅膀,是一种非正常现象,比喻小人居于朝廷,徒居其位而不谋事。而施士丏则解释为“梁,人取鱼梁也,言自合求鱼,不合于人梁上取其鱼,譬之人自无善事,攘人之美者,如鹈在人之梁。毛注失之矣”[5]。施士丏将在鱼梁之上的鹈比喻自身不行善事而专夺人之美之人,大异于毛、郑之说,他明确指出《毛传》“失之”。施士丏的《春秋》学被评论为“穿凿之学,徒为异同”[6],就现存的施氏有关《诗经》学的资料看,其《诗经》学也同样标新立异,对毛、郑多有异议,这也成为《诗经》学革新的先声。
与此大体同时,唐代著名文学家韩愈(768—824)也大胆反对子夏作《诗序》这一传统观点,他讲:“子夏不序《诗》有三焉:知不及,一也;暴扬中冓之私,《春秋》所不道,二也;诸侯犹世,不敢以云,三也。汉之学者欲显其传,因籍之子夏。”[7]韩愈以三个理由说明《诗序》非子夏作,而是汉代学者所作,他们假托子夏作《诗序》,无非欲借子夏之名来扩大学说影响。韩愈对《诗序》的怀疑揭开了唐宋《诗经》学疑《序》的大幕,昭示了《诗经》学由汉学向宋学的转型。
继施士丏、韩愈之后,成伯玙起来对主《毛序》的《诗经》学体系提出了进一步的怀疑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其《诗经》学著作有《毛诗断章》和《毛诗指说》。其中《毛诗断章》已佚,《毛诗指说》存于《四库全书》中,《四库提要》曰:“一曰《兴述》,明先王陈诗观风之旨,孔子删诗正雅之由。二曰《解说》,先释诗义,而风、雅、颂次之,周又次之,《诂》、《传》、《序》又次之,篇章又次之,后妃又次之,终之以《鹊巢》、《驺虞》,大略即举《周南》一篇概括、论列、引申以及其余。三曰《传授》,备详齐、鲁、毛、韩四家授受世次及后儒训释源流。四曰《文体》,凡三百篇中,句法之长短、篇章之多寡、措辞之异同、用字之体例,皆胪举而详之,颇似刘氏《文心雕龙》之体,盖经说之余论也。”[8]成伯玙的《毛诗指说》对《诗经》的许多重要问题都有新见解,比如他认为孔子删诗时,也曾对文辞进行刊正:“夫四国所陈,臣下所献,出自百家,辞生鄙俚,岂能尽善,若不刊正,无裨国风。”[9]他还认为《国风》各国的次序排列是按国土面积的大小来进行的,他又根据自己对《诗经》的理解,提出了《风》、《雅》、《颂》皆有正变的说法,这些皆是异于《毛传》、《郑笺》的新观点。成伯玙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思想是他关于《诗序》作者的大胆断言:“今学者以为《大序》皆是子夏所作,未能无惑。如《关雎》之《序》,首尾相结,冠束二《南》,故昭明太子亦云《大序》是子夏全制,编入《文选》。其余众篇之《小序》,子夏唯裁初句耳,至‘也’字而止。‘《葛覃》,后妃之本也’,‘《鸿雁》,美宣王也’,如此之类是也。其下皆是大毛自以诗中之意而系其辞也。后人见《序》下有注,又云东海卫宏所作,事虽两存,未为允当。当是郑玄于毛公《传》下即得称《笺》,于毛公《序》末略而为《注》耳。毛公作《传》之日,汉兴,已亡其六篇,但据亡篇之《小序》,惟有一句,毛既不见诗体,无由得措其辞也。”[10]汉唐《诗经》学一致认为子夏一人作《诗序》,成伯玙则大胆地提出了《大序》与《小序》首句为子夏作,而毛公申续《小序》首句之后文辞的新见解。这一思想对宋代《诗经》学产生了深刻影响,如苏辙著《诗集传》,在《诗序》作者问题上就完全采用了成伯玙的说法。四库馆臣对成伯玙的这一创见给予了高度评价:“然定《诗序》首句为子夏所传,其下为毛苌所续,实伯玙此书发其端,则决别疑似,于说《诗》亦深有功矣。”[11]充分肯定了成伯玙在《诗经》学发展上的历史性作用。
施士丏、韩愈、成伯玙等人的《诗经》学成就与革新观点为宋代《诗经》学的发展奠定了初步的基础。到了宋代,《诗经》学中的疑《序》、疑经、疑传思潮形成了巨大的声势。《诗序》是《诗经》汉学解《诗》的纲领,宋代《诗经》学者对之进行了广泛批判,形成了废《序》的《诗经》学阵营。但同时仍有相当一批学者坚守《诗经》汉学体系,他们组成了尊《序》的《诗经》学阵营。废《序》与尊《序》之争,成为宋代《诗经》学史上最引人注目的学术之争。
在北宋毅然举起《诗经》学变革大旗的首推欧阳修。欧阳修(1007—1072)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是当时文坛领袖,也是当时经学革新运动的发起者和领导者。就《诗经》学而言,《四库提要》论曰:“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推原所使,实发于修。”[12]欧阳修对整个《诗经》汉学系统作了猛烈的批判,范围涉及《诗序》、《毛传》、《郑笺》。欧阳修曾说:“五经之书,世人号为难通者,《易》与《春秋》。夫岂然乎?经皆圣人之言,固无难易,系人之所得有深浅。今考于《诗》,其难亦不让二经。然世人反不难而易之,用是通者亦罕。……毛、郑二学,其说炽辞辨,固已广博,然不合于经者,亦不为少。或失于疏略,或失于谬妄。……予欲志郑学之妄,益毛氏疏略而不至者,合之于经。”[13]欧阳修明确指斥郑学为“妄”,毛氏“疏略”。欧阳修《诗本义》的主体部分《本义说解》即对《毛传》、《郑笺》进行了大量驳正。欧阳修还对《诗序》进行了批驳与删改,如将《板》篇的《小序》“凡伯刺厉王也”删掉“凡伯”二字,仅录“刺厉王也”四字;将《宫》篇的《小序》“颂僖公能复周公之宇也”删掉“能复周公之宇”,仅录“颂僖公也”四字,等等。欧阳修对北宋的《诗经》学革新思潮起到了巨大的示范作用,楼钥曾给予高度评价:“由汉以至本朝,千余年间,号为通经者,不过经述毛、郑,莫详于孔颖达之《疏》,不敢以一语违忤。二家自不相侔者,皆曲为说以通之。韩文公,大儒也,其上书所引《菁菁者莪》,犹规规然守其说。惟欧阳公《本义》之作,始有以开百世之惑,曾不轻议二家之短长,而能指其不然,以深持诗人之意。其后王文公、苏文定公、伊川程先生各著其说,更相发明,愈益昭著,其实自欧阳氏发之。”[14]
欧阳修之后,王安石、苏辙、郑樵、朱熹相继成为批判主《毛序》的《诗经》学体系的主要代表,他们声势浩大,引领着新兴的《诗经》学学术思潮。
王安石(1021—1086)的改革精神不仅体现在政治变法上,也同样体现在经学改革上,他与其子王雱以及吕惠卿、陆佃、沈季长等人受诏撰定《诗》、《书》、《周礼》三经经义,名为《三经新义》。《宋史》王安石本传记载:“(熙宁)二年二月,拜参知政事。上谓曰:‘人皆不能知卿,以为卿但知经术,不晓世务。’安石对曰:‘经术正所以经世务,但后世所谓儒者,大抵皆庸人,故世俗皆以为经术不可施于世务尔。’上问:‘然则卿所施设以何先?’安石曰:‘变风俗,立法度,最方今之所急也。’上以为然。于是设制置三司条例司。”[15]王安石认为研究经术要着眼于实际世务,指导现实政治生活,他的《三经新义》正是为政治变法而作。《宋史》本传中又载:“至议变法,而在廷交执不可,安石傅经义,出己意,辩论辄数百言,众不能诎。”[16]王安石在《诗经新义》中多以己意附会经义,如他解释《出车》一诗:“古者兵隐于民,而马牧之于野。兵车之出,则以车而就牧地也。”用《诗经》论证其变官府自行养马为官府给马、让民养之并获得相应报酬的保马法。王安石对“先儒传注,一切废不用”[17],在《诗经》学的一些重大问题上,一般也都有自己独立的看法,如对《诗序》作者,他有自己的崭新见解:“世传以为言其义者,子夏也。观其文辞,自秦汉以来,诸儒盖莫能与于此,然传以为子夏,臣窃疑之。《诗》上及于文王、高宗、成汤,如《江有汜》之为美媵,《那》之为祀成汤,《殷武》之为祀高宗,方其作时,无义以示后世,则虽孔子亦不可得而知,况于子夏乎?”[18]认为《诗经》的许多诗篇在作成之时,并无深义示于后世,对于诗篇的初始意义,即使孔子也不得而知,子夏就更无知晓的可能。由此王安石对子夏作《诗序》给予了断然怀疑,提出了“《诗序》,诗人所自制”[19]的观点,对汉唐《诗经》学认为子夏作《序》的观点进行了明确驳斥。在《诗》、《礼》关系上,王安石主张以《礼》说《诗》,在《国风》次序上,主张不是以天子诸侯的尊卑大小而定,而是根据德行善恶而定,认为同孔子修《春秋》使乱臣贼子惧一样,“十五国风之《序》”同样也“不无微意”,目的只是“序善恶以示万事”,使“乱臣贼子知惧,而天下劝焉”。这都表明王安石的《诗经新义》堪称以国家意志对《诗经》学改革的一次试验,虽然因其与政治改革的联姻而难免穿凿,但其革故鼎新的学术态度对宋代的《诗经》学产生了很大影响,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引领风潮的示范作用。
苏辙(1039—1112)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在《诗经》学上也有突出贡献。他撰著的《诗集传》一书,突破传统藩篱,多以己意说《诗》。苏辙自云:“平生好读《诗》、《春秋》,病先儒多失其旨,欲更为之传。”[20]他撰写《诗集传》的主要目的正是要革除汉唐诸儒的解《诗》之弊,破旧立新。其解《诗》的特色之一即是继承并发挥成伯玙的观点,对《小序》仅录首句,其余悉数摒弃,这影响了后来一批学者。对此四库馆臣曾评云:“其说以《诗》之《小序》反复繁重,类非一人之词,疑为毛公之学,卫宏之所集录,因惟存其发端一言,而以下余文悉从删汰。……厥后王得臣、程大昌、李樗皆以辙说为祖,良有由也。”[21]此外,苏辙还善于从形而上、形而下的哲学角度解《诗》:“《小雅》之所以为小,《大雅》之所以为大,何也?《小雅》言政事之得失,而《大雅》言道德之存亡。政事虽大,形也;道德无小,不可以形尽也。……《毛诗》之叙曰:‘雅者政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以二《雅》为皆政也,而有大小之异,盖未之思欤?”[22]苏辙否定了《诗经》学史上以政事大小来区分《雅》之大小的传统观点,认为《大雅》之为大是因为大雅关乎道德之存亡,道德“不可以形尽”,属于形而上,故为大;而《小雅》之为小是因为《小雅》言“政事之得失”,政事虽大,毕竟为形,属于形而下,故为小。在《风》、《颂》的归属上,苏辙也大胆地提出自己的创见:“诗有天子之风,有诸侯之风;有天子之颂,有诸侯之颂,二者无在而不可……”[23]“《风》言其风俗之实也,《颂》颂其德,颂之实也。岂有天子而无俗,诸侯而无德者哉?”[24]在苏辙看来,《风》主要指风俗之实情,天子、诸侯都有风,《颂》主要指歌颂道德之实情,无论天子、诸侯只要有道德,皆可以享用《颂》这种体裁的诗篇。这无疑是对传统《诗经》学中只有天子才能有《颂》的有力反驳。苏辙《诗经》学成就斐然,对后世学者颇有影响,朱熹即曾评价:“子由《诗》解好处多。”[25]
郑樵(1104—1162)是欧阳修、苏辙之后另一位在《诗经》学发展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学者。其《诗经》学代表作是《诗辨妄》六卷。《四库提要》说:“……自北宋以前,说《诗》者无异学。欧阳修、苏辙以后,别解渐生。郑樵、周孚以后,争端大起;绍兴、绍熙之间,左右佩剑,相笑不休。迄宋末年,乃古义黜而新学立。”[26]四库馆臣视郑樵为宋代《诗经》学革新高潮到来的标志性人物。郑樵在《诗经》学上的贡献首先表现在对《诗序》的猛烈攻击上,如他说:“设若有子夏所传之《序》,因何齐鲁间先出,学者却不传,返出于赵也?《序》既晚出,则赵于何处而传此学?”[27]从《诗经》的传授渊源上驳斥子夏作《诗序》。郑樵还从《诗序》附会史传、妄定诗篇时代、望文生解、文字错乱等方面进行了广泛驳斥,认为“《诗序》……皆是村野妄人所作”[28]。郑樵《诗经》学的另一特点是在论《诗》时特别重视对声歌音乐方面的研究。郑樵从风、雅、颂的原本意义入手,指出《诗经》乃是一部乐歌总集,给《风》、《雅》、《颂》的含义进行了明确的界定:“臣之序《诗》,于《风》、《雅》、《颂》曰:‘风土之音曰《风》,朝廷之音曰《雅》,宗庙之音曰《颂》。’而不曰:‘风[29]者,教也;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也。’”[30]郑樵从声歌角度来定义《风》、《雅》、《颂》,这完全背离了《诗序》的解释。他还对从声歌角度解《诗》进行了理论分析:“古之《诗》,今之辞曲也。若不能歌之,但能诵其文而说其义,可乎?不幸腐儒之说起,齐、鲁、韩、毛四家各为序训而以说相高,汉朝又立之学官,以义理相授,遂使声歌之音,湮没无闻。然当汉之初,去三代未远,虽经生学者不识《诗》,而太乐氏以声歌肄业,往往仲尼《三百篇》,瞽史之徒例能歌也。奈义理之说既胜,则声歌之学日微。”[31]“今乐府之行于世者,章句虽存,乐声无用。崔豹之徒以义说名,吴兢之徒以事解目。盖声失则义起,其与齐、鲁、韩、毛之言《诗》无以异也。”[32]郑樵认为,古代的《诗经》就像当时的辞曲一样,是配有乐谱需要歌唱的,自从汉代诗家仅以“义理”说《诗》以后,《诗经》的声歌之学也就湮没无闻了,这正与当时已经没有音乐曲谱而仅存章句的乐府的情况相似。对郑樵的《诗经》学贡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总结云:“《夹漈诗传》二十卷、《辨妄》六卷,郑樵撰。《辨妄》者,专指毛、郑之妄,谓《小序》非子夏所作可也。”[33]郑樵对《诗序》的全面批判直接影响了朱熹。
朱熹(1130—1200)是理学文化的集大成者,他遍注群经,《诗经》学成果也相当丰硕。他曾自述其《诗经》学有三变云:“某向作《诗解》,文字初用《小序》,至解不行处,亦曲为之说。后来觉得不安,第二次解者,虽存《小序》,间为辨破,然终是不见诗人本意。后来方知,只尽去《小序》,便自可通。于是尽涤旧说,诗意方活。”[34]在朱熹看来,废《序》解《诗》乃是解《诗》正途,也是关键。其《诗集传》对《诗经》进行了理学化的解读,他说:“此诗之为经,所以人事浃于下,天道备于上,而无一理之不具也。”[35]在朱熹看来,《诗经》之所以被尊为“经”,就是因为其中包含了融贯天道与人事的理。朱熹所主张的理是有现实的道德与政治内涵的,读《诗》参理成了朱熹研究《诗经》的最终目标,他说:“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参之列国以尽其变,正之于《雅》以大其规,和之于《颂》以要其止,此学《诗》之大旨也。于是乎章句以纲之,训诂以纪之,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察之情性隐微之间,审之言行枢机之始,则修身及家,平均天下之道,其亦不待他求而得之于此矣。”[36]朱熹认为学习二《南》、《雅》、《颂》的目的在于求得修齐治平的道理,这一思想具有鲜明的理学色彩。以废《序》为基础,朱熹提出了他最引人注目的“淫诗说”,对“思无邪”作了新的解说,他说:“孔子之称‘思无邪’也,以为《诗》三百篇劝善惩恶,虽其要归无不出于正,然未有若此言之约而尽者耳,非以作诗之人所思皆无邪也。今必曰彼以无邪之思铺陈淫乱之事,而闵惜惩创之意自见于言外,则曷若曰彼虽以有邪之思作之,而我以无邪之思读之,则彼之自状其丑者乃所以为吾警惧惩创之资耶?而况曲为训说而求其无邪于彼,不若反而得之于我之易也。巧为辨数而归其无邪于彼,不若反而责之于我之切也。”[37]在朱熹看来,如视作诗之人为“思无邪”的主体,则很难解释有“无邪”之思的人何以铺陈“淫乱”以成诗篇,汉儒曾提出“美刺说”,从“无邪”出发创造出“有邪”的诗篇是为了劝善惩恶,结果只能陷入曲为训说、穿凿不根的境地。而若将创作主体转向阅读主体,视读诗之人为“思无邪”的主体,这一矛盾就迎刃而解,所以他强调对作诗者可能以“有邪”之思所作的诗篇,读诗者要以纯正的心思去读它。这就意味着《诗经》中完全容许“有邪”之诗存在,关键我们要以“无邪”之心读之。朱熹将这些“有邪”之诗称为“淫诗”,如朱熹将《静女》视为“此淫奔期会之诗也”,将《大车》亦视为“淫奔者相命之辞也”,“淫诗”说实质上已经窥测到了《诗经》文学性的真面目。建立在疑《序》、废《序》基础上的“淫诗”说成为朱熹《诗经》学最重要的成就,朱熹也成为宋代《诗经》学废《序》阵营中的一面旗帜。
欧阳修、王安石、苏辙、郑樵、朱熹等人作为宋代《诗经》学革新的代表人物,为开创《诗经》宋学研究的新局面,都努力打破《诗经》汉学体系,集中批判了传统的以《诗序》为核心的解经体系,在不同程度上有着鲜明的废《序》立场,并由此形成了一股蔚为壮观的废《序》解诗的《诗经》学新思潮。
同这股反《诗序》的《诗经》学思潮相对立,宋代《诗经》学研究领域还存在着继承《诗经》汉学的一批学者,在总体上,他们对《诗序》、《毛诗》、《郑笺》采取尊信的态度,可称之为尊(主)《序》派。尊《序》派的主要代表有范处义、吕祖谦、严粲、段昌武等人,他们形成了一股不小的主《诗序》的《诗经》学思潮。
范处义是南宋初年尊《序》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其《诗经》学代表作为《诗补传》。他在该书《自序》中表达了鲜明的尊《序》立场:“其不通者,辄欲废《序》以就己说,学者病之。《补传》之作,以《诗序》为据,兼取诸家之长,揆之情性,参之物理,以平易求古诗人之意。文义有阙,补以六经、史传;诂训有阙,补以《说文》、《篇韵》。异同者一之,隐奥者明之,窒碍者通之,乖离者合之,谬误者正之,曼衍者削之,而意之所自得者亦错出其间,《补传》大略如此。或曰:‘《诗序》可尽信乎?’曰:‘圣人删《诗》定《书》,《诗序》犹《书序》也,独可废乎!’”[38]他指出某些学者解《诗》不通就在于废弃了《诗序》,而他自己著作《诗补传》就全本《诗序》,并参考其他文献以求阐明诗义,《诗序》就像《书序》一样,是不可废弃的。范处义坚持尊《序》有其认识上的原因,他说:“《诗序》尝经圣人笔削之手,不然则取诸圣人之遗言也。故不敢废《诗序》者,信六经也。”[39]他认为《诗序》或者经过孔子的整理,或者是孔子遗言,都反映着圣人的思想,尊信《诗序》也就是尊信圣经。由此他全力维护《诗序》,有时明知《诗序》不妥也仍然曲为解说。例如,他在解释《王风·君子于役》、《郑风·溱洧》、《秦风·蒹葭》等诗时就颇为典型,充分反映了尊《序》的保守立场。但也应看到,范处义对《诗序》也并非一概遵从,偶尔也对《诗序》提出异议,如对《召南·草虫》一诗,他议论道:“《草虫序》言‘大夫妻能以礼自防’,其诗未必出夫人女子之口,盖诗人喜其知礼,为之歌咏其事。”[40]认为该诗作者并非《诗序》所言的大夫妻,而是诗人以女子之口为言。当然,在《诗补传》中,这种对《诗序》表示异议的情形极少。这反映出范处义在总体上谨尊《诗序》,但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受到废《序》时代思潮的影响。
吕祖谦(1137—1181)为当时大儒,与朱熹、张栻并称“东南三贤”。在《诗经》学上,吕祖谦是宋代尊《序》派的集大成者,主要著作为《吕氏家塾读诗记》(简称《读诗记》),是当时尊《序》派的代表作。他在《读诗记》中引尊《序》学者程颐的观点:“学《诗》而不求《序》,犹入室而不由户也。或问《诗》如何学?曰:只于《大序》中求。”[41]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尊《序》立场。他自己也明确表达过对《毛诗》及其《诗序》的赞赏:“鲁、齐、韩、毛,师读既异,义亦不同,以鲁、齐、韩之义尚可见者较之,独《毛诗》率与经传合。《关雎》,正风之首,三家者乃以为刺,余可知矣,是则《毛诗》之义最为得其真也。间有反覆烦重,时失经旨,如《葛覃》、《卷耳》之类,苏氏以为非一人之辞,盖近之,至于止存其首一言,而尽去其余,则失之矣。”[42]吕祖谦将齐、鲁、韩、毛诸家《诗》之现存文献加以比较研究,认为《毛诗》及其《诗序》最得诗义之真,反对苏辙对《诗序》仅录首句而尽去其余的废《序》立场。《读诗记》对《诗经》各篇主旨的解说,绝大多数都是依《序》立说。而且他依《序》说《诗》,往往先训诂名物,再解说诗义,博采众家,堪为尊《序》的典范之作。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坚守《毛传》、《郑笺》,本《诗序》说诗。吕祖谦的《吕氏家塾读诗记》是宋代汉学家的《诗经》代表著作。”[43]同时,吕祖谦作为著名的理学家,在尊《序》说《诗》时,也常常以理学浸入其中,如他在《丽泽讲义》中论道:“窒欲之道,当宽而不迫,譬治水,若骤遏而急绝之,则横流而不可制,故人不禁欲之起,而速体之复。《汉广》之诗,已知游女之不可求,而犹思‘秣其马’、‘秣其驹’,是不禁欲之起,终之以‘不可泳’、‘不可方’,是速体之复。心一复则欲一衰,至再至三,则欲亡而纯乎理矣。”将《汉广》一诗以理、欲关系作解,表现出鲜明的理学特色。当然,吕祖谦也受到当时废《序》思潮的影响,在对若干诗篇的解释中也不时有驳《序》言论,如对《卫风·氓》一诗,《诗序》解释曰:“《氓》,刺时也。宣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落色衰,复相弃背。或乃困而自悔,丧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风焉。美反正,刺淫泆也。”[44]吕祖谦对此反驳说:“美反正,刺淫泆,此两语烦赘。见弃而悔,乃人情之常,何美之有?”[45]明确反对《诗序》的烦赘和无中生有。再如对《王风·君子于役》一诗,《诗序》解曰:“《君子于役》,刺平王也。君子行役无期度,大夫思其危难以风焉。”[46]吕祖谦对此评论说:“考经文,不见‘思其危难以风’之意。”[47]批评《诗序》之论缺乏依据。可见,吕祖谦的尊《序》是指在总体上尊信《诗序》的解经体系与解经方法,而在对《诗经》具体诗篇上也间有批评与否定《诗序》之处,这基本反映了宋代尊《序》派《诗经》学的基本面貌。应指出,正是这种对《诗序》总体尊信、间或批评的态度使得《读诗记》给人一种严正公允之感,这影响了一批《诗经》学者。
杨简生活在南宋中期,处在以朱熹为代表的反《诗序》的《诗经》学思潮与以吕祖谦为代表的主《诗序》的《诗经》学思潮的裹挟激荡之中,他的《诗经》学受到了两方面的影响。当时,朱熹的反《毛序》的《诗经》学虽顺应了宋学潮流,但遭到经学保守派的攻击与抵制,而吕祖谦的《吕氏家塾读诗记》依旧被众多学者所尊奉。如严粲作《诗辑》,在指导思想上即“以吕祖谦《读诗记》为主”[48],段昌武作《毛诗集解》,亦“大致仿吕祖谦《读诗[49]记》”[50],林岊也深受吕氏影响,作《毛诗讲义》,“大都取毛、郑而折衷其异同……力阐古义以诏后生,亦可谓笃信谨守(《诗序》)者矣”[51],等等。众多学者依旧一本《诗序》说《诗》,主《毛序》的《诗经》学思潮一时有重振复兴之势。在这样的形势下,杨简在《诗经》学上毅然站到了朱熹反《毛序》的一边,撰写了《慈湖诗传》。不同的是,如果说朱熹是站在理学思想的立场来阐释其反《诗序》的《诗经》学体系,那么杨简则是站在心学思想的立场来阐释其反《诗序》的《诗经》学体系,他构建了一个独特的心学化的《诗经》学诠释体系。
[1]欧阳修:《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07页。
[2]王谠:《唐语林》,《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8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8页。
[3]孔颖达等:《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阮元校刻,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820页。
[4]同上。
[5]王谠:《唐语林》,第37—38页。
[6]欧阳修:《新唐书》,第5707页。
[7]杨慎:《升庵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0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96页。
[8]成伯玙:《毛诗指说》,《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69页。
[9]同上书,第171页。
[10]成伯玙:《毛诗指说》,第174页。
[11]同上书,第169页。
[12]欧阳修:《诗本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81页。
[13]同上书,第294—295页。
[14]朱彝尊:《经义考》四部备要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563页。
[15]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544页。
[16]同上书,第10550页。
[17]同上。
[18]朱彝尊:《经义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78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版,第307—308页。
[19]同上,第304页。
[20]苏辙:《栾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283页。
[21]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第121页。
[22]苏辙:《诗集传》三苏全书本,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389页。
[23]苏辙:《诗集传》三苏全书本,第561页。
[24]同上书,第562页。
[25]朱熹:《朱子语类》,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1784页。
[26]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第128页。
[27]转引自周孚《蠹斋铅刀编》卷31,《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4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81页。
[28]郑樵:《诗辨妄》,《续修四库全书》第5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页。
[29]原文于此处衍一“风”字。
[30]郑樵:《通志》,《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74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59页。
[31]同上书,第1—2页。
[32]同上书,第2页。
[33]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74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51页。
[34]朱熹:《朱子语类》朱子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758页。
[35]朱熹:《诗集传》,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序第2页。
[36]同上。
[37]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371—3372页。
[38]范处义:《诗补传》,《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页。
[39]同上书,第2—3页。
[40]同上书,第5页。
[41]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33页。
[42]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24—25页。
[43]夏传才:《诗经研究史概要》,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3页。
[44]孔颖达等:《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阮元校刻,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684页。
[45]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15页。
[46]孔颖达等:《毛诗正义》,第698—699页。
[47]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29页。
[48]严粲:《诗辑》,《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5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页。
[49]原文误为“书”字。
[50]段昌武:《段氏毛诗集解》,《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4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22页。
[51]林岊:《毛诗讲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4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