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对“身体”及“心—身”问题的反思

我们的身体本身是模棱两可性的最出色例子。

——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1]

近年来，不论东方或是西方，不论社会大众还是学术界，都在努力提高对“身体”（the body）的认识，“身体”已经成为很多学科以及媒体日渐注意的焦点。尤其自20世纪下半叶以来，在人文社会学科和文化理论里，“身体”成为一个引起众多兴趣的主题[2]。面对这种逐渐增长的兴趣，始终存在两种不同的主张，一些批评家倾向于将这一问题边缘化，而仅仅视“身体”主题为一种时尚（a fashion）。另一些批评家则认为“身体”主题之所以如此突出，是对其自身逐步消失的一种暗示（intimations of its disappearance），原因主要与电脑技术和随之而来的远程呈现取代身体接触所产生的游离文化（culture of disembodiment）及消费主义有关，因此把正在增长的对身体的兴趣都归诸时尚并不恰当，而应看成是一种响应快速变动的社会经济形势而对身体的意义变化的认识[3]。

这两种观念的对立，就其本质而言，所反映出的是对“心—身”关系（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body and the mind）的不同立场和态度。前者承继的可以说是典型西方传统思想的看法，即采取从柏拉图（Plato，427BC-347BC）到笛卡尔（René Descartes，1596—1650）理性主义哲学“心身二元论”为宗旨的阐释策略。在此二元论中，身体与心智（心灵）存在着紧张的冲突，被区分开来，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事物，各有各的运作法则，彼此不相干扰，但通常地，“心”具有优于“身”的地位[4]。后一阵营的观点则相对较为复杂，因为其内部本身就呈现多元杂合的趋势，却同时又是形构近几年身体研究风潮的主要推进动力。其中对身体研究的路径可以有很大的差异，但似乎都将传统的“心身二元论”作为共同的敌人，以推翻这个西方现代哲学中的重要论点为目标，对传统的“精神优越于身体”的观念进行了挑战。其中，有些彻底否认身体与心智可以区隔，理由在于不仅日常生活经验无法清晰辨别何为身体，何为心智，而且许多非西方文化体系亦不做此分隔。有的则承认身体﹑心智二元，但反对心身二元的断裂，而强调两者的互动，使身心处于持续变化的态势[5]。

按照上述后一种言说，目前关于身体的研究课题在不同领域呈现多端发展的趋势，诸如在变化中的女性主义议程里身体的地位，包括女人身体相关于消费主义与医学健康的新兴趣；社会对于身体健美的通俗关切；性欲特质在学院内外的广泛讨论；围绕艾滋病议题的男女同性恋团体的热烈争辩；后殖民理论中种族化身体概念产生的影响；以及当前对遗传工程和生物技术发展的关注等[6]。凡此种种皆说明科学与当代思想对身体做出了根本性的重估。身体主题波及领域之广泛﹑研究程度之深入，早已证明人类的身体不只是一具生理机器那么单纯，它已被重新定义，且浸透了文化的﹑历史的﹑哲理的﹑精神的诸多意涵，其形式不仅只是一个自然的实体，更加是一个文化的概念，是一套通过其外观﹑尺寸和装饰的属性对社会价值观进行编码的手段[7]。

然而身体在成为如此重要论题的同时，也成为一个难以彻底解决的困惑论题。首先是对“身体”进行定义﹑把握和控制的困难。“身体”一词，在语言中缺少同一的意义，可以具有多重界定。说它是“人体”，就要与动物的躯体相对；说他是“活体”，就要与死去的尸体相对；说它是“肉体”，则显然是与精神相对。此外，“身体”是自然遗传的？还是历史话语建构的概念？“身体”的这种复合性和多层性，在科学领域﹑哲学领域﹑社会学领域﹑人类学领域以及宗教学与神学等领域，往往以持续表现出的复杂性，逃避和反抗对其限制和捕捉的企图。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生物科学“人类基因组计划”[8]所引发的对生物最终天性及完整性的忧思，随之而来的是基因组版权的可行性困扰，这导致现今的基因研究仅仅可以较好的提供一个身体的地图，却无法适当勾画出它的界限[9]。

困惑远不止如此。当人们在谈论身体的时候，自己本身便已经被卷入问题之中了。“谈论身体”，或“人谈论身体”，又或“人谈论他的身体”，无不将我们的困惑重新指向那则古老的“心—身”问题（mind-body problem），因为“谈论”若是思想和语言行为，那么“身体”必然要成为所思考和所言说的对象，这样，所谓的身心关系，即身体和思想的关系问题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不可回避。然而，与谈论其他问题不同，作为谈论身体的“人”，在“谈论”的同时又回到了自身，这个“人”既是“言说之人”，也是“身体之人”，人和身体都在谈论中显示出来[10]。而身体又似乎无法被语言完全穿透，我们必须面对语言与身体断裂的局面[11]。这导致了通常情况下那种自我与他者的对立关系不复存在，但在谈论中显示出来的人和身体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至此我们牵引出了一个与“心—身”问题几乎同样复杂和费解的难题，那就是人类的“意识”（conciousness）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