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辛弃疾词《破阵子》和《西江月》
辛弃疾在我国文学史上是一个非常有特色的作家,他很不同于一般的封建社会的文人,不仅是一位杰出的爱国词人,而且还是一个优秀的爱国将领。
辛弃疾是山东济南人,在他刚生下来时,家乡已为金人所占领。当他二十一岁时,金兵大举南侵,山东人民纷纷起来反抗,辛弃疾集合了二千人的队伍加入了以耿京为首的农民起义军,并担任“掌书记”的职务,和金兵展开了英勇顽强地斗争。
后来他到了南宋,针对南宋统治集团所奉行的苟且偷安、屈辱求和的政策,强烈要求恢复中原,实现国家的统一。他曾于宋孝宗乾道元年( 1165)写了《美芹十论》,过了六七年又写了《九议》,系统地批驳了抗金必败的谬论,提出了一整套抗金的战略方针和具体措施。但南宋统治者却没有采纳他的建议,也不让他去从事抗金事业,只委派他去任地方官,想利用他的才能对付地方事变和镇压农民起义。
辛弃疾在长期的地方官任上,接触到了社会现实,对民情也有深入了解,他同情人民的疾苦,也为地方上的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如在滁州任知州时,由于采取了宽征薄赋,招回流落外地的流民返乡生产等措施,使残破的滁州很快得到了恢复。在江西、湖南救灾时,他严厉打击了囤积居奇的粮户及营私舞弊的官吏、奸商,使饥民得到了及时救济。在他任潭州知府和湖南安抚使时,建立了威震金兵的“飞虎军”,以后飞虎军成长为长江沿岸的一支重要的国防力量,被金人称之谓“虎儿军”。然而他毕竟是封建朝廷的官员,为了本阶级的利益,他曾扑灭过农民的反抗斗争,镇压过江西赖文政领导的茶民起义。
辛弃疾始终不忘抗金,就必然会招致主和派的排斥和打击,这使他在当时统治阶级的营垒中深有“孤危”之感,后来终于被免职,闲居江西的铅山、上饶达十二年之久。晚年,韩侂胄北伐,他曾一度出任镇江知府,但不久被弹劾免职,最后忧愤而死。
辛弃疾一生抗金抱负不得施展,就用词这一文学形式作为斗争武器。作者通过词来抒发自己的爱国抱负,激励人民的抗金意志。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辛弃疾先是个抗金的将领,到了后来才成为爱国词人。
辛词题材广阔,内容丰富,意境深远,风格多样。爱国主义则是他词的基调。他所写的无论是登山临水、送别友人,还是怀古忆昔、感叹时事,几乎都贯串着下列内容:热切地要求恢复中原、统一国家;有力地抨击统治者的屈辱求和;严厉斥责金贵族统治的残暴和深刻同情广大沦陷区人民群众的苦难生活。
辛词在艺术风格上的主要特点是雄浑豪放。辛弃疾在词坛上向来是和苏轼并称,他继承了苏轼豪放词的风格,并予以发扬光大,使之成为词坛的主流。
在辛弃疾晚年退居江西乡居期间,还写了不少描写农村生活的词,这些词以质朴、清新的格调形象逼真地反映出了农村生活的某个剪影,给人以强烈的美感。
《破阵子》一词是辛弃疾罢职在江西乡居期间为鼓舞他朋友陈亮的抗金意志而写的。陈亮是南宋著名的爱国志士,他一生坚持抗金,无论在政治上、学术上都是辛弃疾志同道合的朋友。《宋史》本传称他:“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陈亮一生没有做过官,五十多岁才考中状元,第二年就死了。在宋孝宗淳熙十五年,陈亮曾与辛弃疾在江西鹅湖商量过恢复大计,但后来这些计划落空了,这首词大约写于这次约会之后。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的原文是这样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在词的题目中标明为壮词,这是因为词写的是军中如火如荼的抗金生活以及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这种火热的战斗生活是作者所追求的,也是他本人曾经历过的。词里塑造了一位具有坚强战斗意志、不同凡响的英雄形象,他正是作者的化身。
词开篇两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是写军营的夜里和拂晓。“醉里”是说在喝醉了酒的情况下,这句的主语是作者所刻画的抗金英雄,也就是作者本人。辛弃疾一腔爱国热忱,在南宋统治者所推行的投降政策下,一再遭到压抑,这种由壮志难酬所带来的内心苦闷是强烈的,也是难于排遣的。因此借酒浇愁就成了他的日常生活。“看剑”,生动地写出了他作为一员武将,一刻也没有忘记为国杀敌。“挑灯”是拨亮灯光,点明了“看剑”的动作是发生在夜里。在夜里喝醉酒的情况下,还在“看剑”,这就非常突出地反映了英雄念念不忘为国杀敌的雄心壮志。“梦回吹角连营”是说英雄梦醒时所听到的是由接连的军营中吹来的一阵阵雄壮的军号声。前一句是写看,后一句是写听。下面的三句“八百里分麾下炙,十五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则是分别写了军营之中士兵们的宴饮和高奏军乐的热烈情景以及壮阔而盛大的阅兵场面。这里我们可以具体地感受到词的意境正在一步步地伸展、扩大。“八百里”本是指一种健壮的牛。《世说新语·汰侈篇》中说:“王君夫(恺)有牛,名八百里。”不过“八百里”用在这里却有双关的意义,它不仅指牛而言,还兼有营寨分布之广的意思。“麾”是军旗。“五十弦”,原是指一种古瑟,李商隐有诗“锦瑟无端五十弦”,这里是泛指军中的乐器。“翻”是演奏。“塞外声”是指边塞上雄壮的战歌。“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这两句是说在广阔的地面上,士兵们一方面在军旗下分享着大块的烤牛肉,一方面用各种乐器演奏着雄壮的边塞曲子,通过这样生动的描写,反映了士兵们给养的丰富和军容的威严以及战士们斗志的昂扬。上阕的最后一句,“沙场秋点兵”,写了这支雄壮的队伍正在沙场上练兵,可以想见,练兵正是为了给来犯的敌人以迎头痛击。
词的下阕一开始,就紧接着上阕的“沙场秋点兵”一句之后,写出了战场上所发生的那种激烈惊险的战斗情景:“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其中“的卢”是一种马的名称。相传三国时代刘备在樊城曾乘“的卢”马,“一踊三丈”,跃过了檀溪,从而摆脱了险境,免遭刘表的暗害。“霹雳”原指雷声,这里是指射箭时弓弦所发出的雷鸣般的响声。把射箭时发出的响声比作霹雳早已有之。《南史·曹景宗传》:“昔在乡里,骑快马如龙,拓(拉开)弓弦作霹雳声,箭如饿鸱叫。”《北史·长孙晟传》:“突厥最畏长孙总管,闻其弓弦声,谓之霹雳。见其走马,称为闪电。”这两句是说:“的卢”马在风驰电掣般地向前飞奔,士兵们拉弓放箭的声音像雷鸣般地震耳欲聋。这里所刻画的形象是那么鲜明,犹如在激烈的战场上摄取到的两个典型的特写镜头,通过这两个镜头把那种惊心动魄的战斗气氛完全烘托来了。这两句之所以写得那样形象逼真,不仅因为作者具有高超的艺术技巧,更重要的是因为作者有这方面的亲身体验。辛弃疾二十二岁就投入了山东起义军耿京去部下,在这一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起义军与金兵在江淮之间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次年春,辛弃疾代表耿京的起义军去建康(现在的南京)和南宋朝廷取得了正式联系,在他完成任务北返到海州的时候,听到了叛徒张安国已杀了耿京投降了金人。在此紧要关头,辛弃疾以异乎寻常的勇敢,只带了五十骑就闯进驻有五万大军的金营,活捉了张安国,缚置马上,渡过淮水,带到建康,交给了南宋朝廷明正国法。辛弃疾这种英勇行为使敌人大为震惊,也极大地鼓舞了人民群众的抗金意志。在上述辛弃疾英勇行为的整个过程中曾和敌人展开了一系列激烈、紧张、扣人心弦的搏斗。正是因为作者在青年时代就有跃马张弓,使敌人为之闻风丧胆的经历,才能把这两句写得如此的逼真,那样的有气势。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中的“了却”是完成的意思,“君王天下事”,是指收复中原的大事。因为从封建的正统观点看来,天下是属帝王一家的,统一天下是帝王的事业,正是出于这种认识,所以把收复中原的事业说成是“君王天下事”。“赢得”是博得的意思。“身后”是指死后。“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是说完成收复中原统一国家的伟大事业,博得为国立功的美名。这是当时包括辛弃疾在内的一切爱国英雄为之终生奋斗的目标。联系辛弃疾的一生,从他青少年时代参加抗金战斗开始一直到他最后离开人世,他始终念念不忘为实现这个伟大目标而奋斗。
词在上面这九句中,为读者塑造了种种英勇威武的形象,其中洋溢着作者为国战斗的激情,体现出了作者昂扬奋发的思想,在谈到收复中原,博得为国立功美名的时候,更是抑制不住他那由衷的喜悦之情,所有这一切,确实使这首词堪称“壮词”。
但是词的结尾一句,“可怜白发生!”使整个词意突然来了个急遽的转变。上面所写的这一切抗金战斗和收复中原统一国家的美好向往顿时都消失了,作者从幻想中又回到了冷酷无情的现实生活中来。摆在作者面前的现实是那样的令人沮丧!苟且偷安、屈辱求和已成为南宋朝廷的既定国策。在此情况下,一切有关抗金、收复中原的打算都必然会落空。因此作者最后只得无可奈何地以“可怜白发生!”这一充满忧愤的慨叹结束,给上面那些有关抗金生活的热烈追求和美好向往作出了全然否定的回答,从而使全词的感情由原来的雄壮转为了悲壮。
《破阵子》一词感情激烈、声调铿锵、色彩鲜明,随着作者思想感情的起伏变化,在写法上采取了大开大合的办法。词的前面把作者向往的抗金战斗越是写得威武雄壮、激动人心、酣畅淋漓,就越发加重了最后的失望之情。
这首词在艺术结构上冲破了常规。一般情况下,词的上下阕之间都是有明确分工的。下阕写景,下阕则抒情。但是《破阵子》一词在上下阕之间文意紧密相连,在下阕开头也即所谓“过变”时,没有另起新意,出现了“过变不变”的情况。全词的末句前的九句是一气下来,表现一个完整内容,直到末句文意才来了个突然的转折,但词到此也就结束了,这些地方正表现出了辛词在艺术上的创新精神。在辛弃疾看来,词艺术形式的某些规定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可以随着内容和作者的思想感情而有所转化。
下面讲另一首词《西江月》。
辛弃疾在被弹劾落职后,在农村过了二十年之久的隐居生活,在这时期他写了不少反映农村生活的词。辛弃疾在农村期间,生活还是比较阔绰的,住的是比较豪华的别墅,这和陆游晚年在农村的简朴生活是不一样的。因此辛弃疾和农村老百姓的关系也不如陆游那样亲密、融洽,而是存在着较大的距离,所以他对农民的疾苦缺乏真切的体会,辛弃疾以农村生活为题材的词,其成就主要不在于反映农民的受压迫、受剥削,而在于写出了农村自然风光的优美、恬静和清新。下面介绍的这首《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就是一首写山村夏夜风光的杰作。它与宋词中同类作品比较,无疑属于佼佼者。全词原文如下: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首词是作者住在江西上饶带湖时候的作品。黄沙,就是黄沙岭,在今江西上饶的西面,这里环境幽美、景色宜人。作者住在上饶带湖期间,经常去这里观赏风景。在词里,作者通过对乡村自然风光的出色描绘,抒发了对农村生活的热爱之情。词写的是夏天江南山村的夜景。词的上下阕分工很清楚,上阕的是晴,下阕写的是由晴转雨。
开首的第一句,“明月别枝惊鹊”,“别枝”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为离开枝头;另一种解释为另一枝、斜枝。这里作后一种讲似乎更好些。全句的意思是说由于月光明亮,惊起了树上栖息的喜鹊飞离树枝而去。类似这样描写在前人的诗词中也曾有过:苏轼的《次韵蒋颖叔》一诗里曾有“明月惊鹊未安枝”的句子;周邦彦的《蝶恋花》词中有“月皎惊乌栖不定”的句子。这些都是说月光很亮就会惊动雀鸟,使它们不在枝头栖息。“清风半夜鸣蝉”,是说在清风的吹拂中传来了夜半蝉鸣,它提示人们气候炎热,这为下阕天空浓云密布和下雨作了伏笔。接着而来的两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反映出了作者这样一种心情:从飘来的浓重稻花香味和像报导丰收喜讯的一片蛙声中,给了作者以丰收在望的无限喜悦。这里值得我们重视的是这两句写得很别致,从艺术构思上来说也十分精妙,充分表现出作者的艺术匠心。作者闻到的稻花香显然是由上句中提到的清风送来的。在这稻花香里诉说丰收喜悦的本应该是人,是作者。但这里写的却偏偏不是人,而是喧闹一片的蛙声,这样写给人以十分新鲜、奇特的感觉。这里作者给了蛙以拟人化的描写,似乎蛙也和人一样,在闻到了浓郁的稻花香后,受到了丰收年景的鼓舞,因而情不自禁地要用它们的大合唱来庆贺这丰收的来临。这样从侧面,通过“蛙声一片”来烘托,要比从正面,直接写人对丰收的喜悦新颖得多、深刻得多、感人得多,从而收到了十分良好的艺术效果。这些地方正充分体现了作者艺术技巧的精湛。
在上阕中作者写到了明月、清风,也写到了喜鹊、鸣蝉和蛙声这些景物,它们在江南的山村夏夜中无疑都是有一定典型意义的。作者写这些景物的时候不是平均使用力量,而是有详略深浅之分,如对明月、清风、喜鹊、鸣蝉是采取了略写、浅写,轻轻带过;而对蛙声则是详写、深写,尽量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作者之所以作这样的艺术处理,就是要通过“蛙声一片”来强调出自己对农村丰收在望的由衷喜悦之情。
词的下阕是写由晴转雨。由于天气炎热的缘故,天空出现了变化,云朵渐渐合拢来了,原来天空中闪烁的繁星渐渐被云彩遮住,只有在天边还能看到有几颗稀疏的星星。下阕开头的两句,“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都是倒装句。“七八个星天外”就是“天外七八个星”;“两三点雨山前”就是“山前两三点雨”。这里所写的都是夏夜阵雨来临之前的景象,这种情况,在我们很多人的生活经历中曾经不止一次地遇到过,而且类似的这种描写,在前人的诗歌中也曾出现过。五代卢廷让的《松门寺》一诗中曾有这么两句:“两三条电欲为雨,七八个星犹在天”,它也是写夏夜阵雨降临前的天象。作者没有拿前人现成的诗句原封不动地放在这里,而是根据自己的生活感受作了改动变换,用在这里显得很贴切又很逼真。阵雨既然马上来临,路人行人难免会产生焦急心情,为了免得淋湿,总要找个避雨的所在为好,此时此刻,作者想起了过去在这里曾有个茅店,那倒是个避雨的好地方。下阕的最后两句,“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中的“社林”是指土地庙附近的树林。这两句是倒装的结构。意思是:转过小溪的桥头,旧时所熟悉的茅店就在土地庙的树林边出现了。这里流露出了作者在突然发现避雨所在后的那种由衷的欣喜之情。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无论是作者在阵雨来临前的那种焦急心情,还是在突然找到避雨所在后所流露的欣喜之情,都不是由作者本人说出来的,而是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出来的。这种手法确实是十分高明。因此尽管别人也有过上述生活体验,但要写得像辛弃疾这样的逼真生动而又耐人寻味就很难办到了。
总之,这首《西江月》之所以为大家所喜爱,绝非偶然。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作者在词里以轻快的笔触,形象的语言,逼真的描写为我们刻画了一幅富有诗情画意的江南山村夏夜图。我们在读这首词的时候,似乎也被作者带入了这个充满着生机而又具有浓郁乡土气息的优美环境中来了,和作者一起在黄沙道中领略清风、明月、疏星、微雨、鹊影、蝉鸣和一片蛙声,一起感受了阵雨突然来临前的焦急心情和在找到避雨所在后的喜悦之情,从而使我们获得了极大的美的享受。
(原载《作品选讲》(四),北京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