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痛道丧文弊
对于清季以来学术界的新旧递嬗及其所带来的传统文化沦亡,李肖聃总体上持否定态度。他常慨叹:“季清以来,学绝道丧,士知重节慨而尊廉耻者鲜矣。”又说:“今学者方溺于审音,勇于疑古,搜奇于龟甲,阐幽于杂字,盖明经术崇宋学者,几无其人。而文章亦斥雅言而尊俚语,曾不知戴、段、罗、王之学,无以拯兹横流,而惟湘乡之业,求阙之文,乃能旋兹大寓。”[7]当传统文化被当作“国故”解剖时,人们对传统的修身养性学说、对传统的典雅之美都失去了敬意。在李肖聃看来,这就是学风败坏的体现。
李肖聃曾亲身感受新学对旧学的攻击。1917年左右,他由北京返湘为《湖南日报》撰稿。“时异说朋滋,而予多持正论;语体周布,而吾独用文言。”[8]结果被人攻击为“固据新说,主盟旧学,不达于时”,遂不复撰录。尽管如此,李肖聃并不认可学术风气的趋新现象,并将这种风气归结为新学领袖如梁启超、胡适等人的“不良示范”作用。他曾经致书梁启超,对梁启超的学说提出四疑。
一疑梁启超在程朱、阳明之间的取舍。李肖聃指出:“宋明理学,群圣心传,士苟实修,皆可入道。朱陆鹅湖之会,重在旧学商量;姚江良知之说,尤尊知行合一。后生肆为左右之袒,止受通方之讥。”程朱、阳明之间本不应畸轻畸重。而梁启超“草堂受业,不读洛闽之书;江户久居,惟尚阳明之学。近益推戴东原,力诋望溪。诋李文贞为小人,骂唐悫慎为荒陋。凡隶名于朱党,必訾之无完肤。至示紫阳之要籍,惟举白田之年谱,谓即此已足,不必他求”。[9]在李肖聃看来,梁启超的这类言论是轻率、不负责任的。
二疑梁启超对清代学术的判断。“先生经学,根柢未深。虽入菊坡之舍,亦登学海之堂,然后承长素之余风,袭季平之绪论,于西京博士所传,及常州庄刘所述,微言奥旨,或未憭然。然在戊戌变法之时,值群言淆乱之会,但取缘饰经术,唐塞老儒,用心至苦,原可不论。大著《清代学术概论》,于今文经学之传授,以西樵讲论为宗归;若群经大义之传,皆康门师弟之力。不悟读蓉生无邪之札,则南海不足归宗;诵郋园今语之评,湘学未蒙粤化。”[10]换言之,李肖聃质疑梁启超是否具备判断清代学术的功底,说梁虽曾入菊坡精舍、学海堂这些名校就读,又跟随康长素游学,袭廖平之绪论,实际上对西汉今文经之微言奥旨并不了然。如果说在维新变法时期,你梁启超借今文经学的那一套说法来唐塞老儒、以减轻变法的阻力尚可另当别论的话,那么,事过境迁之后,论学术再这么说,就只能表明你真的不懂今文经学。梁启超是以乃师康有为为中心编排清代今文经学的统系。李肖聃说,你若读一读朱一新的书札,就该知道康有为根本不足以做今文经学的宗师;读一读叶德辉的《轩今语评》,就知道湘学没有被粤学所化。
三是质疑梁启超对文言的攻讦与对新文体的推崇。说梁启超少年为文“良有秀气”,东游日本之后,“渐染倭风”,“奉苏峰为规程,创江湖之新体”,淆乱了文界。“时俗奉为文豪,宗工斥为恶道”。而对于梁启超“曲阿新彦,诋斥桐城”之举尤为愤慨,“不知姚梅二子,一代名家,考其工力,虽未臻于古人;核其风藻,自无惭于作者”[11]。梁启超自恃博涉与聪明,讥诋姚梅等人,乃轻薄之举。
四是不满梁启超与胡适之流沆瀣一气,倡浮薄之气。胡适等人“但有小人之才,未闻君子之道。崇《水浒》以奖盗,称《会真》以诲淫。衍白话以灭文言,毁贞节而堕坤教。巧言所布,举国若狂”。而梁启超作为胜流所仰的先辈,不但不出来主持正论,觉彼童昏,反而“低首少年,降心儇子。赞杜陵为情圣,排儒家为媚君”。李肖聃指责“粤皖二人,沆瀣一气,迎合浮薄,丧其平生”[12]。又说梁启超倡导白话文,有伤方雅。
上述四疑,前两者是传统学术范围的见解分歧,后两者则是质疑梁启超的“开新”之举。而在与友人通信中,李肖聃也多次论及梁启超对文风的破坏。他说:“戊戌变后,梁启超亡命东京,先后出《清议》、《新民》诸报,讲论政学,时或醍鬯破坏,诃诋老先,其取材尽出倭书,其译述不求通雅。始则新进少年,奉为文伯,久而学士大夫,加之速成学者,千百成群,内作京僚,外为上客。”[13]在梁启超的影响下,“目的”、“手续”,始见于奏疏;“除外”、“但书”,渐出于诏书。李肖聃认为,这样的情形,“长老见而伤心,倭人闻而窃笑”。李肖聃回忆自己早年在日本游学,听日本博士服部宇之吉还朝演说,说日文势力侵入中华,汉文将灭。而国人“上下不悟,相习相风”,[14]令他当年深感羞愧,无言以对。30年过去了,“率土之民,沾濡倭化,目渐目渍,忘所自来,奉若圣经,秘为鸿宝,一夫矫正,万口交嘲。……国令宣扬,民听所系,耳目所染,尽为倭风。”在他看来,圣人之教,首重同文。汉文既遭破坏,“国威胡振”[15]。
即便是在梁启超去世之后,李肖聃对梁氏行事、人品多有褒扬,而于论学依然不能苟同。其借“野史氏”之言曰:“启超所著文曰《饮冰室集》者,流行江湖间,文士诮其时杂倭气。而所为诗歌词曲,出入苏辛关王,犹有先正之风。博览国史,称述前代政治家八人,管子、王荆公二人传记,出其手。其纂《清代三百年学术史》,就前所著《概论》而修补之,虽其尊汉卑宋,抑朱扬王,为其平生之偏见,亦其渐染于师说者,久而不可猝易。其平生所自树立,亦不愧为象山姚江之徒矣。”[16]较之此前《与梁任公书》中的强烈质疑,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但依然认为其江湖文体“时杂倭气”,尊汉卑宋是为“偏见”。
40年代李肖聃作《星庐笔记》,述梁启超前后文风的改变,以为戊戌维新运动前后至梁去国之初,“是时梁文犹尚雅饬,《去国行》一篇,七古长歌,甚有健气,海内多传诵之”[17]。一战后梁启超出游欧洲,“是时绩溪胡适教授北京大学,力主以语体代文言,号新文化。群士方望梁归,有以正之。而梁著《欧游心影录》,乃效胡体为俚语,于是士友失望。章士钊宣言于众曰:‘梁任公献媚小生,随风而靡。’盖伤其不自爱重,而欲怂闻动众也。”[18]这里,李肖聃借章士钊之口表达对梁启超效仿胡适作俚语的不满。
李肖聃述民国文风变化,则云:“巨人长德,曲学阿世,且忍献媚小生,随风而靡。欧游心影之录,清华讲演之集,所以怂动众者,不惜低首于群儿,遂响于众好。而中国之文气日衰,圣风愈塞矣。”[19]也是暗讥梁启超。
在与学生的通信中,李肖聃引梁、胡为诫,直言:“绩溪胡君,哗众取宠,新会梁子,献媚后生。遂令俚语流行,文言不作。不悟《水浒》诲盗,《红楼》诲淫,以渔色为风流,以杀人为豪侠。坏法扇乱,必起于兹。”[20]要求学生不要受梁、胡等人的不良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