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轻舔丝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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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或许会想,既然已经陷入这般窘境,我又何妨再猛敲那扇向我关上的门,或者甚至爬上大门,乞求我的女主人原谅。也许我想过这么做,当我站在黑暗的小巷里失魂落魄地哭泣时。但是我已经看到了戴安娜投向我的目光,她的眼神中毫无热情和欲望。更糟糕的是,我也看见了她朋友们的表情。经过这样的事情,我怎能再帅气而骄傲地走在她们面前呢?
想到这里,我哭得更凶了,我可以一直坐在门口哭到黎明。但是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旁边有响动,是泽娜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胸前,面色苍白。我痛苦得把她都忘了。这时我说:“哦,泽娜!怎么会这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她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像过去的她了,“我们该怎么办?我知道我该怎么办。我应该把你留在这儿,希望那个女人把你捡回去,然后粗暴地对你。这就是你的报应!”
“哦,她不会来找我了,是不是?”
“是啊,当然不会了。也不会让我回去了。看看你的花言巧语把我们害的!在又黑又冷的一月晚上,连一顶帽子,甚至一条内裤、一条手绢都没有!我真希望我是在监狱里。你让我丢了工作,你让我丢了名誉。你让我丢了七英镑的薪水,我存着去殖民地的——哦!我真是傻了才会让你亲我!你真是个傻子,竟然以为女主人不会发现——哦,我应该打你!”
“那你打我吧!”我哭哭啼啼地喊着,“把我的另一只眼睛也打肿,我欠揍!”但她只是摇了摇头,双臂仍旧紧紧抱在胸前,转移了视线。
我用袖口擦了擦眼泪,想要镇定一点。我穿着安提诺乌斯的衣服离开会客室的时候刚到十二点,现在大概过了半个钟头——这是个可怕的钟点,因为这意味着黎明前还有最长、最冷的几个小时要熬过去。我以最卑微的语气说:“我应该怎么办,泽娜?我应该做什么?”
她的目光越过肩膀看着我说:“我想,你应该去找你的亲戚。你有亲戚吧?或者朋友?”
“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再次用一只手捂住脸。她转过身来,开始咬嘴唇。“如果你真的一个亲戚朋友都没了,”最后她说,“那我们很像,因为我也一无所有。我的家人因为阿格尼丝还有警察局的事情都抛弃了我。”她盯着我的水手包,用靴子踢了踢说,“你身上一点现金都没有了?这里面是什么?”
“我所有的衣服。”我说,“我来戴安娜家时带的男装。”
“是好衣服吗?”
“以前我觉得是。”我抬起头说,“你是说我们穿上这衣服,装扮成男人?”
她弯下腰,斜视着包说:“我是想把它们卖了。”
“卖了?”卖了我的禁卫军服,还有法兰绒西裤?“我不知道……”
她把手放在嘴边,咬了咬手指说:“你要么把衣服卖了,小姐,要么就去艾奇韦尔路,站在路灯下等着有人施舍给你一个硬币……”
我们把衣服卖了。卖给基尔伯恩路边一个摆货摊卖旧衣服的人。当泽娜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收摊。这个市场开到半夜,但是当我们进去的时候,手推车几乎都空了,街上也都是垃圾,商贩们正在熄灯,把桶里的水倒进下水道。这个男人看到我们过去便说:“你们来得太晚了。不卖了。”但是当泽娜打开水手包,拿出里面的衣服时,他探头看了看,然后闻了闻。“水手服也不值得我拿出来卖,”他一边说一边用双臂摊开那件外套,“不过为了这哔叽我可以留下,还能做一件漂亮的背心。外套和裤子很不错,鞋也是。我出一个基尼跟你们买。”
“一个基尼!”我说。
“今天晚上你们能卖到一个基尼算不错了。”他又闻了闻说,“我敢说它们还是热的。”
“一点也不热,”泽娜说,“但是我们需要基尼。如果你能给我们几件女士内衣和两顶有蝴蝶结的帽子,只给一镑得了。”
他给我们的衬裤和长筒袜都已经老旧发黄,帽子也糟糕得很,而且我们两个还都需要胸罩。但是泽娜对这笔交易好像还挺满意。她把钱装进口袋,领我去了一个卖烤土豆的小摊,我们每人吃了一个土豆,一起喝了一杯茶。这土豆吃起来像泥土一样,茶也只是有点颜色的水。好在小摊上有个火盆,让我们暖和了一会儿。
像我刚才说的,我们被撵出来后,泽娜变了很多。她不再颤抖,而是有了智慧和权威——现在是我在颤抖了。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她也十分自在。曾经我也是这样的,而现在,我想如果她能让我握着她的手,我也可以——然而我只能在她脚边跌跌撞撞地走着,可怜巴巴地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泽娜?”以及,“哦,泽娜,好冷啊!”甚至是,“泽娜,你觉得她们现在正在做什么呢,在费里西蒂?哦,你能相信她真的是把我撵出来了吗?”
“小姐,”她最后对我说,“别怪我不客气,你要是再不闭嘴,我想我真的不得不打你了。”
我说:“我很抱歉,泽娜。”
最后她和一个站在火炉旁边的风尘女子搭上话,听她说这附近有一个寄宿公寓,可以在里面过夜。实际上这个地方糟糕得很,一个房间住女客,另一个房间住男客,睡在里面的人都在咳嗽。我和泽娜躺在一张床上,为了暖和点她还穿着衣服,但是我想到自己的衣服都皱巴巴的,便把它放在床垫下,希望过一夜就能压平。
我们僵直着躺在一张床上,枕着同一个扎人的长枕头,但是她背对着我,眼睛紧闭着。其他房客的咳嗽声,我脸颊的疼痛,我的不堪和惊慌都让我无法入眠。泽娜打了个寒战,我把手放在她身上,她并没有挪开我的手,于是我靠得更紧了。我非常小声地说:“哦,泽娜,想到这一切我就睡不着!”
“那肯定。”
我颤抖着说:“你恨我吗,泽娜?”她没有回答,“我不会怪你的,如果你恨我的话。但是,哦,你知道我有多过意不去吗?”我们旁边那张床上的女人发出了一声尖叫——我想她是个醉鬼——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我们的脸贴得更近了。她的眼睛仍旧闭着,但我知道她在听。我想到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是怎样与现在不同地躺在一起。在那之后,狼狈不堪便熄灭了我的欲火。因为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起这事,我想应该由我提起,便轻声说,“哦,如果戴安娜没有发现该多好!在戴安娜来之前,很有意思不是吗?”
她睁开眼睛,悲伤地说:“是很有意思,在被抓住之前,这种事都很有意思。”然后她盯着我,不说话了。
我说:“不要这么难过好吗,泽娜?现在你是我在伦敦认识的唯一一个同类了。既然你也是一个人,我想,我们两个可以一起试试?我们可以找个房间,那种寄宿的房子。你可以找个工作,当女裁缝或者打杂,我再买一件西装,等我的脸好了以后——嗯,我知道一两个赚钱的办法。我们一个月就可以赚回你的七英镑。我们很快就可以攒够二十镑了。那时候你就可以去殖民地了,而我——”我深吸一口气——“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你说他们总会需要房东,他们肯定也需要妓女吧,哪怕是在澳大利亚……”
我小声嘟囔的时候她看着我,然后靠过来亲了我一下,非常轻地点在我的嘴唇上。然后她又转过身去,最后我睡着了。
我醒了以后,天已经亮了。我听到女人们咳嗽和吐痰的声音,她们用低沉而带着怒气的声音讨论着昨晚,以及必须挨过的今天。我闭上眼,用手捂着脸。我不想看她们,也不想看这个我现在必须和她们共享的肮脏世界。我想到了泽娜,以及我对她说过的计划,我想这一定会很难,非常难,但是泽娜会帮我度过最困难的时候。没了泽娜,那可真是太难了……
于是我把手从脸上移开,看着床的另一边,然而床上没有别人。泽娜走了。钱也不见了。她按照佣人的习惯起得很早,并且离开了熟睡的我,让我身无分文。
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大脑一片空白。我已经十分头昏脑涨,不能再更昏,已经够狼狈,无法更不堪了。我从床上起来,把裙子从床垫下拿出来——皱得更厉害了——然后穿上。旁边那张床上的女醉鬼花了半个便士买了一盆温水,站在里面洗了以后,把剩下的水给我,让我擦了擦脸颊上剩余的血迹,梳了梳头发。我在墙上贴着的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脸,我的脸像个放在油灯下的蜡像。当我穿上鞋时,我的脚仿佛尖叫了一声:这双鞋是我当男妓的时候穿的,现在要不是我的脚变大了,就是我已经习惯了软皮子。之前走到基尔伯恩路时我的脚已经磨出了水泡,现在水泡磨破了,长筒袜也磨坏了。
这个寄宿公寓不允许房客逗留到中午,十一点的时候来了个女人,用一把扫帚把我们撵出去了。我跟着那个女醉鬼走了一段路,当我们在麦达维尔[55]分别的时候,她拿出最小的一卷烟,卷了两根细得跟棉线一样的烟,给了我一根。她说,香烟是治疗瘀青最好的药。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抽得手指都被烫到了,然后我想了想自己的窘境。
我的情况,熟悉得让人觉得荒谬。四年前,当我从斯坦福希尔逃走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寒冷、病态而狼狈。然而,那时候我至少有钱,有漂亮的衣服,有食物,有香烟,虽然不足以让我快乐,也足够我生存一段时间。现在,我一无所有。我饿得头晕眼花,而且宿醉未消。如果我想用一个便士买个鳗鱼卷,就得去乞讨,或者像泽娜建议的那样,到滴着水的墙下去卖身,看看运气如何。乞讨的想法我不能接受——两周前我走在戴安娜身边的时候,那些绅士还在赞叹我那裁剪精良的西装和闪闪发亮的袖扣,现在我又怎能向他们乞讨硬币和同情?想到要卖身给他们中的一个,被当作女孩来对待,就更糟了。
我站起来——一直坐在长椅上太冷了。我想起泽娜昨天晚上说的,我必须去找我的亲友,找一个能收留我的人。我告诉她我一个熟人也没有,但现在我想起来了,毕竟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一试。我并没有想到我在惠特斯特布尔那个真正的家,好像于我而言,我已经永远和他们了断了。相反,我想起一位曾经像母亲一样对我的女士,还有她那对我就像姐妹一样善良的女儿。我想起了米尔恩太太和格蕾西。这一年半以来我都不曾和她们联系。我曾经许诺去看望她们,但是从来没有这个自由。我承诺过给她们寄去我的地址,但是从来没有给她们送去只言片语说我想念她们了,也没有给格蕾西寄过生日贺卡。事实是,从我刚到费里西蒂,度过那陌生的头几天后,我就再也没有想念过她们。但是现在我想起了她们的善良,简直想哭。戴安娜和泽娜都抛弃我了,但是米尔恩太太会收留我的,我敢肯定!
于是我从麦达维尔走到了格林街——我走得像爬一样,痛苦,耻辱,还有箍得紧紧的鞋,让我仿佛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我终于走到那栋房子跟前,它看起来很破旧——我知道会是这样的,当你从一个豪华的地方离开,就会觉得原来住过的地方变差了。房门前没有花了,也没有三条腿的猫,不过此时是冬天,街上寒冷而荒凉。我只能想到自己的窘境,当我按响门铃,并没有人应答,我心想,我就坐在台阶上等着,米尔恩太太从不会出门太久,如果我在寒风里冻僵了,倒是正适合我……但是当我把脸贴在门边的窗户上,看到了客厅的墙,那里原来是格雷西贴的图画,《世界之光》和印度神明,还有别的画,但现在墙上光秃秃的,只留下了图画曾经贴在那里的痕迹。看到这一幕,我颤抖起来。我惊慌地抓住门环开始猛敲,并对着门上的邮件投递口大喊:“米尔恩太太!米尔恩太太!”又喊,“格蕾西!格蕾西!”但是只听到自己的回声,客厅里仍是黑暗一片。然后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喊,是别的住户:“你是在找那个老太太和她女儿吗?她们走了,亲爱的,一个月前就走了!”
我转过身来向上看。有个男人站在阳台上对我说话,并朝着房子点了点头。我痛苦地仰头看着他问,她们去哪儿了?
他耸了耸肩说:“去她姐姐那儿了,据我所知。老太太秋天的时候身体很不好,她女儿又是个傻子——你知道的吧?她们的亲戚觉得留她们俩在这儿不合适。她们走的时候把家具都搬走了,我猜这栋房子是准备卖了……”他看了看我的脸颊说,“你的黑眼圈真是可爱,”他说得好像我不知道自己有了黑眼圈似的,“就像歌里唱的不是吗?不过你只有一只!”
我瞪了他一眼,他笑起来,我不由得发抖。一个金发小女孩出现在阳台上,站在他旁边,抓着扶手,把脚跷在栏杆上。我问他:“那这位女士住在哪里,她姐姐住在哪里?”他摸了摸耳朵,想了一会儿。
“哦,我确实听说过,但是我忘了……我想是布里斯托,或者是巴斯……”“那就是不在伦敦?”“哦,对,当然不在伦敦了。可能是布莱顿?”我扭过头去,看着米尔恩太太的房子,看着我过去住过的房间的窗户,还有我夏天时喜欢坐在那儿的阳台。当我再次看那个男人的时候,他把小女孩抱在怀里,微风吹动了她金色的头发,发丝飘在那个男人脸上。这时我想起这两个人了,他们是听曼陀林时拍着手的父亲和女儿,在那个温暖的六月晚上,我遇到戴安娜的那个星期。他们是从老屋搬迁过来的。有着浪漫名字的义工来看过他们。弗洛伦丝!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记得她。我有一年多没想起过她了。
这会儿如果能遇到她该多好啊!她为穷人找房子,或许也能为我找一个。她曾经对我很好,如果我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会不会依然对我好?我想起了她清秀的脸庞和卷曲的头发。我已经失去了戴安娜,失去了泽娜,现在又失去了米尔恩太太和格蕾西。在那个时候,整个伦敦只有她算得上是我的朋友——当时我最想见的就是她。
阳台上的那个男人转过身去。我把他叫回来:“嘿,先生!”我走到他家旁边,盯着他,他和他女儿靠在阳台的扶手上,她看起来就像教堂屋顶上的天使。我说,“你不认识我,但是我曾经住在这儿,和米尔恩太太一起。我想找个女孩儿,你们刚搬进来的时候她来过你家。她在给你们找到这个公寓的人那里工作。”
他皱了皱眉头:“你说的是一个女孩?”
“一个鬈发的女孩,相貌平平,叫弗洛伦丝。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你知道她工作的福利机构叫什么名字吗?是一位女士经营的,一位看起来非常精明的女士。那位女士演奏曼陀林。”
他皱着眉,挠了挠头,但是最后一个细节让他豁然开朗。“那个,”他说,“对,我想起来了。那个帮她做事的女孩,就是你的好友,对吧?”
我说是的,又补充说:“那个慈善机构呢?你还记得名字吗,还有他们的办公室在哪里?”
“办公室在哪里,让我想想……我确实去过一次,但是不太确定还能不能记住具体地址了。我记得那个地方,在伊斯灵顿的安吉尔附近。”
“是在萨姆·柯林斯附近?”
“过了萨姆·柯林斯,在北街。还不到邮局那里。左手边有一条小道,在酒吧和裁缝店之间……”
他就想起来这么多,不过已经够了。我向他道谢,他笑了笑。“多么可爱的黑眼圈啊,”他又说了一遍,不过这次是对他女儿说的,“就像歌里唱的,是不是,贝蒂?”
我觉得自己的脚简直像已经走了一个月。我怀疑我的靴子已经磨破到露出袜子,似乎已经露出了脚趾、脚跟和脚踝。但是我没有停下来看看是否如此。风吹得更猛了,尽管才下午两点,天空已经变成了铅灰色。我不确定那个慈善机构几点关门,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也不知道我到了以后弗洛伦丝会不会在那里。于是我快步走到本顿维尔希尔,我的脚都快像布丁一样稀软了。我想着如果找到她我要怎么向她开口。这真是很难。毕竟我和她不熟,更糟糕的是,我不得不想起,我曾经约过她,却又让她失望了。她究竟能不能想起我呢?在灰暗的格林街,我肯定她会想起来的。但是我迈出灼痛的脚每走一步,就越不确定了。
我没用太久就找到了那个办公室。那个男人的记性不错,北街自他上一次去过后似乎没怎么变,酒吧和裁缝店都和他描述的一样,在街的左手边,刚过音乐厅。它们之间有三四个门,通向房间还有上面的办公室,其中一个门上钉着一个搪瓷的小门牌,上面写着:庞瑟比慈善房屋,经营人:J.A.D.德比小姐。我清楚地记得那位演奏曼陀林的女士就叫这个名字。在门牌下有一张手写的字条,被雨水淋得褪了色,上面有个箭头,指向门边的一个拉铃。“请拉门铃并进入”,上面写着。于是,我有些瑟缩地拉门铃进去了。
门廊狭长而阴郁,通向一扇窗户,面朝着砖墙和渗水的排水管。除了沿着裸露的阶梯往上走,没有别的通道。扶手非常黏,但我抓住它往上爬。我爬了不到三四个阶梯,楼上的一扇门就打开了,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一个好听的女声说:“楼下的人你好!楼梯很陡,不过值得上来!你需要灯光吗?”
我说不用,然后快速爬上去。走到顶楼,我有点喘不过气了。我被这位女士领到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办公桌,一个柜子,还有几把不配套的椅子。当她请我坐下,我便坐下,她自己坐在办公桌的一角,双手交叠在胸前。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打字机的声音。
“嗯,”她说,“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我说,你的眼睛是怎么了!”我像男人一样摘了帽子,她端详着我的脸颊,又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受伤的额头,我十分笨拙地摆弄着帽子上的丝带。她说,“你预约了吗?”我说我不是来找房子的,我来找一个女孩。
“一个女孩?”
“应该说是个女人。她叫弗洛伦丝,在这儿做慈善工作。”
她皱了皱眉头。“弗洛伦丝,”她说,“你确定?这里只有德比小姐,我,还有另一位女士。”“德比小姐,”我语速很快地说,“认识我要找的人。她肯定在这里工作过,因为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说……”
“她说什么?”这位女士更加谨慎地问——因为我突然又不说了,我的手从肿胀的脸颊上滑落下来。我在心里绝望、痛苦而生气地咒骂着。
“她说她就要离职了,”我说,“搬去别的地方。我真是个傻瓜,现在才想起来!也就是说,弗洛伦丝有一年半都不在这里上班了!”
这位女士点了点头。“啊,你看嘛,那是我来之前了。不过,就像你说的,德比小姐一定记得她。”至少这点是可以肯定的。我抬起头说:“那么,我可以见她吗?”
“可以,但今天不行。明天也不行。恐怕她周五之前都不在这里。”
“周五!”那真是糟透了,“但是我今天必须见到弗洛伦丝。必须见到她!你们肯定有个名单,或者手册,写了她去哪儿了。肯定有人知道!”
这位女士似乎很惊讶。“嗯,”她慢慢地说,“可能我们有吧,但是我们不能把这种信息给陌生人,你能理解吧。”她想了想说,“你能给她写一封信吗,让我们转交给她……”我摇了摇头,感觉眼睛开始疼了。她一定是看到了,并且误会了,于是非常温柔地说,“啊,可能你不太会写字?”
为了听到一句善意的话,我可以承认任何事情。我又摇摇头说:“嗯,不太会。”
她沉默了一会儿,或许在想,如果我连读写都不会,我的请求应该没什么不良意图。无论如何,最后她站起来说:“等一下。”于是离开了这个屋子,穿过大厅,进了另一个房间。打字机的声音更大了,然后停了。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伴随着纸张翻动的声音,最后是打开抽屉的声音。
那位女士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张白纸,看上去是个信封。“有了!德比小姐的办公系统真是不错,我们找到你的弗洛伦丝了——嗯,至少,是个叫弗洛伦丝的人,她是在我和本尼特小姐来之前走的,1892年在这里。不过,”她的表情变得严肃了,“我们觉得不能把她的住址给你。她去一个孤女收容所工作了,我们可以告诉你这个地方在哪儿。叫作弗里曼特尔之家,在斯特拉特福德路。”孤女收容所!这个想法让我颤抖起来,感觉十分虚弱。“那肯定是她了。”我说,“但是,斯特拉特福德?这么远?”我挪动了一下凳子下的脚,感觉鞋子在磨着流血的脚跟。我的靴子上沾了一层泥,裙子边上好几寸都弄脏了。雨水敲打在窗户上。“斯特拉特福德。”我重复着,那位女士见我如此痛苦,便靠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你有车钱吗?”她温柔地问。我摇了摇头,“我所有的钱都没了!我什么都没了!”我用一只手捂住眼睛,虚弱地靠在办公桌上。这时我看到了桌子上放的东西。是那封信。这位女士把信封朝上放着,以为我不识字。信非常简短,有弗洛伦丝的亲笔签名:弗洛伦丝·班纳,我看到她的全名了,这封信是写给德比小姐的,“请收下我的辞呈……”我没有读下去,因为我看到信的右上角有一个日期,还有地址,很显然不是弗里曼特尔的地址,而是她们不想告诉我的家庭地址。上面有个数字,还有个街名:伦敦东区,贝斯纳尔格林区奎尔特街。我立刻就记住了。
这位女士还在好心地说着些什么,我没有听进去,但是此刻我抬起头,看到了她的动作。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了办公桌的一个抽屉。她说:“一般我们不会这么做,不过我看你也累坏了。你从这儿坐车到奥尔德盖特,应该能在那里转车到斯特拉特福德的麦尔安德路。”她伸出手,里面有三便士,“或许还能在路上买杯茶喝。”
我接过了硬币,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这时我旁边的铃响了,我们都吓了一跳。她立刻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说,“我今天的最后一个客人。”
我领会了她的意思,起身拿起了我的帽子。楼下的过道里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楼梯的咯吱声。她把我送到门口,对访客喊道:“上来吧,没错。楼梯比较陡,不过值得上来……”黑暗中走出了一个年轻男人,后面跟着一个女人。他们的皮肤都很黑——我猜可能是意大利人或者希腊人——看起来非常穷苦。我们都在办公室的门口站着,尴尬地微笑着。最后那对青年夫妇进去了,我一个人站在楼梯口。
那位女士抬起头,与我目光相接。
“祝你好运!”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朝我喊道,“希望你能找到你的朋友。”
既然我完全不打算去斯特拉特福德,我也没有照那位女士说的去坐车。我在大街上一个撑着小棚子的小摊上买了一杯茶,喝完茶,还杯子的时候问道:“去贝斯纳尔格林怎么走?”
我以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步行去过比克拉肯威尔更往东的地方。此刻我一瘸一拐地在城市路上朝老街走去,又感觉到一种新的紧张。在我待在那个办公室的时候,天色渐暗,变得潮湿多雾起来。路上的街灯都点亮了,每一辆马车上都点起了灯。城市路不像苏荷区那样是一排一排的万家灯火,而是每走十步才有一盏不甚明亮的煤气灯,大概有二十几盏灯闪烁在阴暗中。
老街上稍微明亮一点,因为这条街上有办公室、拥挤的车站和商店。然而当我走到哈克尼路的时候,街上似乎又变得黑暗了,我周围也变得更加破败。安吉尔的十字路口倒是比较体面,但是这里的路上都是粪便,每一辆车经过的时候都甩我一身。路上的行人也更穷困一些,都是老实本分的工人阶级,男男女女穿戴着和我身上一样暗淡褪色的外套和帽子。他们的西装不仅肮脏,还很破旧。他们穿着靴子,但是没有长袜。男人们的领口是围脖,而不是领子,头上戴的是便帽,而不是礼帽。女人们披着方巾,女孩们穿着脏围裙,或者连围裙都没有。每个人身上似乎都背着什么,有篮子、包袱,还有孩子。雨下得更大了。
安吉尔卖茶的女孩告诉我走到哥伦比亚市场,我在哈克尼路上走着,发现自己突然来到了一个被阴影笼罩的大院子边上。巨大的花岗岩大厅、塔楼和彩色玻璃窗格就像哥特式教堂一样,黑暗而安静。有几个看起来十分粗俗的人拿着烟和酒,懒懒地站在拱门那里,搓着手取暖。
突然,塔楼里传来的一阵轰鸣,吓了我一跳。繁复的钟声就像这个巨大的废弃市场一样恼人而无用。钟声告诉我,已经四点一刻了。现在去弗洛伦丝家还太早,如果她全天都上班的话。于是我在市场一个能稍微挡风遮雨的拱门那里又待了一个小时。钟声敲响五点半的时候,我走进院子,环顾四周。此刻我几乎快失去知觉了。旁边有个小女孩,脖子上挂了一大个篮子,里面是一把把水芹。我走过去问她到奎尔特街还有多远。因为她看起来又湿又冷又悲伤,也因为我觉得不能空着手出现在弗洛伦丝家门口,于是我买了她最大的一把水芹,花了半个便士铜币。
我僵硬的胳膊笨拙地抱着水芹,慢慢走在我要去的街上,很快就在路的尽头看到了一排宽阔的联排房屋,都是低矮的平房——不能算脏乱,但也不怎么精神,有的街灯玻璃都碎了,或者整个玻璃都没了,街上到处都堆着破旧的家具,还有一堆一堆小说中会委婉称之为灰烬的东西。我看了看身边那扇门的号码:一号。我慢慢地在街上走。五号……九号……十一号……我觉得越来越虚弱了……十五号……十七号……十九号……
我停下来了,因为看到了我要找的房子。窗帘拉着,透着油灯的光芒。看到这一幕,我突然恐惧得难受起来。我把手放在墙上,想要站稳,有个男孩从我身边走过,吹着口哨,还对我眨眼,我猜他以为我喝醉了。他走后,我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周围不熟悉的房子。我又想起自己去格林街的目的,如果说我在那里给人感觉很疯狂,现在的一幕则像是喜剧一般滑稽——我要是告诉弗洛伦丝,她一定会对我笑出声来。
但是我已经走了这么远,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于是我走到亮着灯的窗边,又走到门口,敲了门等着。那天我仿佛踏过了一千个门槛,而每个人都残忍地拒绝了我。如果我在这里听不到一句友好的话,我想我就要死了。
最终,我听到了说话声和脚步声,门开了,弗洛伦丝站在那里,就像我上次见到她时那样,她在灯光下看着黑暗处,发丝边缘有一圈光晕。我叹了口气,一阵颤抖,然后我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手里还抱着什么。是个婴儿。我越过婴儿往屋子里看,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男人,坐在燃烧的火炉前面,目光从膝上的报纸转向我,透露出温和的疑问。
我又把目光移回弗洛伦丝身上。
“你是?”她说。我看出她根本不记得我了。她不记得我了,更糟的是,她有丈夫了,还有了个孩子。
我想我无法承受这一切。我头昏脑涨,闭上了眼睛,昏倒在她家门口。
16
我恢复知觉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块毯子上,脚被抬高,下面垫着一个小垫子。我身旁传来火炉的声音,近处还有人在耳语。我睁开了眼睛,屋子变得可怕起来,毯子好像要掉下去了,于是我立刻把它裹紧。地板像一个旋转的硬币一样,渐渐慢下来,最后停下。
那之后就舒服多了,我躺在火苗的光亮中,感觉麻木疼痛的四肢又恢复了生命力。我强迫自己思索此刻身处何处,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我发现自己在弗洛伦丝的客厅,一定是她和她丈夫把我抬进家门,把我舒服地安置在壁炉旁边。我听到了他们的耳语,他们站在我后面不远,用十分好奇的语调讨论着我,没有发现我已经睁开双眼。
“那她究竟是谁呢?”我听到那个男人说。
“我不知道。”这是弗洛伦丝的声音。耳边传来一阵嘎吱嘎吱声,然后是沉默,我感觉她正朝我这边看,“不过,”她说,“她看起来有点面熟……”
“你看她的脸,”那个男人用更低沉的声音说,“看看她的衣服和帽子。还有她的头发!你觉得她是不是进过监狱?会不会是你那些刚从感化院里出来的女孩?”又是一阵沉默,或许弗洛伦丝耸了耸肩,“我真觉得她进过监狱,”男人继续说,“从她那可怜的头发来看……”听到这句话我有点气愤,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你看!”男人说,“她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他正朝我弯着腰。他看起来是个很温和的人,头发剪得很短,金色中泛着红,留了一大圈络腮胡,看起来像个玩家牌香烟盒上印的水手图案。这个想法让我立刻就想抽烟了,于是我小声干咳起来。男人蹲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姐,”他说,“你还好吧,小姐?你醒了?不要担心,我们都是你的朋友。”他的声音和举止如此友善,我虽然仍旧虚弱无力,却流泪了,于是伸出一只手去擦。当我把手拿开的时候,发现上面好像有血,于是叫出声来,以为鼻子又流血了。好在那不是血,只是水,因为我那廉价的帽子被雨水打湿,掉颜色了,顺着我的眉毛流下红色的水。
戴安娜把我变成什么了!想到这里,我终于大哭起来,痛苦而耻辱的眼泪流个不停。看到我哭,男人递给我一条手绢,又拍了拍我的胳膊。“我看,”他说,“你要不要喝点热的?”我点了点头,他站起来走了。弗洛伦丝走过来。她一定是把婴儿放在别处了,此时她的双臂僵硬地交叉抱在胸前。
她问我:“你好点了吗?”声音没有那个男人那么友善,看我的目光也相当严厉。我对她点了点头,在她的帮助下站起来,挪到了火炉边的一把靠背椅上。我看到婴儿躺在另一把椅子上,小手一会儿握成拳,一会儿张开。从旁边的一扇门里传来了陶器的叮当声和刺耳的哨声,我猜是厨房里的声音。我擤了擤鼻涕,擦了擦额头,又啜泣了一会儿,稍微平静了些。
我又看了看弗洛伦丝说:“我很抱歉突然这个样子出现在这里。”她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你可能在想我是谁……”她微微笑了一下。
“对,我们是纳闷了一会儿。”
“我……”我刚开口就停住了,又咳嗽了一下以掩饰我的犹豫。我能对她说什么呢?我是八个月前和你调情的那个女孩?我就是那个约你吃晚饭,又一言不发地爽约,留你在贾德街上站着等我的女孩?
“我是德比小姐的朋友。”最后我说。
弗洛伦丝眨了眨眼。“德比小姐?”她说,“是庞瑟比慈善房屋的德比小姐?”
我点了点头。“对。我——我见过你一次,很久以前。我今天去了贝斯纳尔格林,就想着或许可以来拜访你。我给你拿了点水芹……”我们转过头,看到水芹放在靠近门的桌子上,看起来十分萎靡,因为我摔倒的时候把它们也摔着了。水芹的叶子都被挤坏了,发黑了,茎折断了,包装纸也湿了,泛着绿色。
弗洛伦丝说:“谢谢你。”我紧张地笑了笑。有那么几秒钟我们相顾无言,直到婴儿踢了一下,叫了一声。弗洛伦丝弯下腰,一边把婴儿抱在胸前一边说,“妈妈抱抱好不好,乖,好了!”然后那个男人回来了,拿了一壶茶、一盘面包和黄油,微笑着放在靠椅的扶手上。弗洛伦丝的下巴靠在婴儿的头上。“拉尔夫,”她说,“这位女士是德比小姐的朋友。你还记得德比小姐吗?我以前在她那儿上班。”
“老天!”这个男人——拉尔夫说。他还穿着衬衫,此刻又从椅背上把外套拿起来穿上。我忙着喝茶吃面包。茶很烫也很甜,简直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茶,我想。婴儿又哭起来了,弗洛伦丝轻轻摇着他,心不在焉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头,于是他不哭了,咯咯笑起来,然后叹了口气。我也叹了口气,于是赶紧朝茶杯吹了吹,装作想把它吹凉的样子,以免他们以为我又要哭了。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弗洛伦丝说:“我又忘了你叫什么了。”她对拉尔夫解释道,“我们似乎见过。”
我清了清嗓子。“阿斯特利,”我说,“南希·阿斯特利。”弗洛伦丝点了点头。拉尔夫伸出手和我握了握。他的手很暖和。
“很高兴认识你,阿斯特利小姐。”他说。然后他指了指我的脸,“你的眼睛,有瘀青。”
我说:“是的,很严重,是吧。”
他看起来很善良。“也许就是那一击,让你昏倒了?你真把我们吓了一跳。”
“我很抱歉。你说得对,我确实被撞到了,在街上被一个拿着梯子的男人撞了。”
“梯子!”
“对。他——他转身转得太突然了,没有看见我。”
“哇,”拉尔夫说,“这种事,真是难以置信,除非是剧场里的喜剧。”
我苍白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看着面包和黄油。弗洛伦丝在看我,看得非常仔细,我想。
婴儿打了个喷嚏,弗洛伦丝拿起手绢给他擦鼻涕,我漫不经心地说:“真是个漂亮的宝宝!”他的父母立刻看着他,同时露出了一种满意的傻笑。弗洛伦丝把他举高了一点,让他沐浴在灯光下,这下我惊讶地发现他确实是个漂亮的男孩——并不像他妈妈,不过长得很精致,头发很黑,噘着小嘴。
拉尔夫靠过去摸着孩子的头。“他真是个漂亮孩子,”他说,“不过他今天晚上比平时更困。我们白天把他寄放在街对面的一个女孩那里,她一定是给他的牛奶里加了鸦片酊,这样他就不哭了。不过,”他马上补充说,“我也不是怪她。她肯定要照顾好多孩子,为了赚钱。要是那么多孩子都一起哭就震耳欲聋了。可我还是希望她别这么干。这样肯定对孩子的健康不好……”我们讨论了一会儿这个话题,欣赏了一会儿这个婴儿,又陷入了沉默。
“那么,”拉尔夫有点怀疑地说,“你是德比小姐的朋友?”我迅速瞟了一眼弗洛伦丝。她又开始哄婴儿了,不过看起来若有所思。我说:“是的。”
“德比小姐还好吗?”拉尔夫问。
“哦,你认识德比小姐!”
“她还和以往一样?”
“对,一模一样。”
“那她还在庞瑟比了?”
“还在庞瑟比。还在做善事。并且,你也知道,还在演奏曼陀林。”我抬起手,做了几下弹曼陀林的动作。但是这时弗洛伦丝停了下来,我发现她看我的目光变得严厉。我迅速把视线移回拉尔夫身上。听到我的话,他笑了。
“德比小姐的曼陀林,”他仿佛是因为想到这个而笑,“她用曼陀林给多少无家可归的人家带来了希望啊!”他眨了眨眼睛说,“我都忘了。”
“我也是。”弗洛伦丝说着,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在讽刺。我又快又用力地嚼着一块面包皮。拉尔夫又笑了,然后和气地说:“你和弗洛是在哪儿认识的?”
我迟疑了一下,“呃,是在……”
“我想,”弗洛伦丝说,“我想是在格林街,对吧,阿斯特利小姐?格雷律师学院路的格林街。”我放下餐盘,抬起眼看她。有那么一刻我很高兴她没有忘了那个温暖的六月晚上,曾有个女孩那么轻佻地盯着她看。当我意识到她的语气有多生硬的时候,我颤抖了。
“哦,天啊,”我说着便闭上眼睛,用一只手扶着额头,“我好像不太舒服。”我感觉到拉尔夫向我走过来,然后停下,一定是弗洛伦丝用眼神制止了他。
“我想西里尔该上去睡觉了,拉尔夫。”她轻声说。我听到婴儿被递过去,门开了,又关了,最后是上楼的声音,以及我们楼上地板的嘎吱声。然后又是沉默。弗洛伦丝陷进靠背椅,叹了口气。
“阿斯特利小姐,”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疲惫,“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会让你这么难受吗?”我看了看她,说不出话,“我不信德比小姐真的会叫你来这儿找我。”
“嗯,”我说,“我只在格林街见过一次德比小姐。”
“那是谁告诉你我住在这儿的?”
“庞瑟比办公室的另一位女士,”我说,“其实,她没有告诉我,但是她办公桌上有你的地址,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
“对。”
“然后你觉得你可以来……”
我咬了咬嘴唇。“我现在遇到了麻烦,”我说,“我记得你,”我差点想说,我记得你原来比现在和气多了,“办公室里的那位女士说你在一个孤女之家工作。”
“没错!但不是这里。这里是我家。”
“可是我,我确实孤苦伶仃。”我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比你看到的还要无依无靠。”
“你的变化真的很大,”她停顿了一下,“跟我上次见到的你相比。”我低下头,看着我皱巴巴的衣服和脏兮兮的靴子。然后我看着她。现在我看出来,她也变了。她似乎比原来更年长,更清瘦,这种消瘦并不适合她。我记得她是鬈发,现在她扎了一个发髻,把头发紧紧绑在脑后。她穿的衣服也暗淡而朴素。总之,她看起来和费里西蒂的胡珀太太一样严肃。
我深吸一口气,让声音变平稳。“我该怎么办?”我简要地说,“我无处可去,没有钱,没有家……”
“我很遗憾,阿斯特利小姐,”她语气生涩地回答,“但是贝斯纳尔格林已经住满了生活困难的女孩。如果我让她们都住在我家,那我就得有个城堡了!另外,我——我也不认识你,一点都不了解你。”
“求你了,”我说,“就住一晚上。你不知道我今天被多少人拒之门外,我想,如果你让我回到大街上,我会一直走到一条河里,然后跳进去淹死。”
她皱了皱眉头,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咬了咬指甲。我发现她所有的指甲都很短,而且都有咬痕。
“你到底遇到什么麻烦了?”她终于说道,“班纳先生以为你是从——从监狱里出来的。”
我摇了摇头,疲惫地说:“事实上,我是跟人同居,他们把我撵出来了,还把我的东西扣在那儿了——哦!我有多少好东西啊!他们让我落得这么个下场,身无分文,走投无路……”我的声音越来越沉重了。弗洛伦丝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十分认真地说:“那这个人是……?”
但是这个问题让我犹豫了。如果我告诉她真相,她会怎么想呢?曾经我以为她也是个女同性恋,但是现在——哦,或许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她邀请我去听讲座也是出于友情。又或许她曾经喜欢过女孩,现在又抛弃了她们,就像姬蒂!这个想法让我谨慎起来,如果一个身上有伤的女孩出现在姬蒂家门口,我可知道她会怎么待她。我用手捂住脸,轻声说:“是个男人,我在一个男人家里住了一年半,在圣约翰伍德。我让他——”我想起了米尔恩太太的话——“我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他给我买了好多东西。可现在……”我抬起头看她,“你肯定以为我很不道德。他说他会娶我!”
她看起来非常吃惊,但目光中也有了同情。“那是这个家伙把你的眼睛打肿了,我想,”她说,“根本不是什么梯子。”
我点了点头,用手去摸脸上的伤口,然后摸了摸头发,想起了什么。“他真是个魔鬼!”我说,“他富得流油,可以为所欲为。他看到我穿着裤子在阳台上,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他……”我的脸红了,“他喜欢看我打扮成男孩,穿上水手的衣服……”
“哦!”她叫了一声,仿佛不曾听过比这更糟的事了,“不过有钱人最差劲了,我发誓!你没有家人可以投靠吗?”
“他们——因为这件事,都与我断绝关系了。”
听了这话,她摇了摇头,看起来若有所思,然后迅速看了一眼我的肚子。
“你——你现在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她轻声问道。
“麻烦?”我忍不住重复了一下,仿佛是她给了我一个剧本,让我照着读,“我确实是遇到麻烦了,”我看着自己的膝盖说,“但是那个男人打了我,把麻烦解决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这么不堪……”
听到这话,她脸上露出了十分怪异却友善的表情。她点了点头,欲言又止——看得出来她信了。
“如果你真的没地方去,我想,你在这儿住一晚也无妨,不过只有今晚。明天我会告诉你几个地方,你可以去那里找个床位。”
“哦!”我松了口气,感觉又要昏过去了,“那么班纳先生,”我说,“他不会介意吧?”
事实上,班纳先生一点也不介意我在这儿待着,真的,和刚才一样,他比他妻子还和善一些,并且不嫌麻烦地想让我更舒服一点。当他们吃饭的时候——我来的时候他们刚要开始喝茶——他给我拿了一个盘子,盛了一些炖菜。我发抖的时候,他给我拿来了一条披肩。当我从厕所回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子的时候,他让我脱下靴子,给我端来一盆盐水,让我把磨出水泡的脚泡在里面。最后,也是最美妙的一点,他从书架上取下一盒烟,卷了两根,然后递了一根给我。
弗洛伦丝一整晚都坐在餐桌旁工作,面前有一堆文件,我猜应该是孤女的名单吧,还有弗里曼特尔之家的账单之类的。当我们把烟点着的时候,她抬头看了一眼,哼了一声,但是没说什么。她偶尔会叹气或者打哈欠,或者揉揉脖子,好像脖子酸疼的样子,然后她丈夫会说些鼓励或安慰的话。孩子一哭,她就会抬起头,但没有起身,反倒是拉尔夫毫无怨言地去照看。她只是不停地工作,读读写写,对比不同的文档,写信封……拉尔夫打了个哈欠,最后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贴面吻了她一下,礼貌地和我俩道了晚安。我打了个哈欠,开始打瞌睡了。她一直在工作,直到十一点左右,她收起文件,用手捂住了脸。看到我的时候,她吓了一跳,我相信她确实是忙得把给我忘了。
现在想起我在,她的脸红了,然后皱了皱眉。
“我得上楼了,阿斯特利小姐。”她说,“你不介意睡这儿吧?恐怕别处也没地方了。”我笑了。我并不介意,尽管我认为楼上肯定还有个空房间,并纳闷她为什么不让我住进去。她帮我把两个椅子拼在一起,给我拿了一个枕头,一条毯子和一条床单。
“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吗?”她又说,“厕所在后院,这个你知道了。食品柜里有一罐干净的水,你渴了可以喝。拉尔夫六点左右起床,我随后七点起,或者更早,如果西里尔把我吵醒的话。我八点钟出门,当然,到时候你也得走了。”我飞快地点头。我还不愿去想明早的事情。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她看起来如此疲惫,如此朴素,我有一阵愚蠢的冲动,想要像拉尔夫一样给她一个晚安的吻。当然,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在她对我点头并且准备上楼的时候向前一步说:“我真的无法用语言表达对你的感激,班纳太太。你对我太好了——你几乎不认识我,还有,特别是你丈夫,根本就不认识我。”
听到这话,她转过身来,眨了眨眼。然后她把手放在椅背上,奇怪地笑了笑说,“你觉得他是我丈夫?”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突然慌了。
“哦,我——”
“他不是我丈夫!他是我哥哥。”她哥哥!看到我困惑的样子,她又笑了,然后大笑起来。这时她又变回之前我在格林街认识的那个活泼的女孩了。
这时,楼上的婴儿哭了起来,我们都朝上面看去,我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她看到我的样子,便不笑了,“西里尔不是我的,”她说,“虽然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他妈妈以前和我们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她——离开了我们,我们就收养了他。现在他和我们很亲了……”
她说话时的笨拙表明这背后一定有个故事——或许他的妈妈进了监狱,或许这个孩子其实是某个表兄妹或者亲姐妹的,要不就是拉尔夫的情人生的。这种事在惠特斯特布尔很常见,我也没有多想,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打了个哈欠。看到这一幕,她也打了个哈欠。
“晚安,阿斯特利小姐。”她在我身后说。这时她看起来又不像格林街上的那个女孩了。她很疲惫,并且比以前更朴素。
我听着她走上楼去,在我头顶上踱步,又想到她肯定是和婴儿住在一个房间。然后我点亮了油灯,出去上厕所。院子很小,四周都是墙,还有一扇黑暗的窗户。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星星,嗅着不熟悉的、隐隐泛着河流和白菜味的东伦敦气息。邻居园子里的一阵窸窣吓了我一跳,我怕是老鼠。然而并不是老鼠,而是兔子,一共有四只,在一个笼子里。在油灯的照射下,它们的眼睛就像珠宝一样闪亮。
我穿着衬裙,半坐半躺在两个靠背椅之间,裹着毯子,又把衣服摊平盖在上面。这听起来似乎不怎么舒服,但实际上舒服得很,在经历了那些难受和焦虑之后,现在我躺在坐垫上,旁边还有火炉,让我舒服得只想打哈欠。夜里我醒了两次,第一次是听到街上的叫喊、关门的声音,还有隔壁房子里壁炉拨火棍的声响。第二次是弗洛伦丝屋子里婴儿的哭声。在黑暗中,这个声音让我颤抖起来,因为我想起了在贝斯特太太家度过的那些可怕的夜晚,那个俯瞰史密斯菲尔德肉市的房间。好在这些噪声并没有持续太久。我听见弗洛伦丝起身穿过房间,然后又回来,我猜她把西里尔抱到床上了。之后他就没再弄出什么声响,我也熟睡过去。
第二天早晨把我吵醒的是关门的声音,我猜是拉尔夫去上班了,因为钟表显示的是七点差十分。很快又是另一阵响动,弗洛伦丝起床穿衣服,还有大街上的声音。这些声音听起来离我那么近,我以前在戴安娜那个安静的别墅里一直睡得很熟,根本听不到人们早起的动静。
我静静地躺在那里,这一整夜的睡眠让我浑身都舒服了。我不想起床面对新的一天,不想穿回我那磨脚的靴子,向弗洛伦丝告别,再变回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经过一整夜,客厅变得很冷,唯一暖和的地方就是我的临时床。我用毯子蒙住头,呻吟起来,我发现呻吟让我很舒服,于是叫得更响了……当我听到客厅的门响了才停下来,把毯子从脸上拿开,看到弗洛伦丝透过黑暗,严肃地盯着我。
“你不是又病了吧?”她问我。我摇了摇头。
“没有,我只是——只是在叫唤。”
“哦,”她移开了视线,“拉尔夫泡了些茶,要我给你拿点吗?”
“好的,谢谢。”
“那么,恐怕你得起床了。”
“当然,”我说,“我现在就起来。”但她走了以后,我发现自己根本就起不来。我很着急地想上厕所,我知道这样在陌生人的客厅里赖着很不礼貌。但是我感觉好像昨晚来了个医生,把我的骨头都拆了下来,换上了铅条。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着。
弗洛伦丝给我拿来了茶,我喝完了,然后又躺下。我听见她在厨房里忙碌,给婴儿擦洗,然后回来了,有意拉开了窗帘。
“还有一刻钟就八点了,阿斯特利小姐,”她说,“我得把西里尔送到街对面去。等我回来的时候,希望看到你已经起床穿好衣服了,行吗?能做到吗?”
“哦,当然了。”我说。然而当她五分钟后再次出现的时候,我还是一动不动。她看了看我,摇了摇头,我也看着她。
“知道吗,你不能待在这儿。我必须去上班了,现在就得出门。如果你再耽误时间,我就要迟到了。”说着她就抓住了毯子的一头。但是我抓住了另一头。
“我起不来,”我说,“我一定是病了。”
“如果你病了,你就得去一个能被好好照顾的地方!”
“没有那么严重!”我叫起来,“我再躺一会儿就能恢复……你去上班吧,我会走的,你回来的时候我肯定早走了。我在家里你可以放心。我什么都不会拿的。”
“这儿也没什么好拿的!”她大声说。然后她放开了毯子,扶着额头,“哦,真令我头疼。”我看了看她,什么都没说。最后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声音又变得生硬,“你必须说到做到,离开我家。”她从门口拿起外套穿上。然后她拿起背包,从中取出一张纸和一枚硬币,“我给你写了个清单,”她说,“是出租床位的青年旅社和公寓,还有钱,”——是半个克朗——“这是我哥哥给你的。他让我跟你说再见,祝你好运。”
“他真是个好人。”我说。
她耸了耸肩,系上外套的扣子,戴上帽子,别了一枚别针。外套和帽子的颜色都跟泥土一样灰暗。她说:“厨房里有一块培根还热着,你可以当早餐吃。然后——嗯,然后你必须要走了。”
“我保证我会走的!”
她点了点头,关上了门。街上的一阵冷风灌进来,令我颤抖。弗洛伦丝也颤抖了一下。一阵风把她的帽檐吹起,我看到她褐色的眼睛眯着,脸紧绷着。
“班纳小姐!以后我还能来拜访吗?我想——我想来看看你哥哥,感谢他……”其实我是想来看她。我想和她交朋友。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整了整领子,对着风眨了眨眼。“你想来就来吧。”她说。然后她关上门,离开了身后冷冰冰的客厅。我看到她的影子映在窗户上。
她走后,我沉重的四肢突然神奇地轻快了,我爬起来,勇敢地去了趟冰冷的厕所,然后找到了那片留给我的培根,拿了一片面包和一把水芹,站在厨房的窗边吃了早餐,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
然后我搓了搓手,环顾四周,想着接下来做什么。至少厨房里还暖和,因为有人——应该是拉尔夫——刚才在炉灶里生了火,炉子里的煤还有一半没烧。浪费掉这点温暖太可惜了,我心想,倒不如烧点水让我洗一洗。我打开了橱柜的一扇门,拿了一个煎锅放在铁架上,又看到一个熨斗,心想把这个烧热,熨一下我那皱巴巴的裙子也无妨……
加热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回到客厅,把两把靠背椅分开,再把毯子叠好。然后我做了昨晚因为昏昏沉沉而没有做的事情——仔细看了看周围。
像我之前说的,这个屋子并不大——比我在费里西蒂的房间小多了,也没有煤气灯,只有油灯和烛台。家具和装饰在我看来是一种怪异的混搭。墙上没有壁纸,和戴安娜家一样,但墙面染上了一种深浅不一的蓝色,整个屋子就像一个工坊。装饰品只有几本年鉴,今年的和去年的,还有两三样无聊的印刷品。地上有两块地毯,一块很破旧,还有一块是新的,颜色艳丽,看起来很粗糙——像是一个有眼疾的牧羊人为了打发赫布里底群岛冬天灰暗无聊的时光而编织的。壁炉台上盖着一块飘来荡去的方巾,就像我妈妈用的那种,上面还有一个我小时候在所有朋友和表兄妹家里都见过的装饰品:一个落灰的瓷质牧羊女,手杖断了,又被笨拙地粘起来;一个圆圆的玻璃罩子,里面有一块珊瑚。还有一个闪闪发光的马车形状的钟表。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出人意料的东西:一张有折痕的明信片,上面是一群工人,写着“码头工人是要六便士还是罢工!”;一个褪色的东方神像;一幅彩色的印刷品,上面是穿着工作服的一男一女,他们右手紧握,左手举着一面飘动的旗帜:团结就是力量!
我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我又看了壁炉腔旁边的壁龛,那里放着一个自制的架子,上面有好多书和杂志。这些书种类丰富,但都很旧。有好多定价一先令的经典,朗费罗和狄更斯之类的,有一两本廉价小说,还有几本政治读物,以及一两本称得上有趣的诗集。至少其中一本——沃尔特·惠特曼的《草叶集》,我曾经在戴安娜的书架上发现过。我闲着没事的时候试着翻过,觉得非常乏味。
我看了一会儿这个架子和它上面的东西,然后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扶手上面挂着的两张照片上。第一张是张全家福,像别的家庭照片一样僵硬、精巧而迷人。我先找弗洛伦丝,看到照片里的她是十五岁左右,胖胖的,看起来很精神,也很真诚。她坐在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士和一个更年轻的女孩中间,年轻女孩的肤色更深,长得很漂亮,像个酒吧女郎,我想她肯定是妹妹。旁边还有三个男孩,没留胡子的拉尔夫穿着高领衫,还有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哥哥,看起来比他大很多,以及另一个哥哥。照片里面没有父亲。
第二张照片是张明信片,放在大相框的角落里,但是一角折了,可以看到背面有一圈褪色的字。明信片上是个女人,肤色很深,一头黑发看起来乱糟糟的。她似乎坐得很直,目光也很严肃。我想她可能是这家的小妹长大后的样子,或者是弗洛伦丝的朋友,或者表亲,或者,哦,谁知道呢。我靠近去看卡片角落的字,但是字被掩盖住了,我也不想把照片取出来,毕竟它没有那么吸引我。然后我听到了锅里的水冒泡的声音,便赶紧跑过去。
我找了一个小碗来洗漱,又拿了厨房里一块绿色的肥皂。然后,因为厨房里没有毛巾,我也不想用洗碗布,于是就在厨房里跳舞,直到把自己晾干了才穿回我的脏衬裙。想起戴安娜家里气派的浴室,我轻轻叹了口气——那浴室里的霜和膏我就可以涂几个小时。尽管如此,清洗干净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我梳了头发,洗了把脸(我用一点醋处理了伤口,然后又涂上了一点面粉);当我把裙子上的脏东西弹掉,把裙子弄平整又穿上时,我感觉到一阵痉挛和温暖,没缘由地高兴起来。我回到客厅,走了大概十步吧,在那儿站了几秒钟,又回到了厨房。我想,这是个舒服的房子,但不怎么干净。我看到地毯非常需要拍一拍,门垫也破损了,上面都是泥。每个架子和照片上都和壁炉台一样落满灰尘。如果这是我家,我要把它弄得像新的一样锃亮。
然后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跑到客厅里,看了一眼表。弗洛伦丝出门还不到一小时,我猜她和拉尔夫都不会在五点之前回来。也就是说我有差不多整整八个小时——大概少一些,如果我要趁着天亮在寄宿公寓或者青年旅社找个床位的话。八小时能做多少清洁呢?我不知道,在家里都是艾丽斯帮妈妈打扫,我这辈子都没怎么做过清洁,近年来也都是仆人帮我做的。但是我现在突然很想打扫这栋房子——虽然在这里的时间很短暂,却让我十分满足。我想以此作为给拉尔夫和弗洛伦丝的告别礼物。我想像个童话里的仙女,打扫干净小矮人的木屋,或者海盗的洞穴,趁他们出去工作的时候。
那天我干活干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努力,想到那几个小时的劳动,我不知道我在清洗的是不是自己生锈的灵魂。我把火烧大了一点,又多烧了一点水。然后我发现家里的水都被我用光了,于是不得不拎着两个大桶,在奎尔特街上到处找水管。当我找到水管的时候,发现有好多女人在排队,我等了半个小时才轮到。水龙头的水很小,有时候水花四溅,有时候出不了水。排队的女人们上下打量着我,看我的眼睛,又看我的头——我的帽子湿了,就把拉尔夫的戴上,因此她们可以看到我的头发很短。不过她们并非都不友好。有一两个看到我从家里出来,便问我是不是住在班纳家里,我说我只是路过。她们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好像这里经常有人“路过”。
我摇摇晃晃地把水提回去,放在炉子上烧,又在储藏室的门后找到了一条硬邦邦的围裙系在身上。我从客厅开始打扫,先是用湿布擦掉了地板上所有的灰尘和黑点,然后擦了窗户,接着是踢脚板。我把地毯拿到院子里,挂在晾衣绳上拍打,直到胳膊都酸了。这时邻居家的后门开了,一个面色红润的女人走出来,也和我一样卷着袖子,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她看到我,朝我点了点头,我也对她点了点头。
“干得好啊,”她说,“给班纳家打扫房间,真是好事。”我高兴地笑了笑,擦了擦额头和嘴角的汗。
“班纳家脏得出名了?”
“没错,”她说,“这条街的人都知道。他们为别人家做了那么多事,都没时间管自己家里。问题就出在这儿。”她讲话挺有意思,但似乎并不是指拉尔夫和弗洛伦丝多管闲事。我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我猜你是这儿的新房客了?”她问我。我摇了摇头,重复了我告诉其他邻居的话——我只是路过。她似乎和其他人一样毫不吃惊。她看我拍打了一会儿地毯,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屋里去了。
拍打完地毯,我又打扫了客厅的壁炉,然后在储藏室发现了一些石墨,想用它擦黑壁炉。我离开家以后就没有擦过壁炉了,尽管我看过泽娜擦黑戴安娜家的壁炉不下一百次,以为这是个很简单的事情,实际上,这是个脏活儿重活儿,我忙了将近一个小时,心情也不像刚开始那么轻快。然而我没有停下来休息,我擦了地板,然后又擦了一遍。我擦洗了厨房的瓷砖、水池,还有窗户。我不想冒险去打扫楼上,但是客厅、厨房甚至是厕所和院子我都打扫得锃亮,直到每一样家具的外表都闪亮起来,那些被灰尘覆盖的都显现出了原本鲜艳的颜色。
我最后的成就是门前的台阶,我擦了又洗,最后用一块炉底石把它磨得和街上任何一户人家的台阶一样白。我那方才被石墨染黑的胳膊现在从指甲盖到手肘全是粉笔灰。我在那儿跪了一会儿,欣赏着自己的成果,伸展了一下酸痛的后背,我干得浑身发热,已经顾不得一月的冷风。然后我看到隔壁房子里走出来一个人,我抬起头,看到一个身穿破旧裙子的小女孩,脚蹬一双大靴子,蹑手蹑脚地朝我走来,手里拿着一杯满得溢出来的茶。
“妈妈说你一定很累了,让我给你这个。”她说着,然后低下了头,“不过我得等你喝完,好把杯子收回去。”
茶里添了一点脱脂奶,因此显得浑浊,喝起来齁甜。小女孩冻得哆嗦跺脚,我很快喝完了茶。“你今天不去上学?”我问她。
“今天不上学。今天是洗衣服的日子,妈妈需要我在家帮她照看小宝宝。”她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我的短发。她的头发很好,就像我过去那样,扎着两条不太整齐的长辫子,落在突出的肩胛骨上。
此刻大约是三点半,当我回到弗洛伦丝的厨房,把脏兮兮的手和胳膊洗干净,屋里已经暗了。我摘下围裙,点上油灯,在房间里走了一会儿,检阅我的劳动成果。我像孩子一样心想,他们该多高兴啊!然而我并没有六个小时之前那么快乐。随着客厅的光线越来越暗,我喜悦的心情就愈发暗淡——我想到我必须走了,要给自己找个容身之地。我拿起弗洛伦丝给我的单子。她的字写得很整齐,但是她的手指沾上了墨水,可以看出她疲惫的手在纸上抹了一下。
我不愿意去想我马上就要走了,要走遍纸上写的青年旅社,去找一张我和泽娜睡过的那种床。还有一个小时就要走了,但我又十分确信地想,拉尔夫和弗洛伦丝回来看到家里干干净净的该有多高兴!然后我更热心地想,如果他们回到这个干净的家里,又看到晚餐在炉子上冒泡,那岂不是更高兴了!我发现橱柜里没什么吃的了,不过,他们还给了我半个克朗……我不能把这钱都留着自己用。我拿起硬币——硬币依然在弗洛伦丝放的地方,因为我只是把它拿起来用布擦了擦,又放回去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奎尔特街,到哈克尼路的小贩那里。
半小时后我回来了,买了面包、肉和蔬菜,还买了个菠萝,只因为菠萝在水果摊上看起来太诱人。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我只吃羊排、野味、馅饼和果脯,然而此时我想起米尔恩太太做过的一道菜,有土豆泥、碎白菜、碎牛肉和洋葱,我和格蕾西一看到桌上有这道菜就要流口水。我想这菜应该不难,便开始给拉尔夫和弗洛伦丝做了。
我把土豆和白菜放进锅里煮,把洋葱煎得焦黄,当听到有人敲门时,我吓了一跳,有点心慌。我在这个家里太自在了,差点就想去开门。但是我该去开门吗?帮忙帮过头是不是就变成了鲁莽?我看了看锅里的洋葱还有我卷起的袖子。我是不是已经越界了?
正在思前想后时,门又响了。这次我没有犹豫,径直走去把门打开。门口是个女孩,长得非常漂亮,戴着宽顶圆帽,帽子下面的头发是黑色的。她看到我便说:“哦,弗洛丽[56]不在家?”然后迅速打量了我的胳膊、裙子、眼睛,还有我的头发。
我说:“对,班纳小姐不在家。只有我一个。”我嗅了嗅,好像闻到了洋葱的煳味。“你看,”我说,“我正在煎东西。你不介意的话……”于是跑回厨房抢救我的菜。令我惊讶的是,我听到了前门关上的声音,发现这个女孩跟进来了。当我看向她时,女孩解开了外套,惊讶地看着四周。
“上帝啊,”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教养,但并不高傲,“我来是因为我看到了门口的台阶,我以为弗洛丽一定是发神经了。现在我觉得不是她发神经了,就是家里来了个仙子。”
我说:“都是我干的……”
她笑了笑,露出了牙齿,“那么,我想你就是仙王了。或者是仙后?我不知道该说你的头发和裙子不搭,还是裙子和头发不搭。这其中——”她又笑了,“是不是有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有什么含义,只是局促地说,我在等头发长起来。她说“啊”,便不再笑了。然后她有些困惑地问道,“你住在弗洛丽和拉尔夫家,对吧?”
“昨晚他们让我在客厅里睡了一宿,帮了我个忙,但是今天我得走了。实际上——嗯,几点了?”她给我看了看表,五点差一刻,比我想象的要晚得多,“我真得赶紧走了。”我把锅从炉子上拿起来——锅里的洋葱比我预想的要焦黄——然后开始找碗。
“哦,”看见我的迟疑,她一边挥手一边说,“至少和我一起喝杯茶嘛。”她烧了点水,我用叉子戳着土豆。装盘的时候,我发现这道菜看起来和米尔恩太太做的不太一样,又尝了尝,也没有她做的那么好吃。我把盘子放在一旁,直皱眉头。女孩给我端来了一杯茶,然后靠在柜子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喝着茶,打着哈欠。
“今天真是累死了!”她说,“我是不是闻起来像一只老鼠?我在下水道里待了整整一下午。”
“下水道?”
“是在下水道里。我是卫生监察员的助手。你不用做出这种表情嘛,告诉你,我得到这个职位也是一大胜利呢。他们觉得女人太娇弱,不适合这种工作。”
“比起做这种工作,”我说,“我宁愿娇弱。”
“哦,这工作可好了!只是偶尔要检查下水道,就像我今天这样。大多数时候我是做监测,和工人交谈,看他们是否太冷了或者太热了,空气是否太稀薄,有没有足够的厕所。我还有一个政令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可以要求检查任何办公室和工厂,如果他们不合格,我就可以勒令整改。我可以查封大楼,让他们整改。”她摆了摆手,“工头都恨我。从鲍尔到里士满,贪心的老板都讨厌见到我。这份工作给什么我都不换!”我笑了,她说得那么来劲。我看她不仅仅可以当卫生监察员,还有当演员的天赋。此刻她又喝了一口茶。“那——”喝完了那口茶,她问我,“你和弗洛丽做朋友多久了?”
“嗯,我们不能算是朋友吧,其实……”
“你跟她不是很熟?”
“一点也不熟。”
“真是遗憾。”她摇了摇头说,“这几个月她都有点反常。一点也不像她……”如果不是前门的响动,我想她一定会接着说下去。但是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哦,糟了!”我说着就放下茶杯,慌乱地环顾四周,然后赶紧从这个女孩身边跑过去,跑到储藏室的门后。我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也没有跟她说一句话或者看她一眼。我只是躲在小小的储藏室里,关上了身后的门,然后听着。
“家里有人吗?”是弗洛伦丝的声音。我听见她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厨房。那她一定看到屋子里的变化了,“安妮,哦,是你!上帝啊。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了?”
“我也不确定。”
“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怪?发生什么了?我家门前的台阶是怎么回事?炉子上怎么乱糟糟的?”
“弗洛丽。”
“怎么回事?”
“我看我还是告诉你吧,实际上,我想我确实应该告诉你……”
“什么?你别吓我。”
“你的储藏室里有个女孩。”
一阵沉默,我迅速想了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应对。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办法,我只能坦诚相对。我打开了储藏室的门,慢慢拉开。弗洛伦丝看到我,猛吸了一口气。
“我正要走呢,”我说,“我发誓。”我看了看这个叫安妮的女孩,她点了点头。“对,”她说,“她正要走。”
弗洛伦丝盯着我。我从储藏室里出来,从她身边过去,走进客厅。她皱起眉头。
“你到底做了什么?”我找帽子的时候,她说,“为什么一切看起来都这么古怪?”她拿起一盒火柴,点燃了两盏油灯,又点了几支蜡烛。灯光照亮了无数个被擦亮的表面,她吓了一跳,“你把屋子打扫了?”
“只有楼下的房间。还有院子。还有门前的台阶。”我越说越没底气了,“我还给你们做了晚饭。”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为什么!”
“你家里很脏。隔壁的女人说你家脏得出名了。”
“你遇到隔壁的女人了?”
“她还给我喝茶。”
“我才把你留在我家一天,你就把它全变了样。你还认识了我的邻居。我猜你还和我最好的朋友混熟了。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告诉她,我保证!”安妮在厨房里喊道。
我拽了拽袖口的一根线。“我以为你会高兴,”我轻声说,“会喜欢家里变干净。”我以为这一切会让她喜欢我。在戴安娜的世界,做这些事或别的类似的事情会让她高兴。
“我喜欢我家原来的样子。”她说。
“我不信。”我说。她犹豫了一下,于是我说出了我一直打算对她说的话,“让我留下吧,班纳小姐!哦,请你让我留下!”
她困惑地看着我说:“阿斯特利小姐,这不行!”
“我可以睡在这儿,和昨晚一样。我可以打扫房间,做饭,像今天这样。我可以给你洗衣服。”我越说越着急上火,“哦,当我住在圣约翰伍德的时候多想做这些啊!但是那个和我住一起的魔鬼说必须让仆人做,因为干家务会糟蹋我的手。但是如果我住在这里,哦,我可以在你去上班的时候帮你照顾这个小男孩,他哭的时候我不会给他吃鸦片酊!”
现在弗洛伦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打扫房子,洗衣服?照顾西里尔?我肯定不会让你做这些事的。”
“为什么不?今天我在你这条街上见了五十个女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这很自然不是吗?如果我是你的老婆——我是说拉尔夫的老婆——我肯定也会做这些。”她抱着胳膊。“在这个家里,阿斯特利小姐,这是你最不该提到的理由。”然而她正说着,前门开了,拉尔夫出现了。他一只胳膊下夹着报纸,另一只胳膊抱着西里尔。
“我的天,”他说,“看看台阶,闪闪发亮的!我都不敢踩了。”他看见我,笑了笑说,“你好啊,还在呢?”然后看了看房间,“看看这一切!我没走错地方吧?”
弗洛伦丝向他走去,先是接过了西里尔,然后把他推进厨房。我听到他发出了愉快的惊叹,先是对安妮,然后是对牛肉和土豆,最后是对菠萝。弗洛伦丝抱了一会儿西里尔,他不停地扭动,正在闹别扭,马上就要哭了。我走向她,十分大胆地说——因为我上一次抱婴儿还是四年前抱堂兄的孩子,他还对我尖叫——“把他给我吧,宝宝都喜欢我。”她把西里尔给我,然后奇迹真的出现了,也许是我抱他抱得太不熟练了,让他不知所措,他靠在我肩膀上,叹了口气,然后安静了。
如果我有更丰富的人生阅历,我会想到,如果一个母亲看到她的养子在另一个女孩的怀里满意地安静了,是绝对不会让那个女孩留在自己家里的。然而,当我再次看到弗洛伦丝的表情,我发现她正看着我,她的表情——就像昨晚一样——透着古怪,几乎有些悲伤,却十分温柔。一缕鬈发从她的发髻上落下,挡住了她的眉毛。当她用手去擦眼睛时,我看到她的指尖似乎有点潮湿。
我心想,哎呀,我女扮男装真是浪费了。我应该去演情景剧。我咬了咬嘴唇,吸了口气。“再见,西里尔。”我的声音有些颤抖,“现在我必须戴上我的湿帽子,到黑夜里去,找一张长凳去睡了……”
不过这演得太夸张了。弗洛伦丝哼了一声,表情又变得严肃了。
“好吧,”她说,“你可以留下,一个星期。如果这一个星期证明你可以胜任,我们再试试一个月。我们会把家里的收入给你一份,我想,作为照看西里尔和收拾房间的报酬。但是如果不行,那你得向我保证,阿斯特利小姐,你会离开。”
我保证我能做到,然后把婴儿举到肩上。弗洛伦丝转过身去,我没有看到她此刻的表情。我只是笑了,然后把嘴贴在西里尔头上——他闻起来酸酸的——亲了他一下。
那时我真庆幸自己没有告诉她戴安娜的事情!但就算我不是自己伪装成的那样又如何?我曾经是个普通的女孩,我可以再次变得普通——做个普通人,对我来讲,真的,可能就像是放假。我回想起这几年的生活,然后浑身一凛。我看了一眼弗洛伦丝,心里很高兴——就像从前一样高兴——她非常朴素,也非常平凡。她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鼻子。现在她叫拉尔夫去烧点水。我的欲望曾经来得很快,促使我去追求绝望的快感,然而,我想她并不会引发我的欲望。我也不能——我那颗曾经柔软的心已经变得坚硬,近来变得更坚硬了,在奎尔特街,它不可能再次变得柔软。
17
在戴安娜那个可怕的派对上,有一位扮成玛丽·安托瓦尼特的女士没有穿女王的衣服,而是扮成了一个拿着手杖的牧羊人。我听到她对一位客人说(这位客人把她错当成一首儿童诗里的牧羊女小波比了),玛丽·安托瓦尼特在她宫殿的花园里造了个小木屋,让她的朋友都扮成仙女和庄稼汉在里面玩耍。我来奎尔特的第一周便有些难过地想起了这个故事。我觉得自己就很像玛丽·安托瓦尼特,从我穿上围裙为弗洛伦丝打扫房屋和做饭的那天起。第二天我做家务时更觉得自己像她了。然而到了第三天——我在街上等着那个水龙头流出浑浊的水,给壁炉和炉子添煤,擦地板,洗厕所——我简直想扔下我的牧羊人手杖,回到宫殿里去。当然,宫殿的门已经对我关上了,现在我必须努力工作。我干活的时候,这个婴儿不是在我怀里扭动,就是在地上打滚,用头撞家具,或者在楼上的婴儿床里尖叫,想要面包、牛奶和黄油。要不是我跟弗洛伦丝许诺过,我就给他喝琴酒了,如果家里有琴酒的话。为了干家务干得更起劲一点,我想我会给他喝酒的,或者我自己喝点。但是家里并没有琴酒,西里尔总是很闹腾,家务活又很难做。但是我没有抱怨,哪怕是跟自己抱怨,因为我知道这里的家务虽然劳累,也比我离开贝斯纳尔格林、孤立无援地跑到冬天的大街上要好。
所以我没有抱怨,但我经常想起费里西蒂。想起那里有多安静,多漂亮,戴安娜的别墅有多壮观,卧室有多舒服,总之,与弗洛伦丝这个坐落于城里最贫困、最喧闹地段的家相比,费里西蒂的一切都是光明、温暖、锃亮而充满香水味的。弗洛伦丝的家在城里最贫穷吵嚷的一区,只有一个昏暗的房间,同时被用作卧室、餐厅、书房和客厅,窗户嘎吱作响,烟囱被熏得漆黑,还有那扇门不停地开开关关,要么就是被推得摇摇晃晃。在我看来,这整条街就像是天然橡胶做的,人们的喊声、笑声、气味还有狗,都会从一家滑到另一家。我不应该感到奇怪,毕竟我也是在这种街道上长大的,我家里也是表兄妹楼上楼下地大声喧哗,客厅里每天都会有人喝啤酒、打牌,有时还争吵。但我现在已经无法忍受这些了,这一切只是让我疲惫。
另外,还有很多人过来做客。比如,弗洛伦丝的家人,她的哥哥嫂子还有他们的孩子,弗洛伦丝的妹妹珍妮特。她哥哥是那张全家福里的大儿子(中间那个去加拿大了),是个屠夫,有时会给我们带肉来。他很爱吹牛,因为自己搬到埃平了,便认为拉尔夫还待在从小长大的奎尔特街真是愚蠢。我不是很喜欢他,但立刻就喜欢上了经常来家里的珍妮特。她十八九岁,骨架很大,面容俊俏。看全家福的时候我觉得她天生就是个酒吧女郎,因此当我了解到她果然在城里的酒吧卖酒,并且和老板一家一起住在酒吧楼上的时候,便笑得很开心。弗洛伦丝对此直皱眉头,她们的母亲在她俩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在母亲去世之前几年,她们的父亲也早已去世),弗洛伦丝一手把妹妹带大,就像别家的大姐姐一样,她担心珍妮特会被第一个牵她手的男人带入歧途。“她肯定想都不想就结婚了。”我搬进来后的珍妮特首次来访,弗洛伦丝在她走后就疲惫地对我说,“她会生好多孩子,很快就不再年轻漂亮,然后四十三岁就累死了,像妈妈那样。”珍妮特如果来吃晚饭就会住在这里,睡在弗洛伦丝的床上,我在楼下能听到她们的低语和欢笑。这声音让我无法入睡。但是珍妮特看到我在餐桌上盛鲱鱼,或者在洗衣服的日子把她哥哥的衬衣放在轧布机上时,并不觉得奇怪。“干得好啊,南希。”她会说。她从一开始就叫我南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的眼角还有瘀青,她看见了,吹了个口哨说,“我猜是个女孩干的,是不是?女孩喜欢打眼睛,小伙子就会打牙齿。”
房子里不是珍妮特的脚步,就是弗洛伦丝女友们的争论和笑声,她们经常来喝茶,带来书、小册子或者八卦。我觉得她们都挺有意思的。她们都有工作,都和卫生检察官安妮·佩奇差不多,而不是那种无聊乏味的工作,比如做帽子、填羽毛或者当店员。她们为福利机构工作,或者在家工作,她们要帮一大群残疾人、移民和孤女找工作、找房子,帮他们融入社会。她们说的事情都差不多,比如:“今天办公室来了个女孩……”
“今天办公室来了个女孩,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她妈妈把她的孩子带走就不见了……”
“我办公室今天来了个可怜的女人,她是从印度来当女佣的,但是那家人不给她钱回去……”
“今天来了个女的,被一个男人给毁了,那男人把她打得……”然而这个故事并没有讲完,因为讲故事的女孩看到我靠在弗洛伦丝旁边的椅子上,就脸红了,喝了口茶就转移了话题。她们都知道我的故事——我编的那个故事——从弗洛伦丝那儿听说的。当她们不喝茶掩饰脸红的时候,就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我现在还好吗,还给我推荐了能帮我打官司的律师,告诉我可以用蔬菜疗法缓和脸颊上的伤口。
拉尔夫和弗洛伦丝的圈子如此善良而诚恳,他们对这类事情总是很认真。我很快就发现班纳一家十分热衷于当地的工会运动,他们手头总是有紧急的项目,有什么计划需要议会法案通过或者反对,因此客厅总是挤满了人,不是召开紧急会议,就是进行无聊的辩论。拉尔夫是一家丝绸工厂的剪裁师,也是丝绸工会的秘书。弗洛伦丝除了在斯特拉特福德的孤女之家——弗里曼特尔之家工作,还是什么女工合作协会的志愿者,是协会的工作让她在我来的那天晚上忙到很晚(并非如我所想在忙孤女之家的事情)。当然,那之后接连很多个夜晚她也在为协会算账、写信。之前我也会偶尔看看她在忙什么,但是我看到那些便皱起了眉头,“合作是指什么?”我问过她一次。我在费里西蒂可没有听说过这个。
在奎尔特街收拾茶杯、卷烟、照看孩子的时候,听到别人的争论和笑声,我会想象自己仍在戴安娜的客厅,穿着束腰外衣。在那里没有人会问我任何问题,因为她们觉得我不会有什么值得一听的观点,但至少她们喜欢看我。在这里根本没人看我,更糟糕的是,他们觉得我一定和他们一样善良而充满活力。因此我一直害怕他们会突然不喜欢我了,害怕有人会问我对SDF[57]或者ILP[58]的看法,那么我就不得不说,我不仅分不清SDF和WLF[59],分不清ILP和WTUL[60],也从来都不知道每个首字母代表的是什么。我搬进来六周之后,有一次害羞地承认自己几乎弄不清保守党和自由党之间的区别,他们把这当成了一个俏皮的玩笑。“你说得对,阿斯特利小姐!”一个男人说,“根本就没区别,如果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清楚,我们的任务就容易多了。”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然后我收起茶杯,把西里尔带进厨房。等水烧开的时候我唱了首音乐厅的老歌,他听了一边踢腿一边笑。
然后弗洛伦丝过来了。“唱得真好听。”她心不在焉地说,揉了揉眼睛,“我和拉尔夫要出门了,你能帮我们照看一会儿西里尔吗?街北边有一户人家家里来了法警,我们得过去以防他们动粗……”总有这样的事,总有邻居惹麻烦,或者缺钱,或者需要帮忙,需要写信或去警察局,他们总是来找拉尔夫和弗洛伦丝。我来了还不到一周,就看到拉尔夫没吃完晚饭就卷着袖子跑到街上,安慰一个失业的男人,还给了他几个硬币。我想他们这么做简直是疯了。我们在惠特斯特布尔对邻居也够好了,但善良也是有限度的,母亲可没时间去管那些软弱的妻子、懒汉和酒鬼。然而弗洛伦丝和拉尔夫谁的忙都帮——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哪怕是那些整个贝斯纳尔格林都讨厌的懒惰的父亲、邋遢的母亲。此刻我听说弗洛伦丝要去那个来了法警的家庭,便酸溜溜地说:“你们真是一对圣人啊,你们俩。”我一边洗碗一边说,“你们简直没有一分钟留给自己。你们住着漂亮的房子——现在我把家里收拾得很舒服了——但是没有一刻钟在里面享受。你们挣得一份体面的薪资,但都给别人了!”
“如果我想关上门,一晚上都盯着漂亮的墙,”她说,“我就搬去汉普斯特德了!我有生以来都住在这栋房子里,我们小时候生活很困难,这条街上每家每户都多多少少帮过我母亲。你说得对,我和拉尔夫确实挣得不少,但是隔壁的蒙克斯太太要用十个先令养活她的女儿们,街对面肯尼太太的丈夫病了,她整晚整晚地做纸花,天天盯着那东西,眼睛都快半瞎了才挣三先令,你叫我怎么能安心享受我的三十先令呢?”
“好吧!”我说。她总是发表这样的言论,听起来就像关于东区生活的感伤主义小说里,为人民代言的女孩。玛丽亚·杰克斯就喜欢读这种小说,戴安娜总是取笑她。然而我没对弗洛伦丝说这些。我什么都没有告诉她。但是当拉尔夫和他们的工会朋友走了以后,我在客厅的靠背椅上重重地坐了下来。实际上,我讨厌他们的慈善。我讨厌他们的善事,讨厌他们的使命,讨厌他们要照顾的孤儿。我讨厌他们,因为我就是被他们救助的人之一。我曾经以为弗洛伦丝让我进她的家门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但是当我发现她和她哥哥经常看到一个在街上颤颤巍巍碰运气的老傻子就把他请进来吃饭,我便不能这么想了。并不是说他们不在乎我。拉尔夫简直是我认识的最温柔的男人,任何人跟他住在一起都不可能不喜欢上他,哪怕是伦敦城里脾气最坏的女同性恋。我曾经以为自己不是个很温顺的人,但也很快就爱上他了。弗洛伦丝对我也算相当友好,虽然她总是疲惫而心不在焉。尽管她吃我做的晚饭,让我给西里尔洗澡、穿衣服,让我抱他,尽管过了一个月,她同意我继续住下去,让拉尔夫从阁楼给我拿下来一个小矮床,说这样会比在客厅里摆两个靠背椅更舒服——尽管她做了这么多事情,但也从来不像是专门为我这么做的。她这么做是因为我帮她做晚餐还有照看孩子,这样她就有更多时间专注于自己的事业。她给了我一份工作,就像一位小姐对一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走投无路的女孩那样。
如果不是她的冷漠让我恼怒,我也不会想起过去。在费里西蒂的十八个月,我一直在满足那些淫荡女人的欲望,就像一个熟练的裁缝那样得心应手。我不会因为学会了擦黑壁炉就丢掉这些技巧。然而,这些技巧对于弗洛伦丝来说似乎毫无用处。“她不可能是同性恋。”我自言自语,因为她从不和我调情,这屋子里有好多别的女孩来过,我也没见过她和其中任何一个打情骂俏,一次也没有。不过她也不和小伙子调笑。最后,我猜想是她太好了,没有人配得上她。
不过,毕竟我来奎尔特街也不是来调情的,而是来回归平凡的生活。既然这里没有人可以勾引,也没有人可以伤害,我就更正常了。我的头发一两个星期后就不再像军人的头发那么扎眼了,我让它慢慢长,甚至开始卷起发梢。我那双磨脚的靴子穿多了,也不再僵硬,不过我还是到二手服装摊上把它换成了一双有蝴蝶结的鞋。我还把软帽换了一顶檐帽,上面有一朵帽花,又用皱巴巴的长裙换了一条领口有丝带的裙子。“哇,真是一条漂亮的裙子!”当我第一次穿上它的时候,拉尔夫称赞道。但哪怕我裹上一张棕色的纸,他也会夸我好看的,仿佛这么做只是为了逗我一笑。事实上,自从离开了圣约翰伍德,我穿得就很糟糕,而现在这种花里胡哨的裙子让我看起来糟透了。我买的衣服是过去在惠特斯特布尔和姬蒂在一起时穿的那种,那时我在大家眼里似乎也是个挺漂亮的姑娘。但神奇的是,自从我穿了男装,就再也不适合女装了,好像为了穿上戴安娜给我的衣服,我变得下巴更结实,眉毛更粗重,嘴唇更单薄,连手也变大了。我眼角的瘀青很快就消退了,但是迪基那本书在我脸颊上留下了疤痕,直到今天还在。再加上提水桶、擦台阶,我的肩膀和大腿都变得更结实了,让我显得有些粗犷。有天早晨,当我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看到自己映在窗户上的影子,感觉自己看上去就像个男子俱乐部里的青年,刚打完拳击赛,在后院里擦洗。戴安娜看到了该有多喜欢啊!然而,像我刚才说的,在奎尔特街,没有人会渴望我。当拉尔夫和弗洛伦丝下楼吃早餐的时候,我会穿上长裙,扎起头发,而弗洛伦丝经常会喝一大口茶,说她没时间吃早饭了,上班的路上她要去一趟工会。拉尔夫会拿走她盘子里剩下的红鲱鱼说:“哎呀,西里尔,这看起来真不错啊!”然后她就出门了,看也不看我一眼,在脖子上裹了条围巾,像个九十岁的老太太。
无论我怎么去想,我都完全猜不透她,因此充满迷惘。我经常想起她,因为在这个屋子里也没什么别的好想的。我刚认识她的时候,那个格林街上的弗洛伦丝是个快活的姑娘。那时她的头发像弹簧一样打着卷,身上穿着棕黄色的色彩鲜亮的裙子,笑起来的时候还会露出牙齿。然而贝斯纳尔格林的弗洛伦丝却是严肃而疲倦的。她的头发变得委顿,衣服都是深色的,是灰尘和泥土的颜色;她笑起来的时候你会吓一跳。
我发现她的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对贝斯纳尔格林那些并不值得帮助的穷人,她善良得像个天使,但是在家里她时常生气,意志消沉。我注意到她的哥哥、她的朋友从她椅子旁经过时都蹑手蹑脚的,怕打扰到她——他们这种耐心真令人吃惊。她有时会非常高兴,持续好几天,但是又会在走了一段路回家以后,或者第二天早上从令人困扰的梦境中醒来时变得意志消沉。在我看来,最奇怪的是她对西里尔的态度。尽管我知道她对他视如己出,但有时会避开他的眼睛,或者推开他的小手,好像厌恶他似的。有时她又会抓住他到处亲吻,亲得他直叫。我在奎尔特街住了几个月以后,有天晚上我们谈到过生日,我惊讶地注意到西里尔的生日已经过了,却没有人为他庆祝。当我问拉尔夫的时候,他说西里尔的生日是七月份,和我想的一样,已经过去了,但是他们觉得这没什么好庆祝的。我笑着说:“是不是社会主义者都不过生日啊?”他笑了,但弗洛伦丝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出了屋子。我又好奇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但弗洛伦丝不愿透露任何线索,我也没有打探。我怕如果我问起来,她可能也会想起问我那个承诺给我奢华生活,又打青了我眼睛的男人——自我第一天晚上来这儿之后她再也没提起过这事。我很高兴她没有问。毕竟她是如此真诚善良,我也不想再对她撒谎。
真的,我不想以任何方式对她不好。当她工作那么辛苦,变得那么疲惫的时候,我也在屋子里绞着手走来走去,想去摇摇她。让她如此疲惫的并不是孤女之家的工作,而是没完没了的工会和协会的事情。成堆的名单和分类账目摆在餐桌上,当餐具收走以后,她就坐在那儿看一晚上,看得眼睛都红了,整个眼周皱得跟小葡萄干一样。有时候我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就搬把椅子坐在她旁边,替她分担一点工作。她会给我一些信封让我写地址,或者让我做些别的不可能搞砸的小事。到了春天,协会在当地办了一个女裁缝工会,弗洛伦丝便开始探访贝斯纳尔格林地区在家工作的女裁缝——所有那些独自在肮脏的房间里长时间工作、拿着微薄工资的可怜女人。我和她一起去了。我们看到的场景非常悲惨,女工们很高兴我们能去拜访,协会也很感谢我们。但其实我是为了弗洛伦丝而去的。我不能忍受让她独自承担这么累人的事情,独自在伦敦东区的街上游荡。
然后,就像我说过的,一个主妇会用各种微小的事情活跃家里的气氛。我开始给她做吃的。她很瘦,消瘦真的不适合她,她脸颊的凹陷让我难过。于是,当女性合作协会致力于团结伦敦东区女工的时候,我致力于用早餐、午餐、三明治下午茶、晚餐、饼干和牛奶来喂胖弗洛伦丝。一开始我不怎么成功,尽管我到白教堂市场的肉铺买了肉丸子、香肠、兔肉、牛肚,还有一袋袋我们在惠特斯特布尔叫作“杂碎”的碎肉。我真是个蹩脚的厨子,做肉不是烧煳了就是夹生带血。弗洛伦丝和拉尔夫都没有注意到,我想是因为他们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但是八月底的一天,我发现吃牡蛎的季节到了,便买了一桶牡蛎,还有一把牡蛎刀。拿起牡蛎刀的那一刻,我仿佛拿起了一把钥匙,解锁了我母亲所有的牡蛎菜谱,让它们一股脑儿流向我的指尖。我烤了牡蛎馅饼,弗洛伦丝放下了正在写的东西,吃完了馅饼,把碗里的饼渣都用叉子捡起来吃了。第二天晚上我做了油炸牡蛎,第三天是牡蛎汤。我还做了烤牡蛎、腌牡蛎,又用面粉裹上牡蛎,放在奶油里炖。
当我把这道菜端给弗洛伦丝,她笑了,尝了一口,叹了口气,然后拿起一片面包,折起来去蘸汤汁。奶油沾在她嘴上,她便用舌头去舔,然后用手指去擦。我想起过去,在另一个客厅里,我给另一个女孩端上牡蛎晚餐,并在不经意间向她求爱,正想着,弗洛伦丝舀起一勺鱼肉,又叹了口气。
“哦,”她说,“我真心觉得,如果天堂里有一道菜,而且只有一道菜的话,那就是牡蛎了,你说是吗,南希?”
她以前从来没叫过我“南希”,而且,我跟她一起住的这几个月,她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么有想象力的话。我听了便笑起来,然后她哥哥笑了,她也笑了。
“我想可能就是牡蛎吧。”我说。
“在我的天堂里,是蛋白杏仁糖。”拉尔夫说。他非常喜欢吃甜食。
“除了这个,”我说,“还得有一根烟,不然就没意思了。”
“没错。我的晚餐桌应该摆在山坡上,俯瞰着城里,而且城里没有烟囱,每家每户都用电取暖。”
“哦,拉尔夫!”我说,“要是能看到每个角落,那该有多无聊啊!我的天堂里面没有电灯,甚至也没有房子。那里有……”我想说那里有矮种马,有吊在钢丝绳上飞来飞去的天使,我想到了在不列颠剧院的那些夜晚,但是我不打算解释这些事。
看到我犹豫了一下,弗洛伦丝说:“那么,看来我们每个人的天堂都不一样了?”
拉尔夫摇了摇头。“嗯,我的天堂里当然有你,”他说,“还有西里尔。”
“还有贝赞特太太,我想。”她又喝了一口汤,然后对我说,“你的天堂里有谁呢,南希?”
她笑了。我刚才也在笑,但是当她问出这个问题,我的微笑开始有点挂不住了。我看了看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在费里西蒂,我的手曾经像百合花一样白皙,而现在指关节发红,指甲缝里都是苏打水的味道。我袖口边沾上了油——我还没学会把女式袖口挽起来,似乎女装的袖子并没有那么长。我抓着一只袖口,咬着嘴唇。实际上,我不知道我的天堂里除了自己还会有谁。说实话,也没有人想要我进他们的天堂……
我又看了看弗洛伦丝。“嗯,你和拉尔夫,”最后我说,“我想你们会在所有人的天堂里,指导他们怎么营生。”
拉尔夫笑了。弗洛伦丝摇了摇头,笑容有些悲哀。过了一会儿,她眨了眨眼,看着我说:“那么,当然,你会在我的天堂里……”
“真的吗,弗洛伦丝?”
“当然了,不然,谁给我炖牡蛎啊?”
我听过更好的恭维,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她的话让我脸红,于是我低下了头。但我再次看向她时,发现她正盯着屋子的一个角落。我转过头,看她在看什么,原来是那张全家福,我猜她可能想起她的母亲了。但是相框的一角还有一张更小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粗眉毛的女人,看起来很严肃。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是谁,于是问拉尔夫:“小照片里的女孩是谁?她看起来真该好好梳梳头了。”
他看了看我,没有回答。弗洛伦丝开口说:“她是埃莉诺·马克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埃莉诺·马克思?我见过她吗?是你那个在肉禽店工作的表姐妹?”
她看我的眼神仿佛我不是在问问题,而是在学狗叫。拉尔夫放下了叉子。“埃莉诺·马克思,”他说,“是一位作家、演讲者,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者……”
我脸红了,这比问“合作”是什么意思还糟。拉尔夫看到我脸红了,便善意地说:“别介意。为什么你一定要知道?我敢肯定你可以说出一打你读过的作家,而我和弗洛一个也不认识。”
“也是。”我非常感激他的话。尽管我在戴安娜家里读过些正经书,但那一刻我能想起来的都是不正经的,并且书的作者都是一个人:匿名。
于是我什么也没说,我们默默地吃完了晚饭。然后我又看了看弗洛伦丝,她移开目光,眼神似乎很暗淡。于是我心想,她才不会想要我这样的女孩在她的天堂里,哪怕是给她炖牡蛎。不过我又觉得这个想法很无趣。
但我想错了。无论我在不在她的天堂里,她都不会注意到。她想在天堂见到的不是她妈妈,也不是埃莉诺·马克思,甚至不是卡尔·马克思。她想的完全是另一个人,好几个星期以后我才知道,在那年秋天的一个夜晚。
像我之前说的,我开始陪弗洛伦丝去协会。一天晚上,我陪着她去麦尔安德的一个女裁缝家里。那家人穷极了,女人的房间里几乎没有家具,只有几个垫子、一块破地毯、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和一把椅子。在被当作客厅的小房间里,有一个翻过来的小茶箱,上面放着一点可怜的晚餐:一块硬面包,瓶子里仅剩的几滴油,还有半杯颜色发蓝的牛奶。晚餐桌上都是女人干活的工具,有叠好的衣服、薄包装纸、别针、棉线和针。她说针总是从桌上掉下来,经常被孩子踩到。她的小宝宝最近把别针放进嘴里了,扎到了上颚,差点窒息。
我听了她的故事,看弗洛伦丝跟她讲协会的事,还有刚建立起来的女裁缝工会。弗洛伦丝问她会不会来开会。这个女人摇摇头,说她没有时间,没有人帮她照看孩子,她害怕她服装店的老板听说她参加工会,不给她发工资。
“还有,小姐,”最后她终于说,“我丈夫不想让我去,并非因为他自己不是工会成员,而是他觉得女人对这种事没有什么发言权。他觉得没有必要。”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弗赖尔太太?你不觉得女工工会是件好事吗?你不想看到事情发生变化吗,不想让老板给你加薪,对你更好一点吗?”
弗赖尔太太揉了揉眼睛。
“他们会开除我,小姐,就这样,然后找个更便宜的女孩。还有好多人呢,还有好多女孩羡慕我,哪怕我只能赚这么几个先令。”
她们讨论着,直到这个女人有些烦躁了,说她很感谢我们,但是没时间听我们多讲了。弗洛伦丝耸了耸肩。“再想想好吗?我告诉你开会的地方,你可以把孩子带过来,我们会找人帮你照看他一两个小时的。”我们站起来,我又看了一眼桌子,看了一眼上面的线圈和衣服。有一件背心,一打手帕,几件男式衬衫——我发现自己被它们吸引住了,很想伸手去摸一摸。我看了看这个女人,朝桌上点了点头。
我说:“你具体是做什么活,弗赖尔太太?有几件衣服看起来真是不错。”
“我是给衣服镶边的,小姐。”她回答说,“我绣字母纹样。”她拿起一件衣服,给我看衣服口袋,上面有一个花哨的交织字母,用象牙丝绣得很整齐。“看起来很奇怪是不是,”她悲哀地说,“这么漂亮的东西诞生在这么一间破屋子里。”
“确实。”我说——但是这话很难说出口。这个漂亮的字母突然让我想起了费里西蒂,还有我在那儿穿过的漂亮衣服。我又看见了那定做的外套和衬衫,曾经,那个小小的,浮夸的N.K.让我如此兴奋。我不知道它们是在这种房间里,由弗赖尔太太这样悲哀的女人绣出来的,但就算我知道了,我当时会在乎吗?我知道我不会,于是此刻感觉分外难受而羞耻。弗洛伦丝走到门口,站在那里等着我。弗赖尔太太抱起了她最小的孩子,那孩子开始哭了。我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那里有我去市场买菜剩下的一先令和一便士。我把它拿出来,像贼一样悄悄地放在桌上漂亮的衬衫和手套边。
然而,弗赖尔太太看到了,摇了摇头。
“哦,这……小姐……”她说。
“给孩子的。”我感觉更拘谨而难受了,“给最小的孩子。收下吧。”女人垂下了头,低声说着谢谢。我没有看她,也没有看弗洛伦丝,直到我们走出了那条街,把那个凄凉的房间留在身后。
“你真是太好了。”弗洛伦丝开口道。我一点都不好,我觉得自己好像扇了那女人一巴掌,而不是给了她一件礼物。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向弗洛伦丝形容这种感受,“当然,你不必这么做的。”她说,“这样她会觉得协会里都是比她过得更好的女人,而不是和她一样的女人在互相帮助。”
“你和她确实不一样。”我说——她的话让我有点不舒服,“你觉得你和她一样,其实不是,并不一样。”
她哼了一声,“我想你说得对。然而,我可能和她更接近——比起那些你见过的,救助穷人、流浪汉和失业者的女士。”
“像德比小姐那样的女士。”我说。
她笑了。“没错,那样的女士。德比小姐,你的好朋友。”她朝我眨了眨眼,挽住我的胳膊。见她这么轻松愉快,我也忘了在女裁缝家里遭受的震惊,又高兴起来了。我们手挽着手,慢慢走过越来越深的秋夜,走回奎尔特街。弗洛伦丝打了个哈欠。“可怜的弗赖尔太太,”她说,“她说得很对,女工们不会争取更短的工作时间和最低薪资标准,因为还有那么多贫困的女孩愿意做任何工作,不管有多痛苦。”我没有听进去,只是看着落在她帽檐的灯光,照得她的头发闪闪发亮,想着会不会有只蛾子停在她的鬈发上,以为那是烛光。
我们终于到家了,弗洛伦丝把大衣挂起来,继续和以往一样忙着看文件和名册。我轻声上楼去看摇篮里熟睡的西里尔。弗洛伦丝工作的时候,我就坐在拉尔夫旁边。天气变凉了,我在炉子里生了点火。“你来这儿的第一个秋天。”拉尔夫说。他的话莫名地感人——我想到自己已经在奎尔特街度过了整整三个季节。我抬起头看了看他,然后笑了。他的胡子长长了,看起来更像玩家牌香烟上的水手。我过去从未觉得他长得这么像他妹妹,这种相似让我更喜欢他了,我想起当初还把他误认为她的丈夫。
火苗越烧越旺,最后化为灰烬。十点半左右,拉尔夫打了个哈欠,推开了椅子,站起来与我们两人道晚安。一切就像我第一天晚上来的时候那样,只不过这些日子他亲吻弗洛伦丝的时候也会亲我一下。我的小床还是支在角落里,我的鞋放在火炉边,外套挂在门后的挂钩上。
我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然后打了个哈欠,站起来倒水。“歇会儿吧。”我朝弗洛伦丝的小册子点了点头,对她说,“过来和我聊会儿吧。”这不算个陌生的请求,我们已经习惯了在拉尔夫去睡觉之后坐着聊聊每天发生的事情。此刻她冲我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笔。
我把茶壶放在炉火上,弗洛伦丝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然后抬起头。“西里尔。”她说。很快我也听到了他那细小的哭声。她往楼上去,“我得看看他,别让他把拉尔夫吵醒了。”
她去了有五分钟,回来时抱着西里尔,他的睫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因为睡不安稳,他的头发被汗濡湿了,显得更黑。
“他睡不着,”她说,“让他跟我们待一会儿吧。”她靠在火炉边的椅子上,这孩子沉沉地躺在她身上。我把茶端给她,她抿了一小口,打了个哈欠,然后看着我,揉了揉眼睛。
“这几个月以来,南希,你真是帮了我大忙!”她说。
“我只是,”我实话实说,“不想让你那么累。你做了那么多事。”
“有太多事要做了!”
“我不信这些事情真的都得你来做。你从来都不累吗?”
“我会累啊,”她说着又打了个哈欠,“你也看到了!但从来不会厌倦。”
“但是弗洛,如果这是个没完没了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做呢?”
“为什么?因为我必须做!我怎么能休息呢,这个世界是如此残酷而艰难,却可以变得美好……我做的事情本身就是一种满足,不管能不能成功。”她把茶喝完了,“这就像爱。”
爱!我哼了一声,“那么,你觉得爱本身就是回报?”
“你不觉得吗?”
我盯着茶杯。“曾经是吧,我想,”我说,“但是……”我从来没有给她讲过那些日子。西里尔动了一下,她亲了亲他的头,轻声哄着他。那一刻屋里非常安静,或许她认为我在想那个圣约翰伍德的男人。然后她以更轻快的语气说:
“另外,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没完没了。事情都是会变的。到处都有工会——有男人的工会,也有女人的工会。今天的女人做的事情,二十年前在她们的母亲看来就是笑话。她们甚至很快就要有选举权了!如果像我这样的人不去努力,那是因为他们把一切不公和肮脏都当作这个国家的堕落,并且习以为常。但是肮脏的土壤里会长出新的东西——新的工作制度,新的人,新的活法,还有新的爱……”又是爱。我摸了摸脸颊上迪基那本书留下的疤痕。弗洛伦丝低头看着孩子,他躺在她的胸口叹着气。
“再过二十年,”她继续说,“想想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到时候就是一个新的世纪了。西里尔会长成一个青年,差不多像我现在这么大,嗯,比我小一点。想象一下他会看到什么,他将会做什么事情。”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那一刻我好像看到多年后的她在一个奇异的新世界里,而西里尔已长大成人……
我正沉浸于幻想时,她挪了挪椅子,从旁边书架上的一大摞书里抽出一本。是《草叶集》。她翻了几页,找到了一篇似乎是读过的。
“你听。”她开始大声朗读。她的声音低沉而节制,因充满激情而颤抖不已——我以前从没听过她如此富有激情的声音。
哦,母亲!哦,儿子!哦,哺育万物的大地!哦,大草原的花朵!哦,无边的太空!哦,庞然大物的声音!哦,你这热闹的城市!哦,这无法被征服的狂暴与骄傲!哦,未来的种族!哦,女人!哦,祖先!哦,你们这些携着激情和风暴的人!哦,美人!哦,你自己!哦,你们这留胡须的粗人!哦,诗人!哦,所有的沉睡者!哦,起来吧!清晨的鸟鸣多么令人兴奋!你没有听到公鸡在报晓?
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书页,然后看着我的眼睛,我惊讶地发现她眼中含着晶莹的泪花,“你不觉得这很绝妙吗,南希?你不觉得这首诗真是惊人,简直了不起?”
“实话说,没有。”我说。她的眼泪令我不安,“说实话,我在厕所的墙上都读过比这更好的。”我说的是真的,“诗歌怎么能不押韵?这首诗需要几个好韵脚,还有美妙轻快的旋律。”我从她手中拿过这本书,看了看她读的那一段——上面有以前用铅笔画线的痕迹——然后用当时音乐厅流行的调子和韵脚唱了出来。弗洛伦丝笑起来,一手抱着西里尔,一手要把书从我手中抢走。“你这个讨厌鬼!”她叫着,“你真是个大俗人。”
“我追求纯粹。”我一本正经地说,“我一读就知道什么是好诗,但这首不是。”我翻了翻这本书,放弃了想要把这首不押韵的诗唱出来的想法,而是读了所有我能找到的滑稽段落。这本书里有很多滑稽的段落,都是傻里傻气的美国佬会说的那种拖长腔的台词。最后我找到了另一段画线的部分,开始读。
哦,我的同志!你和我最终——只有你和我。哦,力量,自由,永恒终于来临!哦,忘掉差异吧!犯下和美德一样多的罪孽!让职业和性别平等!让所有达成一致!哦,凝聚!哦,这想要在一起的忧伤疼痛!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美国人的腔调不见了,最后几个词变成了难为情的低语。弗洛伦丝不再笑了,她开始盯着火苗,目光十分严肃。我看到煤炭橙色的火焰映在她褐色的双眸中。我合上书,把它放回架子上。然后是沉默,持续了很久。
最后她吸了口气,终于开始讲话,声音听来古怪,不像平常的她。
“南希,”她说,“你还记得我们在格林街说话的那天吗?你记得你说我们会再见面,却没有来吗……?”
“当然。”我说着便有些困了。她笑了,那是一种奇特而含混、亲切而带着善意的笑。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她继续说,“那天晚上我做了什么吧?”我摇了摇头。我记得非常清楚,自己那天晚上做了什么:我和戴安娜吃了晚餐,然后在她豪华的卧室里干了她,然后被送回我自己冷冰冰的卧室。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弗洛伦丝那晚会做些什么,而且,她确实从来没和我讲过。
“你做了什么?”我问,“你去那个讲座了吗,自己一个人去的?”
“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在那儿遇到了一个女孩。”
“一个女孩?”
“对。她叫莉莲。我一见到她,就无法移开视线。她非常——她看起来很有趣。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有时候女孩会让你有那种感觉。嗯,你可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知道!此刻我注视着她,感觉到自己变得温暖,然后又冰冷起来。她咳嗽了一下,用手捂住嘴。她继续盯着煤炭说:“讲座结束之后莉莲问了个问题,是个很棒的问题,演讲者很震惊。我看着她,觉得自己必须要认识她。然后我过去和她聊了起来。我们聊了好久,有一个小时都没有停下!她的观点十分不同寻常。她好像什么都读过,在我看来,她好像对一切都有自己的看法……”
她继续讲着,然后她们成了朋友,莉莲来做客……
“你爱她!”我说。
弗洛伦丝脸红了,然后点了点头,“你要是认识她,也不可能一点都不爱她……”
“但是弗洛,你爱她!你像个女同性恋一样爱她!”她眨了眨眼,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脸更红了。“我想,”她说,“你可能猜到了……”
“猜到了!我——我不确定。我从没想过你会有——嗯,我说不好我是怎么想的……”
她扭过头。“她也爱我。”过了一会儿,她说,“她爱我胜过一切!但不是同一种爱。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不介意。实际上,她有个男朋友,想和她结婚。但是她不愿意,她坚持自由同居。南希,她真是我曾经见过的最有主见的女人!”
我都快听不下去了,但是我没有忽略这个“曾经”。我迟疑了一下,弗罗伦斯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着火焰。
“我认识她几个月之后,”她继续说,“发现她的情况不太——不太好。一天她拿着行李过来了。她要生孩子了,因此不能住在原来的地方,那个男人——确实一点用也没有,他觉得羞耻,不愿意负责。她无处可去……当然,我们收留了她。拉尔夫并不介意,他和我一样爱她。我们打算住在一起,把孩子当成我们自己的来养。我太高兴了,我高兴那男人抛弃了她,高兴那房东太太把她撵了出来!”
她做了个鬼脸,然后用指甲弹掉了一片落在裙子上的煤灰。“我想,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几个月。有了莉莲,就像——我说不出来像什么。让人晕眩,那种幸福让我晕眩。她改变了这个家,真的变了,不仅仅是精神上。她让我们把墙纸剥下来,然后刷上油漆。她织了那块地毯。”她朝壁炉前那块俗丽的地毯点了点头——我原以为那是哪个眼睛看不见的苏格兰牧民冬天无聊时织的——我赶紧把脚从地毯上拿走,“我们不是爱人也没关系,我们是那么亲密,比姐妹还亲密。我们一起睡在楼上,一起读书。她教给我好多东西。那张埃莉诺·马克思的照片,”她朝那张小照片点了点头,“就是她的。埃莉诺·马克思是她心目中的女英雄,我曾说她长得像埃莉诺,但我没有她的照片。那本书,惠特曼的诗集,也是她的。你刚才读的那首诗,让我想起了我和她。她说我们是同志——如果女人可以成为同志的话。”她的嘴唇干了,用舌头舔了舔,“如果女人可以成为同志的话,”她又说,“我就是她的……”她沉默了。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西里尔——他熟睡的小脸红扑扑的,睫毛那么精致,还噘着粉红的小嘴。我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恐惧,问她:“然后呢……?”
她眨了眨眼。“然后——嗯,然后她死了。她那么纤弱,分娩又那么艰难。她死了。我们找不到人给她接生,因为她没有结婚。最后我们不得不从伊斯灵顿请来了一个不认识我们的女人,向她谎称莉莲是拉尔夫的妻子。这个女人把莉莲称作‘班纳太太’。想想吧!她很在行,但也很严厉。她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只能坐在外面听莉莲的呻吟,拉尔夫一直拧着手,一直在哭。我心想,让这个孩子死吧,让孩子死吧,只要她能活着!
“但是你也看到了,西里尔没有死,莉莲看起来也挺好的,只是很累,接生婆说让她睡一会儿就好。我们就听她的了,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去看她,发现她开始流血了。那时接生婆已经走了。拉尔夫跑去找医生,但是她没能得救。她那宝贵而善良的心就那样流血不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过去蹲在她旁边,用指关节碰了碰她的袖子,她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善意地回应了我。
“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我轻声说。然而,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真想把头往客厅的墙上撞。我怎么那么蠢呢,竟然没有猜到这一切。我想起那天谈到生日的事——现在才知道那就是莉莲去世一周年的忌日。还有弗洛伦丝奇怪的表情,她为什么会疲惫、生气,以及她朋友们的担心。还有她对这个孩子矛盾的态度——这是莉莲的孩子,也是害死莉莲的人,弗洛伦丝曾希望这个孩子死,好让他母亲得救……”
我又看着她,希望自己有办法安慰她。她如此沮丧,又如此遥远。我从来没有抱过她,哪怕是现在也不好意思把手放在她身上。因此我只是待在她身旁,轻轻拉着她的袖子……最后她站起身,对我报以善意的微笑,然后我移开了身子。“我是怎么说起这些的,”她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今晚怎么就说起这些了。”
“我很高兴你告诉我了,”我说,“你一定——你一定很想念她吧。”她茫然地看了我一会儿,仿佛“想念”听起来太微不足道,完全无法形容她的悲伤。然后她点了点头,移开了视线。
“那些日子很不容易。我变得性情古怪,有时候我希望我也死了。我知道,我对你和拉尔夫都很缺乏耐心!我想,你刚来的时候我对你也不太友好。那时候她走了还不到六个月,想到有另一个女孩住在这屋子里,特别是你,我认识她的那一周认识的你——嗯!而且,你的故事和她很像,你也是和一个男人同居,你遇到麻烦他就抛弃了你——这太诡异了。但是当你抱起西里尔的那一瞬间——我敢说你可能都不记得了——你怀里抱着西里尔,让我想起了她,她都没有机会抱他一下……我不知道我是不能忍受你抱他,还是不能忍受你放下他。然后你说话了,当然你并不像莉莲。然后,哦!我这辈子也没这么高兴过。”
她笑了。我发出了一种听起来像笑声一样的声音,在那昏暗的灯光下,流露出一种像是笑的表情。然后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站起来把西里尔往上提了提,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头。过了一会儿,她微笑着,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向门口。
但是在她走到门口之前,我叫了她一声。
我说:“弗洛,其实从来没有男人把我撵出来。我是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但是我撒谎了,为了留下来。我也是个女同性恋,和你一样。”
“你是!”她张大了嘴,“安妮一直说你是。但我在第一天晚上以后就没有怎么想过这事。”她皱了皱眉头,“如果是这样,如果从来都没有你说的这个男人,那你的故事就和莉莲完全不同了。”我摇了摇头。
“那你也从不曾遇到麻烦……”
“不是那种麻烦……”
“一直以来,你在这里,我都以为是你说的那样,但是……”她看了看我,表情怪异,我说不出来她是生气、悲伤,是困惑,是感觉遭到了背叛,还是别的什么。
我说,“我很抱歉。”但她摇了摇头,用手捂住眼睛,然后把手放下来。她的目光似乎十分清澈,几乎是愉快的。
“安妮一直这么说,”她又说,“现在她该高兴了!你不介意我告诉她吧?”
“没事,弗洛,”我说,“你想告诉谁都可以。”
然后她走了,又摇了摇头。我坐在那里听着她上了台阶,又听到楼上地板的动静。我拿出一点烟和一张纸,在壁炉架上的小铁盒里给自己卷了根烟,点着。然后在壁炉上熄灭,扔进火里,把头枕在胳膊上呻吟了一声。
我真是个傻瓜!我闯入了弗洛伦丝的生活,满心都是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痛苦,根本没注意到她巨大的悲伤。我把自己扔给她和她哥哥,还以为自己又狡猾又有魅力。我以为我给这个房子留下了印记,让它变成了我的家。我以为我在演一出戏,其实剧情一直是另一回事——一直以来,我都在笨拙地排练着美妙的莉莲曾经驾轻就熟的戏码!那刷成蓝色的墙壁,丑陋的地毯,那个肖像,我突然看明白它们是什么了——这些都是纪念莉莲的神龛,而我却在不知不觉中参拜着。我抓住埃莉诺·马克思的小照片,当然我看到的不是埃莉诺·马克思,而是她,以埃莉诺·马克思的样貌出现。我把照片翻过来,看到背面的字:F.B.,我的同志。上面用大大的空心字母写着,我永远的同志。L.V.。
我呻吟得更大声了。我真想把这该死的照片扔进壁炉,于是赶紧把它放回相框里以遏制自己的冲动。我真嫉妒,嫉妒莉莲!我从来没有这样嫉妒过一个人!不是因为这栋房子,不是因为西里尔,也不是因为拉尔夫——他虽然对我很好,却在她躺在那里等死的时候拧着手为她哭泣——而是因为弗洛伦丝。毕竟是莉莲把弗洛伦丝让给我了,却又从我这里永远夺走了她。我想起自己过去几个月干的事情。我没有如想象的那样把弗洛伦丝喂胖,也没有让她高兴起来。是时间冲淡了她的悲伤,减缓了她的痛苦。“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她今天晚上问我,“还记得你没有来……?”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因为两年前的那个晚上我没有出现,某种程度上帮了她一个大忙!
我帮了她一个大忙——但是现在想来,我像是给自己帮了个最糟糕的倒忙。我又想起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个晚上的,还有随后的夜晚,我想起了费里西蒂淫荡的快乐,那些衣服,晚餐,美酒,真人秀。那一刻,我愿意用所有这一切和莉莲交换,去听那个乏味的演讲,让弗洛伦丝褐色的眼睛痴迷地落在我身上!
18
弗洛伦丝把悲伤的往事告诉我后,奎尔特街的日子变得不一样了。弗洛伦丝似乎比过去轻松愉快,仿佛把过去告诉我是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现在她四肢舒展了,后背也挺直了。有时她还是会沮丧,有时她也会一个人出门,然后思虑重重地回来。但她不再掩饰自己的忧郁,也不再掩盖其中的缘由,比如说,她会告诉我她是去给莉莲扫墓了(正如我猜的那样)。很快她就经常提起这位死去的朋友,比如“莉莲听了一定要笑死了”,或者“如果莉莲在的话,我们就可以问她了,我敢说她一定知道”。
她近来的愉快情绪感染了我们所有人。我们小家的气氛变了——以往我觉得家里很舒服,后来才发现其实一直弥漫着关于莉莲的记忆,还有拉尔夫和弗洛伦丝的悲伤——现在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仿佛我们穿过了冬天的迷雾和雨雪,走进了风和日丽的春天。当弗洛伦丝微笑着,或者哼着歌,或者抱着逗西里尔的时候,我看到拉尔夫凝视着他妹妹,目光变得温和,有时候会高兴地靠过去亲她一下。哪怕是西里尔似乎也感觉到了家里的变化,变得更活泼、更满足了。
然而我却变得痛苦、焦躁又心事重重。
我没法控制这种感觉。仿佛弗洛伦丝卸下了重担,却给我背上了一个新的包袱。在她向我坦白的那天,我的思绪被搅乱,心中百感交集,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怪异而矛盾。我同情她的遭遇,看到她如今变得轻松多了,我也和她哥哥一样高兴。我很高兴她最终向我打开心扉,把这一切告诉了我。但是,哦,我真希望她的故事不是这样!我没法喜欢这个悲剧的莉莲,因此每当她如此虔诚地提起她时,我只能掩饰自己的不悦。或许我把她想象成了姬蒂——每当我想起她那个怯懦的男人,眼前出现的就是沃尔特的脸,但是想到她挑起了弗洛伦丝的激情,想到弗洛伦丝和她同床共枕了那么多个夜晚,却从未转过脸去亲吻她的嘴,我就浑身发热,蠢蠢欲动。为什么弗洛伦丝这么在乎她?我盯着照片里的埃莉诺·马克思,没法不去想那就是莉莲的形象,直到这张脸被我盯得变形。她和我十分不同,弗洛伦丝不是说了吗?她说没有什么比我和她如此不同更让她高兴了!我想,她的意思是说莉莲又聪明又优秀,她知道“合作”这种词的意思,根本就不用问。但是——那我是什么呢?我只是干净整洁罢了。
嗯,在那个晚上以后我就不那么爱干净了。我当然再也没去拍打过莉莲那块浮夸的地毯,并且乐于看到人们踩在上面。看到它的颜色变得灰暗,我心里就生出一种可怕的快感。
但是我会想象莉莲在天堂里编织了更多地毯,这样弗洛伦丝有一天就会坐在上面,把头枕在她的膝上。我想象着她在书架上摆满散文和诗集,这样她和弗洛伦丝就可以肩并肩地边走边读。我看到她在天堂的小小后厨里支起了一个火炉,这样我就可以在她俩牵手的时候炖牡蛎了。
我看着弗洛伦丝的手——以前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想象着如果我是莉莲,我会让它去做什么。
于是我再次情难自已。我曾经说服自己相信弗洛伦丝是个圣人,她有着圣像般暗淡而模糊的四肢,圣人的温暖可望而不可即。但是现在,听说了她伟大的爱,仿佛她突然没有穿圣袍就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无法移开视线。
有一天晚上,夜深了,拉尔夫和他的工会朋友出去了,西里尔也在楼上熟睡。弗洛伦丝泡了澡,洗了头,然后穿着睡衣坐在客厅里睡着了。我帮她把洗澡水倒进厕所,然后热了点牛奶。她歪着身子坐在那里,头往后靠着,胳膊沉重地垂下,手摊在大腿内侧。她的呼吸很沉重,几乎是在打鼾。
我站在她身旁,手里拿着冒着热气的杯子。她把头上的毛巾摘下来了,头发散落在椅背的花边上,就像弗拉芒画派笔下圣母玛丽亚的光环。我想我从来没见过她披散的头发如此茂密,于是端详了很久。我以前以为她的头发是一种沉闷的赤褐色,但其实并不是赤褐色,而是混合了上千种金黄、褐色和黄铜的颜色。它们卷曲着,饱满而富有光泽。
我从她的头发看到她的脸,她的睫毛,她宽宽的粉红色嘴唇,她下巴的轮廓,还有细嫩的肌肤。我看到她的手,想起她曾挥手驱赶格林街六月的热气,又想起那时握着她的手,想起那温暖的亚麻手套握着我的手的触感。今晚她的手也是粉红色的,被水泡得有些皱。她的指甲——我想起她以前很喜欢咬指甲——现在很整齐,没有咬痕。
我看了看她的脖子。非常平滑白皙,脖子下面的睡袍露出了一个V形,隐约可见她胸部的曲线。
我看了又看,感觉到自己胸口升起一阵异样的翻涌,一种我好像已有一千年都没有感觉到的悸动。随后身体靠下的部分产生了另一种类似的感觉……杯子里的牛奶开始晃动了,我怕洒出来,于是把两个杯子小心地放在晚餐桌上,悄悄离开了这个房间。
我每走开一步,胸口和两腿之间的感觉就愈发明显。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把抗议的娃娃锁进箱子里的口技艺人。我走进厨房,靠在墙上,颤抖得更厉害了。直到弗洛伦丝醒来,惊讶于桌上的牛奶都凉了,泛起了浮沫,我才闻声走进客厅。那时我仍旧红着脸,身子在颤抖,她看见我说,“你没事吧?”我只能说,“没事,没事……”我一直躲着不去看她脖子下方的V形轮廓,因为我知道自己再看一眼就会忍不住上前亲吻它。
我来奎尔特街是为了变得像普通人,现在却比以往都更像个女同性恋了。确实,当我向弗洛伦丝坦白后,就开始留意周围的人,发现自己被女同性恋包围着,简直不相信自己过去都没有注意到。弗洛伦丝有两个做慈善的朋友,那两人似乎就是情侣。我想她一定是把我的事告诉她们了,因为她们再次来家里的时候我就发现,她们看我的眼光完全不一样了。还有安妮·佩奇,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用胳膊环绕着我的肩膀说:“南希!弗洛丽告诉我你也是!我的天啊,我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也没有这么高兴过……”
尽管我最近对弗洛伦丝的着迷有些令人苦恼,但能感觉到自己的欲望再次燃起还是非常美妙的——我女同性恋的部分被擦亮并发出声响,像一个烧着煤的引擎一样。有天晚上我梦到自己穿着过去的禁卫军制服在莱斯特广场闲逛,头发还是像军人一样短,裤子的纽扣后面塞着一只手套(实际上,是一只弗洛伦丝的手套,我每次看到它都会脸红)。我以前在奎尔特街也做过这样的梦,当然,并没有手套的细节。但是这一次,当我醒来,我感觉到头皮一阵刺痛,大腿内侧瘙痒不断,我抚弄着自己的小发卷和花里胡哨的裙子,觉得有些恶心。那天我去了白教堂市场,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家男装店门口徘徊,对橱窗充满了渴望,额头和指尖不停冒汗。
于是我想,为什么不呢?我进去了——或许裁缝以为我是在给我哥哥买衣服——我买了一条斜纹棉布裤,几条内裤,几件衬衣,一对背带和几双系带的靴子,然后我回到奎尔特街,找到一个以一便士的价格给人剪短发的女孩,对她说:“剪掉,都剪掉,快,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女同性恋对剪发这种事情很容易多愁善感,但是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她剪掉了我的鬈发,但仿佛不是她在剪头发,而是我的肩胛骨下面有一对翅膀,现在我已血肉丰满,她让我展翅高飞……
弗洛伦丝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到我究竟有没有头发,但拉尔夫的话让人充满希望:“哇,这头发剪得真是帅气!”她也没有看到我的斜纹裤子,因为我对自己保证,为了不吓到邻居,我只在屋子里做家务的时候才穿,当她每天晚上从斯特拉特福德回来,我已经换回裙子,系上围裙了。但是有天晚上她回来早了。她是从厨房后面的院子里进来的,而我正在窗前擦玻璃。那是一面大窗户,分成两扇,我正在逐个擦着窗格。我穿着斜纹裤子和衬衫,领口敞开,袖子卷到手肘,胳膊落满灰尘,指甲也是黑的。我的脖子出汗了,上嘴唇也是湿的,于是停下来擦了擦。我把头发梳得很服帖,但是因为晃来晃去就散开了,额头上的一缕头发总是挡住眼睛,于是我不得不用嘴去吹,或者用手腕去抹。我已经擦完了所有窗格,就剩我面前的那一个,当我开始擦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弗洛伦丝正静静地站在窗户的另一边。她还穿着外套,戴着帽子,背着挎包,但她一直注视着我,仿佛——哦,自从第一次和姬蒂一起穿上晚礼服,已经有太多人用仰慕的目光看过我,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我会脸红。为什么弗洛伦丝看到我的斜纹裤子和平头会脸红呢?
但是,就像姬蒂,她的欲望有多令人快乐,就有多令人痛苦。看到我的眼睛,她低下头走进了屋子,只是说:“哦,你把玻璃擦得真干净!”这真是好极了,终于,在不经意之间,我让她看到我,并且渴望我了。那么一瞬间,当她的目光与我相遇,我又燃起了新的激情,并看到了她的回应。这激情让我晕晕乎乎,心中一阵刺痛,身上燥热不已,我又紧张又充满渴望,不由得颤抖起来,变得虚弱。
然而,当我再次看到她,她的眼睛变得暗淡,还避开了我的目光。我便再次想到,当她还在为像莉莲这样的人悲伤时,又怎么会在乎我呢?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这一年也越来越冷。圣诞节到了,我没有在奎尔特街过节,而是在弗里曼特尔之家过的,弗洛伦丝为她的女孩们举办了一个晚宴,需要人帮忙给烤鹅抹油,还要洗盘子。新年到了,我们举杯庆祝1895年的到来,又为我们不在场的朋友们干杯——当然,她指的是莉莲。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我失去的那些朋友。一月份我们给拉尔夫过了生日。巧的是,他的生日和戴安娜是同一天。当我笑着看他打开礼物,我想到了安提诺乌斯的半身像,不知道他那冰冷的目光是否还俯瞰着费里西蒂的热闹,戴安娜会不会看着他想起我。
但是如今我在贝斯纳尔格林已经十分自在,自在到快要不相信自己曾在别的地方住过,也无法想象不在奎尔特街生活会是什么样的。我已经习惯了邻居家的声响和街上的喧嚣。我一星期洗一次澡,其余的日子都习惯了用盆来洗漱,就像弗洛伦丝和拉尔夫一样。戴安娜的浴室已成了我陌生而遥远的记忆,就像天堂之于堕天使。我还留着短发,照计划穿着裤子在屋子里做家务,至少持续了一个月左右,但后来我穿着裤子走出了房门,邻居们都看到了。既然这个街区的人都已知道我穿裤子,我也没有必要在晚上再换回裙子。没有人介意这个,毕竟在贝斯纳尔格林的一些人家,有任何衣服穿都是一种奢侈,你经常能看到女人穿着丈夫的外套,有时候男人还会裹着女人的披肩。隔壁蒙克斯太太的女儿见到我就会尖叫。拉尔夫的工会朋友们辩论的时候看到我就忘了自己讲到哪儿了。拉尔夫自己有时也会拿着一件衬衫或者一件法兰绒的背心下楼,委婉地说:“我在衣柜最下面找到了这个,南希,你会不会用得上?”
至于弗洛伦丝——嗯,我越来越多地看到她注视着我,就像那天她看到我擦玻璃一样,但她总是——总是移开视线,目光又变得暗淡。我想让她一直看着我,但不知该怎么办。我曾经为了戴安娜把自己变得粗俗,我曾经没心没肺地和泽娜调情,但是在弗洛伦丝面前,我又变回十八岁时的紧张焦虑,生怕冒犯了她正在褪色的悲伤。我想,如果我们是玛丽——安妮该多好啊!如果我还是个男妓,如果她是个紧张的苏荷区绅士,我只要把她引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解开她的扣子就行了……
但我们不是玛丽——安妮,我们只是一对羞涩的女同性恋,在欲望和行动之间犹豫徘徊。冬天过去了,时光慢慢流逝,埃莉诺·马克思仍然在墙上严肃地看着我们,落满灰尘,却不会老去。
变化发生在二月,一个安静而普通的日子。我去了白教堂,去了市场——我的常规路线。回到家时我是从后院进去的,发现后门微微开着,于是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我把包裹放在厨房地上,听到客厅里有声音,是弗洛伦丝和安妮。家里的门都半开着,我可以清楚地听到她们的交谈:“她在印刷厂工作,”是安妮在说话,“绝对是你这辈子见过的最俊俏的女人。”
“哦,安妮,你总是这么说。”
“真的。她坐在桌旁,手下压着一张纸,阳光照在她身上,令她看起来闪闪发亮。当她抬头看我的时候,我握住她的手说:‘你是淑·布莱德赫?我叫裘德。’[61]”
弗洛伦丝笑了,她们都在杂志上读了这部小说的最新章节。我敢说,如果安妮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就不会开这个玩笑了。弗洛伦丝说:“那她是怎么回答的?是不是说不知道谁是淑·布莱德赫,她可能在另一个办公室?”
“才不是呢。她说:哈利路亚!然后握住了我的手。哦,然后我就爱上她了,我敢肯定!”
弗洛伦丝又笑了,但看上去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嘟囔了几句我没有听到的话,安妮笑了,说话的声音也带着笑意:“那你的帅叔叔呢?”
叔叔?我不明就里,把手放在炉子上烤火。什么叔叔?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偷听。我听见弗洛伦丝啧啧了两声。“她不是我叔叔,”她清楚地说,“她不是我叔叔,你清楚得很。”
“不是你叔叔?”安妮说,“那样的女孩——头发那么短——在你家客厅里穿着斜纹裤子走来走去,像个砌墙的小工……”
听到这句话,我也顾不上自己是在偷听了,轻声快步地走进门廊,更仔细地听她们说话。弗洛伦丝又笑了。
“我向你保证,”她说,“她不是我叔叔。”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啊?弗洛丽,我简直对你绝望了。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也太不自然了。这就像——就像厨房里明明有烤肉,你却只吃面包喝清水。我说,你要是真不想让她当你叔叔,就为你的朋友想想,把她让给想要的人吧。”
“你别想!”
“我谁都不想,我已经有淑·布莱德赫了。不过,你看,你确实喜欢她。”
“我当然喜欢她。”弗洛伦丝轻声说。我听得十分仔细,简直可以听到她在眨眼和咬嘴唇。
“那好啊!今晚把她带到‘男孩’。”我敢肯定她是这么说的,“把她带到‘男孩’。你会见到我的雷蒙德小姐……”
“我不知道。”弗洛伦丝说。然后是一阵沉默。当安妮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完全不同了。
“你不能为她悲伤一辈子。”她说,“她肯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弗洛伦丝又啧啧了两声。“爱一个人,你要知道,”她说,“并不是在笼子里养一只金丝雀。不是说你失去了一个爱人,再去找一个替代她就行了。”
“我觉得你恰恰应该这么做!”
“那是你做的事,安妮。”
“可是,弗洛伦丝,你总可以把鸟笼的门打开吧,就打开一点点……你家客厅里就有一只新的金丝雀,正用漂亮的脑袋撞着门栏呢。”
“那要是我让新的进来,”弗洛伦丝说,“然后发现我没有像喜欢原来那只一样喜欢它呢?想想吧——哦!”我听到她打了安妮一下,“我不敢相信你都把我绕进去了,竟然把她比作一只鸟!”我知道她说的是莉莲,而不是我。我扭过头,希望根本没有听到这些。客厅里安静了几秒钟,我听到弗洛伦丝把勺子放进杯子里搅了搅。然后,在我踮着脚退回厨房之前,她又小声说起来:
“不过,你说新金丝雀在朝栏杆探头,你真的这么想?”
我踢倒了一把扫帚,于是不得不叫了一声,拍了拍手,假装我刚到家。安妮跟我打招呼,说茶煮好了。弗洛伦丝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安妮很快就走了,弗洛伦丝一晚上都在忙着看文件。最近她配了一副眼镜,因为眼镜会反光,我一晚上看到的都是镜片上映射的炉火,并不知道她的目光投向哪里——是看我,还是她的名册。我们像以往一样道了晚安,但躺下以后都没有睡着。我听到她在楼上辗转反侧,还去了一次厕所。我想她可能会中途停在我门口,听我打鼾。我没有叫她。
第二天早上我太累了,没有时间仔细观察她,但是当我把煎锅放在炉子上准备煎培根的时候,她过来了。或许是怕声音从门廊传到房间里,被她哥哥听见,她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非常小声地对我说:“南希,今晚跟我出去好吗?”
“今晚?”我打了个哈欠,皱着眉头看着培根,培根太湿了,放进热锅里便滋滋冒着水汽,“去哪儿?你确定不是又去募捐?”
“不,不是捐款。完全不是工作,实际上是——享乐。”
“享乐!”我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个词,这个词听起来仿佛突然变得色情了。或许她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她有点脸红了,拿了一个勺子把玩起来。
“电缆街上有个酒吧,”她继续说,“里面有个女士俱乐部。女孩们称之为‘船上的男孩’……”
“哦,然后呢?”
她又看了看我,然后移开了了视线。“嗯,安妮会去,她说还会带上几个新朋友,可能是露丝和诺拉。”
“还有露丝和诺拉!”我高兴地说,她们是一对成为情侣的女性朋友,“那么都是女同了?”令我吃惊的是她点了点头,十分认真地说:“对。”
都是女同性恋!这个想法让我浑身一热。我有十二个月不曾置身于都是女性情侣的场合了,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技能了。我该穿什么呢?该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都是女同!她们会让我变成什么样呢?会让弗洛伦丝变成什么样呢?
“你会去吗,”我问,“如果我不去的话?”
“我想我会去的……”
“那我肯定去。”我说道,赶紧把目光移向冒烟的培根,这样就看不见她到底是高兴、满意还是不在乎。
我度过了焦躁的一天,拿出了几件毫不起眼的长裙和短裙,希望能找出一点被遗忘的女同元素。当然,只有我的斜纹裤子还算特别,但我干活时已经弄脏了。穿这条裤子也许能在卡文迪什俱乐部引起轰动,但对于东区的观众来说还是太大胆了,于是我不情愿地把它放在一旁,换了一条短裙,一件男式衬衫,还有立领和领带。我洗了衬衫和立领,并给它们上浆,然后用洗衣粉洗得发亮。领带是真丝的,非常好的真丝,拉尔夫从工厂里拿给我的,上面只有一点瑕疵,我拿去犹太裁缝那里修补好了。丝绸是蓝色的,很衬我的眼睛。
当然,我收拾完晚饭的餐具才换衣服,然后把可怜的拉尔夫和西里尔撵进厨房,好在客厅的火炉前洗澡穿衣。我心中焦虑又激动,喜悦又不安。尽管我穿的是裙子、胸罩和衬裙,却觉得自己像个为心上人打扮起来的小伙子。我在扣扣子、系袖扣和领带的时候,一直能听到楼上地板的响动,还有衣料的摩擦声,简直无法不觉得那是心上人在楼上为我梳妆。
当她终于推开门走进客厅,我目瞪口呆地看了她一会儿,简直不知所措。她换下了上班时穿的裙子,穿了一件女式衬衫、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裙。裙子是冬天穿的厚裙子,黑紫色的,看起来非常暖和。背心颜色浅一些,衬衫接近红色。她的领口上别了一枚领针,是几颗石榴石镶着金边。这是那年我第一次看到她脱下了黑色和棕色的衣服,她看起来焕然一新。红色和黑紫色衬托出她嘴唇的红润,让她的鬈发看起来金光闪闪,显得她的脖子和双手更加白皙,让她大拇指指甲盖上苍白的月半圆变得粉嫩。
“你看起来,”我笨拙地说,“非常俏丽。”她脸红了。
“我最近太胖了,”她说,“穿不进新一点的衣服了。”然后她看了看我的衣服,“你看上去真时髦。这领带真是衬你啊!除了,这里皱了,这儿。”她靠近我,捏着领结抻了抻,我的喉咙立刻就感觉到了她的手指。我想把手插进裤兜,摸了摸自己的臀部,才想起来穿的是裙子。“你真是毛躁。”她温柔地说,仿佛是在给西里尔穿衣服。但是我注意到她的面颊并不是苍白的,声音也不太沉稳。
她给我系好了领结,又退回去。
“我还得弄弄头发。”我说。我拿出了两把刷子在水罐里面蘸了蘸,把头发梳到后脑勺,梳得又服帖又顺溜。我在手上涂了些发油——现在我也有发油了——在头上抹,直到头发感觉到重量,闷热的屋子里也都是发油的气味。这期间弗洛伦丝都靠在客厅的窗边看着我,当我弄完以后,她笑出声来。
“我的天,真是一对美女!”这时拉尔夫从走廊里过来了,西里尔跟在他身后,“我们都认不出她们了,是不是,儿子?”西里尔向弗洛伦丝张开双臂,她嘟囔了一声,把他抱了起来。拉尔夫环抱着她的肩膀,用十分温和的声音说,“真是漂亮,弗洛。我有一年多没见过你这么漂亮了。”她高兴地抬起头。那一刻他们两人看起来就像是中世纪肖像画里的骑士和淑女。然后拉尔夫看向我,笑了。我都不知道我更爱哪个了,是他还是他妹妹。
“那么,你会照看好西里尔吧?”弗洛伦丝焦虑地说。她把西里尔抱给拉尔夫,开始系外套的扣子。
“我想我会的!”她哥哥说。
“我们不会太晚回来的。”
“你们尽情玩吧,多晚都行,不用担心我们。路上小心就好,那几条必经之路还是挺乱的……”
从贝斯纳尔格林到电缆街的旅途确实让我们穿过了几个伦敦城最贫困、最脏乱的街区,这段旅程通常不会让人心情愉快。我认得路,因为我经常和弗洛伦丝一起来这里,我知道哪个法院最冷酷无情,哪个工厂让工人干最重的活,哪个出租房里住着最悲伤绝望的家庭。但那天晚上我们是出去玩——就像弗洛伦丝说的,是为了享乐。尽管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但我们这一路确实十分愉快,好像我们路过的风景都和以往不同了。我们路过了好多卖琴酒的小摊、廉价剧场、咖啡店和酒吧,今晚它们都不再沉闷无聊,而是闪闪发亮,充满了温馨明快的色彩,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还有啤酒和肉汤的香味。我们看到了拥抱的情侣,帽子上缀着樱桃的女孩,她们的嘴唇也和樱桃一样红。孩子们捧着冒着热气的纸袋,里面装着牛肚、猪蹄和烤土豆。谁知道一两个小时候之后他们会回到一个怎样悲伤的家庭呢?然而在这一刻,他们给这个街区增添了一种神奇的魅力——迪斯街、斯克莱特街、黑尔街、时装街、管道街、可乐街、品客因街、小珍珠街——所有他们走过的地方。
“伦敦城今晚看起来可真快活!”弗洛伦丝惊讶地说。
这是因为你,我想说,为了你和你的新衣服。但我只是冲她笑了笑,挽着她的胳膊。“看那件外套!”我说。我们经过一个穿着黄色毛毡外套的男孩,在布里克巷的阴影下,明亮得像一盏灯笼,“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哦!她肯定会喜欢那件外套。”
我们很快就到了电缆街。向左走,然后向右转,在这条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酒吧,我猜这就是目的地了。那是个低矮的建筑,屋顶是平的,门上紫红色的阴影下有一个煤气灯,还有个花哨的标志——护卫舰,这提醒了我,我们已经离泰晤士河很近了。
“这边。”弗洛伦丝拘谨地说。她领我走过大门,绕了一圈,从后面一个更小更黑的入口进去。一个坡度很陡的楼梯把我们带到地下,那里肯定曾是个地窖。最下面有一扇磨砂玻璃门,门后那个房间——“船上的男孩”,我记得是叫这个名字——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房间不大,但很阴暗,我一直在借着光考量屋子的面积,滋滋作响的火焰、煤气灯、玻璃、镜子,还有吧台的白蜡烛照亮了它们之间的阴暗。我猜屋里大约有二十个人,有的坐在一排小凳子上,有的靠在柜台上,有的聚在最远、最亮的角落里,那边好像是一个台球桌。我不想再看了,因为我们来了以后,他们都抬起头看,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我。
我低下头,跟着弗洛伦丝走向吧台。吧台后面站着一个方下巴的女人,正在用一块布擦啤酒杯。她看到我们,放下了杯子和毛巾,笑了笑。“哦,弗洛伦丝,又看到你真是太好了!你今天真漂亮!”她伸出手握住弗洛伦丝的手,高兴地看着她。然后她转向我。
“这是我的朋友,南希·阿斯特利。”弗洛十分羞涩地说,“这是斯温德尔斯太太,酒吧老板。”斯温德尔斯太太和我互相点了点头,笑了笑。我脱下外套,摘下帽子,用手捋了捋头发,斯温德尔斯太太看到我的动作,眉毛扬了扬,我希望她是在想,就像安妮·佩奇说的那样,嗯,弗洛伦丝找了个新的叔叔,没错!
“你想喝什么,南希?”弗洛伦丝问我。我说和她一样就好,她犹豫了一下,要了两杯朗姆酒热饮,“咱们拿过去坐着喝吧。”于是我们走过房间,走向一张两条长凳之间的桌子——地板上有沙子,我们的靴子踩在上面咯吱作响。我们面对面坐着,搅拌着杯子里的糖。“那么,你过去是这里的常客了?”我问弗洛。
她点了点头,“我好久没来了……”
“哦?”
“自从莉莲去世。说实话,这种地方还是年轻人来卖弄风骚的。我没有这种心情……”
我盯着自己的朗姆酒。突然,我身后的椅子上爆发出一阵笑声,吓了我一跳。
“我说,”一个女孩的声音,“‘这种事情,先生,我只和朋友做。’‘埃米莉·佩廷格尔’,他说,‘你让她舔你舔了一个半小时’—这肯定是假的,但是,‘舔是一回事,先生,’我说,‘这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想让我……她,’”她一定是比了个手势,“‘那你得付给我钱,很贵的。’”
“那他付钱了吗?”又一个声音说。第一个说话的人顿了顿,可能是喝了口水。“要是没有你就抽我!”她说,“要不是那个混蛋从兜里拿出了一个金镑,放在桌上,像你这样满不在乎……”
我看了看弗洛伦丝。她笑了,“妓女,”她说,“这里有一半女孩都是妓女。你不介意吧?”我怎么会介意呢,我曾经不也是个妓女吗——哦,不对,是男妓。我摇了摇头。
“你介意吗?”我问她。
“不。我只是很遗憾她们必须这么做……”
我没有听进她的话,因为完全被那个妓女的故事吸引了。她说:“我们那样干了一个半小时,然后‘轻舔丝绒’,这个男人在那儿看着。接着苏茜拿来一双丝袜,然后……”
我看了看弗洛伦丝,然后皱了皱眉。“他们是法国人还是?”我问她,“他们说的我都听不懂。”我真的听不懂,我以前的站街生涯也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些词语。我说,“轻舔丝绒,什么意思?听起来像是剧场里的事情。”
弗洛伦丝脸红了。“你可以试试,”她说,“不过我想主持人会把你撵出去的……”然后,她看到我还在皱眉头,便张开嘴,伸出了舌头,并且迅速瞟了一眼我的大腿。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她还会这样,这会儿被吓到了,而且乱了方寸。就好像她用舌头舔了我一样,我感觉自己的内裤都湿了,我的脸也红了,不得不把视线从她温暖的凝视中移开,来掩盖自己的困惑。
我看了看吧台的斯温德尔斯太太,看了看那里挂着的一排酒杯,它们在她头上闪着一串光,又看了看台球桌旁的那几个人。过了一会儿,我又仔细看了看他们。我问弗洛伦丝:“我记得你说过这里都是女同?那边有几个小伙子啊。”
“小伙子?你确定?”她转向我手指的地方,和我一起盯着台球桌看了看。他们看起来挺粗野的,其中有一半穿着裤子和背心,剪了个像在监狱里一样短的头发。但是弗洛伦丝定睛看后便笑出声来。“小伙子?”她说,“那不是小伙子!南希,你怎么会觉得她们是小伙子呢!”
我眨了眨眼,又看了看,然后看到……那些人不是男的,而是女孩,她们是女孩,就像我一样……
我吃了一惊。我说:“那她们也像男人一样生活吗,这些女孩?”弗洛伦丝耸了耸肩,没有注意到我的声音变得含糊。“有些是吧,我想。大多数人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她和我对视,“我还想过,你知道,我还想过你也做过这样的事吧……”
“如果我说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这样的人,”我回答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她的目光变得温柔,然后温和地说:“你多么古怪啊!你从来都没有轻舔丝绒过——”
“我没说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你也知道,只是我不这样称呼它。”
“嗯。那你用的都是各种特别的词汇。你好像还从来没见过穿裤子的女同。真的,南希,有时候——有时候我觉得你应该生下来就是大人,就像油画里在贝壳中诞生的维纳斯。”
她把一根手指放在杯子上,抹掉了一滴流下来的朗姆酒,然后放在嘴里舔了舔。我感觉自己的喉咙都要紧了,心中涌起一阵奇怪的悸动。然后我僵在那里,又盯着台球桌旁穿裤子的假小子们看去。
“早知道,”过了几秒钟,我说,“我就穿着裤子来了……”弗洛伦丝笑了。我们又坐着喝了会儿朗姆酒。越来越多的女人来了,屋子里越来越热,越来越喧闹,弥漫着烟味。我跑到吧台去给我们的酒续杯,回来时看到安妮在那里,还有露丝、诺拉和另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她们向我介绍说她是雷蒙德小姐。“雷蒙德小姐在文印店工作。”安妮说,于是我便装出惊讶的样子。过了大概半小时,她去上厕所,安妮让我们换了座位,这样她就可以坐在雷蒙德小姐身旁。
“快,快!”她喊起来,“她马上就回来了!南希,坐那儿!”我被安排在弗洛伦丝和墙中间,在一长段美妙时光里,我听着那几个女人说话,感受着弗洛伦丝黑紫色的大腿紧贴着我那更细的腿。每次她转过身来,我的脸颊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温热,带着朗姆酒的甜味。
夜晚就这样过去,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惬意过。我看着露丝和诺拉,发现她们正靠在一起大笑。我又看安妮,她的手正放在雷蒙德小姐的肩上,凝视着她的脸。我又看看弗洛伦丝,她笑着说:“还好吗,维纳斯?”她的头发从发卡上落下,发卷散落在领口。
然后诺拉开始讲她们最热衷的故事——“今天有个女孩来办公室了,听着……”我打了个哈欠,把目光移向玩台球的人,惊讶地发现那群女人都从桌子移开,开始盯着我看。她们似乎在争论着我——有个人点了点头,另一个摇了摇头,还有一个斜眼看我,然后用力用球杆蹾了一下地板。我开始觉得有点不舒服了,或许——谁知道呢——或许我是打破了什么女同圈的礼节,留着短发穿裙子就来了。我朝别处看去,然后又看了看那边,一个女人从她旁边的几个人当中走出来,朝我们的桌子走来。她是个大块头的女人,袖子卷到了手肘。她胳膊上有一个粗糙的刺青,很深的绿色,有点脏,看起来就像一块瘀青。她走到我们跟前,把有文身的胳膊搭在桌上,看着我的眼睛。
“不好意思,亲爱的,”她说话的声音很大,“我的朋友珍妮说你是那个南·金,以前和姬蒂·巴特勒一起在音乐厅表演。我赌一个先令你不是。那么,你能告诉我你是不是吗?”
我迅速看了一眼我们这张桌子。弗洛伦丝和安妮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诺拉停下了她的故事,笑着说:“我要好好利用这个南希了。说不定还能免费喝一杯。”雷蒙德小姐笑了。没有人相信我真的就是南·金,当然,我用了五年时间来回避那段历史,否认自己曾经是她。
但是,朗姆酒以及无法言说的激情让我浑身发热,就像生锈的锁被上了油一样。我转过身去对那个女人说:“恐怕,你要输了。我就是南·金。”我说的是真话,却觉得自己像个骗子,仿佛我刚才说的是“我就是罗斯伯里伯爵[62]”。我没有看弗洛伦丝,尽管我眼角瞥见她惊讶得张大了嘴。我看着那个文身的女人,对她谦虚地耸了耸肩。她后退一步,又狠狠拍了一下我们的桌子,拍得它直摇晃,然后笑着叫她的朋友。
“珍妮,你赢了!这个女孩说她就是南·金,好了!”
听到这话,整个台球桌的人都叫起来了,半个屋子都安静了。旁边桌子上的妓女站起来了,看着我,我听到有人喊着:“南·金,南·金在这里!”每个桌子的人都在耳语。文身女同性恋的朋友珍妮走过来,向我伸出手。
“金小姐,”她说,“你一进来我就知道是你。我们过去在百丽宫看过你和巴特勒小姐的表演,那时候真是快活啊!”
“谢谢你。”我说着握住了她的手。同时看到了弗洛伦丝的眼神。
“南希,”她说,“这是怎么回事?你真的在音乐厅演过戏?为什么你从来都没说过?”
“那是很久以前了……”
她摇了摇头,仔细看着我。
“该不会连你的朋友都不知道你曾是个大明星?”珍妮说,她听到我们说话了。
“我们根本不知道她是个明星。”安妮说,“她还有姬蒂·巴特勒!多好的组合啊!这样的一对男装丽人真是史无前例……”
“男装丽人!”弗洛伦丝说。
“是啊。”珍妮说,然后,“对了,等一下,我想这里有个东西能证明,看这儿……”她从一群目瞪口呆的女人中间挤过去,走到吧台,我看到她看了一眼酒吧女侍,然后指向那一排倒挂着的瓶子后面的墙。那是一块褪色的粗呢,上面贴着上百张旧字条和明信片,我看到斯温德尔斯太太把手伸进一层一层卷边的纸片,拿出一张很小的、折了角的卡片,递给珍妮。很快它就被放在我面前,我仔细端详着这张照片,上面是我和姬蒂,有点模糊,但毫无疑问就是我们,穿着法兰绒西裤,戴着硬草帽。我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夹着一根没点着的烟。
我对着这张照片看了又看。我清楚地记得这件西装的味道,记得我的手放在姬蒂肩膀上的触感,但是当我看着它,就像看着别人的过去,这令我颤抖。
这张照片先是被弗洛伦丝拿去了,她看得和我一样仔细,然后是诺拉,然后是安妮和雷蒙德小姐,最后珍妮又拿回去给她的朋友们看。
“真有意思,还挂在我们这儿呢。”她说,“我记得是一个女孩粘上去的,她非常喜欢你们,真的,过去你在这里简直是最受欢迎的。她从伯灵顿拱廊的一位女士那里买的。你知道那里有位女士在卖这类照片给感兴趣的女孩吗?”我摇了摇头。想来有趣,我在伯灵顿拱廊转悠都是为了寻找有对我感兴趣的男士,从来没注意过还有这样一位女士。
“真是太好了,金小姐,”有人叫起来,“能在这儿见到你……”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议论着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我确实好奇她是不是……”我听到有人说。然后珍妮靠过来,扬起了头。
“那么巴特勒小姐呢,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一下的话。我听说她也有点女同倾向。”
“对,”另一个女孩说,“我也听说了。”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你听说的错了,她不是。”
“完全不是?”
“完全不是。”
珍妮耸了耸肩。“嗯,那真是遗憾。”
我看着自己的大腿,突然沮丧起来。然而更糟的是,一个妓女从露丝和诺拉之间挤过来喊着:“哦,金小姐,你不给我们唱首歌吗?”于是十来个人跟着她喊起来:“哦,是啊,南·金小姐,唱吧!”然后,就像做噩梦一样,一架快散架的老钢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被推过粗糙的地板。立刻有个女人坐在钢琴前,活动了一下指关节,令人吃惊地弹奏起来。
“别,”我说,“我唱不了!”我使劲看弗洛伦丝,她仔细端详着我,仿佛第一次看我的脸似的。珍妮满不在乎地喊道,“哦,唱吧,南,给点面子,为‘男孩’的姑娘们唱一首!你原来经常唱的那首,对漂亮女孩眨眼,还抛金镑的那首……”
一个声音唱起来了,然后更多人跟上了。安妮刚才大喝了一口啤酒,这会儿几乎呛住了。“天啊!”她擦了擦嘴说,“这首歌是你唱的?我在霍尔本的帝国剧院见过你一次!你向我扔了一枚巧克力,被你的外套焐得都快化了,我吃了,感觉幸福得要死!哦,南希!”
我看着她,咬了咬嘴唇。玩台球的人放下了球杆,跑过来站在钢琴前,弹钢琴的人找出了这首歌的乐谱,差不多有二十个女人一起唱了起来。这首歌很傻,但是我记得姬蒂把和声唱得抑扬顿挫,让这旋律如行云流水,那愚蠢的歌词到了她的舌尖就像了抹了蜜一样甜。这首歌在这个简陋的地下室里听起来又不一样了,而且,其中还透着一种真诚,让它听起来更加甜美。我听着这群女孩热热闹闹地唱着,不由得哼唱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跪在椅子上加入了她们。唱完以后,她们欢呼起来给我鼓掌,我不得不把头靠在胳膊上,咬住嘴唇,以防我的眼泪掉下来。
然后她们又开始唱另一首歌,不是我和姬蒂的歌,而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新歌,所以我没再和她们一起唱。我坐下来,把头靠在椅背上。一个女孩走到桌子那边,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个猪肉派,是斯温德尔斯太太送来的,“酒吧送的”。我吃了一点,感觉镇定些了。露丝和诺拉此刻用手肘撑着桌子,托着腮帮子看着我,完全忘了她们的故事。我听到安妮在这首歌曲的间歇对将信将疑的雷蒙德小姐说:“不,我发誓,我们也不知道。她青着一只眼睛来到弗洛丽家门口,抱着一捆水芹,然后就没再离开。真是一匹黑马……”
弗洛伦丝转向我,她的眼睛在阴影里。
“你真的曾经很有名吗?”她问我。我找了根烟点起来,“你真的唱过歌?”
“唱过歌,还跳过舞。还曾在不列颠剧院演过童话剧。”我拍了拍大腿,“上帝,我的主人,王子去哪儿了。”她笑了,但是我没笑。
“真希望我那时见过你!那是什么时候啊?”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1889年。”她张大了嘴,“啊。那一年都是罢工,我没有时间去音乐厅。我想,有天晚上我好像是站在不列颠剧院门口,为码头工人募捐……”她笑了,“不过我也想要一个巧克力金镑。”
“嗯,我肯定会抛给你一块的。”
她把酒杯举到嘴边,然后想到了别的事。“发生了什么,”她说,“让你离开了剧院?如果你发展得正好,为什么不干了呢?你做了什么呢?”
我已经承认了一些事情,但还没有准备好和盘托出。我把盘子推到她面前,“替我吃了这个派吧。”然后,我越过她,对桌子那头说,“我说,安妮,能给我一根烟吗,我这根点不着了。”
“好,既然你是个名人……”
弗洛伦丝吃了这个派,露丝也吃了一点。钢琴旁边的歌手们唱累了,嗓子也哑了,又回到台球桌边。旁边桌子上的妓女站起来,戴上了帽子,我想她们要走了,要在沃平和莱姆豪斯这些更为普通的街区开始工作了。诺拉打了个哈欠,我们也都开始打哈欠,弗洛伦丝叹了口气。
“我们走吗?”她问,“我想一定很晚了。”
“差不多半夜了。”雷蒙德小姐说。我们站起来,穿上外套。
“我必须和斯温德尔斯太太说两句话,感谢她给我的派。”我说完以后,走到台球桌那边,对珍妮点了点头。这一路上我被六七个女人拦住打招呼。
“晚安,”我说,“我很高兴你赢了一先令。”
她握住我伸出的手。“晚安,金小姐!你能来这儿我们真是太高兴了,相比之下一先令算不了什么。”
“我们还会再见到你吗,南?”她那位文身的朋友问。我点点头,“希望会吧。”
“不过你下次一定要好好给我们唱首歌,穿上男装独唱。”
“哦对,一定要!”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我想起了一件事,又对珍妮点了点头。
“那张照片,”当她靠近我的时候,我轻声说,“你觉得——不知道斯温德尔斯太太会不会介意——你觉得我能拿走吗?”她立刻把手伸进口袋,抽出那张皱巴巴的、褪了色的照片,把它递给我。
“你拿着吧,”她说,然后又忍不住有点好奇地问,“你自己一张都没有了?我有点好奇……”
“悄悄告诉你,”我说,“我那时没多久就退出这个行当了。我失去了一些东西,直到现在也不愿意去想。不过,这个,”我盯着这张照片,“嗯,这个倒没什么。我能不能留下做个纪念?”
“我倒是想说不能呢,真的。”她善意地说。然后她朝我身后的弗洛伦丝和其他人看去,“你的女孩在等你呢。”她笑着说。我把照片放在外套口袋里。
“是的,”我心不在焉地说,“是的。”
我回到朋友们中间,我们穿过拥挤的房间,爬上陡峭的楼梯,回到寒冷刺骨的二月夜晚。护卫舰酒吧外面的道路漆黑而安静,然而从电缆街远处走来一群人。像我们一样,这些伦敦东区酒吧和琴酒摊的顾客开始醉醺醺地往家走。
当我们走在路上时,我问:“‘男孩’的女士们和当地人,或者那些粗人之间,发生过什么矛盾吗?”
安妮竖起了领子,挽住雷蒙德小姐的胳膊说,“有时候会有。偶尔。曾有几个男孩给一头猪戴上了礼帽,然后把它顺着地下室的楼梯往下撵。”
“不是吧!”
“嗯。”诺拉说,“曾有个女人把头给磕破了,打架打的。”
“不过她是为了一个女孩,”弗洛伦丝打了个哈欠,“是那个女孩的丈夫打的……”
“事实上,”安妮继续说,“这个街区什么人都有,有犹太人、东印度水手、德国人、波兰人、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救世军成员……这里的人看到什么都不会惊讶。”
然而,她正说着,就有两个人从街角的酒吧出来,看到我们——安妮和雷蒙德小姐手挽手,露丝的手放在诺拉的口袋里,我和弗洛伦丝勾肩搭背——便咕哝起来,骂了两声。其中一个在我们经过时咳嗽了一声,然后吐了口痰,另一个用手在裤裆前比画了两下,喊了两声,然后哈哈大笑。
安妮看了看我,然后耸了耸肩。雷蒙德小姐为了逗我们笑,说道:“我在想会不会有哪个女人为了我不惜把头撞破……”
“心碎倒是有可能呢,雷蒙德小姐。”我殷勤地说,然后满意地看着安妮和弗洛伦丝冲我皱眉头。
我们的队伍越走人越少,到了白教堂,露丝和诺拉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回城里的公寓。到了肖尔迪奇区,安妮看了看她的靴子说:“嗯,我想我应该送雷蒙德小姐回去,既然已经很晚了。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我会追上你们的……”
于是只剩下弗洛伦丝和我。我们走得很快,因为太冷了,弗洛伦丝的手环绕着我的胳膊,我们靠得很近。走到奎尔特街的尽头,我们停了下来,就像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我看了一会儿哥伦比亚市场黑漆漆的古怪塔楼,又抬头看了看伦敦的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雾气弥漫的夜空。
“不过,我不信安妮能赶得上我们。”弗洛伦丝嘟囔着,回看着肖尔迪奇区。
“嗯,”我说,“我也不信。”
我们到家以后,觉得屋子里又闷又热,然而脱下外套去了趟厕所后又冻得打哆嗦。拉尔夫已经把我的小床支起来了,还在壁炉架上钉了一张便条,说给我们留了一壶茶在炉子上。茶很浓,像肉汤一样是褐色的,不过我们很快喝完了,然后把杯子拿回客厅。客厅里是最暖和的,我们把手伸出来,在最后几块快要烧完的煤上烤了烤火。
客厅里的几把椅子被推到角落里,为我的床腾出位置,所以我们现在十分害羞地坐在床上,肩并着肩。床下的轮子滑了一下,弗洛伦丝笑出声来。桌子上有一盏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除此之外,屋子里非常昏暗。我们坐在那里喝茶,看着炉子里面的煤灰偶尔闪动一下,煤块突然裂开。“真是安静啊,”弗洛伦丝轻声说,“跟‘男孩’里相比!”
我蜷缩起来,用下巴顶着膝盖——这张床很矮,摆在地毯上——又把脸靠在膝盖上,冲着她笑。
“我很高兴你带我去了。”我说,“我都难以相信自己度过了一个这么快乐的夜晚,自从——哦,我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我之所以高兴,有一半是因为看到你这么高兴……”
她笑了笑,然后打了个哈欠。“你不觉得雷蒙德小姐非常漂亮吗?”她问我。
“很漂亮。”看着她那我曾以为很普通的相貌,我想说,没有你漂亮。哦,弗洛,没有人比你更漂亮了!
但是我没有说出来。与此同时,她也笑了。“我记得另一个安妮追求过的女孩。我们让她们留在这儿过夜了,因为当时安妮和她姐姐住一起。她们在这儿睡的,我和莉莲在楼上。因为她们太吵了,蒙克斯太太过来问,是有人生病了吗?我们不得不说是莉莲牙疼。实际上,她一晚上都在我身边睡得很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用手松了松领带,想到弗洛躺在莉莲旁边,一阵徒劳的激情被搅动起来,让我感到痛苦。但是,像以往一样,它也让我感到温暖。我说:“和自己这么爱的人睡在一起是不是很难?”
“太难了!不过也很奇妙。”
“那你就从来没有——没有亲吻过她?”
“我有时候趁她睡觉的时候吻她,亲吻她的头发。她的头发真是漂亮……”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些躺在姬蒂旁边的日子,那时我们还没有做过爱。我用稍稍有些异样的语调说:“你会看她的脸吗,趁她做梦的时候——并且希望她梦到你?”
“我那时经常点蜡烛,就是为了看她!”
“当她躺在你身旁,你不曾渴望抚摸她吗?”
“我怕自己会抚摸她!我怕得要死。”
“那你是不是会时不时抚摸自己,并希望那是她的手指……?”
“哦,然后为自己脸红!有一次我在床上靠近她,她还在熟睡。“吉姆!”吉姆是那个男人的名字。然后她又说,“吉姆!”我从来没听过她用这种声音说话。我不知道我是该哭还是怎么办。但是我真想——哦,南希!我真的想趁她昏睡的时候抚摸她,让她以为我是他,然后再用那个声音叫出来……”
她吸了一口气。壁炉里的煤炭发出了爆裂的声响,但她没有去翻,我也没有。我们只是凝视着对方,她的话语如此温暖,让我们的凝视融化在彼此眼中,再也移不开视线。我几乎笑着说:“吉姆!吉姆!”她眨了眨眼,似乎在颤抖,然后我也颤抖了。然后我说,“哦,弗洛……”
接着,似乎是被神秘的力量推动,我们嘴唇之间的距离变得狭窄,最后消失,我们接吻了。她举起手抚摸我的嘴角,然后她的手指伸进了我们贴在一起的嘴唇,尝起来还是甜的。然后我颤抖得太厉害了,不得不握起拳头对自己说:“别颤抖了不行吗?她会觉得你从来都没有被人亲吻过!”
然而当我举起手抚摸她,我发现她也颤抖得厉害。过了一会儿,我把手指从她的脖子伸向她乳房之间的缝隙,她像鱼一样抽动起来,然后笑着靠近我。“再用力一点!”她说。
我们倒在床上,床又向地板塌陷了一英寸,我们的重量都压在轮子上——我解开了弗洛伦丝的衣服,把脸埋在她的胸前,透过她棉质的内衣吮吸着她的一个乳头,直到乳头变硬,她开始变得僵硬,并喘息起来。她又把双手放在我头部,扶起我以便吻我。我躺下来,向她靠过去,感觉到她在我身下,乳房贴着我的乳房,直到我感觉到要高潮了,或者昏过去——但接下来她把我转过来,掀起我的裙子,把手放在我的两腿之间,非常缓慢而轻柔地抚摸着我,充满挑逗,让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高潮……
最后,我感觉到她的手停留在我最湿润的地方,她在我的耳边喘息着。“你想要我,”她小声说,“进去吗?”这个问题如此温柔,如此殷勤,我都快哭了。“哦!”我说,她又开始问我,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她进来了。我想我叫出声来了,我想我颤抖了,气喘吁吁地叫出声来了……
当我高潮时,我感觉到一阵暖流喷涌而出,我发现这股液体把她的胳膊都弄湿了。她也同时达到了高潮,虚弱而沉重地躺在我旁边,短裙都湿了。她把手抽出来,又引得我再度颤抖,我捧起她的脸亲吻着,然后我们静静地躺在一起,四肢仍紧贴着彼此,我们的脉搏像冷却的引擎一样平缓下来,慢慢归于平静。
最后她站起来,头撞上了桌角——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把床顶到客厅的另一边了。她笑了。我们脱下衣服,她熄灭了油灯,我们穿着濡湿的衬裙钻进毯子里。等她睡着了,我抚摸着她的脸,亲吻着她额头磕青的地方。
我醒来发现还是晚上,但是天色微明。我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吵醒的,但是当我环顾四周,发现弗洛伦丝已经起来了,头从枕头上抬起来看着我,显然已经十分清醒。我又捧起她的手亲吻起来,感觉到自己体内抽动了一下。她笑了,但是这笑容里有一团阴影,让我心中一冷。
“怎么了?”我轻声说。她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只是在想……”
“什么?”她不回答。我用手肘撑着自己,这时也很清醒了,“想到什么了,弗洛伦丝?”
“我刚才在黑暗中看你,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你睡着的样子。你看起来就像个陌生人。然后我想,你就是个陌生人啊。”
“陌生人?你怎么会这么说呢?你都和我在一起一年多了!”
“昨晚,”她说,“我第一次发现你曾经是个音乐厅的明星!这种事情你怎么能保密呢?你为什么要保密?你还做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你可能还进过监狱呢,我都一无所知。你或许还疯过。你可能还卖过身!”
我咬了咬嘴唇,但是想起了她在“男孩”酒吧对那些妓女也很友善。我迅速说道:“弗洛,过去我确实曾经在街头卖身。你不会因此而讨厌我吧?”
她立刻把手收了回去。“在街上!我的天啊!我当然不会讨厌你,但是——哦,南希!想到你也曾经像那些悲哀的女孩一样……”
“我并不觉得悲哀,”我移开了视线,“而且说真的,我——嗯,我也并不是作为女孩卖身。”
“不是作为女孩?”她说,“你的意思是?”
我用指甲抓住了毯子丝质的边角。我应该把这个自己守口如瓶了如此之久的故事告诉她吗?我看到她的手放在床单上,胃里又悸动了一下,想到刚才她的手指打开了我的身体,在我体内慢慢地转动……
我吸了一口气说:“你有没有去过惠特斯特布尔?”
我发现自己一讲起来就停不下来了。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关于我在牡蛎餐馆的生活,关于姬蒂,为了她我离开了家,而她又抛下我,投入沃尔特·布利斯的怀抱。我告诉她我失心疯的日子,我乔装成男人在街上游荡,我在格林街和米尔恩太太以及格蕾西在一起的时光——她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我的。最后我告诉她关于戴安娜、费里西蒂还有泽娜。
我讲完已经快天亮了,客厅里似乎比以往更冷。在我讲这些的时候,弗洛伦丝静静地听着,当我讲到卖身的那一段,她开始皱眉头,后来眉头皱得更紧。现在都快拧到一起了。
“你想知道我有什么秘密……”我说。
她扭过头去,“我没有想到你的秘密这么多。”
“你说过你不会讨厌我卖过身的。”
“真想不到你做过这些事,而且是为了好玩。还有——哦,南希,为了这么残酷的乐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想到你遇到了这些人,然后无依无靠……”
“我把他们都抛在脑后。”
“你的家人。你刚来的时候说你的家人不要你了。但其实是你抛弃了他们!他们该有多想你啊!你就从来没有想念过他们?”
“有时候,有时候会想。”
“还有那位格林街的女士,她那么喜欢你。你就没想过去看看她,还有她女儿吗?”
“她们搬走了,我去找过她们。总之,我很愧疚,是我忽略了她们……”
“忽略了她们,为了那个——她叫什么来着?”
“戴安娜。”
“戴安娜。那么,你很在乎她?”
“在乎她?”我直起身来,“我讨厌她。她简直就是个魔鬼,我跟你说过。”
“可是,你跟她同居了那么久……”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气闷,被我自己的故事和她嘲讽的意味呛到。“我解释不清楚,”我说,“她于我有一种魔力。她很有钱。她有——很多东西。”
“你一开始告诉我是一个男人把你撵出来了。然后你说是一位女士。我还以为是哪个女孩让你失恋了。”
“确实有个女孩,不过她是姬蒂,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还有,戴安娜很有钱,她打肿了你的眼睛,你听之任之。然后她把你撵出去了,因为你亲了她的女佣。”她的声音稍微平静一些了,“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沉默地躺了一会儿,这张床好像突然变得很小。弗洛伦丝盯着窗户上被晨光照亮的窗帘,我痛苦地看着她。然后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开始咬指甲。我伸出手去制止她,但是她把我的胳膊推开,想要起身下床。
“你要去哪儿?”我问她。
“上楼。我要上去坐一会儿想一想。”
“别!”我叫起来。听到我的叫声,楼上婴儿床里的西里尔醒了,开始叫妈妈。我抓住弗洛伦丝的手腕,把她拉回来,压在床上,不管婴儿怎么哭闹,“我知道你要干吗,”我说,“你想上去想莉莲!”
“我没法不想莉莲!”她似乎被击中了,说道,“我情不自禁。而你,你也是一样,只不过我以前不知道。你别说,别说你昨晚亲我的时候没有想到她,那个姬蒂!”
我吸了一口气,但是又犹豫了。因为这是真的,我没法说出来。姬蒂是我第一个热烈亲吻的人,仿佛我以后的亲吻也沾上了她的颜色和味道,而非苏荷区那些精液、眼泪和啜泣,也不是费里西蒂那些美酒和湿热的抚摸——这些都没有冲淡姬蒂的吻。我一直都记得她的吻,但是这对戴安娜和泽娜都不是问题。为什么在弗洛伦丝这里就成问题了?
当她吻我的时候她想起了谁,这真的重要吗?
“我只知道,”我终于说出口,“如果我们昨晚没有躺在一起,我们会因为渴望而死的。如果你现在要跟我说以后我们都不一起睡了,那真是好极了!”
我仍旧抱着她,西里尔仍旧在哭。但是奇迹出现了,他慢慢不哭了,弗洛伦丝也慢慢在我怀里松弛下来,把头转向我。
“我喜欢把你当成,”她小声说,“贝壳里诞生的维纳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你来这里之前的恋人……”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想呢?”
“因为你想起来了!万一姬蒂再次出现,让你回到她身边呢?”
“她不会的。姬蒂走了,弗洛,就像莉莲。相信我,还是莉莲回来的可能性大一点!”我笑了,“如果她回来,你可以跟她走,我一句话都不会说。如果姬蒂来找我,你也可以这么做。那么,我想,我们就各有各的天堂了,就可以在不同的云朵上和彼此招手了。但是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我们就不能继续亲吻,及时行乐了吗?”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恋人的誓言一样怪异,但我们都是有着奇特过去的女孩,就像盖错了盖子的盒子一样。我们必须承受这些,而且得好好地承受。我们要非常仔细——当弗洛伦丝叹了口气,最终把手放在我身上时,我心想,我们必须非常仔细,才能不让这盒子里的东西洒出来。
19
那天下午,我们把带轮子的小床搬回了阁楼。我猜那几个被压歪的轮子大概也无法复原了。我把晚上用的东西搬到了弗洛伦丝的房间,把我的睡衣放在她的枕头下面。我们趁拉尔夫外出的时候做了这些,当他回来看到原来放小床的地方,又看了看我们红着的脸、肿着的眼睛和嘴唇,便不停眨着眼睛,欲言又止,然后坐下来把一期《正义》杂志举到脸前。不过那晚当他回屋睡觉时,他更加亲切地跟我吻别。我看了看弗洛伦丝。
“为什么拉尔夫没有恋人?”他走了以后我说。她耸了耸肩。
“女孩似乎对他并不在意。我的每个女同性恋朋友都快爱上他了,但是普通女孩——嗯,他喜欢漂亮女孩,上个女孩为了一个拳击手把他甩了。”
“可怜的拉尔夫,”我说,“他对你的——喜好,很宽容,不是吗?”
她走过来,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说:“他也是过了好久才习惯。”
“那么,你总是有?”
“嗯,大概总是有一两个女孩来这儿吧。妈妈从来都没发现是怎么回事。珍妮特并不在意,她说这等于把更多小伙子让给她了。不过弗兰克——”弗兰克是大哥,有时候和他的家人一起来做客,“过去弗兰克从来都不喜欢看到有女孩来找我,有一次还扇了我一巴掌。我永远不会忘的。他现在要是看到了你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我们可以装作事情不是这样,如果你希望的话。”我说,“我们可以把小床搬回来,假装和以前一样。”她从我身上挪走,就好像我骂了她一样。“假装?在我自己家里假装?如果弗兰克不喜欢我这样,他可以不来。不管是他,还是任何有类似想法的人。你想让人们认为我们对此感到羞耻?”
“不,不。只是姬蒂——”
“哦,姬蒂,姬蒂!这个女人,你跟我说的越多,我越不喜欢她。一想到她让你偷偷摸摸了这么久,明明你可以出去找乐子,做一个真正的女同……”
“如果不是为了姬蒂·巴特勒,”我被她的话伤到了,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表现得这么明显,“我也不会变成女同。”
她上下打量着我,我穿着裤子。“现在,”她说,“我可不相信。你总会遇到一个女人,只是迟早的事。”
“可能等到我和弗雷迪结婚,生了一堆孩子以后。那我肯定就不会遇见你了。”
“哦,那我猜我得感谢姬蒂·巴特勒了。”
听到这个名字被这么大声地说出来,我仍然觉得神经被刺痛了。但是此刻我轻声说:“确实。这点你应该记住,我还有个东西会提醒你……”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我和姬蒂的合照,珍妮在“船上的男孩”店里给我的那张,把它拿到书柜,放在别的照片下面。“你的莉莲,”我说,“看着埃莉诺·马克思就能高潮。五年前,好多女歌迷还把我的照片挂在她们卧室的墙上。”
“别吹了,”她说,“老说音乐厅的事。我都没听你唱过一首歌。”
她在我刚才坐的靠椅上坐下,我走过去用自己的膝盖摩擦着她的腿。“汤米,”我唱起了W.B.费尔的一首歌,“汤米,给你叔叔腾个地方。”
她笑了,“这是你以前和姬蒂一起唱的歌?”
“那是不可能的!姬蒂太害怕观众里面有真的女同性恋听明白这个笑话,以为我们唱的是真的。”
“那么,给我唱一首你和姬蒂一起唱过的歌吧。”
“嗯……”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她这个想法,不过还是给她唱了两句那首关于金镑的歌,在客厅里转了转,踢了踢我那穿着裤子的腿。当我唱完以后,她摇了摇头。
“她一定很以你为傲!”她轻柔地说,“如果我是她……”她没有说完。她只是站起来,走向我,替我抻了抻领口弄皱的衬衫,然后亲吻着下面的皮肤,直到我开始颤抖。
对我来说,曾经的她就像石膏做的圣人一样贞洁,我曾经以为她平凡无奇。但是她现在不贞洁了,现在的她展现出惊人的大胆,坦率而老练,这种大胆让她显得更加健美,让她熠熠生辉,仿佛被擦亮了一样。我看到她就想去爱抚。看到她粉红色嘴唇的光泽,我无法不上前亲吻,看到她的手——无论是放在桌上、拿着笔、端着茶杯,或者做什么别的寻常的事情,我都无法不渴望将它放在自己手里,去亲吻她的指关节,去舔她的手掌,或者把它放在我两腿之间。在拥挤的房间里,我站在她旁边,感觉到自己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看到她脸上刚长出一个粉刺,她的脸很烫,我知道她也在渴望着我,和我的渴望相应和。但是她喜欢延长我的期待,从中获得可怕的满足。她会再喝一杯茶,然后喝第三杯,让我看着,忍受着潮湿的折磨。
“你让我等了两年半,”有一次我跟她走进厨房,用颤抖的胳膊抱着她,她把茶壶放到炉子上说,“不妨再等一个小时,等客厅收拾干净了……”但是当她又一次说类似的话时,我摸着她裙子上的百褶,直到她的声音变得微弱,然后她带我走进储藏室,在门后撑上一根扫帚,我们在面袋和糖罐之间亲热。铁壶里的水烧开了,厨房里水汽弥漫,安妮在客厅里叫:“你们在干吗呢?”事实上,我们都太久没有亲吻过别人了,因此一旦亲吻起来就无法停止。我们都惊讶于自己的大胆。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不情不愿的女孩,”在我们去“男孩”酒吧之后的一两个星期,有天晚上她对我说,“那种只能摸摸屁股不能有更亲密行为的……”
“有这种女孩啊?”我问她。
她脸红了,“嗯,我睡过一两个……”
想到她和不同的女孩睡过,数目多到她可以像鱼一样将其归类,简直美妙得让人震惊,让人激动。我把手放在她身上,我们躺在一起,尽管天气很冷,却都赤裸着身子,因为刚才在冒着蒸汽的澡盆里泡着,现在身上还是热的,并且蠢蠢欲动。我抚摸着她,从她的喉咙到大腿之间,然后她又颤抖起来。
“谁会想到我能这样爱抚你,这样和你说话!”我说道,声音很轻,因为西里尔在我们旁边的婴儿床里睡着了,“我以为你会拘谨笨拙。我以为你会害羞。实际上,我完全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你这么热衷于政治,这么善良的一个人!”
她笑了,“要知道,社会主义并不是救世军。”
“嗯,也许……”
我们不再说话,只是亲吻和呻吟。但是第二天晚上她拿出一本书,让我读给她听。《走向民主》,爱德华·卡彭特的诗。我翻动着书页,弗洛伦丝在我旁边,我发现自己变湿了。
“你以前和莉莲一起看这个?”我问她。
她点了点头。“以前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喜欢我给她读这个。她估计想不到,这对我来说有时挺难的……”
或许她知道,我心想。这个想法让我更湿了。我把书递给她,“给我读吧,现在就读。”我说。
“你已经读过了。”
“给我读读你以前给她读的那一段。”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读了。当她小声读的时候,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之间摸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不稳定,我摸得越来越用力。
“有些书是专门写这种事的。”我想起过去我也常和戴安娜躺在一起做类似的事情,或许在同样的夜晚,弗洛伦丝正躺在莉莲身边躁动不安,“要不要我给你拿一本那种书?我不信卡彭特先生写这首诗是准备让人这样读的。”
她把嘴唇贴在我的喉咙上说:“哦,我想卡彭特先生会批准的。”
她让这本书落在她的胸前。我把它推开,朝她翻过身去。
“还有这个,”我说着挪动了一下我的臀部,“也是在为社会革命做贡献?”
“哦,对!”
我的下身扭动着,“这个也是?”
“哦,当然了!”
我钻进床单下说:“这个呢?”
“哦!”
“上帝,”过了一会儿我说,“原来这些年我也成了社会主义同盟的一部分,我直到现在才知道。”
在那之后,我们就一直把《走向民主》放在床边,当屋子里安静下来时,弗洛伦丝有时对我说:“给我唱首歌吧,穿着你的长裤,叔叔……”于是我就会贴近她,在吃晚饭或者肩并肩地走着的时候,对她耳语:“今晚我们要民主吗,弗洛……?”当然,有那么几首歌—《情人与妻子们》就是其中一首,我绝对不会给她唱。我注意到《草叶集》也放在楼下,在那个放着埃莉诺·马克思和姬蒂照片的架子上。我怎么会介意呢?我们已经打了个平手。我们可以一直亲吻到永远。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次“我爱你”。
“在春天里坠入爱河真是太美妙了。”四月的一天晚上,安妮对我说。她和雷蒙德小姐已经是情侣了,她们经常在我们的客厅里诉说对方的魅力,“今天我去了一个工厂,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灰暗破败的地方。不过我在院子里看到了一棵垂柳,就是一棵很普通的老垂柳,不过在阳光下看起来那么像我亲爱的埃玛,有那么一会儿我真想跪下来亲吻它,简直想哭。”
弗洛伦丝对此嗤之以鼻。“他们真不该让女人去当公务员,我早就说了。为一棵垂柳哭泣?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种胡扯。有时候我简直不知道埃玛怎么能忍受你。如果南希把我比作一根柳条,那我真是要恶心到了。”
“哦,那真是可惜!南希,难道你就没有把弗洛丽的脸比作一朵菊花或者玫瑰吗?”
“从来没有。”我说。尽管我昨天在白教堂市场看到卖鱼的桶里有一条比目鱼,长得真是有点弗洛伦丝的神韵。我差点就买回家了。安妮握住雷蒙德小姐的手,神情奇怪地看着我们。“我发誓,”她说,“你俩真是我见过的最不多愁善感的情侣。”
“我们这么理性,哪顾得上多愁善感啊,你说是不是,南希?”
“倒不如说是太忙了。”我说着打了个哈欠。
弗洛伦丝也困了。“还有,嗯,恐怕我们马上要更忙了。你知道吗,我答应了协会的梅茜太太帮她组织工人集会。”
“哦,弗洛伦丝!”我大声说,“不是吧你!”
“那是怎么回事?”雷蒙德小姐问。
“一个很糟糕的计划,”我说,“想让东伦敦所有的协会和工会成员到维多利亚公园和社会主义者一起集会。”
“是一个游行,”弗洛伦丝打断我,“很棒的计划,如果能办成的话。计划是五月底办。到时候我们会搭起帐篷,举办演说,还会有扮成历史人物的游行。我们想从整个英国邀请参加者和演讲者,可能还会有人从德国或者法国过来。”
“现在你说你要帮她们操办。这就意味着,”我苦着脸对雷蒙德小姐说,“她承担了超出自己工作范围的责任,所以,和以前一样,我又得帮她了,还得熬夜写信,不是写给霍克斯顿羽毛填充工人工会的主席,就是沃平轻金属工人协会的主席。”其实我一直想说的是,我只想把她的一堆纸都扔进火里,趁它们化为灰烬之前躺下亲吻她。
弗洛伦丝看着我的目光有一点悲哀。她说:“你要是不想帮忙的话,也可以不帮。”
“不帮?”我说,“在这个家里?”
事情就和我想的一样。弗洛伦丝揽下了成百上千的活,我为了防止她累坏,替她承担了一半的工作:写信,算账,把一书包一书包的海报和小册子送到肮脏的工会办公室;去工作间探访木匠,或是坐着绣桌布和小旗。我们奎尔特街的房子更脏了,晚餐也吃得越来越仓促,我没有时间炖牡蛎了,于是我们就生吃,一边工作一边生吞。我绣的旗子和弗洛伦丝写的信有一半都被汁水弄脏,不然就是沾上了油。
就连拉尔夫也参与进来了。他所在工会的秘书邀请他为那天的集会写一份演讲稿,还要在公众面前发表演说,安插在大型演说中间。演讲的题目是《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拉尔夫并不是个擅长当众演讲的人,写稿子和排练都让他焦虑上火。他经常在晚餐桌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写得胳膊都酸了。更多时候他茫然地盯着面前的白纸,然后跑到书柜前查阅政治类的书籍,经常发现要找的书不是被人借走了就是丢了,于是骂道:“《英国的白人奴隶》怎么找不到了?谁把我的西德尼·韦伯[63]借走了?《走向民主》去哪儿了?”
我和弗洛伦丝看着他直摇头,“放弃吧,”我们说,“如果你不想做这个,或者感觉做不成,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是拉尔夫总是板着脸说:“不,不。这是为了工会。我都快搞定了。”然后他又会看着纸皱眉头,或者嚼自己的胡子。我看着他,想象着他站在一群盯着他看的人面前,不停流汗并开始颤抖。
不过,我觉得至少我能帮上忙。“让我听你读一段演讲稿吧。”有天晚上弗洛伦丝出去了,我对他说,“别忘了我曾经也算是个演员。要知道,舞台表演和演讲是一回事。”
“确实,”他也觉得这个想法可行,于是他抖了抖演讲稿,“但是我很不好意思在你面前读。”
“拉尔夫!如果你在家给我读都不好意思,那你怎么在维多利亚公园当着五百人的面演讲?”想到这个,他又开始咬胡子了,然后照我说的拿起讲稿,站在窗帘下清了清嗓子。
“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他开始了。我跳起脚来。
“唉,这样开始是不行的。你不能这样对着你的手嘀咕,这样顶层楼座的人——我是说,帐篷后排的人是听不到你的。”
“你真是严格啊,南希。”他说。
“你以后会感谢我的。好了,站直了,抬起头,再来一遍。从这里发声,”我点了点他裤子上的扣子,他躲了一下,“而不是从你的喉咙。继续。”
“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他开始以一种深沉而不自然的声音读起来,“这是我今天下午想和大家一起探讨的问题。‘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我会尽量简要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吸了一口气。“肯定会有人起哄了。”
“不会吧,南希?”
“你就等着看吧。不过不要让这种事情困扰你,不然你就完了。继续,让我听听后面的。”
他继续读讲稿,也就两三页,我听了直皱眉头。
“你要是对着稿子说话,”最后我说,“没有人会听你的。他们会觉得无聊,然后开始交头接耳。这种情况我见过一百次。”
“但是我必须看着稿子啊。”他说。我摇了摇头。
“你必须背下来,没别的办法。你得把演讲稿背下来。”
“什么?一整篇?”他痛苦地看着那几页纸。
“也就是一两天吧。”我握住他的胳膊说,“如果不这样的话,拉尔夫,我们就得让你穿上搞笑的衣服了。”
于是整个四月和五月的上半月我都在帮拉尔夫准备这个小演讲,当然,他没能用一两天的时间把稿子背下来,哪怕四分之一都没记住。我强迫他背下来,又试了各种小窍门帮他记住。我像个提词员一样把稿子拿在手里,拉尔夫在我面前努力地背,我会在早餐或者洗盘子的时候让他背给我听,或者我们一起坐在火炉前背。他洗澡的时候,我会站在厨房门口,让他躺在浴缸里把演讲喊出来。
“你听经济学家说过多少次,英国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如果你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会说……他们会说……”
“拉尔夫!他们会说:看看你周围——”
“他们会说:看看你周围,我们伟大的宫殿和公共建筑,我们的住房和我们的……”
“我们的工厂。”
“我们的工厂和我们的……”
“我们的帝国,拉尔夫!”
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都把这个破演讲背下来了,可以脱稿了,而拉尔夫也终于能磕磕巴巴地从头到尾背下来了,不用我的提示,听起来也差不多是那回事了。
集会那天越来越近了,我们的时间排得越来越满,任务越来越多,尽管我经常抱怨,但也有些情不自禁地开始期待集会,几乎和弗洛伦丝一样兴奋而焦虑。
“只要不下雨就好了!”集会是周日,头天夜里她看着卧室窗外的天色说,“如果下雨,我们就得在帐篷里游行,那真是无法想象。要是打雷呢?那就没有人能听到演讲者说什么了。”
“不会下雨的。”我说,“不要大惊小怪了。”但是她继续担心着天气,最后我也跟她一起看着窗外,盯着那几朵云彩。
“只要不下雨就好,”她又说。为了不让她老想这个,我在窗户上哈了口气,用手指蘸着雾气写上我们名字的首字母:“N.A.,F.B.,1895到永远。”我还在字的四周画了一颗心,又画了个穿心的箭头。
星期天并没有下雨,实际上,贝斯纳尔格林晴空万里,天蓝得让你不由觉得上帝也是个社会主义者——阳光灿烂得就像老天的庇护。奎尔特街的我们都起得很早,洗澡洗头,梳妆打扮,简直就像去参加婚礼。我决定不冒险穿裤子——社会主义者的名声已经很不好了。相反,我穿了一件海军蓝的套装,外套上有个红色的盘花纽扣,还有一条配套的领带和一顶小礼帽。作为女装,也挺好看的,但尽管如此,当我在客厅里踱着步等弗洛伦丝的时候,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拉自己的短裙。很快拉尔夫就打扮好了,穿着笔挺,像个职员一样,不停地拽脖子上的衣领。
弗洛伦丝还穿着那件我非常喜欢的黑紫色套装,我在从贝斯纳尔格林出来的路上给她买了一朵花,别在她的外套上,是一朵拳头大小的菊花,太阳照在上面就像灯一样明亮。她对我说,“这样你肯定不会把我弄丢了。”
维多利亚公园大变样了。工人们整个周末都在忙着搭帐篷,布置展台,摆放椅子,每棵树上都挂满了横幅和垂下来的三角小旗,每个摊主都支起了桌子和展览品。弗洛伦丝有好多事情要做,于是去找协会的梅茜太太。拉尔夫和我穿过一堆头上垂着的三角小旗,终于找到了他要演讲的帐篷,那是最大的一个帐篷,“里面最少可以容纳七百人!”正在摆放椅子的工人们兴奋地告诉我们。这比我以往演出过的一些音乐厅都大。工人的话让拉尔夫脸色苍白,他又找了个长凳坐下看了一遍演讲稿。
在那之后,我抱起西里尔在会场里面转悠,四处看着吸引我的东西,和每个我认识的女孩打招呼,看到快掉下来的桌布、快裂开的盒子或者没放好的花篮就去帮着弄好。每个你能想到的慈善组织还有千奇百怪的协会都派来了演讲者,布置了展台,有工团主义者、妇女参政论者、基督徒科学家、基督徒社会主义者、犹太社会主义者、爱尔兰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素食主义者……“真是太棒了!”我走着走着,听到不少朋友和陌生人都这么说。“你以前见过这样的场面吗?”一个女人给我的帽子系上一条绸带,我把它系在西里尔的罩衫上。人们看到他身着社会民主联盟的颜色,笑着摇了摇他的手说:“你好啊,同志!”
“等他长大了,他会记住这一天的吧!”一个男人摸了摸西里尔的头,给了他一便士。然后他直起身来,看着西里尔闪亮的眼睛说,“我们都会记住这一天的,是吧……”
我想他是对的。我曾对安妮和雷蒙德小姐抱怨过这繁重的工作,我坐在那儿缝旗子和横幅的时候也不在乎针脚缝歪了或者绸子沾上了油。但是当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多,阳光越来越强烈,一切色彩都变得更为明快,我发现自己正着迷地看着四周。“如果有五千人来,”弗洛伦丝头天晚上说,“就很不错了。”但是当我在公园里转悠,走到一块地势高一点的地方把西里尔抱在肩上以便用手擦擦额头上的汗时,我看到今天来的人是我们预期的十倍——好像东伦敦的家家户户都聚集到维多利亚公园了,人们心情轻松,态度和蔼,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我想他们来这儿不仅仅是为了社会主义,也是为了晒太阳。他们在小摊和帐篷之间铺上毯子,坐在上面吃午餐,和自己的恋人或者宝宝躺在上面玩耍,把树枝丢给自家的狗。他们也会听小棚子里的演讲者,有时点点头,有时表示反对,有时对着小册子皱眉头;有的人在名单上签字,有的从口袋里摸出几个便士捐给某个组织。
当我站在那里看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路过,带着几个孩子,挨着她的裙子——是弗赖尔太太,秋天里我和弗洛伦丝一起拜访过的那位可怜的缝纫女工。当我叫住她,她过来冲我笑笑说:“我也加入工会了,到底是被你们的人说服了……”
我们站在那儿聊了一会儿,她的孩子拿着太妃糖衣包裹的苹果,举起来给西里尔舔。然后传来一阵音乐声,人们都开始窃窃私语,翘首以盼。我和弗赖尔太太站在一起,把孩子抱起来观看工人的游行——一群男男女女穿着各行各业的服装,举着工会的横幅、旗帜和花朵。游行的队伍走了半个小时才结束。
游行结束以后,人们开始吹口哨、欢呼并鼓掌。弗赖尔太太哭了,因为她邻居的大女儿也走在游行队伍中,扮成了一个火柴工厂的女工[64]。
我希望弗洛伦丝在我身边,于是不停寻找她那深紫色的外套和雏菊,但是我看到了每个来我家做过客的工会成员,就是没有看到她。最后我终于在演讲的帐篷那里找到她了。她整个下午都在那儿听演讲。“你听说了没有,”看到我,她说,“有人传言埃莉诺·马克思要来,我不敢离开帐篷,怕错过她的演讲!”原来她早餐以后什么都没吃,我跑去一个小吃摊给她买了一袋螺肉和一杯姜汁汽水。我回来时看到拉尔夫坐在她旁边,不停地流汗,还在拉领子,脸色苍白无比。帐篷里的凳子都坐满了,还有人站着。天气十分闷热,每个人都躁动不安。有个演讲者刚发表了一个不受欢迎的观点,被台下喝了倒彩。
“他们不会嘘你的,拉尔夫。”我说,但我发现他的表情很痛苦,于是我把婴儿递给弗洛伦丝,抓住他的胳膊,领他到外面更凉快的地方,“好了,来跟我抽根烟。一定不能让观众看出你很紧张。”
我们站在帐篷旁边的一面旗帜下,有几个拉尔夫工厂里的男人路过,扬起手和我们打招呼。我给我俩点了两根烟。拉尔夫接过烟,手指一直在抖,差点把烟掉到地上,于是有点抱歉地笑笑说:“你肯定觉得我很傻。”
“一点也不!我还记得自己第一天晚上登台的时候有多紧张,我觉得我都要吐了。”
“刚才我也觉得我要吐了。”
“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但并没有人真的这样。”其实我说的不是真的,我经常看到紧张的艺人在舞台一侧朝碗里或者水桶里呕吐,当然,我没有把这个告诉拉尔夫。
“你有没有在非常粗鲁的观众面前表演过,南希?”他问我。
“啊,”我说,“有一次,在伊斯灵顿的迪肯音乐厅,有个可怜的喜剧演员在我们之前演出,有几个观众跳上舞台把他头朝下抬到脚灯那里,想把他的头发点着。”听到这话,拉尔夫眨了两三下眼,然后急忙往帐篷里看,仿佛要确认里面没有火苗,不会有哪个不友好的观众想用它来捣乱。然后他厌恶地看了一眼他的烟,把它给扔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说,“我应该再去把演讲过一遍。”我还没来得及张开嘴表示不同意见,他就溜走了,留我一个人在那里抽烟。
我并不介意,站在外面比帐篷里面舒服多了。我用嘴唇夹住烟,双臂交叉靠在帐篷的帆布上。然后我闭上眼,让阳光照在脸上。我把烟从嘴里拿开,打了个哈欠。
正在这时,我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喔!在所有来参加这个工人集会的女孩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就是南希·金了!”
我睁开眼,任烟头掉在地上,转过身看到这个女人,不禁叫出声来。
“泽娜!真的是你吗?”
就是泽娜,她站在我旁边,比我上次见她时更加丰满,更加俏丽,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外套,戴着一个有挂坠的手链。“泽娜!”我说,“哦!见到你真好。”我拉过她的手握了一下,她笑了。
“今天我在这儿见到了所有我认识的女孩。”她说,“又看到有个人站在帐篷的旗子下面,嘴里叼着烟,我心想,天啊,她看起来真像过去的南·金!如果真的是她就太好了,过了这么久,竟然在这儿看到她!我又走近了一点,看到你的短发,就确定是你了。”
“哦,泽娜!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呢。”她听到这话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想到这件事,我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用完全不同的语调说,“不过,你真是太不厚道了!你把我那样子留在基尔伯恩!我以为我要死了。”
她摇了摇头。“哦!你也让我损失不小啊,那笔钱。”
“我懂。我真是个没良心的!我想,你应该没去成殖民地吧……”
她吸了吸鼻子:“我朋友去了澳大利亚又回来了。她说那里都是粗人,他们不需要女房东,他们需要的是——老婆。那之后我就改变主意了。我现在挺好的,住在斯特普尼。”
“你现在住在斯特普尼?那我们差不多是邻居了!我住在贝斯纳尔格林,和我的爱人在一起。看,她在那儿呢。”我把手搭在她肩上,把那个拥挤的帐篷指给她,“靠近舞台边,怀里抱着婴儿的那个。”
“什么,”她说,“不会是弗洛·班纳吧?在孤女之家工作的那个?”
“难道你也认识她?”
“我有几个朋友曾在弗里曼特尔之家住过,她们都说过弗洛·班纳有多好!我想,那里有一半的女孩都疯狂地爱上她了。”
“爱上弗洛伦丝?你肯定?”
“我保证!”我们又朝帐篷里看了一眼。弗洛伦丝站起来了,朝讲台上的演讲者挥舞着手中的纸卷。泽娜笑了,“你和弗洛·班纳!真有意思。”她说,“我敢说她不会被你牵着鼻子走。”
“你说对了。”我仍旧盯着弗洛伦丝,尽管惊讶于泽娜说的话,“她确实不会。”
我们又走到阳光下。“那你呢,”我问她,“我猜你有女朋友了,对吧?”
“有了,”她羞涩地说,“实际上,我有两个女朋友,嗯,我没法决定在两个人里面选哪个好。”
“两个!我的天!”我想象了一下有两个弗洛伦丝这样的恋人,这个想法让我头疼,然后开始打哈欠。
“其中一个今天来了,就在会场里,”泽娜说,“她也是工会的一员,看,她来了!莫德!”听到她的呼唤,一个穿着蓝色和棕色格子外套的女孩看了看四周,然后走了过来。泽娜挽着她的胳膊,她笑了。
“这位是斯金纳小姐,”泽娜对我说,然后又对她的恋人说,“莫德,这位是南·金,音乐厅的歌手。”斯金纳小姐大约十九岁,我在不列颠剧院演最后一场的时候她大概还穿着短裙呢。她礼貌地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泽娜继续说:“金小姐和弗洛·班纳住在一起。”听到这话,斯金纳立刻我把抓得更紧了,眼睛瞪得大大的。
“弗洛·班纳?”她说,口气和泽娜一样,“是协会的弗洛·班纳?哦!我想——我把节目单放哪儿了——金小姐,你看,你能帮我找她签个名吗?”
“签名!”我说。她拿出一张标着演讲者顺序和摊位位置的纸,颤抖着递给我。我看到弗洛伦丝的名字和一两个别的组织者印在一起,“呃,”我说,“其实,你可以自己找她要啊,你看,她就在那儿呢。”
“哦,我不敢!”斯金纳小姐说,“我太不好意思了……”
最后我拿着那张纸,说我会尽我所能。斯金纳小姐看起来非常感激,然后跑过去告诉她的朋友,说她见到我了。
“她挺天真烂漫的吧?”泽娜又皱了皱鼻子,“要不我就甩了她,找另一个……”我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手上的纸,然后放进短裙的口袋里。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泽娜说:“那么,你在贝斯纳尔格林过得挺快活的?这和你以前日子的差别可不小啊……”
我做了个鬼脸说:“我真不愿意去想那些日子了,泽娜。我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我了。”
“我敢说是的。不过,那个戴安娜·莱瑟比——嗯,你肯定见到她了吧?”
“戴安娜?”我摇了摇头,“不可能!你觉得在那个该死的派对之后我还会回费里西蒂吗?”
泽娜盯着我,“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啊,她今天来了!”
“来了?不可能吧!”
“她真来了!我跟你说,今天下午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来了,她也是其中之一。她就在那个什么报纸还是杂志的桌子边。我看到她差点昏死过去!”
“我的天啊。”戴安娜来了!这个想法真是糟透了,而且……嗯,就像人们说的,老狗从来不会忘记女主人教给它们的把戏,我感觉自己一听到她那个讨厌的名字就开始有点激动了。我立刻朝帐篷里看了看,弗洛伦丝还在朝讲台挥舞着胳膊,然后我又看了看泽娜,“她在哪儿,”我问她,“你能给我指一下吗?”
她迅速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带有警告的意味,然后拉着我的胳膊带我穿过人群,走向湖滨浴场,停在一丛灌木后面。
“看,那儿,”她低声说,“就在那张桌子附近。你看到她了吗?”我点了点头。她站在一个展台旁——那是她帮忙运营的女性杂志《箭矢》—正在和另一位女士说话,我想那位女士就是在她的化装舞会上扮成萨福的人之一,现在她胸前挂着一个妇女参政的绶带。戴安娜身着灰色的衣服,帽子上有一块面纱,但是这会儿她把面纱掀起来了。她和以往一样高傲而美丽。我看了看她,脑海中浮现出鲜明的记忆——我躺在她旁边,屁股上散落着珍珠;她骑在我身上,摇晃着那个皮具,蹭得床垫都快翘起来了。
“你觉得,”我对泽娜说,“如果我过去她会有什么反应?”
“你不是真要去吧?”
“为什么不?要知道,我现在不受她控制了。”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戴安娜一眼,便感觉到那种奴颜婢膝又回到我身上了,或者,我不该用奴颜婢膝这个词。她就像个音乐厅的催眠师,而我像个不停眨眼的女孩,已经准备好了在观众面前任她摆布。
泽娜说:“我才不要靠近她……”但是我没有听进去。我迅速看了一眼演说的帐篷,然后从灌木丛中走出来,朝那个摊位走去,随即整了整领带。我离她大概有二十码,当她转过头来,我把帽子摘下,她似乎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立刻变得严肃,带着嘲讽和欲望,一如我印象中那样。我的心抽动了一下,一定是惊吓的!我好像被钩住了。
但是当她张开嘴,说的却是:“雷吉!雷吉,这里!”
这让我踉跄了一下。距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回应道:“来了!”我转过身,看到一个男孩从草丛里走来,有些生气地看着戴安娜,手里拿着一个冰激凌小心翼翼地吃着,生怕滴下来弄脏了裤子。他的裤子非常帅气,裤裆处有个凸起。这个男孩又高又瘦,头发是黑色的,剪得很短。他的脸很俊秀,嘴唇粉红,像个女孩……
当他走到戴安娜身边,她从他口袋里拿出了一块手帕,开始在他的大腿上擦拭——看起来他还是把冰激凌滴在了裤子上。摊位上的另一位女士看到这一幕,笑了笑,轻声嘀咕了些什么,于是那个漂亮的男孩脸红了。
我站在那里,眼前的一切让我有些震惊。我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我不知道戴安娜是不是又抬头看了一眼,我也没停下来看。雷吉拿起冰激凌舔起来,他的袖口褪下一点,我看到他手腕上的表闪闪发亮……我眨了眨眼睛,然后摇了摇头,又回到灌木丛中。泽娜仍在那里偷看,我把脸埋在她的肩上。
当我再次穿过树叶看到戴安娜,她挽着雷吉的手,他们的头靠在一起哈哈大笑。我转过身去看泽娜,她正在咬嘴唇。
“这世界上真是只有恶魔才会富有啊。”她说。然后她又咬了咬嘴唇,偷笑起来。
我也笑了一会儿,然后又痛苦地看了一眼那个摊位说,“好吧,我希望她如愿以偿!”
泽娜抬起头问:“谁?戴安娜还是?”
我扮了个鬼脸,没有回答她。
我们一起走回演说的帐篷,泽娜说她最好把她的莫德找回来。
“我们还能做朋友吧?”我和她握了握手。
她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把我介绍给班纳小姐。我很想认识她。”
“嗯,好的。你一定要抽空来做客,告诉她你已经原谅我了,她觉得我对你做的事简直禽兽不如。”
她笑了,然后看到了什么,转过头去。“我的另一个情人来了。”她指着一个肩膀很宽、看起来有些男子气的女人。那女人正皱着眉头看我们聊天。泽娜做了个鬼脸,“那个人,喜欢当叔叔。”
“她看上去确实有点难对付。你赶紧过去找她吧,我不想另一只眼睛也被打青了。”
她笑了,然后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我看到她朝那个女人跑去,亲了她的脸颊,然后和她一起消失在摊位之间的人群中。我回到帐篷里面。帐篷里人更多了,更热了,空气里充满烟味,人们的脸上满是汗水,被透过帆布的午后阳光晒得愁眉苦脸。讲台上有个女人用嘶哑的嗓音磕磕巴巴地演讲着,观众席里有十几个人跳起脚来和她争辩。弗洛伦丝坐回前排位置,西里尔在她的大腿上乱蹬。安妮和雷蒙德小姐在她旁边,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金发美女。拉尔夫也在旁边,满头是汗,面孔因为紧张而僵硬。
弗洛伦丝旁边的座位空着,于是我穿过草丛,在她旁边坐下,接过她手中的西里尔。
“你去哪儿了?”帐篷里吵闹的声音很大,她不得不大声说,“真是糟透了。有一群男孩进来了,想捣乱。可怜的拉尔夫下一个讲,他现在浑身发烫,你都可以在他身上煎蛋了。”
我把西里尔放在膝盖上。“弗洛,”我说,“你想不到我刚才看到谁了!”
“谁?”她问。突然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不会是埃莉诺·马克思吧?”
“不,不——不是那回事!是泽娜,我在戴安娜·莱瑟比家认识的那个女孩。不仅是她,还有戴安娜!她们一起出现了,你能想象吗?我的天啊,我又看到戴安娜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要死了!”我摇晃着西里尔,直到他开始尖叫。然而弗洛伦丝的脸色变得严肃了。
“我的天!”她说。那语气让我倒吸一口气,“能不能不要用你那乱七八糟的过去来搅和我们的社会主义游行?你今天一个演讲都没有听,我猜你一个摊位也没有看。你想的看的都是自己的事情,你曾经的女人,你曾经……”
“我曾经上过的女人,我猜你是想说。”我低声说。我从她身旁挪开,心中又震惊又难过。然后我生气了,“哼,至少我和每个情人都做过,比你从莉莲那里得到的多。”
听到这话,她张大了嘴,眼中出现了泪光。
“你这个人,”她说,“你怎么能跟我说这种话呢?”
“因为我听够了你说莉莲,你总是说她有多好多好,真是烦死我了!”
“她确实好极了,”她说,“应该是她在这里听这些演讲,而不是你!她会理解这一切,而你……”
“我猜你是希望她在这里,”我气急败坏地说,“而不是我?”
她盯着我,眼泪顺着睫毛落下来。我感觉自己的眼睛也刺痛了,喉咙也开始变得干涩。“南希。”她用更柔和的语气说——但我抬起头,把脸转过去。
“我们说好了的不是吗?”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苦涩。她没说话,然后我又说,“天知道,我马上就有比这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了。”
我这么说是为了气她,然而当她站起来,躲开我用手去擦眼睛,我心里便难受极了。我想把手帕从口袋里拿出来,摸到的却是斯金纳小姐让我给弗洛签名的日程表。我盯着日程表,还没有从这个下午发生的诸多事情中缓过神来。讲台上的女人一直在用嘶哑的声音和观众席上的质问者争论,空气中弥漫着争吵、烟味和糟糕的感觉。
我抬起头,看到弗洛伦丝站在帐篷的帆布墙边,旁边是安妮和雷蒙德小姐。她摇了摇头,她们用手握着她的胳膊。安妮后退了一步,看到了我,便朝我走来,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你不应该和弗洛丽争论的,”她在我旁边坐下,“她是我认识的最刀子嘴的人。”
“她说的都是真的。”我痛苦地说,“这比什么都尖锐。”我叹了口气,然后换了个话题,问她,“你今天过得好吗,安妮?”
“挺好,”她说,“一切都好极了。”
“你的埃玛旁边那个女孩是谁?”我朝雷蒙德小姐旁边那个金发女郎点了点头。
“那是科斯特洛太太,”她说,“埃玛守寡的姐姐。”
“哦!”我以前听说过她,但是没有想到她这么年轻漂亮,“她多好看啊,真可惜她不是——和我们一样。你看有可能吗?”
“恐怕不可能。不过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她死去的丈夫真是个好人啊,埃玛说她都不抱希望能再找到一个比得上他的了。追她的只剩下拳击手了……”
我无力地笑了笑。实际上我并不关心科斯特洛太太。安妮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弗洛伦丝,她现在站在帐篷的另一侧,手里攥着手绢,眼泪已经擦干了,面色苍白。无论我怎么盯着她看,她都不愿意看我。
我几乎想要走过去了,但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讲台上的女人演讲完了,人群中传来一阵不情不愿的掌声。当然,这意味着拉尔夫该上台了。我和安妮转过身去,看到他在小舞台的一侧不自信地走来走去,被叫到名字后步履不稳地走上了台阶,站在讲台前面。
我看着安妮,做了个鬼脸。她咬住嘴唇。帐篷里安静了一些,但并不十分安静。下午那些认真听演讲的人已经累了,离开了,他们的位置坐上了游手好闲的人、打哈欠的妇女和粗鲁的小伙子。
拉尔夫在漫不经心的听众面前站好,清了清嗓子。我看到他手里拿着讲稿,我猜是为了防止忘词。他额头上都是汗,脖子也很僵硬。我知道他不可能让后排的人听到他的声音了,他的喉咙太紧张太僵硬。
他咳嗽了一声,开始演讲。
“‘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这是今天下午我想和大家讨论的问题。”我和安妮坐在第三排都听不太清楚。我们后排有人喊起来,“大声点!”然后是一阵笑声。拉尔夫又咳嗽了一下,然后声音大了一点,但非常嘶哑。
“‘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我会尽量简要地回答这个问题。”“那真是谢天谢地!”一个男人听了喊道。我就知道有人会捣乱。拉尔夫慌乱地在帐篷里扫了一眼,看起来完全分神了。我绝望地看着他方寸大乱,不得不盯着手里的几页纸。当他找到词的时候,四下一阵可怕的沉默,等他再次开口就是照本宣科了,就像他之前在我们奎尔特街的家里一样。
“你们听经济学家说过多少次,”他说,“英格兰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我发现自己在和他一起背,催着他赶快继续,然而他磕巴了,开始喃喃自语,还有一两次不得不借着光照着稿子读。人群开始呻吟、叹气,来回走动。我看到主持人坐在舞台后面,没想好要不要走上前去叫他要么大声点,要么就别讲了。我看到弗洛伦丝脸色苍白,哥哥的窘态让她焦躁不安。此刻她已经将自己的悲伤抛在脑后。拉尔夫读到数据那一段了:“两百年前,不列颠的土地和资本总值五亿英镑,而今天,总值是——”他又开始看稿子,这时有个人站起来喊道:“你是谁啊,伙计?是社会主义者还是小学校长?”拉尔夫愣住了,仿佛有人给他上了发条。安妮小声说:“哦,不!可怜的拉尔夫!我看不下去了!”
“我也看不下去了!”我说着便一跃而起,把西里尔丢给她,然后三步并作两步,从侧面的台阶跑上讲台。主持人看到我,站起身想要阻止,但我挥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走向沮丧的拉尔夫——他正在不停流汗。
“哦,南希。”他说。我头一次看到他都快哭出来了。我紧紧挽住他的胳膊,让他在观众面前站稳。观众沉默了一阵子,我想是因为他们很高兴看到我如此戏剧性地跳上了讲台,站在拉尔夫旁边。此刻我利用起台下的安静,几乎是吼着把我的声音投掷出去。“你们不喜欢数学?”我从拉尔夫停下的部分开始讲,“上百万的数字可能太大了,那么我们就以万为单位。就说三十万吧。诸位觉得我指的是什么,市长大人的薪水?”台下一阵窃笑——几年前,市长的薪资引发了一个丑闻。我感激地抓住了这一阵笑声,对他们说道,“没错,我说的不是英镑,也不是先令。我说的是人。我说的是成千上万生活在伦敦救济院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在伦敦!全世界最富裕的国家、最富裕的帝国里最富裕的城市——就在我演讲的这一刻!”
我继续这样讲下去,笑声慢慢停止了。我讲到这个国家的乞丐,还有那一年所有在贝斯纳尔格林救济院的床上死去的人。“在救济院死去的人会是你吗,先生?”我大声说——我发现自己演讲时加入了一些押韵的修辞,“会是你吗,小姐?或者你的老母亲?或者这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开始哭了。
“我们死去的时候多大年纪?”我问道,转向拉尔夫,他正以毫不掩饰的惊讶看着我,然后我用让所有观众都能听到的声音说,“班纳先生,贝斯纳尔格林的男女平均死亡年龄是多大?”
他目瞪口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我用力掐了一下他的胳膊,他大声说:“二十九岁!”我觉得还不够大声,于是又问:“是多大?”我感觉自己像是滑稽舞剧里的女主角,而拉尔夫像是和我唱双簧的。他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喊道:“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我对观众说,“如果我是个女士呢,班纳先生?如果我住在汉普斯特德,或者圣约翰伍德,在布莱恩特梅公司有股份呢?这些女士的平均死亡年龄是多少?”
“五十五岁,”他立刻回答,“五十五岁!几乎是两倍。”现在他想起台词了,在我沉默的催促下,他继续以几乎和我一样强有力的声音开始讲,“那些富人区每死一个人,东伦敦就要死四个。许多人会死于疾病,而对于应该如何防治这些疾病,他们聪明又富有的邻居清楚得很。还有些人,他们会因为自己工厂的机器事故而伤亡,或者就是死于饥饿。真的,伦敦今晚就会有一两个人仅仅因为饥饿而死”。
“而关于这一切,两百年后的经济学家只会告诉你,大不列颠的财富增长了二十倍还多!伦敦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城市!”
有人开始呐喊了,但是我们等到他们安静下来才开始继续讲。我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很轻,让人们不得不皱起眉头侧耳倾听。“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说,“是因为劳动人民都在大手大脚地花钱吗?因为我们宁愿花钱买琴酒和波特酒,去音乐厅,买烟,赌博,而不是给我们的孩子买肉,给我们自己买面包?富人经常这么写,这么说。但这是真的吗?当有钱人谈起穷人的时候,他们口中的真相总是十分狡猾的。想想吧,如果我们闯进富人的宅子,他们会说我们是贼。如果我们踏入他们的庄园,他们会说我们是入侵者,而且放狗来咬我们!如果我们拿了他们的金子,我们就成了小偷。如果我们让他付给我们钱,拿回他们的金子,我们就成骗子了!
“这些富人的财富是什么?换个词来说就是抢劫!富人从他的竞争者手中偷盗,他偷走了土地,又筑起高墙;他偷走了我们的健康,我们的自由;他偷走了我们的劳动果实,并迫使我们从他手中买回来!他会称之为抢劫、蓄奴和欺骗吗?不,他们说这是企业,是商业技巧,是资本主义。他们说这是本性。
“但是,我们的婴儿因为没有奶喝而饿死,这是本性吗?女人们在拥挤窒息的工厂里缝制裙子和外套直至深夜,这是本性吗?男人和男孩们为了给他们搬运取暖的煤而丧生或者成了瘸子,这是本性吗?面包师为了烤面包而被熏得喘不过气,这是本性吗?”
我提高了声音,然后又低下来。
“你们觉得这是本性吗?你们觉得这公平吗?”
“不公平!”立刻有上百个声音回答道,“对!不公平!”
“社会主义者也这么认为!”拉尔夫喊起来。他手中握着演讲稿,大声对人群喊道,“我们看够了财富和资产直接流入那些懒惰的富人口袋里!我们不想要那种钱——不想让富人偶尔赏赐给我们!我们想看到社会的大变革!我们想看到金钱被投入使用,而不是拿去产生利润!我们想看到工人的孩子们变得强壮,救济院被夷为平地,因为没有人再需要救济了!”
人群中有人叫好,他举起了手。“你们在欢呼,”他说,“或许在这样阳光灿烂的天气里大家心情都不错。但是只有欢呼还不够!你们必须行动。有工作的人——不论男女,都参加工会吧!有选举权的人,用上你们的选票!把你们自己的人选进议会。为女同胞们争取权利,为你们的姐妹、女儿和妻子——让她们拥有选票,来帮助你们!”
“今天晚上回家,”我向前一步,继续说,“问问自己今天班纳先生问你们的问题: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你将发现你也会得到和我们一样的答案。‘因为英国的人民,’你会说,‘在资本主义和地主制经济下变得更加贫穷,更加病弱,更加痛苦而恐惧。因为弱势群体境况的改善不是靠慈善机构和微不足道的改革,不是靠税收,不是靠选举另一个资本主义政府,甚至不是靠废除上议院!而是让工人来接手土地和工业。因为只有社会主义才能让社会公平,在那个社会里,共享美好事物的不是懒汉,而是工人,是你们自己。是你们的劳动让富人富起来,而你们自己却积劳成疾、食不果腹!”
人群沉默了几秒,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看了看拉尔夫,他的脸红了,睫毛上也挂着泪珠,于是我抓住他的手举起来。人们的欢呼最终平息,我看了看弗洛伦丝,她跑去和安妮还有西里尔坐在一起,看着我,惊讶地用手捂住嘴。
在我们身后,主席过来和我们握手,随后我们下了讲台,被微笑、祝贺和更多的掌声包围。
“太成功了!”安妮大声说,她第一个跑过来祝贺我们,“拉尔夫,你真是棒极了!”
拉尔夫脸红了。“这都是南希的功劳。”他拘谨地说。安妮笑了笑,然后转向我。“太棒了!”她说,“真是一场了不起的演说!如果我手里有花,我就扔上去了!”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身后有一位年长的女士挤过来,吸引了我的视线。是妇女联合工会的梅茜太太。
“亲爱的,”她说,“我必须祝贺你!你的演讲真是太精彩了!他们说你当过演员?”
“哦?”我说,“对,我确实曾是个演员。”
“哇,我们的队伍里有这样的人才,真是不能浪费了。请一定要再为我们演讲啊。一个有领袖气质的演说家能让下不了决心的人群创造奇迹。”
“我很愿意给你们演讲,”我说,“不过,你们一定要写好演讲稿啊。”
“当然,当然了!”她拍着手,然后看着我说,“哦,我都预见到以后的游行和辩论了,还有——谁知道呢?说不定可以搞个巡回演说呢!”听到这话,我用十分警觉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我注意到身旁的另一个身影,便转过身,发现那是埃玛·雷蒙德小姐的姐姐,科斯特洛太太,她兴奋得脸都红了。
“讲得真好啊!”她害羞地说,“我都快哭了。”她可爱的小脸苍白而严肃,她的眼睛又大又蓝,充满光泽。我又想起刚才想到的——真可惜她不是女同……不过我记起方才安妮说的,她失去了一个温柔的丈夫,想再找一个。
“你真好,”我真诚地说,“不过,要知道,你应该表扬班纳先生,因为整个演讲稿都是他写的。”我说着把拉尔夫拽了过来,“拉尔夫,”我说,“这位是科斯特洛太太,雷蒙德小姐孀居的姐姐。她说你讲得真好。”
“是的。”科斯特洛太太说。她伸出了手,拉尔夫握过去,然后看着她的脸不停眨眼,“我一直都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她继续说,“但是在今天之前,我觉得自己完全没办法改变什么……”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一直握着对方的手。我离开了他们,回到安妮、雷蒙德小姐和弗洛伦丝旁边。安妮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巡回演讲?”她说,“哎呀!”然后她转向弗洛伦丝,“你觉得怎么样?”
弗洛伦丝从我走下讲台起就没有对我笑,现在也没有。当她终于开口时,她的表情悲伤而严肃,几乎是困惑的,仿佛震惊于自己的难过。
“我觉得不错,”她说,“如果南希真是像她演讲时说的那么想的,而不是鹦鹉学舌!”
安妮有点不自在地看着雷蒙德小姐,然后说:“哦,弗洛丽,别这样……”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认真地看了弗洛伦丝一眼,然后移开了视线。演讲的喜悦和人群的欢呼给我带来的快乐全都黯淡下去,我的心变得沉重。
帐篷里现在安静了,讲台上没有人在演讲,人们都利用休息时间跑去晒太阳,或者去看别的热闹。雷蒙德小姐开朗地说:“我们都坐下吧,好不好?”我们找了一排空椅子坐下,然而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吸引了我的视线。
“打扰一下,小姐,”她说,“你是那个演讲的女孩吗?”我点点头,“帐篷外面有一位夫人,问你能不能出来说两句话。”
安妮笑了,扬了扬眉毛说:“可能又请你做巡回演讲呢!”我看了看这个女孩,犹豫了一下。
“你说是一位夫人?”
“是的小姐,”她非常肯定地说,“一位夫人,穿得非常漂亮,戴着一顶有面纱的帽子,遮住了眼睛。”
我吓了一跳,迅速看了弗洛伦丝一眼。戴面纱的夫人——只有一种可能,一定是戴安娜终于看到了,看到我在演讲,于是来找我了,谁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个想法让我颤抖。当这个女孩离开时,我回头看弗洛伦丝,发现她正坐在椅子上盯着我。帐篷的一角照进一大片阳光——帆布绑在边角上留出了一扇门——晃得我不得不眯着眼睛看,并且直眨眼。门的一边站着一个女人,一如那个小女孩所说,她戴着大檐帽,面孔被面纱遮住,看不真切。我正在打量她的时候,她抬起胳膊掀起了面纱。然后我看到了她的脸。
“你怎么不去找她?”我听到弗洛伦丝冷冰冰地说,“我猜她是要你回圣约翰伍德,那你就再也不用操心这里的社会主义了。”
我朝她转过头去,然而当她看到我面无血色的脸,她的表情变了。
“不是戴安娜,”我小声说,“哦,弗洛!她不是戴安娜,是姬蒂。”
我目瞪口呆地站了一会儿。我今天已经见到两个旧情人了,现在又来了第三个——或者说,其实是第一个,我的初恋,我的真爱——我真正的爱人,我最爱的那个——那个伤透了我的心,让它差点再也不能正常跳动的人……
我朝她走去,没有再看弗洛伦丝一眼。阳光很强烈,我站在她面前揉了揉眼,于是当我再次看她的时候,她似乎被千万个太阳光点所包围。
“南,”她很紧张地说,“我想,你还记得我吧?”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像她以往处于激情的时候一样。她的口音更纯了,比我印象中少了一些色彩。
“忘了你?”我看着她,终于说出口,“怎么会呢,只是看到你太惊讶了。”我凝视着她,欲言又止。她褐色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和粉红色的嘴唇都一如往昔……但我一眼就看出来,她还是变了。她的嘴角和眉毛附近有一两道皱纹,提醒我多年已逝,那时,我们曾是彼此的挚爱。她留长了头发,在耳边形成几个光泽的大卷。留长的头发还有那几道皱纹,让她看起来不再是一个美少年,她看起来,就像刚才那个帮她传话的女孩说的,像一位夫人。
我端详着她,她也注视着我。最后她说:“你似乎变了不少,自从我上次见你……”
我耸了耸肩。“当然了,那年我十九岁,现在我二十五了。”
“还有两个星期就二十五岁了,”她说着,嘴唇有些颤抖,“你看,我还记得。”
我感觉自己脸红了,没法接上她的话。她的视线越过我,朝帐篷看去。“看到你在台上演讲,”她说,“我真是惊讶。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在帐篷的讲台上讲工人的权利!”
“我也没想到。”我说着笑了笑,她也笑了,“你怎么会来这里?”我问她。
“我住在鲍尔。整整一个星期每个人都在说让我周日一定要来公园,会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
“是吗?”
“嗯,是的!”
“那么……你是一个人了?”
她迅速移开了视线。“对。沃尔特住在利物浦。他又去做经理了。他在那儿的一个音乐厅有股份。他给我们租了个房子,等房子弄好我就过去找他。”
“你还在音乐厅演出吗?”
“不怎么演了……我们曾经一起表演过。”
“我知道,”我说,“我看到过你一回,在米德尔塞克斯。”
她睁大了眼睛。“是你遇到比利小子的那次?哦,南,要是我知道你在看就好了!比利回来的时候说他看到你了——”
“我没能看太久。”我说。
“我们像那样表演真的那么糟糕吗?”她笑了笑,但是我摇了摇头说,“不是因为那个……”她的笑容暗淡了。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不怎么演出了?为什么呢?”
“嗯,沃尔特现在忙着做经理。还有,嗯,我现在身体状况很不好,我们没告诉别人。”她犹豫了一下,“我本来就要生了……”
这个消息对我来讲无论如何都很糟糕,“那真遗憾。”我说。
她耸了耸肩。“沃尔特很失望。不过我们现在也快忘了这回事。只是我现在没有以前那么强壮了。”
我们陷入了沉默。我看了一眼人群,又回过头来看姬蒂。她的脸红了。她说:“南,比利告诉我,上次他看到你的时候,你穿着——嗯,你打扮成了个男孩。”
“没错,是这样。确实是男孩打扮。”她笑了笑,然后又皱起眉头,没明白我的意思。
“他还说,你和一位……什么人住在一起。”
“和一位夫人。没错。”我说。
她的脸更红了。“那,你还和她在一起吗?”
“没有,我——我现在和一个女孩住在一起,在贝斯纳尔格林。”
“哦!”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重复了两小时以前对泽娜做的事。我轻轻地走进帐篷的阴凉中,姬蒂跟在后面。“她在那儿,”我朝着讲台点了点头,“抱着小男孩的那个。”
安妮和雷蒙德小姐走了,弗洛伦丝一个人坐在那里。我指着她时,她扭过头来看我们,然后严肃地盯着姬蒂。姬蒂又小声说了一句“哦”,然后紧张地笑了一下。“这是弗洛,”我说,“她是个社会主义者,是她让我加入这些的……”我说着,弗洛伦丝摘下帽子,西里尔立刻去拽她的发卡,又用手拽她的头发。弗洛伦丝脸红了。我看了她一小会儿,然后又看向姬蒂。当我扭过头来看姬蒂,发现她的表情非常奇怪。
“我没法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她说着,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当年你跑开的时候,我一开始以为你会回来的。你去哪儿了?去干什么了?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后来我们没再听说你的消息,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哦,南,我以为你做了伤害自己的事。”
我咽了口唾沫。“你伤害了我,姬蒂。是你伤害了我。”
“我现在懂了。你觉得我不懂吗?我都不好意思和你说话。对于过去发生事,我真是太抱歉了。”
“现在你不必抱歉了。”我笨拙地说。但是她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继续说她很抱歉,她做得太不对了。她很抱歉,非常抱歉……
最后我摇了摇头。“噢!现在说这些干吗呢?这都不重要了!”
“是吗?”她说。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我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她,她朝我向前一步,迅速低声说道:“哦,南,我想过好多次要找你,想过我找到你了要说什么。我现在不能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我不想听。”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想我甚至捂上了耳朵,不想听她念叨。但是她抓住我的胳膊,继续对我说。
“你一定要听我说,你一定要知道。你不要觉得我那么做很容易,或者很随意。你不要以为我就没有——没有心碎。”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我是个傻瓜!因为我觉得我的演艺生涯比什么都重要。因为我觉得自己会成为明星。当然,也因为,我没有想过我会真的失去你……”她犹豫了一下。帐篷外面依旧热闹,孩子们尖叫着四处乱跑,摆摊的人大声叫喊着,争论着;旗帜和小册子在五月的微风中飘动。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南,回到我身边吧。”
回到我身边吧……我身体的一部分立刻奔向她,就像别针吸附在磁铁上一样。如果她一直这样请求,我整个人就会朝她一跃而去……
但是我的另一部分还记得,记得很清楚。
“回到你身边?”我说,“而你还是沃尔特的妻子?”
“这些都没有意义。”她语速很快,“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那种事了。只要我们小心一点……”
“小心!”我说。这个词让我齿冷,“小心!小心!我从你那里得到的就只有小心。过去我们那么小心,小心死了!”我挣脱了她,“我现在有新女友了,她不会因为做我的恋人而羞耻。”
但是姬蒂靠近我,又抓住了我的胳膊。“那个带孩子的女孩?”她朝帐篷那边点了点头说,“你不爱她,我可以从你脸上看出来。你没有像爱我那么爱她。你不记得了吗?你是我的,我是你的第一个,你属于我。你不属于她还有她那类人,只会讲些傻里傻气的政治。看看你身上的衣服,多普通多廉价啊!看看我们周围的人,你离开惠特斯特布尔不就是为了离开这一切吗!”
我有些恍惚地看着她,然后在她的催促下看了一眼帐篷里面:我看到安妮和雷蒙德小姐,看到拉尔夫仍满脸通红地眨着眼睛看着科斯特洛太太;诺拉、露丝和几个女孩一起站在讲台旁,我认出其中一些是“船上的男孩”俱乐部的。泽娜坐在在帐篷角落的一把椅子上,我刚才没注意到她,这会儿她搂着那个宽肩膀的恋人,她们旁边站着几个拉尔夫的工会朋友。他们看见我在看他们,便朝我点点头,举起酒杯。弗洛伦丝坐在他们之间。她的头仍朝西里尔垂着,他把她的头发拽松了,散落在肩上,她把他的手掰开。她脸红了,虽然在笑,但当她抬眼看我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中有泪,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西里尔抓的。她流露出一种惨淡的表情,我想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我没法对她报以微笑。但是当我再次转向姬蒂的时候,我直视她的眼睛,声音也非常平稳。
“你错了,”我说,“现在我就属于这里,这些都是我的人。至于弗洛伦丝,我的爱人,我非常爱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这点。”
她放开了我的手,后退了一步,好像被击中了一样。“你说这些是因为怨恨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因为你还觉得难过——”
我摇了摇头。“我这么说是因为事实如此。再见,姬蒂。”
“南!”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叫住我。我回过头。
“别这么叫我。”我任性地说,“现在没人这样叫我了。这不是我的名字,从来都不是。”
她愣了一下,又朝我走来,用低沉而讨好的声音说:“南希,你听我说,你的东西我都还留着。所有你留在斯坦福希尔的东西。”
“我不要了。”我立刻说,“留着吧,或者扔了,随便。”
“还有信,你家人写来的!你父亲来伦敦找过你。直到现在他们还给我写信,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我父亲!我刚才仿佛看见了戴安娜,看见我自己躺在丝绸的床上。现在我又更清楚地看到我父亲,穿着长长的盖住靴子的围裙。我看到了我母亲、哥哥,还有艾丽斯。我看到了大海。我的眼睛开始疼了,仿佛里面进了盐。
“你可以把信给我。”我的嗓子发黏。我心想,我会写信告诉他们弗洛伦丝的事情。如果他们接受不了,嗯,那么他们至少知道我现在安全而快乐……
姬蒂靠近我,声音更低了。“还有钱,”她说,“我们都给你留着呢。南,你的钱差不多有七百镑!”
我摇了摇头,我已经把那笔钱忘了。“我不需要钱。”我简单答道。但是话说出口的时候,我想到了我对不起的泽娜,又想到了弗洛伦丝——我想象着她把七百镑的硬币一个接一个丢进东伦敦的募捐箱里。
这会不会让她爱我多过莉莲?
“你可以把钱送来。”最后我对姬蒂说。告诉了她我的地址,她点了点头,说她会记住。
我们又凝视着彼此。她的嘴唇湿润,微微张开;她变得面色苍白,于是雀斑更加明显了。我不由想起那个坎特伯雷宫的夜晚,我第一次去见她,发现我爱着她,她吻了我的手,叫我“美人鱼”,对我产生了非分之想。或许她也回忆起了这些,因为她说:“难道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吗?我不能再见到你了吗?你可以来我家找我。”
我摇了摇头。“你看看我,”我说,“看看我的头发。如果我去找你,你的邻居会怎么说?你肯定会很害怕和我一起走在街上,怕有人会起哄!”
她的脸红了,睫毛上下扇动。“你变了。”她又说。我简单说道:“对,姬蒂,我变了。”她抬起手压低了面纱,“再见。”她说。
我点了点头。她转过身离开,我站在那里看着她,发现自己心中那上千个已经愈合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我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让她一走了之!趁她没走远,我向前一步走向太阳地,然后环顾四周。帐篷旁边的草地上有一个花冠,或者说是一个花架,上面有的花朵已经垂落下来。花架上面有几朵玫瑰,我弯下腰摘了一朵,叫住一个懒散地站在旁边的男孩,把花递给他,又给了他一便士,让他帮我跑个腿。然后我站在帐篷的阴凉下,躲在一块滑落的帆布后面看着。男孩朝姬蒂跑过去,姬蒂听到男孩在叫他,于是回过头,弯下腰听他递口信。他把玫瑰递给她,并指向我躲藏的方向。她朝我看过来,接过了玫瑰。小男孩跑开,很快就把那枚硬币花了。姬蒂愣愣地站在那里,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拿着那朵玫瑰,试图寻找我,她的面纱随之晃动。我觉得她应该没有看到我,不过她一定猜到了我在看,过了一分钟,她朝我的方向点了点头,并像在舞台上那样微微鞠躬,动作轻柔而悲伤,像一个幽灵。然后她转过身,很快消失在人海。
我也转过身,跑回帐篷。我先看到了泽娜,她正朝着阳光下走去,然后是拉尔夫和科斯特洛太太肩并肩慢慢走着。我没有停下来和他们说话,只是笑了笑,一心走向我刚才丢下弗洛伦丝的那排座椅。
但是当我走到那里,发现弗洛伦丝不见了。我举目四望,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安妮,”我叫道——她和雷蒙德小姐跑到讲台边上的女孩们那里去了——“安妮,弗洛呢?”
安妮看了看帐篷,然后耸了耸肩,“一分钟前她还在那儿呢,”她说,“我没看见她离开。”帐篷只有一个出口,她一定是在我看着姬蒂的时候走了,我太专注了,以至于没注意到她。
我感觉到心中抽痛了一下,仿佛如果我不立刻找到弗洛伦丝,我就要永远失去她了。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梅茜太太,于是朝她走去。我问她是否看见了弗洛伦丝,她说没有。我又看到了弗赖尔太太,问她有没有看到弗洛伦丝,她说她刚看到弗洛伦丝带着小男孩朝贝斯纳尔格林走去了……
我没来得及停下来对她说谢谢就匆忙跑开,我挤过人群,踉踉跄跄地边跑边骂,又急又慌,出了一身汗。我跑过了《箭矢》的摊位,这次没回头看戴安娜是不是和她的男孩在那里,只是不停朝前走,寻找着弗洛伦丝的外套、闪亮的头发,或者是西里尔的绸带。
最后我走出拥挤的人群,走到了位于公园西部的湖边。尽管帐篷和摊位上人们演讲和辩论得如火如荼,这里的少男少女们仍然悠闲地划着船,或者在湖里游泳,欢腾笑闹,好不快活。湖边还有一些长椅,弗洛伦丝就在其中一张上!看到她我都快叫出声来了!西里尔就在她前面,拽着自己的罩衫饰边往湖水里蘸。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以平缓呼吸,脱下帽子,擦了擦眉毛和太阳穴,然后慢慢走过去。
西里尔先看到我了,朝我挥手叫着。听见他的叫声,弗洛伦丝抬起头看到我的目光,猛吸了一口气。她把领口的雏菊摘下来了,正在指尖把玩着。我坐在她旁边,胳膊靠在长椅的后背上,用手摸着她的肩膀。
“我还以为,”我气喘吁吁地说,“我要失去你了呢。”
她盯着西里尔说:“我看见你和姬蒂说话了。”
“嗯。”
“你说过——你说过她不会回来的。”她看起来十分悲伤。
“我很抱歉,弗洛。真的很抱歉!我知道这不公平,她回来了,但莉莲没法回来。”
她转过头。“她真的——让你回到她身边?”
我点了点头。“你会在乎吗,”我轻声问,“如果我跟她走了的话?”
“如果?”她咽了口唾沫,“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我看到你脸上的表情了。”
“那你会在乎吗?”我又问。她盯着手里的菊花。
“我已经决定离开公园回家去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待下去的了。哪怕是埃莉诺·马克思!于是我就走到这里,心想‘回家干吗呢,你又不在……’”她又拽了拽这朵雏菊,一两片花瓣掉下来,粘在她的裙摆上。我看了看地下,又看着她的脸,开始用低沉而诚恳地声音对她说话,仿佛是在乞求活下来一样。
“弗洛,”我说,“关于刚才那个我和拉尔夫一起的演讲,你说得没错。那不是我的演讲,不是我的真心话。至少刚才我说的时候还不是。”我顿了顿,然后用手撑着头说,“哦!我感觉自己这一辈子似乎都在重复别人的话。现在,我想发表一篇自己的演说,我终于知道怎么开口了。”
“如果你是着急想告诉我你要离开……”
“我是着急,”我说,“想告诉你我爱你,想告诉你,对我来讲你就是全世界,你,拉尔夫还有西里尔就是我的亲人,我无法离开你们,尽管我忽略了自己的亲人。”我的声音变得厚重,她看着我,但是没有回答,所以我又磕磕巴巴地说下去,“姬蒂伤了我的心,我原以为她让我心如死灰!我曾以为只有她能治愈我,于是这五年来我都在希望她能重回我身边。这五年来我都在悄悄想着她,害怕这种想法会让我因为悲伤而发狂。现在她出现了,说了所有这些我做梦都想听到的话,我发现我的心已经痊愈了,但治愈我的是你。是她让我知道的。这才是你在我脸上看到的表情。”我抬起手挠了挠脸上发痒的地方,发现那是一滴泪,“哦,弗洛!”我说,“我只想让你告诉我,说我可以爱你,可以和你在一起,你会让我做你的恋人,你的同志。我知道我不是莉莲……”
“不,你不是莉莲。”她说,“我以为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直到我看见你凝视姬蒂的眼神,我才明白自己并不知道。我以为我失去你了。我一直在想莉莲,我以为我是在渴望她,其实我是在渴望别的,哦!渴望是如此不同,我终于意识到我要的是你,是你,只有你……”
我离她更近了,口袋里的纸发出摩擦的声响,让我想起那个浪漫的斯金纳小姐,还有泽娜告诉我的弗里曼特尔之家所有疯狂地爱着弗洛伦丝的孤女。我张开嘴想要对她说,但是思忖片刻后住了嘴——万一她还没注意到呢。于是我又看了看公园里那些满脸笑容的人,那些帐篷和摊位,那些彩带、旗帜和横幅——这一切对我来说仿佛都是弗洛伦丝的激情,并且是她一个人让整个公园为之颤动。我回过头来,握住她的手,压碎了我们手指之间的雏菊。我侧过头去吻了她,无论有没有人在看我们。西里尔还蹲在那里把他的衣服往水里蘸。午后的阳光在被踩踏过的草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从演讲的帐篷里传来一阵模糊的欢呼声,人们纷纷鼓掌。
【注释】
[55]伦敦西区一个富裕的街区。
[56]弗洛伦丝的昵称。
[57]全称Social Democratic Federation,社会民主联盟,1881年成立。
[58]全称Independent Labour Party,独立工党,1893年成立。
[59]全称Women's Liberal Federation,妇女自由联合会,1886年成立。
[60]全称Women's Trade Union League,妇女工会联盟,1874年成立。
[61]出自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的长篇小说《无名的裘德》。小说以悲怆的笔调叙述了乡村青年裘德一生的悲剧。女主人公淑·布莱德赫聪颖美貌,具有独立的人格和思想,蔑视世俗和僵化的宗教,但她跟裘德的爱情却为教会所不容、世俗所不齿。
[62]应指阿奇博尔德·普里姆罗斯(Archibald Primrose,1847—1929),罗斯伯里伯爵五世(5th Earl of Rosebery),曾任英国首相。
[63]Sidney Webb(1859—1947),著名学者,英国工联主义和费边社会主义理论家,改良主义政治活动家。
[64]1888年,东伦敦布莱恩特梅火柴制造厂的女工发起了一场罢工,抗议工作环境的恶劣以及不公正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