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求学生涯与理想人生
徐复观的父亲一生以读书为业,本想求取功名最终却未能成功,他将自己的宏愿寄托给了有读书天分的儿子徐复观。徐复观年幼时就表现出读书的天赋,八岁就进入父亲开办的私塾读书,由父亲本人亲自指导读书。父亲的望子成龙之心可想而知,严厉的“经学”等学习训练在徐复观身上得到体现,这引起徐复观的反感,也影响了他本该天真烂漫的童年生活。在私塾读书的方法可谓传统与现代交替进行,既有古文经典的严格训练,像四书五经之类是徐复观的必修课,《古文观止》《古文笔法》《御批通鉴辑览》等专业文艺经典也都是徐复观古文训练的重要教材。他在经受传统古文训练的同时,还接受了新式教育,研读新式教科书,对具有政论说明的模范文进行诵读研习,形成了良好的逻辑思维和哲学判断。在传统文献学习内容中,“像《纲鉴易知录》这样的古书都是要倒背如流的,否则就会被父亲责骂,背诵后要原文复述和演讲”。[18]经过这样的训练,徐复观不仅对这些传统经典有着扎实的“小学”功底,还培养了自己独立选择性的艺术品位。在这期间,徐复观非常喜欢读诗,但是遭到父亲的反对,“曾经从书柜里找出一部套色版的《聊斋志异》,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被父亲发现,连书都扯了烧了。直到进入高等小学,三年的时间全部用在研读古典小说了”。[19]
徐复观刚满15岁的时候,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当地省属师范学校,进入了师范的学习和训练,“身正为师,学高为范”,五年的“师范”生活,训练和生活成了徐复观学术人生和政治追寻的重要积淀,在他一生的历程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这里他遇到了两位恪守儒家教义、学富五车的老师:陈仲甫和李希哲,前者教授国文,后者批改国文。两位教授教学方法独特,不囿于传统的教育方式,对徐复观影响很大。这段时间“徐复观作文成绩平平,向来没有得到先生们的赞扬,每次将作文讲义发放到徐复观手上的时候,基本是全班人数的最后几名,这无端对徐复观的自尊心产生了影响,徐复观不看重其他功课的成绩,唯独对作文深感兴趣,看重有加,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文采和写作功底是优异的。结果反差极大,搞得徐复观气急败坏,痛苦伤心。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有人研读《荀子》,如同井底之蛙蹦跳到井外,看到了另一番天地,他开始在阅读经学著作之外,大量学习诸子百家,将学习的视野拓展出来。对那种旧小说也拿过来深读,激动地读诵梁启超、梁漱溟、钱穆、胡适等人的著作,从此他的作文方法和作文水平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20]这个时候的徐复观也从心底懂得如何让写作吸引人,如何让这套要领在作文中管用,他开始在重视形式的基础上,特别重视文章的内容和说理的透彻。“写文章而言,要做到有思想才有内容,而思想是要在有价值的古典中教育启发出来,并且‘要在时代的气氛中开花结果。’”[21]我们拿到现代来看,徐复观的这一体会也是很深刻的。“古典”和“时代”不正是文章出彩的关键立足点吗?但这“古典”的形成如果没有扎实的古文字功底,谈何容易?这里对徐复观起到突出作用的一个人物就是王季芗先生,他指导徐复观研究了桐城古文的笔法。1956年,徐复观发表了《王季芗先生事略》回忆了两人的师生情谊,他指出:“余从先生问业于国学馆,先生辄周其衣食,所以期望之者至殷且厚,乃数十年来,奔走生计,习业百无一成,且坐视先生之志业,零替殆尽,现手中所存者,仅先生所著《古文辞通义》,及二十六年武昌春游时照片一帧耳。”[22]我们通过这段文字的回忆,可以看出徐复观对先生深挚的情感和崇高的敬意,他从王先生那里学到了真正的研究古文的方法,而这种学习的方式和中西融汇的思路,对徐复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徐复观还回忆过一位对他后来的学术之路起到引导作用的老师,那就是刘凤章。当时刘凤章是他们学校的校长,学风淳朴,生活严谨,生性有些乖戾,专门讲授阳明学问,倡导言行一致。徐复观在其著作中谈道:“他个人生活,刻苦严肃,外出时路程再远,从不坐人力车。冬天不穿皮袄,烟酒不沾,甚至连茶都很少饮。在他的衣、食、住任何一方面,都找不出任何丝毫浮华之习。”[23]正是刘凤章校长特立独行的人格风范和自立自强的坚毅品格影响了徐复观严谨积极的人生态度,为徐复观良好的道德观和学术品格树立了榜样。正是这样一位看似迂腐却博学多识的校长,通过讲授宋明儒学,从人格上引导学生“为文”要先“为人”的人生哲理。“他用宋明儒学的熏陶,他先要我们切切实实、堂堂皇皇的做一个人,因为知识是要人格去担当的。”[24]这里谈到的核心要点就是徐复观对刘凤章所表现出的不慕浮华、沉潜实在的人格风尚的赞扬。徐复观还谈到刘凤章对自己人格的影响和人生的启迪,成为他未来成长的精神力量和思想源泉。
在徐复观就读师范的五年中,他觉得最有意义的就是对《庄子》的用功和对于文章的揣摩。这一积淀成为他日后学术思想的理论基础,也成为他对中国艺术精神阐发和传统文化阐释的重要学术滋养。他对这一经历是这样评价的:“我对于线装书的一点常识,是五年师范时代得来的。”[25]他就是这段时间把大量的精力放到研读中国古典的典籍和史料当中了。而“五四运动”的爆发无疑给徐复观以全新的认识,他开始在社会动荡中寻找喘息的机会,无论是面对新思潮,还是面对武力的军阀混战,徐复观也以独特的方式度过那惊心动魄的师范生活。“学校只要有事,都有我在内,当时觉得不闹事,就不够劲。尤其是觉得当代表,出来讲演、请愿,好像是一个英雄。”[26]我们看见了一个热情、激进、敢于担当、勇于负责的年轻的徐复观。这一性格在他后来的“延安之行”、与胡适的论争中都有所体现。
徐复观在结束了五年师范生涯之后,1925年考入湖北国学馆,开始了学习生涯的重要阶段,在入学考试中,他以第一名的成绩在三千人中脱颖而出,深受当时师生们的青睐,并得到了国学大师黄侃先生的公开赞扬和肯定:“我们湖北在满清一代,没有一个有大成就的学者,现在发现一位最有希望的青年,并且是我们黄州府人。”[27]徐复观也很推崇黄侃的诗词,认为是清新高远之作。在这期间,他开始研读《文心雕龙札记》并产生浓厚的兴趣,包括后来专门研究《文心雕龙》的文体论,都是受这一本“考证翔实,言辞之美”之作的影响。我们不难在徐复观中国思想史、文学史的研究中看到思想深邃、逻辑严密、考证精确的学术品格,或许在受到黄侃的熏陶和启迪时,就打下了日后投身学术研究的基础。
1926年前后,随着国民革命军到武汉而全国革命形势的风起云涌,徐复观的思想也跟着时代的变化而发生极大的波动。虽然有古典传统经史子集的熏陶,有汗牛充栋的“线装书”的滋养,徐复观站在时代的前沿,对时局的忧虑开始渗入对整个中国传统文化认知和反思中,他开始产生矛盾的心理和复杂的感情波动,常常“自问读的那些古书有什么用处”[28],在社会思想和社会现实的影响下,徐复观自己感觉到:“已经失掉了读书时的新鲜感觉”[29]。时代是改变命运的直接“导火索”。徐复观后来的政治参与,与其说是参与政治,不如说是时代背景下的“疲于奔命”。徐复观开始阅读《三民主义》并通过孙中山的学说逐渐了解马克思、恩格斯、唯物论等,他的思想开始变得饱满而复杂起来。还有一个重要的阅读收获是对鲁迅的喜爱,他对鲁迅的关注是偶然看到了鲁迅先生的《呐喊》,心生敬意,他在鲁迅的笔端找到了自己心灵的窗户,可以跳出去也可以翻进来。“因为他所批评的,也是我所要批评而不能表达出来的”[30]。鲁迅成了了解徐复观的人,他也开始通过读懂鲁迅,读懂他炽热而活泼生动的语言,来了解一个敢于揭示“国民性”的作家了。从那时起,“陈词滥调”的线装书开始淡出自己的视野。徐复观在鲁迅身上找到民主的精神和否定性的光芒,但是不是对鲁迅全盘的肯定而无缺憾呢?在徐复观的著作中,我们也找到了答案。他认为鲁迅不是政治人物,更不是政治标杆,而是一位高产的有成就的作家。他从思想意识和表现技巧上对鲁迅的创作进行了分析,认为鲁迅是一位勇士,敢于直面黑暗的现实,塑造了经典的人物形象。但是缺点是不能驾驭长篇小说,思维方式过于直白简单,文章缺乏人情味,过于冷漠和凶残。徐复观能在那个时代全面客观地品评鲁迅无疑是难能可贵的,尤其是他在点评其缺点和局限性的时候,建立在自身价值根源的探索之上,对创作的冷漠和人情味的缺乏做出的批评,我们看到了他对人与人之间真挚感情的渴望和珍视,对人性论的反思,什么是人情味?如果说鲁迅的文字是缺少人情味,那又怎么理解他是最能读懂中国人的作家呢?这是无端的戏谑还是恰当的“游戏人生”?“这个时期,徐复观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情绪反应,常常旁若无人的放眼高论”[31],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来感念社会的生疏和冷漠,还是感慨生命的本真精神?他是感喟于时代赋予的责任,还是试图在麻醉自我的混沌中寻找逝去的“人情味”?
在国学馆的日子,徐复观懂得了站在历史的角度看现实的生活,并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状态。1928年夏,受时局的影响,徐复观以优异的成绩从国学馆毕业后,投入到寻求民主自由的道路中。他东渡日本,寻求知识和自由之路。在日本留学期间,他开始读经济学,但因为学费的原因,后来又进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军事学。在学期间,徐复观的兴趣点主要集中在政治学和经济学,对日本著名经济学家河上肇先生产生浓厚兴趣,开始研读他的作品,有些还认真做了学习笔记。徐复观初到日本不久就开始接触马克思的著作,后来逐渐延伸到阅读恩格斯、列宁的著作和唯物论方面的哲学著作,用功极深,投入颇多,撰写了大量的读书笔记,用徐复观自己的话来说,“不是这一方面的书便看不起劲”[32]。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时候,组织了一个“群不读书会”[33],专门看这类的书,其中包括了哲学、经济学、政治学。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中日关系紧张,日本侵华举动引起在日留学生的强烈愤慨,徐复观在日本组织了声势浩大的反日游行,后来被日本校方以滋事为理由驱逐回国。徐复观回到祖国后,更加注重学习军事和政治方面的经典著作,想以此报效祖国,他后来描述到“为了好强的心理,读了不少与军事业务有关的书籍”[34],这里的“好强”反映出徐复观为报效祖国而积累军事知识的良苦用心,他因此潜心研究军事著作,对德国著名军事理论家克劳塞维斯的《战争论》进行了反复的阅读和精心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