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历史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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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尚书》“华夷”观念的成因

《尚书》之所以有上述的华夷观念,主要是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其一,《尚书》秉持的是一元的“至上神”信仰和敬德才能得天命的观念;其二,“大一统”的思想观念;其三,宗法观念的根深蒂固。这三个方面是互相联系、缺一不可,共同造成了《尚书》乃至整个中国古代的华夷思想。

(一)天人观念方面的原因

从天人关系上看,《尚书》秉持的是一元“至上神”信仰和“敬德”才能得“天命”的观念。这些涉及宗教信仰和文化心理因素。

第一,唯一的至上神导致《尚书》倾向于一个历史主体。“神”实际上折射了“人界”,“神”的性质反映了“人”的期盼和心愿,这是宗教学的一个重要原理。[126]但是,反之,当这种宗教意识一旦形成,又反过来影响了“人”的心理。由于至上神是唯一的,那么,相应而言,这个世界上的统治者也应该是唯一的,而在上古人民看来,这个世界就是以华夏大地为中心的“天下”。

第二,“唯一的至上神”和“敬德”才能得“天命”,使得“人”之“德”成为判断一个族群是否教化的重要标准。《尚书》中的至上神是“唯一”的,但这个“唯一”的至上神,并不是某一人或某一族的独占之神,这是《尚书》与西方和其他民族的神人关系或“天人关系”的最大和最根本的不同。华夏族不以独占“上帝”的民族(“上帝的选民”)出现,而是怀抱“敬德”才能得“天命”的思想观念。这里隐含的意蕴是:无论是谁,只要具备“德”,就能获得“天”的青睐。这种观念淡化了族群划分中“血缘”观念和地域区隔,使得“民族”的内涵以充满人文理性色彩的“文化”为标准,直接影响了整个中国文化的走向,也同样影响了《尚书》的民族思想。这里隐含的逻辑是:由于唯一至上神对应着“唯一的人”(最高统治者)或“唯一的族群(民族、宗族等)”,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得到唯一至上神青睐的“唯一的人”或“唯一的族群”才有资格统治“天下”。但是,这个“唯一的人”是这唯一至上神的唯一“长子”,并非“唯一的儿子”即“独子”,其他人、其他民族同样是这唯一至上神的儿子,只不过“长子”更有“德”罢了。笔者统计出,《尚书》以“天的元子”释“天子”之意的,有以下三处:

(1)诰告庶殷,越自乃御事。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呜呼!曷其奈何弗敬?[127](《召诰》)

(2)呜呼!有王虽小,元子哉!其丕能img于小民,今休。王不敢后用,顾畏于民碞。[128](《召诰》)

(3)尔尚明时朕言,用敬保元子钊,弘济于艰难,柔远能迩,安劝小大庶邦。思夫人自乱于威仪,尔无以钊冒贡于非几。[129](《顾命》)

“皇天上帝,改厥元子……惟王受命”“有王虽小,元子哉”“用敬保元子钊”等,都说明“元子”指最高统治者。可见,“天子”在《尚书》中确实是“天之元子”,而非“天之独子”。可见,统治者不能独占上帝,而与人共同拥有。统治者与非统治者是如此关系,在族群关系上,同样是如此。这是与古希伯来文化中上帝独青睐和保护犹太人截然不同的。

因而,在天下众多的“人”和族群中,谁能得到唯一至上神的青睐和拣选,关键在于其能否“敬德”。显而易见,中国的“天命观”“民族观”和古代希伯来民族的“独一选民观”的相似之处在于:都承认至上神是唯一的(同时也是至善的);不同之处在于:古代希伯来民族认为无论时空如何改变,唯有希伯来民族是这唯一至上神的选民,而中国人则认为这唯一至上神的“选民”(借用希伯来的词汇以作比较)是可以随着德行的有无而变化的,但是,中国人又强调,在一个时间和空间内,只能有一个“选民”。正是基于此,所有的中国统治者都认为自己得到了“天命”,但是都不认为只有自己才有得天命的资格。再次,唯一的“至上神”信仰又使得民族的凝聚力和向善性格外强烈。因此,中华民族(以汉族为主体)和希伯来民族这两个民族可以说都是历史不断绝,都保持了自己文化的连续性,而古代的犹太人因为其思想的排他性,而导致产生“反作用力”,反而因此不断被其他民族排斥,在历史上多次失去了国土。而中华民族的民族思想却因为相对具有更多的包容性和开放性,从而使得自己的族群不断壮大。

“敬德以得天命”这是《尚书》民族思想的思想基础,这种观念在《尚书》中随处可见:

三旬,苗民逆命。益赞于禹曰:“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帝初于历山,往于田,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负罪引慝,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亦允若。至諴感神,矧兹有苗。”禹拜昌言曰:“俞!”班师振旅。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130](《大禹谟》)

无怠无荒,四夷来王。[131](《大禹谟》)

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克宽克仁,彰信兆民。乃葛伯仇饷,初征自葛,东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垂裕后昆。予闻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已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呜呼!慎厥终,惟其始。殖有礼,覆昏暴。钦崇天道,永保天命。[132](《仲虺之诰》)

“凡我造邦,无从匪彝,无即慆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呜呼!尚克时忱,乃亦有终。”[133](《汤诰》)

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监于万方,启迪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师,爰革夏正。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134](《咸有一德》)

以上引文虽都是晚出的“古文《尚书》”,但我们如果单纯看其思想内容,则可见其确实以“敬德”要求统治者,并且要求统治者宽以待人,严于律己,其目的是使“远人”来归,这是以人为本的表现。孔子在《论语》中说的“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135],同样是继承了《尚书》的这些思想。

(二)华夏历史意识和“大一统”政治观的强化作用

《尚书》中包含萌芽的华夏历史意识和“大一统”政治观,又进一步强化了《尚书》民族思想中的包容意识。“大一统”观念实际上也导源于中国古代特有的唯一的、不完全人格的至上神信仰,它不以“神”为本,而以“民”为本;它不狭隘地排外,却大度地包容;它追求和睦,不崇尚血腥;它放眼长远,不计较一时;它永远敞开胸怀吸收其他族群加入,从不拒绝任何人慕义来归;它既往不咎,不纠缠过去——因为,“大一统”的核心理念就是“天下一家”,“江山一统”。既然如此,那么,“大一统”政治观中的这些博大思想因素,由于“大一统”观念对民族思想的统领地位,而使得《尚书》民族观念愈发显得开放、从容和宽厚。正是这种“大一统”观念,才使得《尚书》的民族观念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关于这点,马戎先生也曾指出:“中国人的族群观与天下观密切联系……中国传统观念不但没有把已经‘归化’的各族群排斥在‘中华’之外,而且实质上把尚未归化的族群也没有排斥在‘天下’这个一体的格局之外。”[136]马先生所说的“天下观”,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大一统”观念的代名词。当然,华夏历史意识、“大一统”政治观和“华夷之辨”,这三者有着密切联系,既交互为用、互相影响,又在内涵上有很多的相通甚至相同之处。

(三)中国式宗法观念与“华夷”观念的联系

影响《尚书》“华夷”观念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式宗法思想观念的分外强大。《尚书》地域差序格局观念,实际上是宗法制度在民族关系上的折射。在宗族中,人们之间的关系依照血统分出远近,那么,在《禹贡》中按照地域划分远近也就不足为奇了。这其中的逻辑是:在农业社会中,血统越近,居住得就越近;而居住得远的民族,自然就是“教化”不足的民族,地域越遥远,教化越不足。从这里,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宗法制度“爱有差等”观念对《尚书》“华夷”观念即民族思想的影响。

当然,在《尚书》中也有不同民族、族群之间的征伐,[137]但是这些都不是其思想的精髓和独特之处,也不对中国后世有根本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