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徵明的家世背景和学习渊源
第一节 文徵明的家世背景及影响
文氏姬姓,裔出西汉成都守翁,始著姓于蜀;后唐文时自成都迁往庐陵,传十一世文天祥、文宝等,文宝官衡州教授,子孙因此安家衡山;至元季湖广管军都元帅文俊卿,生六子,次子文定聪后来入赘为都指挥蔡本婿,随同从蔡本迁徙到杭州;文定聪之子文惠自杭州到了苏州,做了张声远的女婿,从此安家长洲;文惠之子文洪,就是文徵明的祖父。
文徵明在《亡兄双湖府君墓志铭》中有这样的记载:
高祖而上,世以武胄相承。至曾大父存心府君讳惠,始业儒,教授里中。[1]
由此我们了解到,文徵明家族本是武胄相承,直至其曾祖文惠开始,才以文行世。文徵明祖父文洪为成化元年(1465)举人,父亲文林为成化八年(1472)进士,叔父文森为成化二十三年(1487)进士,因此可说,文徵明出身苏州的文人世家。
文徵明祖辈、父辈都比较清贫,但他们提供给文徵明的教育在当时却是先进的,这为文徵明成长、成才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而引导他成才的最关键人物,无疑是他的父亲文林。
文林(1445—1499)字宗儒,号交木。曾官永嘉令,改知博平,擢南京太仆寺丞,升温州知府。卒于温州任上,而箧中无一贪腐之物。
文林对文徵明的教育首先体现为他对儿子的充分信任。黄佐有这样的记述:
公生而少慧,貌古神完。八九岁时,语言犹不分别。他人或易视之。而其兄奎爽朗俊伟,交木独器公曰:“此儿他日必有所成,非乃兄所及也。”[2]
一个父亲面对一个八九岁时“语言犹不分别”的儿子,非但没有灰心,还信心满满地认为“爽朗俊伟”的文奎不及“生而少慧”的文壁,且相信文壁“他日必有所成”,显示了他的远见,更显现了他对文壁的信任。文林在温州任上时,还曾在给文徵明的书信中这样写道:
子畏(唐寅)之才宜发解,然其人轻浮,恐终无成,吾儿他日远到,非所及也。[3]
唐寅曾在成化二十一年(1485)常向文林请教,当时文林谒告还里,在吴多时。因此文林是了解唐寅的,正是有了这份了解,才有这番表白。这自然不是文林在贬低唐寅抬高文徵明,是他深通一个人成才的规律而作的客观评论。这也再次说明他对文徵明是充满信心的。
信心是一面,更为重要的是,文林还十分重视对文徵明的引导和教育。这一方面表现为他以自身清贫廉洁、积极进取等行为方式影响着文徵明。文徵明还未成年时,大部分时间都和父亲生活在一起,这自然可以理解为父亲对儿子有教养义务,但文林于成化二十一年(1485)考绩还朝时带上文徵明,则可理解为他有意让文徵明增长见识,扩大眼界,是对文徵明的一种培养方式。更为重要的是,文林很用心地让文徵明与自己的朋友、同僚接触,让徵明从游于他们,甚至拜他们为师,这极大地促进了文徵明的成长,对文徵明一生有着难以估量的价值。比如成化二十三年(1487),文徵明以僚友子弟,给事吕秉之左右;又如弘治四年(1491),文徵明以同僚子弟,执弟子礼于李应祯;再如弘治六年(1493),文徵明以父命从庄昶游。另如吴宽、林俊、沈周等声名卓著的人物,均对文徵明一生产生过重大影响,都是文林的好友。
文徵明不仅有文林这样的父亲,他的生母祁守端(1445—1476)也很了不起。祁氏本人工诗善画,堪称子女的启蒙老师。不仅如此,按文林的叙述:
(祁守端)事吾父及继母祗畏不懈,食饮衣服,必其手出。家或致馈饷,辄辞曰:“私馈非长者奉,又不可独啜,将焉用此?”林出就学,吾妻脱簪珥为笔札费。……已而从官永嘉,愈肃家政。二子一女虽幼稚,不遣窥外户。故林得尽力于官,三年无内顾忧。林之在永嘉也,念家君宦游北方,不得共朝夕,图迎养,于家业未就,无以为计,意时时不乐。吾妻谓林曰:“君在官巡,不得顾私养。养,吾责也,请以二子归,治旧业,为迎养地。”林感其言,遣归。[4]
足见祈氏还十分贤淑,为文林就学、为官排除了诸多干扰,是文林实现人生理想的坚强后盾。不难想象,文林在对李东阳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内心是多么感伤!祁氏去世后,文林曾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感昔年少壮,挈家来宦游。官卑无馆传,六口聚民舟。时时搁浅滩,乱石雷声侔。到县禄不给,送妻还故州。廿载复经行,白发被满头。清溪不改故,官舸乘中流。怀人渺何许,墓木空山秋。叹息泪盈把,促促生烦忧。[5]
诗中回忆了他们一家在永嘉生活时的困难情景,表达了文林对已故妻子的无限怀念之情。
文徵明是不幸的,他生而不慧,又在自己七岁时便要承受丧母之痛;但他又是幸运的,他的父亲十分懂得培养他,父母二人在他年少的时候又堪称他的模范,后来的继母吴氏也很贤能。教育的源头并不在学校,而在家庭,父母往往是子女一生最好的老师。因此,有一对贤能、恩爱的父母,对天下子女来说无疑是一种福气。文徵明便是这种福气的受益者。他虽然大半生在清贫中度过,但从他积极进取、却金赙、婉拒俞谏之助[6]等行为表现来看,父母对他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
文森是文家引以为豪的又一重要人物,文徵明自然受到过这位叔父的鼓励和教诲。
文森(1464—1525)字宗严,号白湖,文洪次子,文林同父异母弟。曾官庆云县知县、郓城知县、河南道监察御史、南京太仆寺少卿,诰受中宪大夫,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致仕。平生以忠义自许,雅慕文天祥为人。
文森小文林十九岁,事文林如父,终生不曾与文林亢列;对其弟文彬也备极友爱;对待自己的侄子们,文徵明曾有这样记述:
(公)抚诸侄礼严而情笃,于徵明加亲。徵明少受业于公,赖有所成。及以荐入官,数书示其所志,思一见徵明,不及。及是归,而公不可作矣。呜呼痛哉![7]
可见文徵明曾受教于文森,文森和徵明多有交流,二人感情甚好。文徵明曾在文森以御史乞告在家期间写下《叔父侍御致仕诗四首》,又于正德八年(1513)自南京应试后往滁州访叔父文森,还在叔父去世后两年撰写了《先叔父中宪大夫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文公行状》;文森于弘治四年(1491)以都穆所遗《黄庭》不全本付徵明,又于正德十年(1515)以徵明手写祖父文洪《括囊稿》付梓,还在文徵明荐受翰林后赋诗寄之。二人之间往来的这些点滴记录,充分说明他们叔侄二人有着深厚的感情。
文徵明文氏长辈中,对他影响较大的至少还有两人,一是文素延,二是文玉清。
文素延(1437—1513)是文徵明曾祖父文惠的长女,文林的姑姑。按文徵明的叙述,文延素“读书知大义……然自是日益老,而操事出言无少失。……先大父初食贫,硕人与同患苦”[8]。评价较高。
文玉清(1449—1528)是文林的同胞妹妹,文徵明和自己这位姑姑颇为亲近,并对她十分敬佩。他曾这样写道:
硕人少受学家庭,通《孝经》、《论》、《孟》及小学诸书,皆能成诵。与人言必举古训,行必践之。虽仓卒纠纷,不少淆乱。教子女必以道义,不为妍嫌婉恋之态。虽贫,衣被完洁,器物虽敝不辄弃。……先公及仲父中丞相继起科第,列官中外,家日显大;硕人未尝少有所干,以是先公特贤爱之。先公殁,仲父中丞及今季父事之尤谨……每为言文氏先贫时事,以示规诲。某归自京师,拜硕人床下,硕人抚慰甚至。[9]
可见文玉清不仅颇有学养,又深明大义,还对文徵明关切备至。
文徵明在撰述祖姑、姑姑的事迹时,伤感之外,更有对她们的追怀和敬仰。也许她们都不曾手把手教过文徵明知识,但她们自己的为学、处世方式都曾对文徵明有一定的感化作用。我们说文徵明出生于文人世家,并不仅仅基于文洪、文林、文森等男性长辈,还包括祁守端、文延素、文玉清等女性长辈,他们共同促进了文徵明的成长。
来自祁氏家族对文徵明的关爱和教导也值得关注。
文徵明七岁丧母,父亲文林当年为应养计,嘱托妻兄祁春把徵明兄弟接到祁家抚育,所以文徵明至少曾有三年在外祖母家生活的经历。在这期间,文徵明深受外祖母徐氏、姨母祁守清、舅舅祁春的关爱和教导。有关于此,文林曾这样写道:
硕人,余外姑也。予令永嘉,尝遣家累归。未几,予妻卒子家,遗二子一女俱幼,硕人实视之,哺育衣被,三阅岁不衰。于时微硕人,予二子且无所归。[10]
可见,文徵明虽早早地遭遇了丧母之痛,父亲又忙于政务,但因为有了外祖母的照顾,他个人的成长并未陷入困境。但当时徐氏终究已经年迈,真正承担照顾文徵明的是祁守清。文徵明曾深情地回忆道:
硕人,余从母也。先夫人之亡,先君官永嘉,余兄弟稚弱无所归,依外大母徐以居。而徐老不事事,硕人实抚鞠之。时硕人新寡,家又赤贫,无所得衣食。检故箧,得敝衣,浣濯补缀,随燠寒以给,煦沫备至。故余兄弟虽孤贫,不知有馁寒之苦,盖于余有母道焉。[11]
贫寒之中,尚能“煦沫备至”,姨母祁守清的真情关切,在年少的文徵明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至三十多年后,当文徵明面对祁守清之子严悦求请为其母撰写墓志铭的时候,屡次发出“呜呼”的哀叹,并说:“岁时升堂,见硕人,犹见先夫人也,矧有恩焉!而今已矣,其何以为情耶!而于其葬也,忍不有铭以昭之耶?”[12]文徵明与姨母的深情由此可见一斑。
祁春(1431—1508)字元吉,祁守端之兄。
与外祖母和姨母不同的是,祁春不但在生活上关心文徵明,还对他多有教诲。文徵明在《祁府君墓志铭》中这样写道:
先夫人之亡,先君官永嘉,余兄弟才数岁。家既赤贫,又无强近亲戚。府君居数里外,率日一至吾家,委衣续食,哺鞠周至,终三年不衰。于时微府君,余兄弟且死。故余视府君犹母也,府君慈恋虽切,而不忘训饬。自先君之亡,所严事者,独有府君,盖又有父道焉。[13]
在年少的文徵明眼里,舅舅祁春待他既像一位母亲一样,无微不至;又像一位父亲一样,“慈恋虽切,而不忘训饬”。足见祁春对文徵明的成长有着重要的影响。
来自妻子家族对文徵明的影响同样不可忽视。
文徵明在弘治五年(1492)三月前与吴氏成婚[14],从此成为吴氏家族的一员。岳父吴愈出身官宦之家,富有才学,仕途显达;岳母夏氏出身名门,乃太常卿夏昶之女,多有贤行。文徵明与岳父一家关系亲密,尤其是岳父吴愈,文徵明与他多有往来,受其引导、教诲自是不少。
吴愈(1443—1526)字惟谦,晚号遁翁,昆山人。成化十一年(1475)进士,曾任南京刑部郎中、叙州知府,仕终河南参政。识虑精审,举动详缓,读书有过目不忘之能。
文徵明对岳父十分尊敬。早在吴愈以南京刑部郎中升任叙州知府时,文徵明就请沈周作《送别图》送之;吴愈七十五岁时,文徵明又作《抚孤松而盘桓图》以作贺寿之礼;吴愈去世时,文徵明尚在北京,后来仍为他撰写了墓志铭并书之。另外,我们从存世文徵明写给吴愈的十二通信札中,可以读到他向岳父说起身边种种大小事务,充分反映出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和他对岳父的尊敬。
书信往来是双向的,吴愈在写给文徵明的信札中自然多有自己的见解,有时甚至是直接的教导。文徵明曾在一封回信中这样写道:
近蒙手书,兼领厚仪,教爱勤至,感刻无量。[15]
可见吴愈不仅在生活上帮助过文徵明,还在思想上引导他、教导他,正所谓“教爱勤至”。
文徵明受岳父的影响自在情理之中,他为吴愈撰写的墓志铭中有这么一段话:
(吴愈)家居尤事检持,出入起居,咸有常度。接人和而有辨,故虽肖融洽,而人莫敢慢易。人有过,不面加诮让,惟对之不言而已。其待子弟亦然。然人每以是候公,颜色所加,甚于质责也。故诸子若孙咸孑孑自将,无少纵驰。[16]
文徵明这里写的是岳父吴愈,他自己何尝不类似于此呢。我们由此虽不能肯定地说是吴愈教导了文徵明,但吴愈的行为方式对文徵明造成深远的影响却是显而易见的。
文徵明受吴愈影响明显,且有较多有关二人交流的记录可寻。而有关文徵明的岳母夏氏,我们却难以找到有关她与文徵明相关的记载,这应该与夏氏为女流且早在弘治九年(1496)就去世了有关。但夏氏之父夏昶以文翰传家,夏昶与其兄夏昺均以善书画闻名于世,文徵明曾于弘治七年(1494)在友婿王银家见过夏昺所画《云山图》,并作了题跋,夏氏对文徵明或有潜在影响。
第二节 文徵明的文墨学习渊源
一 师友之间
如果说来自亲族的教育和影响奠定了文人一生为人、为学的基调,那么,师友授受、切磋则直接关系到文人对某类(或某几类)知识领略的深浅。一般的家庭,也许灌输给孩子的理念就是读书、识字、科举入仕,从而光宗耀祖;一般的师友,也许就只能在很有限的眼界内讲习、交流。但文徵明是幸运的,他出身文人世家,教益颇多;他从小就因父亲文林的引导,耳濡目染于良好的文化交游圈中,接触到当时一些名士大儒,受他们影响,以他们为师;他自己也乐于与人交游,于父亲的同僚、故友之外,又与当时一大批社会名流建立了良好关系,互相学习,互为砥砺。
(一)师长
文徵明一生所受的教育,家族之外,最得益于父亲文林的一些同僚和好友。他曾学文于吴宽、史鉴、赵宽、庄昶等,学诗于吕秉之,学书于李应祯,学画于沈周,又往来于王鏊、林俊、乔宇等人之间,还受陆容、谢铎、王徽等人影响。诸人当中,吴宽、王鏊、林俊、乔宇等皆一时名宦,富有学养;吕秉之、李应祯、庄昶、赵宽、陆容、谢铎、王徽等,或为文林同僚,或为文林知交好友,均具才学;沈周、史鉴二人均隐居不仕,但也都是一时名流。
我们另在其他章节论述吴宽、王鏊、林俊、庄昶等,此处先论李应祯、吕秉之、赵宽、沈周、史鉴等人。
李应祯(1431—1493)字贞伯,号范庵,长洲人。景泰四年(1453)登乡举,成化元年(1465)选授中书舍人,弘治四年(1491)升任南京太仆寺(在滁州)少卿。为人刚鲠,博古好学。书迹清古,为时所重。
李应祯升任南京太仆寺少卿的时候,文林当时正在滁州南京太仆寺丞任上。文徵明自弘治三年(1490)春以省父至滁州后,直至弘治四年(1491)秋天才返回长洲,其间,他得以以同僚子弟的身份拜李应祯为师,向他学习书法,态度甚是恭谨。
李应祯“既多阅古帖,又深诣三昧,遂自成家,而古法不亡”[17],对文徵明又十分关切,因而他对文徵明早年学习书法有着重要的影响。文徵明有这样的记载:
一日,书《魏府君碑》,顾谓某曰:“吾学书四十年,今始有得,然老无益矣。子其及目力壮时为之。”因极论书之要诀,累数百言。凡运指、凝思、吮毫、濡墨,与字之起、落、转、换、小、大、向、背,长、短、疏、密、高、下、疾、徐,莫不有法。[18]
可见,文徵明从李应祯那里系统地学习了书写技法,这为他日后的书写之路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李应祯曾见文徵明书有涉玉局笔意,当即大声斥责道:
破却工夫,何至随人脚踵?就令学成王羲之,只是他人书耳。[19]
可见,李应祯对文徵明的成长已经十分关切,并对其寄予厚望,要求文徵明在学习古法的前提下,融会诸家,自成风格。文徵明在书写方面最终能自成一家,与李应祯这种书写观念的渗透有着莫大的关系。
文徵明曾写下“公能折行忘前辈,我幸通家讲世亲”[20]句,表明他对自己能随李应祯学习感到万分荣幸。他在《先友诗》第一首中又这样写道:
太仆在三舍,抗言拒荆川。平生强执志,己究未达身。十年更外制,耿挺标清真。矫矫孤飞鸿,翘翘一角麟。卿监晚回翔,白发已盈巾。故国有佳山,长崎多风尘。终然绝俗姿,逸去畴能驯。[21]
体现了他对李应祯的钦佩之情。
文徵明在《跋李少卿帖》和《又跋李少卿帖》中均提到自己随李应祯学书的事情,足见他对李应祯的教诲铭记于心,并对李应祯有着深切的怀念之情。
文徵明另一位老师吕常仕途与李应祯颇为相似,也有“中书舍人”和“南京太仆少卿”的为官经历,并且也是文徵明于父亲文林任南京太仆寺丞期间结识的。
吕常(1449—1511)字秉之,嘉兴人。成化七年(1471)登乡举,成化二十二年(1486)升南京太仆少卿。生长贵族,而贫穷其身;性资开朗,好学不倦。
文徵明与吕常相识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当时文徵明随父在滁州,吕常则还在南京太仆寺少卿任上。文徵明因为父亲的关系,得以以僚友子弟身份接近吕常并给事左右,向吕常学诗。
关于吕常的诗文之能,文徵明曾这样写道:
图1.2.1 李应祯《枉问帖》
(吕秉之)喜为诗,日必三数篇,操札辄就,若不经意,而出语雄浑,用事经当,往往追躅古人,一时宗工让能焉。其文尤严整有法,无愧作者,而诗名大噪,遂用淹其所长。[22]
吕常有如此之能却不张扬,唯以自乐,令文徵明由衷地佩服。
文徵明与吕常的往来并不止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文徵明曾写下《奉陪吕太常沈石田游虎丘次韵》,诗中有“寻壑共经丘,偶得追从续旧游”[23]句,可见吕常在1487年后曾到苏州与沈周、文徵明同游。
吕常去世后,文徵明满怀深情写下《南京太长寺卿嘉禾吕公行状》,并在《先友诗》第八首中这样写道:
太常名家子,英玉苍玉玕。文章足华焕,秉志亦坚完。礼曹肃供奉,弱冠已骞搏。不爱荫补郎,自致青云端。滁山咏列锦,银台达纠弹。所至必宣秉,云胡不终安?只应千首诗,终古无能刊。[24]
概述了吕常的一生,体现了徵明对先师的追怀之情。
上述李应祯、吕常分别是文徵明的书法、诗歌老师;文徵明还有数位古文老师,赵宽是其中的一位。
赵宽(1457—1505)字栗夫,吴江人,官至广东按察使。为文雄浑秀整,行草清润,品鉴精敏,诗亦俊雅。为人平易闲雅,人乐与交。
目前可考文徵明与赵宽的往来记录十分有限,但文徵明曾在二十三岁那年从学史鉴,并侍赵宽游却是肯定的。史鉴曾在给文徵明的一封书信中说:
《重庆堂》、《水月观》二记,适在案头,为庄定山、赵栗夫所见。庄谓《重庆堂》胜,赵谓《水月观》胜,争执久之。……因援笔批抹,盖合三人之见。[25]
由此我们勉强可以推测,赵宽同史鉴和庄昶一样,也曾在古文法方面指点过文徵明,他们三人都可谓文徵明的古文老师。赵宽去世后,文徵明为他校订遗集,充分印证了二人的师生关系。文徵明一生校订了好几部文集,其中有文林的《琅琊漫抄》和薛蕙的《西原遗集》,都承载着深厚的感情,《半山赵先生集》的校订自然也是如此。
与上述老师不同的是,文徵明的另外两名老师——沈周和史鉴都没有为官的经历。
沈周(1427—1509)字启南,别号石田,人称石田先生,世居长洲县相城里。终生不仕,有“有竹居”,耕读其间。工诗文、善书画,尤以绘画名世,评者谓为明世第一。为人谦和,内蕴精明。
文徵明写于正德七年(1512)的八首《先友诗》中,《处士沈公周》列于第六首,八位友人与文林的深浅关系自然不是按序列出,只能说明他们都是文林一生中极为密切的朋友。文徵明因父亲文林与沈周是知己之交,很早就结识了沈周,并有机会观沈周作画。我们知道,文徵明的生母祁守端善画,文徵明可能很小的时候就向母亲学过绘画,因此他在弘治二年(1489)于双娥精舍观沈周画《长江万里图》时,意颇韵会,萌生了从沈周学画的念头。不过当时沈周知道文徵明的志向在于科举出仕,因此不想他耽于艺事,影响举业。他对文徵明说:“此业从来业障,君何用为之?”[26]但文徵明对绘画显然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二人相处久了,文徵明在绘画方面过人的禀赋也为沈周所知,所以沈周最终还是接纳了这个弟子,并倾囊相授。
沈周对文徵明十分爱重。他一生的莫逆之交仅有四人,分别为吴宽、都穆、文林和文徵明父子,“此四人者,盖世所称笃行慕古,金玉伟人也”[27]。可见沈周一生择友标准很高,而他与文徵明又有师生之谊,交情又有不同,爱重之情更甚。
文徵明对沈周十分敬重,王世贞有这样的记载:
文待诏称启南为“先生”,每谓人:“吾先生,非人间人也,神仙人也,满百文某安敢望。”[28]
可谓推崇备至、敬仰有加。而“吾先生”的称呼,则充分体现了二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有关这类称呼,何良俊有这样的记载:
余至姑苏,在衡山斋中坐,清谈竟日。见衡山常称我家吴先生,我家李先生,我家沈先生。盖即匏庵、范庵、石田,其平生师事者,此三人也。[29]
可见文徵明平生最亲近的老师有三位,沈周即是其中之一。不过李应祯与吴宽先后在弘治六年(1493)、弘治十七年(1504)即已去世,且他们在世时都有官员身份,政务繁多,文徵明与他们接触的时间十分有限。而沈周则大为不同,他一生不仕,去世时间也较他们更晚,文徵明与他有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学习、交游、唱和。最关键的是,三位老师当中,文徵明的志气、爱好与沈周最为接近,沈周在前,文徵明在后,二人都是“吴派”绘画的领袖人物。因此可以说,文徵明对吴宽和李应祯,侧重于晚辈对长辈、学生对老师、后学对贤达的尊崇;文徵明对沈周,则在尊崇之外,多了许多亲近,二人可谓亦师亦友。
沈周在世时,文徵明与他时有唱和,徵明写有《次韵答石田梅雨后言怀之作》、《病中次韵答石田先生》、《和答石田先生落花十首》、《次韵答石田梅雨后言怀之作》等诗,又曾多次为沈周之画作跋,或据画面意象写下题画诗,显示了二人亲密的师友关系。
沈周去世后,文徵明在《哭石田先生二首》中这样写道:
苦雨凄风玉树零,吴山还秀水潜神。此公要自关千载,一代缘知不数人。摩诘丹青聊玩世,龟蒙隐约遂终身。及门曾是通家客,目惨愁云涕满巾。不堪惆怅失瞻依,手把图书梦已非。文物盛衰知数在,老成凋谢到公稀。石田秋色迷寒雨,竹墅风流自夕晖。未遂感恩酬死志,此生知己意长违。[30]
哀伤之情,令人叹惋!他又为沈周撰写了行状,其中有云:
先生为人,修谨谦下,虽内蕴精明,而不少外暴。与人处,曾无乖忤,而中实介辨不可犯。然喜奖掖后进,寸才片善,苟有以当其意,必为延誉于人,不藏也。尤不忍人疾苦,缓急有求,无不应者,里党戚属,咸仰成焉。平居事其父同斋,无所不至。同斋高朗喜客,饮酒必醉。先生不能饮,每为强醉以乐客。同斋没,乃绝。母张夫人年岁百龄,卒时先生八十年矣,犹孺慕不已。弟召病瘵,不内处,先生俱卧起者岁余。及卒,抚其孤如子。庶弟豳,稚未练事,为植产使均于己。一妹早寡,养之终其身。其天性孝友如此。[31]
图1.2.2 沈周《山水册页》
知之既深,言之愈切。联想文徵明自己的行事风范,何尝不类似于此?父亲文林病重于温州时,他携医前往,之后妥善地处理了父亲的后事;岳父、叔父、婶母、舅舅、姨母等人去世后,他在哀伤之余,或撰写行状,或撰写墓志铭;兄长文奎性刚难事,他恭顺将事,唯恐失欢,且在文奎以事遘难后,百计为之调护,以致废寝忘食……而今沈周去世,他哭之以诗,又撰以行状,还请王鏊撰写墓志铭,之后自己再以隶书书之。孝友如此,令人感动!文徵明行事风范与沈周的类同,或是有沈周的先行影响在内,可见二人的交游远不限于艺文之事,而是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二人是师生关系,却又情同父子。
文徵明在沈周去世后的其他一些行为表现也体现了他对沈周的深情。沈周去世后,文徵明曾留宿于沈周在世生活所在的相城,触景生情,写下这样的诗句:
何处重占处士屋?草堂突兀夜灯明。风流已与人都尽,手泽空怜物有情。依旧短墙围夜色,不禁高树起秋声。伤心未了生前约,渔子沙头一棹横。[32]
怀悼之情,情深意切;沈周下世八年后,文徵明还曾追和沈周于正德二年(1507)赠予他的一首诗,诗中有“忆公感慨身难赎,顾我飘零鬓亦丝”、“花落江城有所思,双娥寺里写相知”、“细草含烟情脉脉,凉风吹雨泪丝丝”[33]诸句,深情犹在;嘉靖十四年(1535)四月七日,文徵明于袁表斋头见沈周画册,不胜怅惘,于题诗中写下“不见石翁今几时?伤心断楮墨淋漓”[34]句;嘉靖三十七年(1558)春,年届八十九岁的文徵明已然功成名就,但在见到沈周《溪山深秀图》时,仍借留半载,摹临一过,足见尊崇之情。
单论画法,文徵明得沈周指授良多,受益终生。文徵明在沈周去世后的数十年岁月里,仍把沈周的绘画当作自己重要的学习对象,时常观赏、临摹,如嘉靖二十一年(1542)闰五月,文徵明临写了沈周所作的《金鸡图轴》;嘉靖三十七年(1558)春,文徵明曾在沈周《溪山深秀图》后题写了这样一段文字:
石田先生摹黄子久《溪山深秀图》,是正德元年春写于金陵弘济寺。迨今嘉靖戊午,五十余年矣。其笔墨畦迳,真趣天然,不下于子久,予每每在念。入春来,久雨积闷,无以遣怀。偶客携此卷至玉磬山房见示,视之令人醒然,不忍去手。淹留半载,摹临一过,聊仿佛万一,并赋小诗:石老仙游四十年,断烟残墨故依然。疏林淡霭斜阳下,仿佛当时杖履前。徵明。[35]
显然,文徵明深识沈周绘画路数,对沈氏笔墨神韵推崇备至,加以深切的怀想,“每每在念”,“不忍去手”,“淹留半载”,“摹临一过”,就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相比之下,沈周的儿女亲家[36]史鉴对文徵明的影响要小得多,但史鉴也不失为文徵明一生中很重要的一名老师。
史鉴(1434—1496)字明古,号西村,吴江人。博学洽闻,文章醇雅,尤深于水利。不乐仕进,隐居于穆溪之西。
史鉴与沈周不仅是儿女亲家,二人的志趣也颇为相投。与沈周类似,史鉴也是当时苏州地区极负盛名的大儒,并富有收藏,还热情好客,每有客至,则“陈三代秦汉器物及唐宋以来书画名品,相与鉴赏”[37];文徵明说沈周如神仙中人,史鉴也“好著古衣冠,曳履挥尘,望之者以为列仙之儒也”[38];沈周家有“有竹居”,史鉴家也是“水竹幽茂,亭馆相通”[39]。更巧的是,二人于成化十六年(1480)八月同时受明宪宗特意下诏征召,又都不应召,继续他们逍遥的“市隐”生活。文徵明受教于这样的老师,为学之外,行事风格自然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文徵明于弘治五年(1492)从史鉴学文,得到史鉴较多指点。除了当面引导,史鉴还在与文徵明分开后,通过书信督促他学习。他曾在给文徵明的一封书信中这样写道:
别来三月矣,新岁曾有作否?《重庆堂》、《水月观》二记,适在案头……铺叙处《重庆》不如《水月》,结构处《水月》不如《重庆》,俱未为全文。[40]
他一方面关心文徵明的新作,一方面又对文徵明已写成的文章做出评点,这样的教学,对文徵明为文自然是大有裨益的。
文徵明对史鉴是怀有深情的,他在史鉴去世后,伤心不已,写下这样的诗句:
六十三年盖代豪,掀髯想见气横涛。乡里总识衣冠古,流俗空惊论议高。前辈似公何可少?英雄终老亦云遭。凄凉小雅新堂上,曾把文章勖我曹。[41]
对史鉴评价很高。
沈周和史鉴都是当时苏州地区隐逸的高人,文徵明以他们为师,为文、为艺,自然获益良多。文徵明早就表达过自己对他们那种生活模式的羡慕,这与他最终抛弃功名、隐居于市紧密相关。因此可以说,沈周和史鉴还是文徵明最终选择“市隐”的先导人物。
(二)友人
父辈师友之外,文徵明一生还得益于与同辈友人的交流和切磋,有时甚至是直接向同辈学习。文徵明在苏州地区的众多好友当中,都穆是较为特殊的一位。
都穆(1459—1525)字玄敬,号南濠居士,吴县人。弘治十二年(1499)进士,授工部主事,官至礼部主客司郎中,加太仆寺少卿。好学不倦,善为文,著述颇多。所与游者皆一时才俊,一时声称籍甚。
文徵明与都穆订交于成化二十年(1484),当时徵明随同父亲在苏州家里停留了较长一段时间。都穆长文徵明十一岁,且已颇具学养,文徵明能够与他订交应是得益于父亲文林在当地的影响。文徵明早年与都穆的关系,更像是学生与老师之间,他在《南濠居士诗话序》中这样写道:
余十六七时,喜为诗,余友都君元敬实授之法。于时君有心戒,不事吟讽,而谈评不废。余每一篇成,辄就君是正,而君未尝不为余尽也。君于诗别具一识,世之谈者,或元人为宗,而君雅意放宋;谓必音韵清胜,而君惟性情之真。倚马万言,莫不韪叹;而碧山双泪,独有取焉。凡其所采,率与他为诗者异,而自信特坚,故久而人亦信之。观其所著《南濠诗话》,玄辞冷语,居然有见,而向之三言具在,是知君所为教余者,皆的然有见,而非漫言酬对也。[42]
说明他在十六七岁时曾学诗于都穆,都穆当时很用心地指导过他。不过,一个“友”字道明,二人始终还是朋友关系。都穆出仕前,二人过从甚密,交游品评之外,还曾一起倡为古文辞。这是文徵明与都穆之间关系特殊表现之一。
另一个特殊之处在于,文徵明友婿陆伸与都穆是儿女亲家[43]。正因为这层关系,二人于正德十一年(1516)相遇并同宿于太仓陆伸家里。当时都穆致仕归里已久,但二人自都穆出仕后至今才见[44],文徵明写下这样的诗句:
画堂更漏坐来深,绛烛荧屏见跋频。感旧共悲黄壤客,逢君况是白头人。苍茫谈笑今何夕?中外婵联总至亲。不忘西窗听雨约,短床重扫十年尘。[45]
可见当时二人都颇为感慨,二人也因亲缘关系而多了一份亲近。
都穆之外,文徵明还与很多吴中好友互有往来,相互切磋,共同成长。他在写给王鏊的一封书信中写道:
年十九还吴,得同志者数人,相与赋诗缀文,于时年盛气锐,不自量度,僩然欲追古人及之。[46]
年轻人那种活力、志气曾在文徵明与友人之间共同呈现,虽有可能“不自量度”,但也极大地促进了他们的成长。文徵明这里提到的“同志者”除都穆外,主要还有祝允明、唐寅、徐祯卿、钱同爱、蔡羽等人。
祝允明(1458—1526)字希哲,生而枝指,故自号枝山,又号枝指生,长洲人。李应祯女婿。官至应天府通判。文章有奇气,尤工书法,草书号为明代第一。为人好酒色六博,不修行检,厌恶礼法,不问生产,晚年困窘。
唐寅(1470—1523)字伯虎,一字子畏,号六如居士,别号桃花庵主,鲁国唐生等,吴县吴趋里人。弘治十一年(1498)参加乡试,高中解元。次年会试,因徐经科场案被累下狱。有俊才,善属文,以画名世。为人旷达不羁,磊落自异。
文徵明与唐寅同年,比祝允明小十二岁,唐寅在1484年即已与文徵明订交,祝允明则在弘治二年(1489)折辈行与交,他们三人以及都穆曾一同倡为古文辞。文徵明曾这样写道:
弘治初,余为诸生,与都君玄敬、祝君希哲、唐君子畏倡为古文辞。争悬金购书,探奇摘异,穷日不休。僩然皆以为有得,而众咸笑之。杭君道卿来自宜兴,顾独喜余所为,遂舍其所业而从余四人者游。[47]
可见他们当时同心协力,十分投入对古文辞的学习。有关于此,文徵明在《题希哲手稿》中有更清晰的表达:
右应天倅祝君希哲手稿一轴。诗、赋、杂文,共六十三首。皆癸卯、甲辰岁作,于时公年甫二十有四。同时有都君玄敬者,与君并以古文名吴中。其年相若,声名亦略相上下.而祝君尤古邃奇奥,为时所重。又后数年,某与唐君伯虎,亦追逐其间。文酒唱酬,不间时日。于时年盛气锐,僩然皆以古人自期。[48]
显然,当时祝允明与都穆二人古文方面的造诣在吴中颇具影响,文徵明和唐寅后来才参与其中,可谓是祝、都二人倡古文辞的追随者。他们共同在吴中掀起一股为古文辞的风气。文徵明“窃鄙”程式之文,而好为古文辞,自然与这股风气密切相关。
文徵明与祝允明均善书,二人在书法方面有过较多交流。文徵明在跋祝允明草书《赤壁赋》中提到自己“往与希哲论书颇合”[49],说明他们于古文辞之外,还曾多次探讨书法。二人均认为不工楷法而致力于草书,乃无本之学;楷法既工,则稿草自然合作。
文徵明与唐寅均善画,二人在绘画方面有过较多交流。文徵明在跋李晞古《关山行旅图》中提到自己“早岁即寄兴绘事,吾友唐子畏同志,互相推让商榷”[50],说明他们于古文辞之外,还曾多次探讨绘画。二人均认为作画应以六朝为师,设色以闲淡为贵;并认为宋人李晞古的画可以作为后来学习者的楷模,初学绘画的人尤其可以专注于此。
“吴中四才子”中,祝允明以书法名世,唐伯虎以绘画名世,文徵明则书画兼擅,他们三人又都擅长诗文。独徐祯卿无书画之名,而以诗歌名满士林。
徐祯卿(1479—1511)字昌榖,一字昌国,吴县人。弘治十四年(1501)登应天乡书,次年会试落第。弘治十八年(1505)举进士,授大理左寺副,后改官国子监五经博士。幼精文理,不由教迪,为明“前七子”之一,有“文雄”之誉。贫病而死。
文徵明与徐祯卿性情相投,来往甚密,时有交流。弘治十三年(1500),二人同观宋徽宗《王济观马图》及郑思肖画兰于沈津家,各有感想,分别题诗一首;弘治十四年(1501)正月初七,文徵明到徐祯卿西斋,写下《人日昌国西斋小集》,其中有“正须行乐酬新岁,难得文谈对友生”[51]句;同年立春前一日,徐祯卿到文徵明家,写下《立春前一日过徵明小斋闲咏二绝》,其中有“宴坐融融日满斋,春晴不上野人怀”[52];弘治十六年(1503),二人把五月游西山诗时的互和之作合刻为《太湖新录》。可见二人在交往过程中时有诗文唱和之作,互有促进,互有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文徵明虽与徐祯卿过从甚密,但他并不盲从徐祯卿等人所倡导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何良俊有这样的记载:
衡山尝对余言:“我少年学诗,从陆放翁入门,故格调卑弱,不若诸君皆唐音也。”[53]
文嘉也说:
(文徵明)诗兼法唐、宋,而以温厚和平为主。或有以格律气骨为论者,公不为动。[54]
可见,文徵明在与师友交流切磋之后,并不唯命是从、唯高是尊,他会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加以取舍,而不盲目追风。正因如此,他在诗文书画方面均有自己的特色。
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文徵明正是如此选择,赢得一生成就。单以诗歌论之,何良俊曾这样说道:
每见(衡山)先生题咏,妥帖稳顺,作诗者孰能及之。今人作诗,如咏一物,撇了题目不知说到甚处去。又一句说上天,一句说下地,都不辨有首尾,亦无血脉,动辄即言此盛唐也,此中唐也,而见者同声和之。乃知觅一堂上人,正自不易。[55]
这样的评述可谓一语中的、切中要害。一般人常在“取法乎上”的指引下,一味地追高、索远,选择的往往并不适合自己,最终白费功夫,毫无成就可言。文徵明的高明之处就在“妥帖稳顺”,诗歌如此,书画亦是如此。以文徵明的眼界,他自然熟知书画史上的杰出人物及其代表作,但他未必以时人崇奉的杰出人物为宗,他有自己的选择,他选择、提取自己需要的元素。他的诗文书画水平或有不足,但明眼人一看就是“文徵明式”的,他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堪称“文家样”。
钱同爱也是文徵明交游圈中极重要的一个人物,二人还是儿女亲家[56]。钱同爱(1475—1549)字孔周,号野亭,长洲人。其家累代以小儿医名吴中。自弘治十四年(1501)至正德十一年(1516),六试应天,均不售。好结纳,喜藏书。家本温厚,晚年困于征徭,家日落,但高怀幽致不减。
钱同爱与文徵明、唐寅、徐祯卿等都很友善,而与徵明最为知心。文徵明曾这样写道:
(钱同爱)所与游皆一时高朗亢爽之士,而唐君伯虎,徐君昌国,其最善者。视余拘检龌龊,若所不屑,而意独亲。时余三人,与君皆在庠序,故会晤为数。时日不见,辄奔走相觅;见辄文酒燕笑,评骘古今,或书所为文,相讨质以为乐。[57]
可见文徵明与钱同爱往来无间,推心置腹,于古今之事、文墨之事也多有交流,互相促进。
文徵明与蔡羽也很友善,二人曾齐名于吴中。
蔡羽(?—1541)字九逵,世居吴县之包山,因号林屋山人,人称左虚子。由国子生授南京翰林院孔目。自负甚高。为文奥雅宏肆,诗尤隽永。
文徵明对蔡羽甚是钦佩,他在五十二岁时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春来相见一何稽?病里相思意欲迷。雨洗碧桃三月尽,风吹落日五湖西。眼中人物如公少,乡里声名愧我齐。老大未忌乘驷马,仙桥待与长卿题。[58]
道出了当时二人齐名吴中的事实,表达了自己对蔡羽的钦佩和意欲与他一起出游的心情。
文徵明时有向蔡羽讨教之心,比如嘉靖九年(1530)四月廿一日,他与蔡羽谈到天平龙门之胜,徵明根据谈到的图景作了一幅画,并录上了自己新近写的诗,还在题记中写道:
(徵明)偶与九逵先生谈天平龙门之胜,为写小景,并书近诗请教。[59]
文徵明的请教之举自有谦虚的成分,交流、切磋应该更符合实际。二人在诗文方面确实多有酬赠,文徵明写有《东禅寺与蔡九逵同赋》、《泊鲁桥次九逵韵》、《钜野次九逵韵》、《次韵九逵阻雨》等;蔡羽写有《秋尽思归致文衡山》、《有怀寄文子徵仲》等。
文徵明相从谈艺的朋友还有黄云、朱凯、张灵等,他们每有所得,便相互品评以为乐事。
二 经典陶染
(一)诗文
古代文人最重要的学习,莫过于作诗行文。能诗善文,是古代文人最基本的文艺修养。诗文水平的高低,是衡量一个文人才华的重要标准。明代中期苏州地区的文人自不例外。
前面已经论及,文徵明曾从学于史鉴、赵宽、吴宽、王鏊、沈周等,又曾与祝允明、唐寅、蔡羽、都穆、黄云、朱凯、张灵等相从谈艺,还曾与祝允明、都穆、唐寅等倡为古文辞,可见文徵明在艺文方面的学习,有名师传授、有名流切磋、有名士唱和。无论“学习”、“传授”,还是“唱和”,诗文均是重中之重。这是文徵明在诗文学习方面,接受的来自师友方面的影响。
文徵明对诗文的学习,更主要的方式是直接学习经典。我们重新来看两段记述:音也。[60]
(文徵明)诗兼唐、宋,而以温厚和平为主。或有以格律气骨为论者,公不为动。[61]
我少年学诗,从陆放翁入门,故格调卑弱,不若诸君皆唐
前一段记述是说文徵明诗学唐宋时期温厚和平一类的诗歌,不刻意追求格律气骨;后一段记述与文嘉所说“温厚和平”恰好吻合,并直接道出了一个学习对象:陆游。当然,陆游只是文徵明学诗的一个对象,他于陆游之外,自是还学习了其他古人。同在苏州地区,徐祯卿喜欢白居易、刘禹锡等人,而文徵明诗歌也甚得中晚唐格外趣,白居易、刘禹锡等人的诗歌,应在文徵明的关注、学习范围之内。
弘治、正德年间,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的“前七子”针对当时虚饰、萎弱的文风,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62],他们的主张得到当时很多文士的响应,掀起了影响广泛的文学复古运动;文徵明晚年,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重举“前七子”复古大旗,影响深远。如此文化背景下的文徵明,在诗文学习方面,自是多受影响,但他绝不人云亦云,步人后尘,而能把握自己的心性,选择适合自己的文学路数。
还在“前七子”文学复古运动之前,文徵明就有自己的选择。他在致王鏊的一封书信中这样写道:
(我)以亲命选隶学官,于是有文法之拘,日惟章句是循,程式之文是习,而中心窃鄙焉。稍稍以其间隙,讽读《左氏》、《史记》、两《汉书》及古今文人集,若有所得,亦时时窃为古文辞。一时曹偶,莫不非笑之,以为狂;其不以为狂者,则以为矫、为迂腐。[63]
可见他学习程式之文,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真正喜欢的乃是有“真情”有“实义”一类的文辞。可贵的是,他在窃鄙程式之文之外,真能讽读自己喜欢的文辞,并“时时窃为古文辞”,足见他在为文为艺方面,很早就有自己的选择,绝非一味屈从,当然更不会盲从,这也恰恰是他在文艺事业上取得巨大成功的一大关键要素。
作诗行文,需要广闻博览,否则易于陷入空洞的境地。文徵明除了自年轻时就能做到“读书务稽古人之德,能自得师”[64]外,又“读书甚精博,家藏亦富”[65],而当时苏州地区文人藏书之风颇盛,文徵明多有借阅,这对丰富文徵明的文学素养有着极大的作用。
(二)书法
文徵明最终以书画名世,但他年少时并不善书。据说他十九岁为诸生时应岁试,宗师批其字不佳,置三等[66],这才促使他下定决心学好书法。文嘉在《先君行略》中肯定了文徵明“少拙于书,乃刻意临学”[67],并在跋《文徵明四体千字文》中写道:
先君少以书法不及人,遂刻意临学。篆师李阳冰;隶法钟元常;草书兼抚诸体,而稍含晋度;小楷则本于《黄庭》、《乐毅》,而温纯典雅,自成一家,虞、褚而下弗论也。[68]
文嘉这里似有意说明文徵明取法高古,仅列晋、唐数家典范。事实上文徵明书学渊源远不止于此。王世贞就说:
(文徵明)书法无所不窥,仿欧阳率更、眉山、豫章、海岳,抵掌睥睨。而小楷尤精绝,在山阴父子间。八分入钟太傅室,韩、李而下,所不论也。[69]
图1.2.3 王羲之《乐毅论》局部
又说:
待诏小楷师二王,精工之甚,惟少尖耳。亦有作率更者。少年草师怀素,行笔仿苏、黄、米及《圣教》。晚岁取《圣教》损益之,加以苍老,遂自成家,唯绝不作草耳。古隶在明世殊寥寥。闻云间陈文东颇合作,然未之见也。独文太史徵仲能究遗法于钟、梁,一扫唐笔。[70]
丰坊也说:
(文徵明)书学二王、欧、虞、褚、赵,清丽古雅,集名家之长,开元以来,无此笔也。[71]
可见文徵明书学多家,博采众长。从以上数家评述可见,文徵明小楷本于二王父子,以《黄庭经》、《乐毅论》等为范本;行书学王羲之、苏轼、黄庭坚、米芾、赵孟等,受《唐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影响较大;草书兼容诸体,受怀素影响较大;古隶书得钟繇、梁鹄遗法;篆书师法李阳冰。
上述文徵明书学渊源,仅是一个勾勒式的轮廓。有关文徵明书法取法的真实情况,至少还有以下几个方面值得重点关注:
第一,苏轼书法的影响。李应祯曾以十四千购得苏轼《楚颂帖》真迹,文徵明把它留在自己家里达半年之久,其间自是多有观摩和临仿;文徵明的另一位老师吴宽、父亲文林,写的都是苏体,文徵明早年耳濡目染,喜欢并学习苏轼书法也便自然而然。
人们通常会对自己喜好的事物给予更多的关注。文徵明早年喜欢苏轼书法,自然关注苏轼书法,加之当时的苏州地区鉴藏之风甚盛,文徵明又是诸多鉴藏家中比较突出的一员,因而他所见苏轼书法颇多。他五十一岁曾这样写道:
长公书,余所见凡十余卷,而满意者寡。《养生论》,粉泽纸书;大草书《千文》,乃黄蜡笺所写;《乞居常州奏状》,岁小楷淳古,而剥蚀处多;如《赤壁赋》则前缺数行;《宜春帖》又中失一纸。其《寒食篇》、《芙蓉城诗》与《九辨》帖皆削去题名,都非长公完璧。惟《伯时三马图赞》、《宸奎阁记》、《烟江叠嶂歌》与此《御书颂》,可谓拔乎萃类矣。[72]
图1.2.4 苏轼书法
文徵明这里提到苏轼多种书迹,各有评判,足见他所见苏轼书法较多,并有过细致的分析。这些还仅是他五十一岁以前所见苏书,往后数十年的岁月中,他还见过不少,如嘉靖十一年(1532)三月六日,文徵明过王献臣拙政园,为他临写苏轼《洋州园池诗》。
第二,智永《千字文》的影响。《名山藏·高道记》中有这样的记载:
徵明初游郡学时,学官以严厉束诸生。辨色而入,张灯乃散。既日长,诸生皆饮噱啸歌,壶奕消晷。徵明独临写《千字文》,日以十本为率,书遂大进。[73]
可见,智永《千字文》是文徵明较早接触并大量临习的范本,文徵明必定深受智永书法的影响。考察文徵明一生的书迹,《千字文》无疑是他临习、书写频率最高的一种范本和题材,虽然文徵明有时并不局限于真、草二体,但智永《千字文》对其书法形成深远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
图1.2.5 智永《千字文》局部
第三,黄庭坚书法的影响。文徵明晚年自家书风堪称纯熟,但他还是极力追摹黄庭坚书风。有关于此,明清以来,褒贬均有,褒之者认为,“(文徵明)晚年纵笔豫章,形不似而神似。其险侧飞动,有坠石裂冰之势”[74],“待诏小楷行草,深得智永笔法。大书仿涪翁尤佳。评者云如风舞琼花,泉鸣竹涧”[75],“(文徵明)晚年作大书宗黄,苍秀摆宕,骨韵兼擅”[76],“文待诏晚年专师山谷。去其荒伦之弊,存其坚卓之神。青出于蓝,沈石田所不及”[77]等;贬之者认为,“山谷之诗与书,皆不可沾染一点。余谓文衡翁老年书,亦染山谷之病,终逊于思翁。沈石田无论矣”[78]。那么,文徵明为何要学习黄庭坚书法呢?清人吴德旋认为:
盖胜国万历以前,书家如祝希哲、文徵仲之徒,皆是吴兴入室弟子。徵仲晚年学山谷,便一步不敢移动,正苦被吴兴笼罩耳。[79]
吴德旋透过当时的书法氛围,推测文徵明是为摆脱赵孟书法的笼罩而学习黄庭坚书法的。这种推理难以成立。
文徵明“平生雅慕赵文敏公,每事多事之”[80],他的惯用“手札体”受赵孟书法影响十分明显,又有自家新意,堪称“文家样”。他在学习黄庭坚书风的同时,“手札体”的书写风貌并未相应改变,黄庭坚书风的应用,主要体现在他的大字中。显然,“文家样”式的“手札体”轻巧、灵活,并不适合写大;而黄庭坚书法舒展、沉稳,很适合作大字。又,文徵明最亲近的老师沈周书法以黄庭坚为宗,文徵明在敬慕、追思沈周的情境下学习黄庭坚书法也在情理之中。因此可以说,文徵明学习黄庭坚书法,是在寻找一种最适合自己的书写大字的方法。
第四,元代书家的影响。明代书法延续了元代书法发展的态势,赵孟书风仍是明代前中期的主流。文徵明终其一生雅慕赵孟,所见赵孟真迹甚多,早在其父文林官太仆寺丞时,文徵明就曾为赵孟临智永《千文》作了这样的题跋:
图1.2.6 黄庭坚《跋〈黄州寒食诗帖〉》局部
此书或疑其笔弱,予亦始以为然。而出规入矩,有非余人所能。舒卷数日,见其波发转折,皆仿智永。因取永石本比观,了无差别,遂定为临永书。[81]
可见文徵明很早就深识赵孟书风。除了自家所藏赵孟书法外,文徵明还多次观赏友人所藏赵孟书法,如弘治十七年(1504),他观赏了沈津所藏元赵孟书法,并一一作了考跋。正德三年(1508),他观赏了王献臣所藏赵孟书《烟江叠嶂歌》,并与沈周各补一图。
文徵明对赵孟书法的喜爱,还延伸到学赵孟书法的书家上,比如金琮书学赵孟、张雨,文徵明就极爱之,他把所得金琮书法装潢成卷,题曰“积玉”。足见他对赵孟书风的喜爱,爱之而学之。文徵明书法中,无论小楷、行草,还是小隶,均有赵孟书法的影子。
图1.2.7 赵孟临《智永千字文》局部
赵孟之外,元代书家中,康里巎巎、倪瓒等人的书法均对文徵明产生过影响。弘治十三年(1500),文徵明曾为沈周之子沈云鸿跋康里巎巎书《李白诗》和《自书诗》两帖,并借观此二贴达数月之久。正德十二年(1517),文徵明作《湘君图》并仿倪瓒楷法书《湘君》、《湘夫人》。文徵明以倪瓒楷法作书可能只是偶尔为之,但他受康里氏的影响却是深刻的。谢肇淛云:“文徵仲得笔法于巎子山。”[82]文氏《停运馆帖》卷十一中有康里子山《致彦中判州》及《承旨相公》两札,也表明了他对康里氏书法的珍视。
另外,文徵明曾于正德十年(1515)四月六日为德成临楼钥所书《圣主得贤臣颂》,又曾于正德十三年(1518)四月廿一日与蔡羽、郭邵、王宠同观文天祥书苏轼词于尹山寺,还曾于嘉靖三十五年(1556)七月七日观米芾书《天马赋》。米芾书法对文徵明的影响自是有明确的记载,楼钥、文天祥的书法则很难说对文徵明产生过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文徵明为德成临楼钥书,只是一时之需。他观文天祥书法,也是出于对前贤的景仰。文徵明一生过眼真迹无数,浸染其中,可谓广涉博览,诸如楼钥、文天祥等人的书法,对文徵明亦有潜在的影响。至如赵宧光所说“文待诏真楷之于《黄庭》帖,行书之于太宗帖,大草之于山谷书”[83],又说“吾吴文氏父子,待诏出于太宗,而目为右军者,是截其血脉也”[84],李日华跋文徵明《咏文信公诗四首》说文徵明“书出少时,有和朔风气,亦规抚陆放翁为之”[85],其中提到文徵明书学李世民行书、黄庭坚大草、陆游书法,均仅见于此,难以确信。
(三)绘画
有关文徵明绘画取法,我们可以找到较多记述:
衡山本“利家”,观其学赵集贤设色,与李唐山水小幅,皆臻妙,盖“利”而未尝不“行”也。[86]
(文徵明)丹青游戏,得象外之理,置之赵吴兴、倪元镇、黄子久坐,不知所左右矣。[87]
待诏出吴兴及叔明、子久间,有北苑笔意,大概自启南不少也。[88]
文徵仲远学郭熙,近学松雪。而得意之笔,往往以工至胜。至其气韵神采,独步一时,几有出蓝之誉矣。[89]
文待诏自元四家以至子昂、伯驹、董源、巨然及马夏间三出入。而百谷《丹青志》言“先生画师李唐、吴仲圭”,此言绝不知画,且亦何以称待诏里客也。[90]
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觉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家黄子久、王叔明、倪云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遥接衣钵。古人自不可尽其伎俩。元季高人,皆隐于画史。国朝沈启南、文徵仲皆天下士,而使不善画,亦是人物铮铮者。此气韵不可学之说也。[91]
……
通过以上诸家所论,我们大致可以圈出文徵明绘画师法于沈周之外的一个群体:五代董源、巨然,北宋郭熙,南宋李唐、马远、夏圭、赵伯驹,元代赵孟、黄公望、倪瓒、王蒙、吴仲圭。
以上诸人,我们大都可以找到相关例证:嘉靖二十三年(1544)七月十日,文徵明“雨窗闲坐,遥忆董北苑笔意”[92],作《松阴高士图轴》。嘉靖三十四年(1555)九月既望,文徵明偶得佳纸,用董、巨墨法写《山水轴》。嘉靖二十七年(1548)三月下旬,文徵明观吴纶旧藏赵伯驹《春山楼台图》并题。嘉靖二十八年(1549)四月十二日,文徵明观仇英摹赵伯驹《丹台春晓图》于玉磬山房并题。嘉靖十九年(1540)七月望后,文徵明仿王蒙笔意写《松泉高逸图》。嘉靖三十六年(1557)春,文徵明以所藏吴仲圭《竹谱》归项元汴。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文徵明绘画受元代赵孟影响颇深。赵氏绘画笔力简远,意匠高雅,深为文徵明所推崇。文徵明曾于嘉靖十一年(1532)从松江朱氏借观赵孟为袁静春所作《袁安卧雪图》,写下一段题识:
(《袁安卧雪图》)笔力简远,意匠高雅,真得古人能事。始觉区区尘冗,可愧也。[93]
显现了他在面对赵孟画作时的由衷感佩之情,和对自己忙于俗事,未能深入绘画经典的慨叹之心。
文徵明生平雅慕赵孟,这与赵氏在书画领域的杰出成就密不可分。单以绘画论之,文徵明一生过眼赵孟画作自有不少,我们可以找到他临摹赵孟画作的实例:嘉靖十八年(1535)春,文徵明曾戏临赵孟《芭蕉仕女图》,并赋《水龙吟》其上。嘉靖三十六年(1557)五月既望,文徵明曾仿赵孟《鹊华秋色图卷》。文徵明有时甚至反复借观同一幅赵氏绘画,细致品读,因而深得赵孟绘画之意趣,詹景凤曾有这样的记述:
顾汝和松雪绢画小山水一卷,浅绛。虽林木茂密,而点染莹洁,笔法精雅秀润,唯林内一童骑牛。盖法董源。汝和云:“文徵仲时时借观,至数十番不厌。”盖得此中意趣良多,然不步其迹。[94]
可见文徵明曾非常用心地学习过赵孟绘画,又能“不步其迹”,十分可贵。
倪瓒也是文徵明重点学习的一位画家。文徵明曾于嘉靖九年(1530)十月仿倪瓒山水并题以赠严宾,又曾于嘉靖二十五年(1546)秋日仿倪瓒作小幅《秋山亭子图》,还曾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四月既望仿倪瓒作小幅。
此外,弘治十七年(1504),文徵明曾观沈津所藏唐阎立本画;嘉靖九年(1530),文徵明曾为徐默庵以千金得王维《辋川图》矮本于古中静;嘉靖十四年(1535),文徵明曾仿米作《云山卷》,并说,“余于画独喜二米云山”,“余所喜者,以能脱略画家意匠,得天然之趣耳”[95]。嘉靖二十七年(1548),文徵明曾仿宋赵伯骕《后赤壁赋图》。弘治十三年(1500),文徵明曾与徐祯卿同观宋徽宗《王济观马图》及郑思肖画兰于沈津家。嘉靖二十一年(1542),文徵明曾与武原李子成谈及宋李营丘寒林之妙,仿作赠之。正德八年(1513),文徵明曾过朱承爵寓楼,观元钱选画《孤山图》,为录宋林逋诗于后;嘉靖十四年(1535),文徵明曾戏临赵孟坚《倒兰》赠顾贞叔。嘉靖十五年(1536),文徵明曾临吴镇墨竹卷,并录题句。同时期圈内人士中,他曾与唐寅商讨画法,又曾多次观赏仇英作画。足见文徵明绘画取法并不局限于某一家或某几家,而是以宋元经典为核心,转益多师、博采众长的结果。
图1.2.8 赵孟《鹊华秋色图》
[1]见文徵明《亡兄双湖府君墓志铭》,《文徵明集》卷三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10页。
[2]见黄佐《将仕郎翰林院待诏衡山文公墓志铭》,《泰泉集》卷五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文嘉:《先君行略》,《文徵明集》附录二,第1620页。
[4]李东阳:《文永嘉妻祁氏墓志铭》,《怀麓堂集》卷二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文林:《金华道中风雨忆故妻》,《文温州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四○》,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279页。
[6]相关事迹见本书第93页。
[7]文徵明:《先叔父中宪大夫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文公行状》,《文徵明集》卷二十六,第639页。
[8]文徵明:《赵硕人墓志铭》,《文徵明集》卷二十九,第683页。
[9]文徵明:《俞母文硕人墓志铭》,《文徵明集》卷三十,第700—701页。
[10]文林:《祁母徐硕人墓志》,《文温州集》卷九,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明刻本。
[11]文徵明:《故严府君妻祁氏墓志铭》,《文徵明集》卷二十九,第681页。
[12]同上。
[13]文徵明:《祁府君墓志铭》,《文徵明集》卷二十九,第676。
[14]文徵明与吴氏具体在哪一年成婚,目前尚不可考,祝允明于弘治五年撰《送叙州太守吴公诗叙》有“文君之子壁其婿也”句,可见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成婚。
[15]文徵明:《致外舅》(第十札),《文徵明集》补辑卷二十七,第1430页。
[16]文徵明:《明故嘉议大夫河南布政司右参政吴公墓志铭》,《文徵明集》卷三十,第698页。
[17]文徵明:《跋李少卿帖》,《文徵明集》卷二十一,第521页。
[18]同上书,第520页。
[19]同上书,第521页。
[20]文徵明:《上少卿范庵先生》,《文徵明集》卷七,第126页。
[21]文徵明:《太仆李公应祯》,《文徵明集》卷二,第32—33页。
[22]文徵明:《南京太长寺卿嘉禾吕公行状》,《文徵明集》卷二十五,第601—602页。
[23]文徵明:《奉陪吕太常沈石田游虎丘次韵》,《文徵明集》卷八,第160页。
[24]文徵明:《太常吕公》,《文徵明集》卷二,第35页。
[25]史鉴:《与文徵仲》,《西村集》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6]《石田先生诗文集》中,钱谦益辑《石田先生事略》,见周道振、张月尊同纂《文徵明年谱》卷一,百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41页。
[27]见姜绍书《无声诗史》卷二《沈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第26页。
[28]见王世贞《艺苑卮言附录》卷四,《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9]见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十六《诗》三,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36页。
[30]文徵明:《哭石田先生》二首,《文徵明集》卷九,第208页。
[31]文徵明:《沈先生行状》,《文徵明集》卷二十五,第596页。
[32]文徵明:《宿相城有怀石田先生》,《文氏五家集》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3]文徵明:《雨中捡箧,得石田先生丁卯岁赠诗云后题五月十一日。适是日亦五月十一日,及今丁丑恰十年,而先生下世八年矣。因追和其韵,以致感慨》,《甫田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4]见陈夔麟编《宝迂阁书画录》卷一《沈周仿梅道人山水树木册》,民国间石刻本。
[35]日本东京大学出版会:《中国绘画综合图录·明文徵明溪山深秀图卷》,转引自《文徵明年谱》,第687页。
[36]史鉴次子史永龄娶了沈周季女,两人更成了儿女亲家。
[37]吴宽:《隐士史明古墓表》,《家藏集》卷七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8]同上。
[39]同上。
[40]史鉴:《与文徵仲》,《西村集》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1]文徵明:《哭西村夫子》,《西村集》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2]文徵明:《南濠居士诗话序》,《文徵明集》卷十九,第1255—1256页。
[43]陆伸长子陆之箕娶都穆长女为妻。
[44]弘治十二年(1499)都穆、朱应登举进士,唐寅因徐经科场案被累下狱,都穆实发其事。唐寅发誓不再与都穆相见,当时吴中诸公也都鄙视都穆的这种行为。文徵明与都穆这么长时间未见,应与这件事有关。
[45]文徵明:《四月廿一日,雨中过太仓,邂逅都玄敬,同宿友婿陆安甫家。余与玄敬不胥会者十年,而安甫之没亦八年亦,因赋呈玄敬,并赠安甫之子之箕之裘》,《文徵明集》补辑卷六,第900页。
[46]文徵明:《上守谿先生书》,《文徵明集》卷二十五,第581页。
[47]文徵明:《大川遗稿序》,《文徵明集》补辑卷十九,第1258页。
[48]文徵明:《题希哲手稿》,《文徵明集》卷二十三,第563页。
[49]文徵明:《跋祝允明草书赤壁赋》,《文徵明集》卷二十三,第1341页。
[50]文徵明:《跋李晞古关山行旅图》,《文徵明集》卷二十三,第1340页。
[51]文徵明:《人日昌国西斋小集》,《文徵明集》卷七,第145页。
[52]徐祯卿:《立春前一日过徵明小斋闲咏二绝》,范志新编年校注《徐祯卿全集》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
[53]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十六《诗》三,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37页。
[54]文嘉:《先君行略》,《文徵明集》附录二,第1622页。
[55]见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十六《诗》三,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37页。
[56]文徵明长子文彭娶钱同爱长女为妻。
[57]文徵明:《钱孔周墓志铭》,《文徵明集》卷三十三,第756页。
[58]文徵明:《怀九逵》,《甫田集》卷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9]汪珂玉:《珊瑚网画录》卷十五《衡山龙门览胜》,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0]见《四友斋丛说》卷二十六《诗》三,第237页。
[61]文嘉:《先君行略》,《文徵明集》附录二,第1622页。
[62]张廷玉:《明史》卷二百八十六《文苑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3]文徵明:《上守溪先生书》,《文徵明集》卷二十五,第581—582页。
[64]见黄佐《将仕佐郎翰林院待诏衡山文公墓志》,《文徵明集》附录二,第1629页。
[65]文嘉:《先君行略》,《文徵明集》附录二,第1622页。
[66]县学、府学生员,在提学一任三年任期内,定期有两次岁考。成绩优劣,分为六等。只有一、二等的才有参与科考——全国分省举行的乡试的资格,成为科举生员。
[67]见文嘉《先君行略》,《文徵明集》附录二,第1622页。
[68]文嘉:《跋文徵明四体千字文》,日本东京堂本《故宫历代法书全集》,昭和54年(1979)。
[69]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八十三《文先生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0]《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五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1]见丰坊《书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2]文徵明:《宋苏轼御书颂一卷》,见《石渠宝笈》卷二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3]倪涛:《六艺之一录》卷三百六十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4]见孙鑛《书画跋跋》卷一《文太史三体书》,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5]见朱谋堙《续书史会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6]见1929年《美周》载梁巘《梁闻山先生评书帖》。
[77]见张宗祥《书学源流论》,崔尔平选编《历代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第887页。
[78]见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一,《续修四库全书(1139)·子部·杂家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页。
[79]见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版,第590页。
[80]见文嘉《先君行略》,《文徵明集》附录二,第1623页。
[81]文徵明:《跋家藏赵魏公二体千文》,《甫田集》卷二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2]谢肇淛:《五杂俎》卷七,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31页。
[83]《寒山帚谈》卷上《学力》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4]《寒山帚谈》卷下《评鉴》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5]见周道振《行书大师——文徵明》,北京体育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34页。
[86]《四友斋丛说》卷二十九《画》,第267页。
[87]《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八十三《文先生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8]《艺苑卮言附录》卷四,《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9]见谢肇淛《五杂俎》卷七,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35页。
[90]陈继儒:《妮古录》卷四,《中国书画全书》第三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版,第1058页。
[91]董其昌:《容台别集》卷六《题跋画旨》,《文徵明年谱》卷一,第43页。
[92]见上海博物馆藏《明文徵明松阴高士图轴》。
[93]吴荣光:《辛丑消夏录》卷五《明文待诏袁安卧雪图卷》,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十三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版,第930页。
[94]见詹景凤《东图玄览编》卷二,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版,第17页。
[95]汪珂玉:《珊瑚网画录》卷十五《仿米氏云山卷》,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