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易之三名”与反训、合训
《周易正义》为五经正义之首,注者为魏王弼、晋韩康伯,疏者为唐孔颖达,卷首录有八论,第一论为《论易之三名》。《管锥编·周易正义·论易之三名》即以《论易之三名》里的内容为分析对象:
《易纬乾凿度》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郑玄依此义作《易赞》及《易论》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1]
核查原著可见,钱锺书在引用时作了裁剪归并,原文如下:
《正义》曰:夫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自天地开辟,阴阳运行,寒暑迭来,日月更出,孚萌庶类,亭毒群品,新新不停,生生相续,莫非资变化之力、换代之功。然变化运行,在阴阳二气,故圣人初画八卦,设刚柔两画,象二气也;布以三位,象三才也。谓之为易,取变化之义。
既义总变化,而独以易为名者,《易纬乾凿度》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又云:易者其德也,光明四通,简易立节,天以烂明,日月星辰,布设张列,通精无门,藏神无穴,不烦不扰,澹泊不失,此其易也。变易者,其气也,天地不变,不能通气,五行迭终,四时更废,君臣取象,变节相移,能消者息,必专者败,此其变易也。不易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君南面,臣北面,父坐子伏,此其不易也。郑玄依此义,作《易赞》及《易论》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2]
从《周易正义》的原文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易之三名”的所指。首先,“易”是“变化之总名”,也就是天地间一切变化的总称。由于天地自然与人类社会得以生成、延续、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在于“变化之力”,因此,“易”就成了诠释宇宙人生本质的最根本的,也是最高的范畴。郑玄注《周易》说,“易者,揲蓍变易之数可占者也”[3],也就是说,“易”是指通过蓍草变易之数以测未知之事的占卜之术。这个解释和“易”是“变化之总名”之说并不矛盾,两者都认同世界的奥秘寓于变化之中,只不过,一个指向道,一个指向术,角度不同而已。
其次,变化是在一定时空中、一定条件下发生的,并且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易纬乾凿度》所谓“其德”、“其气”、“其位”,正与变化的规律及变化赖以发生的客观条件相呼应。易之“德”指的是变化的规律,其特点是光明四通,简单平易,正如寒暑交替,日升月落,人人可见,人人可感。《易·系辞上》说:“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4]正是郑玄所谓“易简”的要义所在。易之“气”指的是阴阳二气,在周易哲学中,阴阳二气是万物赖以生成变化的物质条件,没有阴阳二气的“变易”,就不会有万事万物的变化消长,所谓“天地不变,不能通气,五行迭终,四时更废”,“变易”有二解,一指阴阳互动,一指阴阳易位。易之“位”指的是结构关系,所谓天在上、地在下,君南面、臣北面,父坐、子伏,正是指天地、君臣、父子之间的结构关系,这种尊卑有序的结构关系不会因为阴阳二气的“变易”而改变(“此其不易也”),也就是说,在永恒的变化中包含着永恒的秩序。
《周易正义》所谓“易”之三名的具体内涵,大体如上所述。简言之,“易”为变化之总名,变化的规律简单平易,是为“易简”;变化的过程取决于阴阳二气的互动与易位,是为“变易”;变化的过程中包含着不变的尊卑秩序,是为“不易”。钱锺书从词章学的角度指出,“易”有三名这一语言现象表明,一字能涵多意,抑且数意可以同时并用。他还举出诸多语例以为佐证,如“诗”有三训、“伦”有四义、“王”有五义、“机”有三义等。
和“易”这个概念相似,“诗”、“伦”、“王”、“机”都是中国思想史上的“大词”,前三者属于儒家范畴,末一字属于佛学范畴。儒家重“伦”理、倡“诗”教、崇“王”道,如果想要把握儒家的真精神,就需要穷究“诗”、“伦”、“王”三字的意涵,这和清儒戴震在《孟子字义疏证》中本着“以词通道”[5]的信念,逐一解析“道”、“性”、“理”等“大词”以还原孔孟思想的思路是一致的。
关于“诗”这个概念,钱锺书援引《毛诗正义》说:“诗有三训: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坠,故一名而三训也。”[6]关于“伦”这个概念,钱锺书援引南朝梁武帝时期经学家皇侃《论语集解义疏》自序说:“舍字制音,呼之为‘伦’。……一云:‘伦’者次也,言此书事义相生,首末相次也;二云:‘伦’者理也,言此书之中蕴含万理也;三云:‘伦’者纶也,言此书经纶今古也;四云:‘伦’者轮也,言此书义旨周备,圆转无穷,如车之轮也。”[7]对于“王”字,钱锺书援引董仲舒《春秋繁露》说:“合此五科以一言,谓之‘王’;‘王’者皇也,‘王’者方也,‘王’者匡也,‘王’者黄也,‘王’者往也。”[8]
按照《毛诗正义》的解释,诗有“承”、“志”、“持”三义。“承”是指诗人考察国家政治政策的优劣(“承君政之善恶”),“志”是指畅怀舒愤、表达自己的心志(“述己志”),“持”是指规范人的行为以避免他走向邪路(“持人之行,使不失坠”),这三者各有指涉(创作的素材、动机、功能)却又相互关联,比较完整地体现了孔颖达的诗观和诗教观。至于皇侃所谓“伦”有四义,本来是着眼于《论语》一书的释名问题,钱锺书在引用时省略了《论语集解义疏序》中“论字大判三途”这个大前提,而是集中于“伦”字的多义性。按照皇侃的解释,伦字有“次”(首末相次)、“理”(蕴含万理)、“纶”(经纶古今)、“轮”(圆转无穷)四义,从各个角度概括了《论语》一书的特点。这个说法显然出自郑玄所谓“论者,纶也,轮也,理也,次也,撰也”之说。[9]钱锺书避繁就简,取“伦”之四义说,而舍“论”之五义说,这就回避了《论语》释名之争这个大泥潭,同时突出了儒家思想的核心概念。再来看“王”这个词,董仲舒指出,王有“皇”、“方”、“匡”、“黄”、“往”五义,他解释说:“是故王意不普大而皇,则道不能正直而方;道不能正直而方,则德不能匡运周遍;德不能匡运周遍,则美不能黄;美不能黄,则四方不能往;四方不能往,则不全于王。故曰:天覆无外,地载兼爱,风行令而一其威,雨布施而均其德,王术之谓也。”[10]按照阴阳五行家的说法,黄配土德,为“中和之色”[11],因此,这里的“黄”可以理解成君王的中和之德。合而观之,董仲舒所谓“王有五义”之说,实则如其所言,是通过深察“名号”以明“大理”、以为“治天下”之端,所以他着重解说了“王”与“君”这两个词的多重意涵。[12]照他的看法,“王术”之成,有赖于“王意”的普大辉煌,“王德”的中和方正,这样才能兼爱无外,天下归心。这是对孔孟“王道”说的总结与阐发。
与“诗”、“伦”、“王”这三个儒学“大词”形成对照,“机”这个词则是佛学思想中的重要范畴。皇侃在《论语集解义疏》的序文中将《论语》的性质界定为“应机作教”:
此书之体,适会多途,皆夫子平生应机作教,事无常准;或与时君相抗厉,或共弟子抑扬,或自显示物,或混迹齐凡;问同答异,言近意深……[13]
皇侃浸淫佛学甚深,其“应机作教”说,源于佛教的“方便”思想。钱锺书援引南朝高僧、天台宗创立者智者大师的《法华玄义》说:“机有三义:机是微义,是关义,是宜义。应者亦为三义:应是赴义,是对义,是应义。”[14]又补充说,“后世著述如董斯张《吹景集》卷一○《佛字有五音六义》,亦堪连类”。足证钱锺书用以与“易”、“诗”、“伦”、“王”这四个中国本土思想中的核心概念相并列的“机”字,属于外来的佛学思想领域。
综上所述,“易”有三名、“诗”有三训、“伦”有四义、“王”有五义、“机”有三义等语言现象,证明了古汉语中“不仅一字能涵多意,抑且数意可以同时并用”,更重要的是,“数意同时并用”这一现象中又包含着“相反两意融会于一字”这种特殊情形。钱锺书试图以此反驳黑格尔对汉语及中国人思维方式的偏见:
黑格尔尝鄙薄吾国语文,以为不宜思辩;又自夸德语能冥契道妙,举“奥伏赫变”(Aufheben)为例,以相反两意融会于一字(ein und dasselbe Wort für zwei entgegengesetzte Bestimmungen),拉丁文中亦无义蕴深富尔许者。其不知汉语,不必责也;无知而掉以轻心,发为高论,又老师巨子之常态惯技,无足怪也;然而遂使东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马牛风,则不得不为承学之士惜之。[15]
黑格尔自夸他的母语——德语能够“冥契道妙”,还得意洋洋地宣称,在拉丁文中也找不到“义蕴深富尔许者”。这真是井蛙之鸣!他既不知道古汉语里的“易”字可以兼含“变易”与“不易”这两个相反的语义,也更难想象到他所自鸣得意的“相反两意融会于一字”这种语言现象在古汉语表达体系中其实并不鲜见。钱锺书从训诂学的角度将这种语言现象称为“背出分训之同时合训”[16]。在他看来,一字多意,可以分为两种:一是“并行分训”,如《论语·子罕》:“空空如也”,“空”可训虚无,亦可训诚悫,两义不同而亦不倍;二是“背出或歧出分训”,如“乱”兼训“治”,“废”兼训“置”,《墨子·经上》释“已”为“成”、“亡”,古人所谓“反训”,两义相违而亦相仇。在具体运用时,无论是可以“并行分训”的多义字(也就是兼含互不冲突的语义的多义字),还是可以“背出或歧出分训”的多义字(也就是兼含相互冲突的语义的多义字),可能仅有“一义”,也可能“虚涵数意”。[17]就以“奥伏赫变”(Aufheben)一词为例,虽然黑格尔称其兼含相反两意,但在德语哲学美学著述中,常常只限于一义,如康德《人性学》(Anthropologie)第七四节论情感(der Affekt),谓当其勃起,则心性之恬静消灭(Wodurch die Fassung des Gemüts aufgehoben wird),席勒《论流丽与庄重》(Ueber Anmut und Würde )云:“事物变易(Vernderung)而不丧失其本来(ohne seine Identitt aufzuheben)者,唯运行(Bewegung)为然。”此皆只局于“灭绝”一义也。[18]又如汉语里的“放言”之“放”,既有“弃置”的意思,如“放言深藏”,也有“放纵”的意思,如“跌荡放言”,但在具体运用时,只能取一义。[19]再如“前后往来”这四个字,全都包含着过去、未来这两个相反的意思,所以可以“互训”,但在具体语境中,也仅限一义:陆机《豫章行》中的“前路既已多,后途随年侵”,杜甫《晓发公安》中的“舟楫渺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各有一个“前”字,一指过去,一指未来,含义显豁,判然二分。[20]用钱锺书的话说,这叫“体涵分训、用未合训”。[21]这是巧妙地运用哲学领域的体用之辨解说语言现象:能不能分训是“体”,能不能合训则是“体之用”。
语义层面的“体之用”有两类,一是“体涵分训、用未合训”,二是“体涵分训、用能合训”。能合训的情况又有两种,一是“背出分训之同时合训”,如黑格尔所解说的“奥伏赫变”(Aufheben),《周易正义》所解说的“易”字,又如“衣”字,“其意恍兮跃如,衣之隐也、障也;其词焕乎斐然,衣之引也、彰也。一‘衣’字而兼概沉思翰藻,此背出分训之同时合训也,谈艺者或有取欤。《唐摭言》卷一〇称赵牧效李贺为歌诗,‘可谓蹙金结绣’,又称刘光远慕李贺为长短歌,‘尤能埋没意绪’;恰可分诂‘衣’之两义矣”[22]。也就是说,“衣”字兼含遮掩、彰显这两个相反的含义,如衣不蔽体中的“衣”,就是御寒遮羞的穿着,锦衣夜行中的“衣”,则是用来炫耀的装饰,引申来讲,一个“衣”字可以涵盖萧统《文选序》的选文标准——“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沉思是一种潜心思考、隐而不显的状态,翰藻是指焕乎斐然的华美词采,两者显隐相衬、正反相成,构成了文之为文的评价标准。钱锺书又以赵牧、刘光远对李贺诗歌所作的两个看似矛盾的评价——“可谓蹙金结绣”与“尤能埋没意绪”——为例,生动诠释了“衣”字所包含的相反二意。
“体涵分训、用能合训”的第二种表现形式为“并行分训之同时合训”,如“是”、“彼”二字在一定语境中就会出现这种情况。《庄子·齐物论》中有一段为人熟知也令人困惑的文字:
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23]
唐成玄英在《南华真经疏》解释说:“夫‘彼’对于‘此’,‘是’待于‘非’,文家之大体也。今言‘彼出于是’者,言约理微,举‘彼’角势也,欲示举‘彼’明‘此’、举‘是’明‘非’也。”[24]钱锺书评论说,如果依照修辞通则(即“文家大体”),庄子应当说“彼出于此”或“非出于是”,但此处却违背了文字表达的常规,把“彼”与“是”错配在一起;成玄英为庄子辩解说,这是一种简约而互为掎角之势的独特表达,可以说是“会心不远”[25]。钱锺书进而指出,“是”这个字有两个含义,既可以作“此”解,也可以作“然”解,如《庄子·秋水》篇说:“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成玄英注解说,此处的“然”相当于“是”。[26]与此相似,“彼”这个字也有两个含义,既可以作“他”解,也可以作“非”解,如《诗·小雅·桑扈》:“彼交匪敖”,又《采菽》:“彼交匪纾”,《左传·襄公二七年》引作“匪交匪敖”,《荀子·劝学》引作“匪交匪纾”,“匪”与“非”同。[27]又如《墨子·经上》:“彼:不可,两不可也。……辩:争彼也”,这里的“不可”就是“非”,“两不可”就是双方互“非”,“争彼”就是交“非”。[28]不过,“匪”(非)字虽然可以作“彼”解,但是,“此”这个字却不能解释为与“非”相对立的“是”或“然”。所以,庄子不说“非出于此”、“此亦非也”,而说“彼出于是”、“是亦彼也”,也就是以“彼”与“是”的对立涵盖了“彼此”与“是非”(然与否或肯定与否定)这两重关系,具有显著的互文性。用钱锺书的话说,这是以只字并赅“此”之对“彼”与“是”之待“非”。[29]照此推论,“彼出于是”、“是亦彼也”的含义应有两重,一是彼出于此、此亦彼也,二是非出于是(否定出于肯定)、是亦非也(肯定就是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