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大鹏鸟
一 中土诗文中的大鹏
中国很早就有大鹏鸟的传说。大鹏，按照《辞源》“鸟部”解释，乃“传说中最大的鸟”。“传说”表明未必实有，而“最大”便是大鹏之为大鹏的特征界定。许慎《说文解字》“鸟部”对“鹏”的解释是“亦古文凤”。段玉裁注释曰：“既像其形兮。又加鸟旁。盖朋者，最初古文，鹏者踵为文之者也。庄子书‘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崔云古凤字，按庄生寓言也。”
《神异经·中荒经》里描述的大鸟“希有”，其文曰：“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削。……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121]天公与地母，相会于大鹏鸟的背上，这似乎既是汉人的神奇想象，又是乞巧节喜鹊为牛郎织女搭桥相会的原型吧？
而最为人所熟知的大鹏鸟是庄子文章中的艺术形象。庄子在其《逍遥游》中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庄子又引《齐谐》继而描述大鹏：“《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122]
据《控释志怪》记载：“楚文王好畋，天下快狗名鹰毕聚焉。有人献一鹰，曰：‘非王鹰之俦。’俄而云际有一物凝翔，飘鲜白，而不辨其形。鹰于是竦翮而升，矗若飞电。须臾，羽堕如雪，血洒如雨。良久，有一大鸟堕地而死。度其两翅，广数十里，喙边有黄，众莫能知。有博物君子曰：‘此大鹏雏也，始飞焉，故为鹰所制。’乃厚赏献者。”这个故事又出现在《幽明录》中，叙述大同小异[123]。大鹏鸟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出现的次数共有二十多次，《庄子》之后，贾谊曾作过《大鹏赋》，诗歌中的大鹏鸟较多，诗人多以大鹏自比，抒发情志。
曹植《玄畅赋》云：“希鹏举以搏天，蹶青云而奋羽。”王勃《江曲孤凫赋》云：“灵凤翔兮千仞，大鹏飞兮六月。”杨炯《浑天赋》云：“鹏何壮兮，抟扶摇而翔九万，运海水而击三千。”白居易《我身》诗云：“通则为大鹏，举翅摩苍穹。穷则为鹪鹩，一枝足自容。”陆游《南堂默坐》诗云：“大鹏一举九万程，下视海内徒营营。”庾信《谨赠司寇淮南公》诗云：“绊骥还千里，垂鹏更九飞。”杜甫《赠特进士汝阳王二十韵》诗云：“霜蹄千里骏，风翮九霄鹏。”王安石《送子思兄参惠州军》诗云：“骥摧千里蹄，鹏堕九霄翮。”苏轼《再送两首》其一云：“使君九万击鹏鲲，肯为阳关一断魂。”
李白对大鹏这个意象情有独钟，在多首诗歌中赞颂了大鹏鸟。如《上李邕》诗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再如，《独漉篇》：“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越鸟从南来，胡鹰亦北渡。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雄剑挂壁，时时龙鸣。不断犀象，绣涩苔生。国耻未雪，何由成名。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抟九天。”次如《大鹏赋》云：“尔乃蹶厚发，揭太清，亘层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背嶪大山之崔嵬，翼举长云之纵横，左回右旋，倏阴忽明。历汗漫以夭矫，羾阊阖之峥嵘。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124]李白甚至在他的《临终歌》中都以大鹏自比，如诗云：“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或许大鹏所象征的有为进取和个性自由的精神与李白的个性心心相印致使李白对大鹏青睐有加。
“大鹏”作为一意象，向来为诗人骚客所喜爱，所吟咏，或以之为抒发自己抱负的借代。限于篇幅，兹不一一。
二 印度神话中的大鹏金翅鸟
在神奇的印度国度，或许真的有一种大鸟。而印度神话中的大鹏金翅鸟也许就以它为现实生活中的原型，因为神话一般是现实的真实反映或变相解释。据《奇迹书》记载，印度洋上有“大鹏（Rokh）岛。这个岛是根据大鹏鸟而获名的，大鹏是一种特别大的鸟，大得出奇，十分令人可怕，以至于有人传说大鹏鸟的一只翅膀就将近一万英寻之长。……大鹏鸟出现了，如同黑压压的一片乌云，爪下携有一块大石头，如同一座大房屋，比船还要大。当大鹏鸟正好飞到船舶的上空时，便从高空将石块朝着船舶和已经进入船舱的那些人抛去。但是船张满帆全速行驶，石块掉到船后面的海水里了，激起了海水的滚滚波涛……”[125]这段记载，来自航海人的日记，这些日记或者记录他们亲眼所见的奇特之物，或者记录天方夜谭式的不经之谈，但多多少少都有点真实的影子在。
印度经典中的大鹏金翅鸟，梵语suparna，或suparnin，音译苏钵剌尼，意思是羽毛美丽者。它是印度神话中的一种神奇之鸟，被视同迦楼罗鸟（梵语为garuda），又译作揭路荼、迦喽荼、妙翅鸟、项瘿鸟，是一种类似鹫鸟、性情猛烈的神格化之巨型鸟。
印度神话中的大鹏金翅鸟迦楼罗，在传说中是人头鸟身的神鸟，有时候也被绘为鸟头人身，他[126]是大神毗湿奴的坐骑，是鸟中之王。大鹏金翅鸟的故事在《摩诃婆罗多》和诸多《往世书》中都有所叙述，按照神话的说法，他是迦叶大仙（Kasyapa）和维妮塔（Vinita的音译，另一音译为毗娜达）的儿子。有一天，维妮塔生下一个蛋，这个蛋孵化之后就是大鹏金翅鸟。他一出生就长得非常巨大，翅膀大得可以遮住天，两只眼睛的光芒如同闪电，他一动翅膀连高山峻岭都要振动。
根据《摩诃婆罗多》的叙述，毗娜达和迦德卢都是迦叶波的妻子，她们两个为了神马尾巴上的颜色究竟是黑色还是白色而打赌，结果毗娜达输了：迦德卢使用了阴谋诡计，她让儿子们即众蛇化身为乌亮的黑毛附在神马的尾巴上，远远看去就是黑色的了。按照赌约，毗娜达沦落到了奴隶的地位。正在此时，她唯一的儿子金翅鸟出生了。金翅鸟和他母亲都成为迦德卢和她儿子们众蛇的奴隶。为了解救母亲和他自己，按照众蛇即金翅鸟同父异母兄弟们的要求，金翅鸟必须从天神那儿取来令人不死的甘露。历尽千辛万苦，大鹏金翅鸟终于将苏摩甘露拿到手，从而救出了母亲毗娜达。
事情的缘起借助于歌人之口说道：
从前，在天神时代，婆罗门啊！生主有两个女儿。她们光艳照人，大有福分，容貌美丽，妙不可言，纯洁无瑕。这两个女儿，一个名叫迦德卢，一个名叫毗娜达，都做了迦叶波仙人的妻子。如同生主一般的丈夫，心中高兴，许给她们一个恩典。因为有这样两位符合正法的妻子，迦叶波实在乐不可支。
闻听正法迦叶波惠然许给一个至上的恩典，两位女中翘楚喜不自胜，高兴莫名。迦德卢挑选的心愿是：有一千个蛇子，彼此有同等的神光。毗娜达挑选的心愿是：有两个儿子，不单膂力要胜过迦德卢的儿子，而且本领高强，神光璀璨，更要勇敢非凡。丈夫许给毗娜达的恩典是，她所盼望得到的儿子，给她一个半。“就这样吧！”当时，毗娜达这样向迦叶波说。做过了应该做的事情，毗娜达怀上了两个勇武过人的儿子，迦德卢也怀上了有同等神光的一千个儿子。“你们无比尽心尽意地保胎！”大有苦行法力的迦叶波，这样叮嘱她们之后，便到森林修行去了。他的两位妻子，因为得到恩典，一个个兴高采烈。
漫长的时间过去了。迦德卢生下来一千个蛋。婆罗门魁首啊！这时，毗娜达也产下两个蛋。女仆们欢天喜地地捧起她俩生的蛋，放入带湿气的钵子里，一孵就是五百年。五百年的光阴逝去之后，迦德卢的儿子一个个地都从那些蛋里生出来了。可是，毗娜达的两个儿子，还不见踪影。
尔后，求子心切的女神毗娜达，感到十分羞惭，随即敲破了一个蛋。大有苦行法力的毗娜达，看见蛋里有一个儿子。他的上半身已经发育完好，另一半却还没有成形。蛋中的儿子十分恼火，传说他这样诅咒了自己的母亲毗娜达：“我竟被你弄成了这个样子！母亲！贪心迷住了你啊！如今我只有上半截身体。因此，你将要变成奴隶！你和迦德卢将有一番争斗，你要沦为她的奴隶，长达五百年。你的那个儿子，会使你摆脱奴隶的地位。母亲呀！如果你把那一个蛋也敲破，母亲啊！你将会把他弄得像我一样，不是没有身体，就是没有四肢，受到痛苦的煎熬。你应该坚定地守护着他，一直到他出生的时刻。你盼望他有非凡的力量，就要超过五百年啊！”儿子这样诅咒了毗娜达，随即倏地飞向了天空。婆罗门啊！每当黎明时分，他就显现为绯红的曙光。
诛灭龙蛇的大鹏金翅鸟，终于按时出生了。他刚一出生就离开毗娜达，振翅飞向了高高的云天。他要自己去取应该吃的食物。[127]
以上就是《摩诃婆罗多》中记载的大鹏金翅鸟的出生，随后歌人插入了甘露是如何产生的，然后便讲了迦德卢与毗娜达姊妹俩的打赌，毗娜达输了之后沦为迦德卢的奴隶，最后大鹏金翅鸟是如何取到了甘露，从而解救了它母亲毗娜达的故事：众天神与阿修罗搅动乳海，从中搅出来了乳白色的神马高耳。当姊妹俩看到飞奔而过的神马后，两个人就高耳的颜色打赌。毗娜达说“这个马王一身全白”，而迦德卢则说“那匹神马的尾巴毛是黑色的”。迦德卢暗暗地吩咐她的一千个蛇子化身为乌亮的黑毛附到神马的尾巴上去。结局自然是迦德卢赢了，于是毗娜达沦落为胜利者的奴隶。正在此时，大鹏金翅鸟诞生了：“神光璀璨的金翅鸟，自己破壳而出了。大鹏金翅鸟的整个身体，俨然一团闪闪发光的火焰，令人惊恐万状。他猛然之间长大起来，身躯魁伟，冲天而起。”《摩诃婆罗多》赞美说“大鹏金翅鸟能够如意翱翔，英勇非凡，力量无穷”，《西游记》中的大鹏鸟难道不是继承了大鹏金翅鸟的这一魅力？大鹏金翅鸟不愿意安于奴隶的地位，于是就问众蛇他与母亲获得自由的条件是什么？众蛇要求他从天神那儿拿来甘露。大鹏金翅鸟吃了不计其数的尼沙陀人、龟、大象等，获得了无穷的力量。他飞到因陀罗的身边，杀死了许多天神，击溃了身穿铠甲的全体天神——这也是一场“大闹天宫”呀，然后将守在甘露旁边的两条火龙撕得粉碎，终于取得了甘露。于是他与其母毗娜达就都解放了。[128]
以上是《摩诃婆罗多》中关于大鹏金翅鸟故事的陈述，下面我们看看《罗摩衍那》中金翅鸟王的故事。在《罗摩衍那》中，魔王罗波那为了抢劫美妙无比的罗摩的妻子悉多，命令小妖化作金鹿，引开罗摩，趁机劫走了悉多。罗摩与他弟弟罗摩什那在森林里到处寻找悉多的踪迹，遍询树木、小河、山丘、野兽等，然而都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他们俩后来遇到了金翅鸟王，才得知悉多下落：她已经被魔王罗波那劫持到了楞伽城。而金翅鸟王告诉罗摩兄弟俩他也曾为了夺回悉多而与魔王罗波那打斗过。梵文本《罗摩衍那》第三篇森林篇第四十八章叙述了大鹫阇吒优私与罗波那战斗的故事：“这是一个鸟中的魁首，嘴长得像山峰一般；它飞到一棵大树上，用甜蜜的声音开言：‘我的名字叫阇吒优私，十头魔王！我是鹫王有大力；我维护那个古老的达磨，我永远是忠实于真理。’”[129]由此，阇吒优私向罗波那提出了挑战：“罗波那！如果你是好汉，你等一等准备斗上一场；你将会同那个伽罗一样，被人征服躺倒在地上。”[130]但是，金翅鸟王不是魔王的对手，失败了。于是，金翅鸟王阇吒优私力劝罗摩与猴王联盟，共同营救悉多。罗摩兄弟俩听从了金翅鸟王阇吒优私的建议，与猴王结盟。猴王于是派大将哈奴曼到南方去找寻和营救悉多，哈奴曼在途中遇到金翅鸟王的弟弟僧婆底。僧婆底告诉他亲眼看到罗波那把悉多劫往楞伽城，罗摩于是率领众猴兵来到海边，经过残酷的战争，终于解救出了悉多。
三 西域民歌和传说中的大鹏
藏族创世歌谣《斯巴形成歌》中说“天地混合在一起，分开天地是大鹏”，且认为大鹏卵生人而成为藏族始祖。在这首歌谣中，藏族的始祖不再是前文神话传说中的猕猴，而是大鹏鸟了。这可能是由于藏族不同部落的始祖传说才导致的不同说法吧。在西藏的佛教塑像中，所有愤怒相的佛像头顶上，都飞有大鹏金翅鸟——这当然是受了印度神话传说中金翅鸟故事的影响而成的。很多藏族人都会随身佩戴大鹏金翅鸟的像章，相信这样可获得吉祥、智慧与力量。也就是说，大鹏金翅鸟的像章乃是一吉祥护身符。
西藏版《罗摩衍那》也有“大鹏鸟”的故事。寻找悉达的那三只猴子，看到一只大黑山似的黑鸟，双翅烧焦，那便是大鹏鸟王阿噶杂雅的儿子，叫巴达。为了争夺王位，它与弟弟森达竞赛，结果飞上须弥山顶，被太阳烧焦了翅膀，落在了那儿。它告诉猴子们，悉达被罗刹王劫往楞伽城去了。它父亲阿噶杂雅与十车王是好朋友，所以阿噶杂雅曾经用一个翅膀撑天，一个翅膀支地，与魔王进行了激烈的打斗。本想夺回天女，不想罗刹王抛出了一个红丸，阿噶杂雅以为是食物，吞了下去，被烧焦身亡。这里的“大鸟”虽然与《罗摩衍那》中的阇吒优私不完全相同，但是仍然可以看出阇吒优私的影子。而根据传播学的理论，我们知道西藏版《罗摩衍那》的改编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云南白族地区，古代大理人认为是恶龙作怪而频为水灾，使大理几成龙泽，而恶龙唯独畏惧大鹏，于是，他们建筑了著名的崇圣寺三塔，塔顶上各铸有一支大鹏金翅鸟。这种传说故事，就带有浓郁的地域特色，即古代大理人生活的区域，雨水或地面水较多，几乎成灾。他们认为这是恶龙使然，而神话说大鹏鸟是以蛇龙为食的，大理人就将消除水灾的希望寄托在大鹏金翅鸟身上。
新疆版《罗摩衍那》里有这样的叙事，说罗摩和罗什曼画了一个圈，让悉多待在那个圈里面，这个圈可以保护悉多，因为鸟也飞不过这个圈（《西游记》中常有此事，孙悟空画一个圈，让唐僧待在圈子里面，妖怪就进不去，便捉不走唐僧），并让那个大鹫守护着悉多。[131]这里的“大鹫”，如前所述，就是金翅鸟王，它应该就是《西游记》中大鹏鸟的艺术原型。大鹫中的“鹫”同“舅”谐音，于是衍化出了大鹫即大鹏鸟成为如来佛的舅舅，而如来佛就成了大鹏鸟的外甥，被孙悟空责怪说佛祖与妖怪有亲的故事。
四 佛经中的金翅鸟
佛教继承吸收了它之前的一些宗教思想和印度神话中的神祇之后，又发展了自己的教义。印度神话和婆罗门教传说故事中的大鹏金翅鸟被佛教所吸收，成为佛教中的护法之一。佛经说金翅鸟为天龙八部众之一，翅翮金色，两翼广六万里，住在须弥山的下层。
在佛经中，金翅鸟又叫迦楼罗鸟。在密教中，迦楼罗乃梵天、毗纽天、大自在天等之化身，或谓即文殊师利之化身，列位于胎藏界外金刚部之南方。迦楼罗之形象有多种，印度山琦遗迹中之迦楼罗仅为单纯之鸟形，但是传于后世之形象则大多为头、翼、爪、嘴如同大鹫鸟，身体及四肢则如同人类的模样，脸面是白色的，而两翼则是赤色的，整个身体是金色的。
《菩萨从兜术天降神母胎说广普经》卷7记载，金翅鸟王身长八千由旬，左右翅膀各长四千由旬。他的两个翅膀距离是三百三十六万里，翅膀上金光闪闪，还杂以五彩的虹光，异常美丽，刚出生的时候竟然被误作火神而礼拜之。
《观佛三昧经》卷1云：金翅鸟以业报之故，得以诸龙为食，于阎浮提一日之间可食一龙王及五百小龙。此等说法，如前所引，显然是承袭了《摩诃婆罗多》。此经有所改编的叙述则是，金翅鸟虽然恃强凌弱，但最终在佛法的感召下改过自新。
据《长阿含经》卷19记载：“金翅鸟有四种：一者卵生，二者胎生，三者湿生，四者化生。若卵生金翅鸟飞下海中，以翅搏水，水即两披，深二百由旬，取卵生龙随意食之，胎、湿、化亦复如是。”此经卷还记载了金翅鸟皈依佛法的经过：“有化生龙子，于三斋日受斋八禁，时金翅鸟欲取食之，衔上须弥山北大铁树上，高十六万里，求觅其尾，了不可得，鸟闻亦受五戒。”[132]
《金翅鸟品第十六》云：“尔时有龙王，一名噏气，二名大噏气，三名熊罴，四名无量色。而白世尊曰：‘于此海中无数种龙，若干种行因缘之报来世于是。或有大种或有小种，或有羸劣独见轻侮。有四种金翅鸟，常食斯龙及龙妻子，恐怖海中诸龙种类，愿佛拥护，令海诸龙常得安隐不怀恐怖。’于是世尊脱身皂衣，告海龙王：‘汝当取是如来皂衣分与诸龙王。’皆令周遍。所以者何？其在大海中有值一缕者，金翅鸟不能犯触。所以者何？持禁戒者所愿必得。”[133]
《舍利品第十七》又云：“佛化四鸟皆识宿命。金仁佛时为四比丘，坐行凶暴，不顺正法，逼迫同学，故堕金翅鸟自首悔过，改心易行发大道意，行四等心不害群黎，以得善护吾等永安不复见食，志不怀惧，长夜无难，皆蒙佛恩。”[134]
随着佛教东传，金翅鸟的形象传入中土。三国时吴国康僧会《六度集经》（四六）翻译了《罗摩衍那》中金翅鸟王的故事，不过记述很是简略：“山有巨鸟，张翼塞径，与龙一战焉。龙为震电，击鸟堕其右翼，遂获还海。”——从中便可看出文字尤其是文言文字记载与口传传统对叙事两种风格的区分。梵学研究专家季羡林先生认为，“恶龙就是梵文的罗刹，而鸟就是梵文的大鹫”[135]，这里的“大鹫鸟”就是金翅鸟王，《罗摩衍那》的叙述就是这样的，它有时候也把金翅鸟王称为“大鹫”。
《南齐书》卷40《列传第二十一·武十七王·南郡王子夏传》云：“初，世祖梦金翅鸟下殿庭，捕食小龙无数，乃飞上天。永泰元年，子夏诛，年七岁。”[136]
在唐代《降魔变》中，舍利弗与六师外道斗法一节，内有化为金翅鸟与毒龙相战的场面描写：
六师频频输失，心里转加懊恼：“今朝怪不如他，昨夜梦相颠倒。”面色粗赤粗黄，唇口异常干燥，腹热状似汤煎，肠痛犹如刀搅。“瞿昙虽是恶狼，不襟群狗众咬。舍利弗小智拙谋，鲁班前头出巧。者回忽若得强，打破承前并抄！”不忿欺屈，忽然化出毒龙。口吐烟雲，昏天翳日，扬眉旬目，震地雷鸣，闪电乍
乍明，祥云或舒或卷。惊惶四众，恐动平人，举国见之，怪其灵异。
舍利弗安详宝座，殊无怖惧之心，化出金翅鸟王，奇毛异骨，鼓腾双翅，掩敝（蔽）日月之明，爪距纤长，不异丰城之剑。从空直下，若天上之流星。遥见毒龙，数回博接。“虽然不饱我一顿，且得噎饥。”其鸟乃先啅眼睛，後嚵四竖，两回动嘴，兼骨不残。六师战惧惊嗟，心神恍忽：
是日六师渐冒懆，忿恨罔知无□校。虽然打强且祗敌，终竟悬知自须倒。又更化出毒龙身，口吐烟云怀操暴。雷鸣电吼雾昏天，霹雳声扬似火爆。场中恐怯并惊嗟，两两相看齐道好。舍利既见毒龙到，便现奇毛金翅鸟。头尾慑剉不将难，下口其时先啅脑。筋骨粉碎作微尘，六师莫知何所道。[137]
从中可知，佛教中的金翅鸟吸纳了印度神话中的相关传说，后借助于佛经汉译和俗讲变文传入中土，从而被小说《西游记》所采用并改造为大鹏雕。
五 小说《西游记》中的大鹏雕
在《西游记》第七十七回“群魔欺本性，一体拜真如”中，如来佛介绍了大鹏鸟的出处，对孙悟空说：“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从他便门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开他脊背，跨上灵山。欲伤他命，当被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我母，故此留他在灵山会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大鹏与他是一母所生，故此有些亲处。”行者闻言笑道：“如来，若这般比论，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
在《西游记》里面，大鹏鸟是以魔王形象出现的，它是狮驼洞的三大王鹏魔王，外号云程万里鹏。小说中大鹏鸟的外形描写糅合了印度神话跟中国庄子文章中大鹏的形象：“金翅鲲头，星睛豹眼。振北图南，刚强勇敢。变生翱翔，
笑龙惨。抟风翮百鸟藏头，舒利爪诸禽丧胆。这个是云程九万的大鹏雕。”
大鹏雕魔王先是在五百年前把狮驼国一城之人全部吃光，夺其江山，自在称王。后来打听到唐僧西天取经之事，想吃唐僧肉但又忌惮孙行者的厉害，独力难为，因此到狮驼洞与狮魔、象魔结为异姓兄弟，结成捉拿唐僧之同盟。
狮驼国与狮驼洞互成犄角，深得地利之便。而大鹏金翅鸟又勇猛无比，一拍翅膀能飞九万里，孙行者也因此失手被擒。孙悟空对狮子魔王和大象魔王都有办法收伏，但就是对大鹏鸟魔王无可奈何，一筹莫展：打不过又逃不掉，大鹏鸟飞得比孙悟空的筋斗云还快，翅膀一拍就是九万里，两翅膀就追上孙悟空。大鹏鸟魔王有勇有谋，有胆有识，孙悟空最后还是请如来佛来才把大鹏鸟魔王收伏。
综上可知，古代中国汉语言文献中固然不乏对“大鹏鸟”的描写、吟诵和赞美，但显而易见的是，它们都不是《西游记》中大鹏雕魔王的原型。《西游记》中大鹏雕的原型是印度神话传说中的大鹏金翅鸟。其本源在古印度，途经佛教东传进入中土，又融合了中国古代本土的大鹏意象，从而被塑造成了独特而富有魅力的艺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