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切、完整的人物形象——李瓶儿
文学史家和古典小说的研究者在谈及《金瓶梅》在人物塑造上的创造性成就时常举出西门庆、潘金莲、应伯爵和陈经济等人物为例加以论证,这是符合实际情况的,也是很恰切的。但当论及《金瓶梅》在人物刻画上尚有缺点和不足时,有些论者往往举出李瓶儿为例,指出她性格的前后分裂,从而影响到了整个形象的完整和统一。
这样的认识是否符合实际?有没有说服力?是值得商榷的。
在评论古典文学中的人物形象时,有两点应该特别引起我们的注意:一是要熟悉历史,善于把人物放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去考察、分析;二要熟悉生活,善于联系生动丰富的实际生活去观察思考,要充分认识到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的情况,切忌按某种固定不变的模式去套用的教条主义做法。
在论及李瓶儿形象刻画成功与否的时候,首先需要辨认清楚的是李瓶儿是个什么样的女性形象。只有弄清了这一点,才有可能得出比较符合事实的结论。
李瓶儿是小说《金瓶梅》里仅次于潘金莲的重要女性角色,是西门庆最宠的第六个妾。她之所以取名瓶儿,是因为她正月十五日生,那天正好人家送来一对鱼瓶儿,所以就被唤做瓶姐。
李瓶儿最早是大名府梁中书的妾,而梁中书是奸臣蔡京的女婿,这中书府是个豪华侈靡的贵族之家,李瓶儿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很早就沾染上许多淫逸之习。但中书夫人——蔡京女儿,平时对婢妾防范甚严,手段甚是毒辣,其中多数婢妾被她打死后埋在后花园中。在她的雌威之下,李瓶儿在感情生活上备受压抑是可以想见的,所以小说交代,李瓶儿平时只在外书房居住,由养娘服侍。
李逵大闹大名府时,梁中书与夫人各自逃生,李瓶儿也就带了一百颗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与养娘走上东京投亲,后嫁了花太监侄子花子虚为妻。太监升为广南镇守后,她随之去广南,后来太监有病告老回山东清河故里,她们夫妇俩也就随之迁回清河居住。
李瓶儿与花太监的关系是不同一般的。花太监把遗产都交给了这个侄儿媳妇,其中有些连他侄子都不知道,从中就可以看出他俩之间的不可告人的暧昧关系。李瓶儿自成了花子虚妻之后,尽管物质生活很富裕,且手头还掌握着大笔的钱财;但由于花子虚整日游荡妓院,把她这样一个年轻妻子丢在家里不管,这使她内心十分痛苦。自从她逃离梁中书家后,就向往着找个有情有义的丈夫,过上和谐美满的夫妻生活,能获取丈夫的疼爱,现在却碰上花子虚这样没出息的花花公子,这使她特别的失望。正是在这样一个特定的环境里,西门庆的介入和她勾搭上,才成为可能。李瓶儿和西门庆第一次见面时,就向他诉说了长期来积压于内心的痛苦:“奴为他(指丈夫花子虚)这等在外胡行,不听人说,奴也气了一身病痛在这里。”西门庆这一风月场中的老手,对这个漂亮妇人的内心情绪一眼就看透了,他抱着为她鸣不平的态度,煞有介事地批评了自己的结义兄弟:“嫂子在上,不该我说,哥也糊突,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便丢了去?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这使李瓶儿不能不感动,觉得西门庆能尊重、体贴自己,懂得自己的感情、心愿和要求,从而顷刻对他产生了好感,立即作出了为西门庆所期待的反应:“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劝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接着小说写了这样一段话:“这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的人,积年风月中走,甚么事儿不知道。可可今日妇人到明明开了一条大路,教他入港。”从上述这些描写里,使人明显地意识到李瓶儿已开始背叛自己的丈夫,在感情上倒向了西门庆。
自和西门庆勾搭上之后,随着感情生活包括性欲获得满足,李瓶儿对西门庆越来越倾慕、钟爱,同时对花子虚愈来愈厌恶和反感。
花子虚因和同房族兄弟的财产纠纷而被做公的抓走之后,这从客观上进一步推动了李瓶儿和西门庆之间的勾搭。李瓶儿在惊慌失措之余,只得求救于西门庆:“大官人没耐何,不看僧面看佛面。常言道:家有患难,邻保相助。因奴拙夫不听人言,把着正经家事儿不理,只在外信着人,成日不着家;今日只当吃人暗算,弄出这等事来……我一个女妇人,没脚蟹,那里寻那人情去!发狠起将来,想着他恁不依说,拿到东京打的他烂烂的不亏!只是难为过世老公公的名子。奴没奈何,请将大官人来,央及大官人,把他不要题起罢。千万只看奴之薄面,有人情,好歹寻一个儿,只休教他吃凌逼便了。”西门庆早就垂涎于李瓶儿的美色,对她提出的请求,当然会慨然应诺,况且京里有他强大的靠山,他要帮助李瓶儿,这对他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么事来,原来是房分中告家财事,这个不打紧处。既是嫂子分付,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如哥的事一般,随问怎的我在下谨领。”西门庆的这一举动,就使李瓶儿更感到他确是个“热情仗义”的男子汉,而且对自己竟这样的关怀、体贴,有求必应,不愧是个知己,从而进一步投向了他的怀抱。为报答对方的情义,她一下就慷慨地拿出三千两银子和大批珍宝玩物交西门庆作为营救丈夫的活动费用,当西门庆回答:“只消一半足矣”时,她却坚持要西门庆收下,理由是:“趁此奴不思个防身之计,信着他,往后过不出好日子来。眼见得三拳敌不得四手,到明日没的把这些东西儿吃人暗算明夺了去,坑闪得奴三不归。”但西门庆听了,还有顾虑:“只怕花二哥来家寻问怎了?”李瓶儿马上回答他:“这个都是老公公在时,梯已交与奴收着的,之物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顾收去。”很显然,李瓶儿是乘这机会,有意地将花家的财产转移至西门庆家。可以看出,这时的李瓶儿已下定决心离开花家,准备去给西门庆作妾,用她自己对西门庆的话说:“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
当花子虚打官司出来之后,一见家中原先的银两、珍宝及房舍、田庄都没了,就向李瓶儿追问下落,不料竟遭李瓶儿的一顿臭骂:“呸!魍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不着家,只当被人所算,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对我说,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女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能走不能飞,晓的甚么?认的何人?那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甫能寻得人情。平昔不种下,急流之中,谁人来管你?多亏了他隔壁西门庆,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的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的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出来,两脚踏住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还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有也没。……”花子虚遭李瓶儿的痛斥和出卖后又气又恼,竟一命呜呼了。花子虚与其说是死在西门庆手中,还不如说是死在李瓶儿手里。对花子虚来说,李瓶儿实是无情无义,以至活活将他气死,够残酷的了!李瓶儿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内心常为此而感到不安。她在临终前梦见前夫花子虚来索命,就是上述心理状态的形象反映。
李瓶儿这个原本柔弱的妇女,竟毅然决然地背弃自己的丈夫倒向西门庆的怀抱,其原因何在?有人可能把它归之为西门庆的有钱、有势、有地位,这固然不无道理,在小说的艺术描写里,也确有李瓶儿对西门庆权势艳羡的描写,但这决非是主要的。因为李瓶儿并非穷家小户的女子未曾见过世面,更非生活贫困,而急于向往过一种舒适富裕的生活。她的物质生活很优越,而且手头还有大笔财产,只是感情生活长期得不到满足,以至内心感到十分的痛苦和失望。西门庆突然闯入她的生活,关心她、体贴她,进而给了她感情方面,包括性生活上的充分满足,从而使她郁郁寡欢的生活整个变了个样。西门庆这个流氓、市侩,在她的眼里竟成了个慷慨豪爽、仗义疏财、气派非凡、知情达礼的“英雄好汉”。对比之下,花子虚则成了没出息、很窝囊、又寡情的厌物,这就是李瓶儿决心背弃自己的丈夫,甚至不惜把他活活气死,投向西门庆的主要原因。一次李瓶儿在与西门庆做爱时,当西门庆问她:“当初有你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不干?”李瓶儿回答是:“他逐日睡生梦死,奴那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撞,就来家奴等闲也不和他沾身……甚么材料,奴与他这般顽耍,可不砢硶杀奴罢了。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在李瓶儿的这段答话里,对她为什么这样主动而急切地和西门庆勾搭作了生动而形象的注解。
花子虚死后,李瓶儿之成为西门庆妾,似乎已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天有不测风云”,西门庆突然因靠山杨戬的倒台而受牵连。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别的事都已无暇顾及了,因此与李瓶儿的关系也只好被迫中断,原先如何将李瓶儿娶来家中的一切如意的设想也只得暂且搁置一旁,但李瓶儿此时却一切都蒙在鼓里,她突然发现西门庆不来找她了,她便不断地使冯妈妈去邀请西门庆来家,却连连吃了闭门羹,致使李瓶儿相思成疾,精神恍惚,渐渐地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这时医生蒋竹山出于对李瓶儿美色的垂涎,就乘给她看病之便,揭露了西门庆的种种恶行,“此人专在县中抱揽说事,举放私债。家中挑贩人口。家中不算丫头,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倘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时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而其中最关重要的是向瓶儿传递了一个惊人的信息:西门庆已被牵连进了一个重大的政治案件之中,“东京门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则甚?”这一音讯,犹如晴天霹雳,她突然意识到西门庆迎她去作妾已是不可能了。在这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李瓶儿见蒋竹山语言活动,一团谦恭,就权且让他倒踏门进来,以解决她感情上的孤独、苦闷,同时身边也可有个男人作依靠。但这丝毫也不意味着她对蒋竹山有什么深入了解和真挚的感情,更不是对西门庆的一片深情就此消失了。
李瓶儿招赘蒋竹山为婿之后,很快就发现他原是个猥琐可厌的男子,与西门庆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渐渐地颇生憎恶。蒋竹山见势不妙,为讨李瓶儿高兴,竟添置各种淫器淫药,哪知反被她一顿污辱和痛斥:“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家。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腊枪头,死王八!”
西门庆从政治案件的牵连中解脱出来之后,顿时又神气活现起来。李瓶儿得悉这情况后感到十分懊丧,特别是当她怀念起和西门庆相处的这段热烈的情爱生活时,就更加厌恶起蒋竹山而惦念起西门庆来了。这时西门庆为报复蒋竹山,就买通了流氓打手和衙门官吏把他整治得死去活来,直至迫使李瓶儿把他撵出家门为止。李瓶儿为表示对蒋竹山的蔑视,在她临出门时,还特意使冯妈妈舀了一锡盆水,赶着泼去。
李瓶儿之撵走蒋竹山,固然有西门庆蓄意报复蒋竹山,大肆捣乱、破坏所致;但也不能忽视李瓶儿自身的原因:就是蒋竹山无法满足她感情包括性爱生活的需要,因此李瓶儿对他愈来愈不能容忍,也正是出于同一个原因,她也越来越迫切地希望及早地回到西门庆身边。小说的作者唯恐读者对此领会不深,还特意地说了这样一段话:“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修合了些戏药部,门前买了些甚么景东人事,美女相思套之类,实指望打动妇人心。不想妇人曾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都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渐颇生憎恶,反被妇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烂,都丢吊了。”
如上所述,蒋竹山在揭露西门庆的霸道行为时,曾称他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这话,李瓶儿虽亲耳听到了,但当时她还缺乏实际的体验。
西门庆早已估计到李瓶儿在撵走了蒋竹山之后,还会乖乖地投向他的怀抱。他对李瓶儿在他倒霉之时,突然让蒋竹山当她的倒踏门女婿甚是气愤。为教训李瓶儿,使她领略一下他的厉害,好今后对自己服服帖帖,于是他决心要给李瓶儿一点颜色看。先是他根本不去理睬李瓶儿要重新嫁给他为妾的要求,后来在李瓶儿的再三央求下,他就托人捎话给李瓶儿:“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他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
李瓶儿这时为急于投靠西门庆,和他重归于好,也顾不得西门庆家中众妻妾的冷嘲热讽,竟厚着脸皮,自己送上门去。西门庆在李瓶儿进家之后,又故意百般冷淡她,一连三日,不去睬她,这使李瓶儿又气又恼,只得悬梁自尽,被众人救了下来。西门庆得悉情况后,对她非但不同情和抚慰,反而急匆匆地奔至李瓶儿房间,拿出绳子,逼着她去上吊,并声色俱厉地训斥李瓶儿:“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一付流氓恶棍的嘴脸,活脱脱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李瓶儿对此无可奈何,只有痛哭。
西门庆这样还不足以泄其愤,又令李瓶儿脱光衣服跪着,妇人稍有迟疑,就取出鞭子向她身上抽去,直至李瓶儿脱光衣服,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听命为止。小说成功地为读者刻画了这个市侩降服妇女的狰狞面貌。为让李瓶儿今后对他不敢有半点忤逆,同时也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还逼着李瓶儿回答他所提出的问题:“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李瓶儿至此巴不得对他奉迎讨好,以博取他的欢心:“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李瓶儿这番肆意吹捧西门庆,竭力贬斥蒋竹山的话,使西门庆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度的满足,从而转嗔为喜,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服,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于是两人才又重归于好。
李瓶儿自进入西门庆家当上了西门庆的第六房妾之后,她的性格有了很大的转变,对西门庆表现出特别的温顺、善良以至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她没有像潘金莲那样,除了西门庆外,有时还去勾搭其他男人发生淫乱关系,而是十分忠实于西门庆,一门心思地扑在他身上。尽管西门庆一度曾对她甚是凶狠,引起了她内心的痛苦,但这些比起她从西门庆那里所得到的,已属无关重要了,甚至在她看来,这也是个“有出息的男子汉”所惯常干的。人们看到:李瓶儿对西门庆的爱,已到了死心塌地、无以复加的地步。为了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直至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候,还一口一声地喊:“我的哥哥。”即便不能与西门庆长期生活在一起,也期望着尽量和他多厮守些日子。自己已病得不成人样了,还要处处为西门庆着想,给他考虑这,考虑那,甚至在死后,还要托梦给西门庆,语重心长地嘱咐他:“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
如果说,西门庆对他的众多妻妾和相好,一般是谈不上有什么真正感情的,只是发泄性欲;那么对李瓶儿有些例外。李瓶儿死时,他大哭大叫,确实动了真情,因此曾引起家里其他妇女的嫉妒和不满。显然李瓶儿在西门庆的众妻妾中无疑是最得宠的。但她没有利用自己所独有的优越地位去傲视其他妻妾、称王称霸,相反的却处处表现出委曲求全、逆来顺受。潘金莲如此处心积虑地去谋害她、暗算她,她却没有给以应有的反击,而只是忍气吞声,一味地退让。她平时对家中的下人们,也从不拿出一副主人的架势,居高临下地去训斥他们,或一不高兴,就动辄打骂;相反的倒是多方体贴、关心他们,在钱财、物质上去资助他们。西门庆的心腹小厮玳安就赞她为人最好,又谦让,又和气,没有骂过他们,在叫他们购置东西时,还要让他们从中捞些好处,有时借了钱给他们,也不向他们讨还。
确实,在人们考察了李瓶儿一生的表现之后,都会感到她前后性格的明显不同:对花子虚和蒋竹山,她是那样的无情无义、刻薄寡恩;但自从嫁给了西门庆之后却又表现出那么善良、温顺,即便是遭人坑害,也总是一味地委屈求全、忍气吞声。
这种前后性格的不同,能否称之为人物性格的分裂?能否算是破坏了人物形象的完整和统一?不能!
大千世界犹是人生的万花筒。在实际生活里,妇女们的性格、气质,追求、向往是各不相同的,我们不能以某些为自己主观所认可的模式去衡量现实生活里种种不同的人物性格。在众多类型的妇女中间,存在着一类被称为“痴情型”的妇女,她们把追求情爱上的满足视为人生头等重要的事情。只要有个她所中意的男子,关心她、体贴她,在感情上包括性生活方面能充分地满足她的要求,那不管对方在思想、品德上还存在着多少缺陷,她都可以不予计较,死心塌地去爱他,必要时为他牺牲一切。相反,如果男方不去关心她、体贴她,在感情上和性生活方面故意冷淡她,那她怎么也受不了,即使是自己的丈夫,也不能长久地厮守在一起。一有机会,就会和对方立即闹翻,以至完全破裂。李瓶儿就是这样一种女性。她是个一味痴情以至丧失理性的女性典型。对此特性,作者在第二十九回《吴神仙贵贱相人》里,作了十分形象的提示。吴神仙在给李瓶儿看相后,在对她所作的评语中有这样的话:“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这里所说的“昏沉”,应该是指她只迷醉于感情而缺乏理智,所以她对周围环境以及西门庆其人都认识不清,陷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不是吗,西门庆一贯奸骗妇女、坑害妇女的本质特征,李瓶儿不仅早有所闻并也有自己的切身体会,可是感情蒙住了她的眼睛,使她一点也看不到这些。从小说的具体艺术描写里看得很清楚:李瓶儿悲剧的制造者应该是西门庆和为西门庆所疼爱、庇护的潘金莲。可李瓶儿本人却把西门庆视为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幸福生活的赐与者,是自己最理想的男人,因此她始终不渝地爱他、疼他,一切都围绕着他来转,为他奉献出自己的一切,以至自己的生命。李瓶儿之所以对潘金莲咄咄逼人的气势,对她所施展的种种毒辣的阴谋和陷害,一再退让、容忍,也是因为潘金莲是西门庆所喜欢的女人,一贯受到西门庆的庇护。既然她爱西门庆,一心为了西门庆,那就得看西门庆面上,不能和潘金莲撕破脸皮对着干,只得忍气吞声,一让再让。
当我们明确了李瓶儿是怎样一个典型之后,就会认识到她前后性格的不同表现是由她前后完全不同的环境所促成的,这种性格上的发展是完全符合事物情理的,不能称之为“性格的分裂”,因为就在这前后性格的不同变化之中,存在着人物特性的有机的内在联系,表现出了人物性格在不同环境之下的合乎逻辑的发展。因此,小说这样写,非但没有破坏形象的统一和完整;相反,倒使形象更加饱满,更具有丰富的内涵,更值得人们回味。
《金瓶梅》作者在李瓶儿形象的塑造中,再一次地显示出他认识生活的深度以及他高超的现实主义描写艺术。
(原载《文史知识》1989年第2期,后经作者修改,收入《金瓶梅红楼梦纵横谈》,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本书选用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