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上空的凤凰:杜甫陇右诗叙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一 情景再现:杜甫一行到达秦州

当风尘仆仆的杜甫一行终于进入秦州地界时,手摸着“秦州”的界碑,杜甫也许会想到卢照邻的《入秦川界》:

陇阪长无极,苍山望不穷。

石径萦疑断,回流映似空。

花开绿野雾,莺啭紫岩风。

春芳勿遽尽,留赏故人同。[1]

卢照邻进入秦州的时间,正是初唐某年的春天,所以,他的诗中出现了“花开绿野雾,莺啭紫岩风”这样明丽的句子,而现在,杜甫进入秦州的时间,不幸却是安史之乱中的动荡之秋。

关于杜甫进入秦州的具体路线,下面这一段考述比较清晰:“乾隆四年(1739年)六月,甘肃西宁道杨应琚奉命轮流赴京引见,一路行来,于七月八日抵达秦州,而后由秦州东过今天水市麦积区社棠镇,沿牛头河逆流而上到今清水县,再经清水白沙镇、今张家川县长宁驿,越关山而过咸宜关至陇州。杨为出公差,循驿道而行,知此线路自古为官道。杜甫来秦当正是此道,所不同者只是杨由西而东,杜由东而西。”[2]

杜甫一行正是沿着此路线,逶迤到了秦州城下。

远远地已能看到秦州城的东楼了,宗文和宗武催促正在扬鞭驱车的杜占:“快点,快点!”

乾元二年的秦州城头,戍楼森然。戍旗之上,沉云低垂,苍天高远。守城的士卒持戟默然,神情淡漠。风吹动杜甫已经有些发白的头发,吹动他风尘仆仆的衣衫,也吹动他一身的苍凉。杜甫抬起头来,看了看城门上方那两个凝重的大字:秦州。

杜甫心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重,又迅速被一种喜悦所取代——他们一家人终于车辚辚马萧萧地进了古槐葱郁的秦州城。喧闹的市嚣之中,衣破形瘦的人们低着头像是在走路又像是在觅食;小贩在破着嗓门叫卖;一个乞丐被推出了一户朱门;和他们一样从远处来的难民扶老携幼;扶杖的伤兵一瘸一拐,衣衫不整,表情刚毅;少数民族的驼队步态高阔;店铺门口,店小二毛巾搭背,躬身邀客:“客官请。”

一定有一个店小二这样问过杜甫:“老人家,您想吃点什么?”

夜已渐深,孩子们应该都已睡了:几颗小脑袋齐齐地排在寓所的炕沿边上,灯光下,他们睡得十分香甜。刚刚洗了的衣服,晾在屋子的另一边。杜甫的夫人杨氏在炕沿上吊着一条腿坐着,正在晃动的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缝补衣衫。她一定太累了。她打了一个呵欠,但她拍了拍脑门,继续穿针引线。灯光照着她美丽却又疲倦的面容,而她的丈夫杜甫,这会儿正在一方梨木方桌前翻捡着一堆诗书。

一堆诗书中,有一幅字。杜甫把它展开,挂在寓所的墙上,土墙顿时生色,如一潭死水中有了龙蛇行走。这是他的好友郑虔赠的一幅字,是他多年相随的珍藏。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字,杜甫把字挂好以后,摇头扭首地看了看,又往端正里扶了一下,然后继续翻腾他的诗书。他打开了一幅画,但看了看四壁,觉得再没有地方挂了,只好又卷起来。他的木箱在一旁打开着,文房四宝早已一一摆放于桌子。

杨氏又打了一个呵欠:“不早了,歇息吧。”

杜甫说:“你先睡,我过一会儿再睡。从华州到秦州,几百里路,几十天,我书也没有读,诗也没有写。走在路上,顾了赶路,还不觉得什么,现在安定了下来,心里就开始空空荡荡。”

杨氏一边收拾一边说:“这些天也太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过了一阵又说了一句“闲话”,算是对杜甫的叮咛:“这一家子人成十张嘴,在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你还是多想一想柴米油盐的事吧!”

杜甫想回答说你别操心有我在就有大家的饭吃,前两年跑叛贼,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现在不就是一袋米一捆柴的事情么?小意思,大丈夫……可是他没有夸出这个口来,因为杨氏又问他了:“你说他叔杜佐住在什么东柯谷,那地方离这儿远不远?你打问过没有?”

杜甫停下了手里的翻寻倒腾,望着窗外,想了想,说:“等我们住安稳以后,我就让杜安去东柯谷。听说东柯谷离秦州城不是很远。我的朋友赞公,听说也在秦州的西枝村,我也要找他好好聊聊。东柯谷,西枝村……”杜甫嘴里玩味着这两个地名:“这两个地方应该相距不远!”

杨氏睡着了,杜甫开始在灯光下磨墨。他的一只手和他的一块墨开始转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他的思想却如一石击破的湖水,渐渐地荡出灯光,荡出屋子,荡出远远传来的边城鼓角之声,荡出古秦州的神秘之夜。一方墨池渐渐被他搅成记忆中一片离乱的世界——凄厉的鼓角声中,唐王朝的军队正在溃败:丢盔弃甲,拽旗而逃;史思明再次攻占洛阳;回纥的骑兵不顾一切地狂奔逃窜;老百姓在逃难,在铁蹄下呻吟、长号,在熊熊大火中痛失家园,而安史叛军却在哈哈大笑;关中大饥,饿殍遍地;有吏夜捉人,老翁越墙而走,老妇出门探看;自己一家也混在逃难的人群中,不知向何处去,趔趄在路上,而牲口也很快被人抢去;自己被安禄山叛军俘虏;华州州牧势利丑陋的小人嘴脸;堆积如山的案牍公文;挥汗如雨,拍案而起,愤然搁笔,仰天长叹;关陇道上,一家人攀山涉水,高低俯仰……

艰难时世,离乱岁月,这一切让他忧从中来,蹙容满面,胸中一股激荡之气,似要喷涌而出。杜甫铺纸搦管,奋笔疾书,写下了《秦州杂诗二十首》的第一首。

杜甫的诗就不用说了,他的字同样写得漂亮。杜甫自己说他“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壮游》),又云:“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引》)这已是拿王羲之作比了。到了书艺更进的晚年,他在《得房公池鹅》一诗中又说:“房相西池鹅一群,眠沙泛浦白于云。凤凰池上应回首,为报笼随王右军”,再次以王羲之而自比。据刘开扬考证:“明朝人胡俨曾在内阁看到过杜甫亲笔写的《赠卫八处士》诗,说是‘字甚怪伟’。‘怪伟’大约和杜甫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主张的‘书到瘦硬方通神’的‘瘦硬’相近。”[3]可惜杜甫的书法真迹现已渺茫难寻。

多少伟人的伟大事迹,都被雨打风吹,消失在时光的深处!

当第二天微明的天色透窗而入时,杜甫一家还在酣睡,而从此“既无官守,又无言责”的杜甫睡得尤其酣畅深沉,多日的鞍马劳顿,旅途风霜,他实在也应该好好地睡一个囫囵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