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客闽粤三大方言词汇共性与差异性说略(代序)
广东境内分布着三大方言:客家话、潮汕话(闽语)、粤方言。客家话主要分布在粤东、粤中和粤北等客家地区,以梅县话为代表。潮汕话主要分布在粤东潮汕地区,以潮州话或汕头话为代表。粤方言主要分布在珠江流域的广府地区,以广州话为代表。
三大方言词汇有共性也有差异性。值得我们好好认识。
从共性来说,三大方言有相同的方言词语,例如:雹(冰雹)、旧年(去年)、后日(后天)、大后日(大后天)、大前日(大前天)、斋菜(素菜)、雪糕(冰激凌)、大褛(大衣)、屐(木拖鞋)、家私(家具)、锁匙(钥匙)、面盆(脸盆)、火船(轮船)、电船(汽艇)、面(脸)、老姑婆(老姑娘)、新妇(媳妇)、天光(天亮)、落雪(下雪)、食(吃)、笮(压)、揽(搂)、拗(折,折断)、行(走)、徛(站)、食饭(吃饭)、洗面(洗脸)、细(小)、光(亮)、利(快,锋利)、肥(胖)、后生(年轻),等等。根据笔者研究,大概有三分之一的词语,三大方言说法相同(或具有共同说法)。
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三大方言都是来自古代汉语,都是北方的古代汉语被带到南方后在吸收南方原有语言(百越语)成分的基础上发展形成的。因为主体来源相同,自然不少词语说法也相同。上述相同的方言词,几乎都是来自古代汉语(含近代汉语),例如其中的动词:落(下)、食(吃)、笮(压)、揽(搂)、拗(折,折断)、行(走)、徛(站)。
除上外,三大方言区地域相连,同属一个省,在语言(方言)上,容易相互影响,相互渗透,从而产生相同的方言说法。随着经济与文化交流越来越频繁,相互影响会越来越多,相同的词语也会越来越多(确切地说,是进入客家话和潮汕话的粤方言词语越来越多)。
当然,三大方言词汇也有差异性,根据笔者研究,大概四分之一强的词语三大方言说法各异。例如(加“=”的是同音字):
续表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说法各异的词语(即“实同形异”的词语)?其中的原因,主要在于方言词的来源上(外部来源词)或创造上(内部来源词)有差异。比如,同样是来自古代汉语的词语,因为在具体的继承对象上有差别,形成了方言词语的不同说法。就这一点看,我们可以说,三大方言虽然都是主要在继承古代汉语的基础上形成的,但三大方言各自之间仍有一些不相同的古语词。例如:给,客家话说“分”,潮汕话说“乞”,粤方言说“畀”,三者语源相同,都是来自古代汉语,但词形不同,为古汉语中不同的成员。
此外,由于三大方言区的地理、气候、历史、经济、文化、思想等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不同,形成了不同方言区之间的认知差异(包括认知的心理、角度、方式、对象等方面),自然也会形成不同的方言词,这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例如:茄子,梅县话说“吊菜”,广州话说“矮瓜”,两者不同,是由于梅县人认知时抓住了茄子“吊起来”的特征,并将之放在“菜”类内,而广州人抓住了茄子“矮(短)”的特征,并将之放在“瓜”类内。
介于相同和相异之间的词语,是“部分相同”的词语,即三大方言两两相同的词语。
客家话和潮汕话说法相同的词语如:乌阴天(阴天)、当昼(中午)、马牯(公马),等等。
客家话和粤方言说法相同的词语如:月光(月亮)、头先(刚才)、上昼(上午)、下昼(下午)、年初一(大年初一),等等。
潮汕话和粤方言说法相同的词语如:鉎(铁锈)、碎(末儿)、木虱(臭虫)、合桃(核桃),等等。
就数量来看,客家话与粤方言说法相同的词语比客家话与潮汕话说法相同的词语及潮汕话与粤方言说法相同的词语要多很多。这说明在三大方言内部关系上,客家话与粤方言的关系比客家话与潮汕话的关系及潮汕话与粤方言的关系更紧密。
从历史看,客家话与粤方言确实有比较密切的关系。因为,第一,粤方言前身与客家话母体古赣语的前身“傒语”都属楚语(或南楚方言);第二,穿越大庾岭而来的粤北地区的珠玑巷移民是粤方言地区先民,其先人与客家先人相同,都是主要为晋永嘉丧乱后至宋末的南迁北人。
值得注意的是,当前,由于粤方言的强势地位,无论是客家话还是潮汕话,都受到粤方言的强劲影响,两者都吸收了大量的粤方言词,例如:“靓(漂亮)”、“拍拖(谈恋爱)”、“打边炉(吃火锅)”等。受此影响,客家话和潮汕话的个性也许会消失一部分。
从文化内涵看,三大方言词汇也是既有共性又有差异性。
先说共性上的表现。比如:
三大方言区都属于稻作地区,不是麦作地区,所以方言词汇中与稻子相关的词语多,与麦子相关的词语少。饮食上都以大米为主食,所以“米食”类词语多(只是有些说法不一样,例如:关于大米做的各种食品、糕点,客家话多称“粄”,有“老鼠粄”、“煎粄”、“萝卜粄”、“味酵粄”等;潮汕话多称“馃”,有“芋馃”、“菜头(萝卜)馃”、“龟馃”、“笋馃”等;粤方言多称“粉”、“糕”,有“排粉”、“沙河粉”、“松糕”、“萝卜糕”等);而且区分细致,例如三大方言中大米与小米都不同类(大米说“米”;小米,客家话说“粟欸”,粤方言说“粟”,潮汕话说“tai1”,都未归入米类),干饭与稀饭也不同类(干饭说“饭”;稀饭,客家话、粤方言说“粥”,潮汕话说“糜”,都未归入饭类)。
三大方言区的人都爱喝茶,所以方言中与“茶”有关的词语多(只是程度和方式有差别)。
三大方言区都属于南方亚热带气候区,冰霜雪少见,所以三大方言往往冰霜雪难分:粤方言把冰叫“雪”,是冰雪不分;潮汕话把冰叫“霜”,是冰霜不分;客家话把霜除叫“霜”外,又叫“霜凝”(“凝”指冰),是冰与霜叫法纠缠在一起。
再说差异性。比如:
地理文化上,客家话词汇体现出来的是“山地”文化,与山有关的词语很多,例如:屻(岌)(山冈)、岽(崠)(山脊);潮汕话词汇体现出来的是“海滨”文化,与海有关的词语很多,例如:海引(海浪)、海墘(舷)(海滨)、咸草坪(长咸草的海泥滩);粤方言体现出来的是“江河”文化,与江河有关的词语很多,例如:滘(小河湾)、涌(小河)、氹(小坑、小池子)。地理文化上的差异,也许是导致三大民系性格差异的主要原因(客家人保守、求稳,跟山有关;潮汕人精细、敢拼,与海有关;广府人创新、灵活,与江河有关)。
饮食文化上,客家人有“擂茶”,潮汕人有“功夫茶”,广府人有“早茶”、“午茶”和“夜茶”;广府人和潮汕人爱喝粥〔粤方言“粥”类词多,潮汕话“糜”类词多(糜即粥)、客家人不太爱喝粥(“粥”类词少)〕。就小吃、糕点类词语看,粤方言有关词语非常多,远远超过客家话和潮汕话,例如:粉果、粉仔、米粉、排粉、河口粉、河粉、河〔沙河粉的简称,例如牛肉炒河、斋河(素粉)、干炒牛河、鱼片河、滑鸡河〕、沙河粉(简称“河粉”)、濑粉、扎粉、切粉(也叫“龙门粉”)、肠粉〔全名是“猪肠粉”,如:肉片肠粉、虾米肠粉、猪肝肠粉、罗汉斋肠粉、不拉肠粉(简称“拉肠”)〕、螺壳粉、鸡仔粉、桂花粉、松糕、萝卜糕、芋头糕、马拉糕、碗仔糕、白糖糕、马蹄糕、鸡蛋糕、糕粉,等等,这从侧面印证了“食在广州”的谚语。
商业文化上,潮汕话和粤方言体现出潮汕地区和广府地区有发达的商业文化(潮汕谚语说,“扣三年猪屎,耐唔上一阵海风潮”,意为在家耕作比不上一趟南洋经商;粤方言谚语说,“薄利多销,生意绝招”,意即要多做生意,不要怕利薄),而客家话体现出的是“重农轻商”下不够发达的商业文化(客家谚语:生意钱,取眼前;置业钱,万万年)。因此,潮汕话和粤方言都有很多总结经验或传授知识的商业熟语,而客家话商业熟语少之又少。
在潮汕话和粤方言中,又是后者体现出比前者更发达的商业文化,这点从其避讳语和象征词语可以看出。粤方言中,特别要“利润”,特别忌“蚀”、“干”、“输”,所以猪舌头说“猪利”(方言字作“脷”),猪肝说“猪润”(方言字作“”),“担竿”(扁担)说“担润”,“干杯”说“饮胜”,通书(历书,又叫黄历、皇历)说“通胜”。而“水”象征财富(这与粤方言的地理文化即“江河”文化有关),例如“水浸缸瓦铺——盆满钵满”及“猪笼入水——四面来”中的“水”。这种以水为财的观念,把广州人近水亲水的心态与重商思想联系起来了。此外,数字“8”,因为谐音,象征“发财”、“发达”,所以特别受欢迎。
外来文化上,粤方言吸收了比较多的英语文化,所以源自英语的外来说法很多。如:波(球)(英语:ball)、唛(商标)(英语:mark)、士多(商店)(英语:store)、朱古力(巧克力)(英语:chocolate)、曲奇(饼干)(英语:cookie)、士的(手杖)(英语:stick)、啤啤仔(婴儿)(英语:baby)。客家话和潮汕话(特别是潮汕话)吸收了比较多的南洋文化,因为鸦片战争以后,粤东地区的客家人和潮汕人有不少到东南亚一带谋生,所以源自马来语的借词较多。客家话例子如:短kat7欸(拐杖)(马来语:tongkat)、罗蒂糕(旧称南洋带回来的饼干)(马来语:roti)。潮汕话例子如:洞角(手杖)(马来语:tongkat)、罗的(饼干)(马来语:roti)、咕啤(加乳咖啡)(马来语:kopi)、舒甲(合意)(马来语:suka)等。
以上是关于广东客家话、潮汕话、粤方言三大方言词汇的共性和差异性的概说。
总体来看,三大方言词汇的比较研究还很不够,需要继续深入,这样,三大方言词汇的共性与差异性才会得到更多的认识。换句话说,三大方言词汇的比较研究仍需大力加强。
(本文原以“广东客闽粤方言同中有异”为题,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1月6日B01版。收入此处时作了一些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