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章氏文史之义”与钱锺书所谓“文史通义”
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在一则日记中不无得意地记述道:
儿子锺书能承余学,尤喜搜罗明清两朝人集,以章氏(章学诚——引者注)文史之义,抉前贤著述之隐。发凡起例,得未曾有。每叹世有知言,异日得余父子日记,取其中有系集部者,董理为篇,乃知余父子集部之学,当继嘉定钱氏(钱大昕——引者注)之史学以后先照映,非夸语也。[6]
钱锺书本人在《谈艺录》最后一则中阐发“章氏文史之义”说:
学者每东面而望,不睹西墙,南向而视,不见北方,反三举一,执偏概全。将“时代精神”、“地域影响”等语,念念有词,如同禁呪。夫《淮南子·泛论训》所谓一哈之水,固可以揣知海味;然李文饶品水,则扬子一江,而上下有别矣。知同时之异世、并在之歧出,【补订一】于孔子一贯之理、庄生大小同异之旨,悉心体会,明其矛盾,而复通以骑驿,庶可语于文史通义乎。[7]
这段话表明,在钱锺书看来,唯有不囿限于“时代精神”、“地域影响”等范畴而注重东西之理、南北之学的“打通”(“通以骑驿”),才可“语于”章学诚所谓“文史通义”。这无疑从一个侧面印证了钱基博对其子喜“以章氏文史之义,抉前贤著述之隐”的评价。
在《谈艺录》初版序言中,钱锺书介绍其治学思路与方法说:
凡所考论,颇采“二西”之书,“二西”名本《昭代丛书》甲集《西方要纪·小引》、《鲒埼亭诗集》卷八《二西诗》。以供三隅之反。盖取资异国,岂徒色乐器用;流布四方,可征气泽芳臭。故李斯上书,有逐客之谏;郑君序谱,曰“旁行以观”。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虽宣尼书不过拔提河,每同《七音略序》所慨;而西来意即名“东土法”,堪譬《借根方说》之言。非作调人,稍通骑驿。[8]
这段开宗明义的文字和上引《谈艺录》结语,一首一尾,遥相呼应,凸显出钱锺书对“章氏文史之义”的推崇,主要着眼于章学诚治学贵“通”的理念,也就是他的“会通”精神。但章学诚的“会通”精神与钱锺书在此处所作的阐发,无论在立论背景还是宗旨取向等方面,均有差别。
章学诚《文史通义》的开篇及《答客问》相继指出:
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9]
嗟乎!道之不明久矣。《六经》皆史也。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孔子之作《春秋》也,盖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则典章事实,作者之所不敢忽,盖将即器而明道耳。其书足以明道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君子不以是为琐琐也。道不明而争于器,实不足而竞于文,其弊与空言制胜华辩伤理者,相去不能以寸焉,而世之溺者不察也。太史公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当今之世,安得知意之人而与论作述之旨哉![10]
《报孙渊如书》又说:
愚之所见,以为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六经特圣人取此六种之史以垂训者耳。子、集诸家,其源皆出于史,末流忘所自出,自生分别,故于天地之间,别为一种不可收拾、不可部次之物,不得不分四种门户矣。此种议论,知骇俗下耳目,故不敢多言;然朱少白所钞鄙著中,亦有道及此等处者,特未畅耳。[11]
这三段话明诏大号地提出了“六经皆史”亦即“经”乃三代“典章事实”[12]的观点,历来论者甚多,且歧见迭出,刘巍《章学诚“六经皆史”说的本源与意蕴》对此作了详尽梳理[13]。本文拟从“会通”精神的角度,简要概括其说宗旨。
首先,在图书分类的层面上,章学诚力主以“班《志》刘《略》”之法贯通“著作之林”,反对“四种门户”之见。他自述《文史通义》的旨趣与方法说:“思敛精神,为校雠之学,上探班、刘,溯源官礼;下该《雕龙》、《史通》,甄别名实,品藻流别,为《文史通义》一书。”[14]在《修志十议呈天门胡明府》中,他主张“仿班《志》、刘《略》,标分部汇,删芜撷秀,跋其端委,自勒一考,可为他日馆阁校雠取材”[15]。对于《七略》、《汉书·艺文志》之六分法(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流为四部分类法,章学诚在《上晓征学士书》中提出了尖锐批评:“学术之歧,始于晋人文集,著录之舛,始于梁代《七录》,而唐人四库因之。”[16]所谓“唐人四库”,是指唐代将官方藏书分为经史子集四个书库的四部分类法,也就是章学诚所谓“四种门户”之见。在章学诚的时代,四部分类法因获乾隆圣谕首肯而确立了文化霸权。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清廷开四库全书馆校核《永乐大典》,乾隆确定他日采录成编,题名《四库全书》。谕中有曰:“朕意从来四库书目,以经、史、子、集为纲领,裒辑分储,实古今不易之法。”[17]圣谕以四部分类法为“古今不易之法”,而章学诚却认为四部分类法加剧了“著录之舛”,难怪他在前述致孙星衍(渊如)的信中感叹道,“此种议论,知骇俗下耳目,故不敢多言”。从章学诚打通经史的眼光来看,《七略》中六艺、诸子二略兼收儒家之书,且六艺略春秋类附列史书,未严经史之别,深合其打通经史、以史明道的著述之志,而四部分类法“自生分别”,严经史之别,自然不合他的心志,所以他才力抗时流,崇《七略》而黜《四库》。
其次,在治史目的的层面上,章学诚力主“即器而明道”、“好学而知意”,也就是通观“古今载籍”以明“史意”、以通“大道”,从而达到“通经致用”的目的。章学诚明确指出,“政教典章人伦日用之外,更无别出著述之道,亦已明矣”[18]。“六经”之所以为“史”,正因为记载了上古三代“政教典章人伦日用”之“实”。治史者应撇开严经史之别的门户之见,取“古今载籍”精思深究,以收由史明道、以益“世教”之功。关于这一点,章学诚在自述其《文史通义》的“著述之道”即其缘起和立意时,说得很明白:
故今之学士,有志究三代之盛,而溯源官礼,纲维古今大学术者,独汉《艺文志》一篇而已。……故比者校雠其书,申明微旨,又取古今载籍,自六艺以降讫于近代作者之林,为之商榷利病,讨论得失,拟为《文史通义》一书。分内外杂篇,成一家言。[19]
郑樵有史识而未有史学,曾巩具史学而不具史法,刘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义》所为作也。[20]
学诚读书著文,耻为无实空言,所述《通义》,虽以文史标题,而于世教民彝,人心风俗,未尝不三致意,往往推演古今,窃附诗人之义焉。[21]
概而言之,章学诚是在“以史明道”、“通经致用”的立场上,主张突破经、史的界限,反对“四种门户”之见。他的“会通”精神在此处主要体现在通观“自六艺以降讫于近代”之“古今载籍”,以明“自古圣王以礼乐治天下”之道,所以他说,“学者诚能博览后世文之集,而想见先王礼乐之初焉,庶几有立而能言”[22]。从其“成一家言”、“耻为无实空言”、“好学知意”等说,及其重“六艺”、关注“官礼之变”、“乐之变”等特点可见,司马迁的通观古今以明“王道”及变化之迹的史学理念对其影响甚深。司马迁治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宗,他又称许《春秋》说:“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王道之大者也。”对于“六艺”的价值,司马迁亦概而言之曰:“《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23]两相对照,无论是立意、论据还是措词,章学诚皆有取于司马迁。章学诚盛赞班、马曰:“史氏继《春秋》而有作,莫如马班,马则近于圆而神,班则近于方以智也。”[24]可见他对《史记》心仪之深。
反观钱锺书所阐发的“文史通义”,以打通“东西之理”、“南北之学”为指归,与章学诚的本意似有出入。不过,钱锺书对“章氏文史之义”亦有深究,下文将略加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