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思湘学再兴
对于湘学之衰,李肖聃并没有一味地唱挽歌,也不接受新旧递嬗的“大势所趋”,而是以绍续湘学传统为己任,并通过对湘学资源的整理与开发,来寻求应对现实问题的方案。
李肖聃认为:“夫理天下之乱者才,成天下之才者敩,教天下之学者师。考之往载,有闽洛大儒之垂教,而宋末大社诸贤以兴;有李(恒斋)罗(慎斋)诸贤之施范,而咸同戡定之英以出。虽群公遭时匪同,所树异轨,而其渐渍圣贤之训,以植事业之本,则若共出一涂,未始有标奇诡以制偏胜者。”[28]这种经验不唯在过去有效,即便在乱象纷呈的民国时期,依然有效。因此,李肖聃主张重拾洛闽之绪、培植立身修行的根本。
20世纪30年代,民族危机日甚一日。李肖聃痛感国难日深,圣学益衰,“吾乡先生之遗绪,今已垂绝。而恶老妄少,犹有沉迷曲学而不知返者”,提出:“今欲遏滔天之狂流,延将危之国命,非有命世巨儒,如罗罗山、曾文正之伦,相与修道立教,忘身殉国,以养成士夫之心力,而斡旋百年之运会,殆未能有以善其后也。”[29]只有恢复湘学中的理学传统,修道立教,忘身殉国,才能应对危机。
正因为“念楚才之日衰,思后生之任重”,李肖聃在教学中屡举乡贤学术事迹,劝导后学。他曾作《与李文定论长郡文学》述湘潭人物,《与杨希贤论长郡文学》述王先谦、曹镜初、张百熙、瞿鸿禨等,《与彭召恩论长郡文学》述湘乡诸贤,《与卢吉临论长郡文学》述湘潭诸贤,《与彭春廉论长郡文学》述益阳先贤,《与彭自和论长郡文学》述益阳安化诸贤,《与谭洗施论长郡文学》述长沙诸贤,又有《与杜紫柏论宁乡文学》述宁乡学人文人等,向诸人反复灌输乡贤业绩、学问文章。如《与彭自和论长郡文学》谓:“故综湖南而论之,则宋代真儒,莫首乎濂溪,明末遗贤,莫高乎船山……清代儒生,如邵阳魏源默深,新化邹汉勋叔绩、邓显鹤湘皋,巴陵吴敏树南屏、杜贵墀仲丹,平江李元度次青,临湘吴獬凤孙,石门阎镇珩季蓉,……而以学术文业著声于代者也。”具体到长沙一郡,则咸同以来人才辈出,“曾左罗胡,为中兴俊杰,光宣以来,二王皮叶,为海内巨儒,此八贤者,功烈德望,学业文章,实能焜耀于史篇,非弟增荣于里闬”。至于其他人才尚有很多,如“长沙之丁秩臣兄弟,湘阴之左潜壬叟,湘乡之曾纪鸿栗讠咸,又能精研数理,实事求是,故《清史·畴人传》,首列其名焉”。[30]
在尊重湘学传统的同时,李肖聃也对湘学之不足多有反思。不过,这种反思与晚清郭嵩焘、王先谦、叶德辉诸人迥异。晚清以来,从郭嵩焘、王先谦到叶德辉,都曾对湘学进行过反思,深以“吾湘经学之陋,未免见笑于外人”为憾,甚至对“大湖以南,黯然无知许、郑说文者”耿耿于怀。流风所衍,至民国年间,杨树达、曾运乾等人龂龂于章太炎所讥刺的“三王不识字”,发誓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雪此恶谑。[31]李肖聃也继承了晚清以来诸人的反思意识,但关注点不在于“经术”,而在于“儒林”与“文苑”。
他曾经指出:岳麓山滨湘江一带,“才杰辈奋”,吏绩则有夏阶平家泰、龚镇湘静园等,武功则有提督李公朝斌、总兵刘公树元、方公有升、张公捷书建其烈,著载入史册,“惟独文学之彦,虽有李寰仙列名湘中五子,张掖垣独入翰林,龚枚长以词赋擅声,罗庶丹用经子立业,而皆厄于时命,未登中寿。名不载于文苑,传不列于儒林。”[32]尽管湘学以吏绩、武功等蜚声域外,并不能弥补“名不载于文苑,传不列于儒林”的遗憾。是故李肖聃“每稽往事,与长老相对太息”,期待后进之英起而振之。
抗战时期,李肖聃曾经设麓西精舍,以为退居讲学之所。旨趣所在,依然是改进湘学之不足。其代萧豹文所作《创立麓西精舍启》言曰:“逊清御世,异人辈出。云津静园,声高于吏绩;春圃质堂,勋标于武烈。或入祠名宦,或图形紫光。独于文彦,郁而未发。”[33]文彦之“郁而未发”,是李肖聃等人耿耿于怀的缺憾。值得欣慰的是,麓西尚且出了几个通儒,表明天未伤斯文,如博学多闻的钱硕人,精思著文的罗庶丹,娴熟诗律的钱次郇、杨炳照,善长古文的张仲循、龚芙初。诸人皆有撰修,无惭先哲。然而 ,“闵诸君之将第,伤文业之不昌,望英才之奋兴,知来者之可畏”,故开设麓西精舍,延续斯文,振兴湘学。麓西精舍“礼聘导师。仿诂经之例,附课词章;依南学之规,设为答问。甄其尤雅,刊示乡人”。期待此举能像“伯言衍惜抱之传,而桐城成派;硕士振梅崖之绪,则新城好文”那样,收到传衍斯文、光大湘学的效果。
“名不载于文苑,传不列于儒林”不仅是湖南麓山以西这个地方的遗憾,也是整个湘学的不足。李肖聃指出,曾国藩以文章雄天下,别桐城而自立,然而四大弟子,无一为湘人。“而吾乡先达,自刘霞仙蓉、郭筠仙嵩焘、吴南屏敏树,及湘潭王壬秋、长沙王益吾诸先生后,少能以文业自著者。既而得巴陵杜仲丹贵墀,善化李佐周桢,石门阎季蓉镇珩,新化曾伯与廉之文,而大重之。”诸人皆勉思造述,无愧前修。然而,这种发展势头遭遇时代思潮的冲击。“自光绪季世,异学争鸣,诚辞伪体,狂惑一世。诸老辈尽死,后生不闻体要,湖南之文,因以益敝。”[34]因此,继前修之业,提升湘学“文”的含量,依然是李肖聃这一辈学人的任务。
相比之下,李肖聃对湘学在经学考据方面的不足不甚措意,更不用说重视作为经学考据辅助学科的目录版本等专业了。在李肖聃看来,与江浙相比,湖南向少藏书家,亦少精通目录版本者。这就算不得什么缺点。盖因儒者之学,在于“修身泽物,非以博哗众也”。“明清以来,江浙藏书之家,哗哗十数,寻其行业,多同市贾,其藏而能读者少矣,读而能著书者则尤少焉。”可见这并非值得艳慕的长处。“吾楚先辈质实,端士深求乎义理,干俊博稽乎经济,才流震发于词章。故以曾、左之勋业,皮、王之经术,而家不储乎宋錾,业不讲于簿录,盖其所自任者重,斯所成者大也。”[35]因此,他在表彰湘学中目录版本者如郑望之时,着意挖掘的是对方“心之所向,欲集皖吴诸家之长”,而“观其通,又能自修于家,施教于乡,以庶几于古贤修身泽物之义,而非以收拾残丛自命”。[36]换言之,在他看来,目录版本本身不是值得追求的学问。
李肖聃同湘中名家杨树达、曾运乾、杨昌济、柳午亭等人交好,而论学旨趣不同。李肖聃早年虽追随皮锡瑞问学,但于经学没有发愤钻研。后“观魏贺之编,妄意经济之略,劳神掌故之海,致荒根柢之业”。后学文章,又崇奉姚曾,“出入八家,后先十载”。后又转习宋学,“颇张周王之说,笃嗜张朱之书,以为绵圣绪于未绝,存人纪于乱流,悠悠万事,惟此为大。硁硁自守,吾道益孤。”[37]当杨树达、曾运乾等人劝李肖聃从事朴学研究时,遭到李的婉谢。李肖聃自谦平生于经济之学、文章之学、义理之学皆“粗涉厓略”,但于朴学“皆乏素修”,“南归授徒,惭不识字。亦思致力雅诂,究心许书,然于音韵,茫无理董。”[38]看似谦逊,实质以为比起识字训诂之类的专门之学来,“绵圣绪于未绝,存人纪于乱流”更为重要。
如果说晚清湘学思潮经历了由专崇理学到汉宋兼融的话,那么,在民国时期的李肖聃身上,又折回到专崇理学这条路上。尽管曾经留学日本、接受过西学的洗礼,李肖聃依然推崇中国传统的宋学,认为修身立行是最重要的学问,是保家卫国的根本。李肖聃认为,宋贤之中,濂溪周子通天道、明圣功,二程涵养用敬、进学致知;张载明理分之旨、证天人之谊,朱子集理学之大成,成为尼山以后的第一大哲,其学说成为千余年来规范人心的体系,影响及于国外。在李肖聃看来,清代的汉学家们如毛奇龄、戴震、江藩,“敢以单词碎义,轻迕宋贤”;汉学的末流甚至“逆天忤圣” [39],对世道人心造成了很坏的影响。晚清孙鼎臣有“粤寇之乱,原于汉学”之论,其偏颇曾遭到曾国藩的批评和王先谦的讥笑。但是,李肖聃以为,孙鼎臣所言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导后生侮慢圣贤,使人心日趋浮薄,乾嘉巨师,安得辞其责耶!” [40]因此,确切地说,李肖聃所希望恢复的是湘学中的程朱理学传统,以此来拯救世道人心,应对危机。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李肖聃将学术研究与教育活动的重点放在绍述乡贤学问志业方面,于湘学屡有述作,从1923年的《湘学新论》,到1924年的《最近湘学小史》,到1934年的《近数十年湘学叙录》,最终于抗战胜利后增删成一代名作《湘学略》。诸作所述时间范围有所不同,表现形式亦有出入,而无不渗透着“致维桑之深敬,阐南学之灵光”的情怀。
(责任编辑:周建刚)
[1] 张晶萍,博士,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近代“湘学观”的形成与嬗变研究》(编号11YJA770066)的阶段性成果。
[2] 李学勤:《弘扬国学的标志性事业》,《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5年第9期。
[3] 参见拙文《文化立省:清代湖南省的文化工程和湖湘文化形象的塑造》,《湖南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
[4] 李肖聃:《星庐文录·业师七先生传》,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187页。
[5] 同上书,第188页。
[6] 张舜徽:《湘贤亲炙录》第11,载《张舜徽学术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第344—365页。
[7] 李肖聃:《桐园杂钞·曾文正公学谱》,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255页。
[8] 李肖聃:《星庐笔记·自叙》,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489页。
[9] 李肖聃:《星庐骈文·与梁任公书》,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464页。
[10] 李肖聃:《星庐骈文·与梁任公书》,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464页。
[11] 同上。
[12] 同上书,第464—465页。
[13] 李肖聃:《星庐日录·与王淑德论救文格》,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379页。
[14] 同上。
[15] 同上书,第380页。
[16] 李肖聃:《梁启超别传》,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161页。
[17] 李肖聃:《星庐笔记》,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524页。
[18] 同上书,第525页。
[19] 李肖聃:《星庐笔记·自叙》,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489页。
[20] 李肖聃:《星庐骈文·示某生》,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453页。
[21] 李肖聃:《桐园杂钞·述长郡诸贤示卒业诸生》,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299页。
[22] 同上书,第 300页。
[23] 同上。
[24] 李肖聃:《星庐日录·与王淑德论救文格》,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379页。
[25] 李肖聃:《桐园杂钞·述长郡诸贤示卒业诸生》,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 300页。
[26] 李肖聃:《星庐日录·与王淑德论救文格》,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379页。
[27] 李肖聃:《星庐日录·与彭自和论长郡文学》,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406页。
[28] 李肖聃:《星庐文录·湖南大学校刊序》,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133页。
[29] 李肖聃:《近数十年湘学叙录》,载《大公报二十周年纪念特刊》,第1页。
[30] 李肖聃:《星庐日录·与彭自和论长郡文学》,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405页。
[31] 关于这一点,可参见拙作《省籍意识与文化认同:叶德辉重建湘学知识谱系的努力》(《湖南大学学报》2008年第1 期)、《从名山之约到雪耻之盟》(《书屋》2006年第3期)等文。
[32] 李肖聃:《星庐文录·麓西同乡会名录序》,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135页。
[33] 李肖聃:《星庐骈文·代萧豹文作创立麓西精舍启》,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454页。
[34] 李肖聃:《星庐文录·颜息庵〈珍涟山馆文集〉序》,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151页。
[35] 李肖聃:《桐园杂钞·记郑望之〈移庵书目〉》,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295页。
[36] 同上。
[37] 李肖聃:《星庐骈文·与人论学书》,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456页。
[38] 同上。
[39] 李肖聃:《桐园杂钞·述长郡诸贤示卒业诸生》,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299页。
[40]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