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宗教文学史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节 《史记》里的宗教散文

《史记》,原名《太史公书》、《太史公记》等,魏晋以后改称今名。全书分为本纪、年表、书、世家和列传五类,共130篇。所记史事,上起黄帝,下迄作者所处之当世——汉武帝末年,上下历时两千余年,是我国的第一部通史。著者司马迁(前145或前135—前87),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人。他出身于史官世家,受教于儒学大师董仲舒、孔安国门下。青年时代的司马迁,漫游天下,遍考四方之文化遗存,“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遇梁楚以归”(《史记·太史公自序》)。这次文化旅游,为他以后写作《史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史记》虽然是以封建皇朝、帝王将相的世系为主要内容,但也载入了许多社会地位低微而值得后人钦仰的下层人物的事迹,肯定了人民大众的社会历史作用。这是《史记》作为史书的特色。其次,《史记》开创了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史学,加之作者的文学修养深厚,往往绘声绘色,把一些历史人物写活了,因而其纪传体史学同时就是传记文学。这是《史记》作为文学的特色。

在《史记》里,颇不乏专门描述宗教活动和宗教人物的篇章,如《天官书》、《封神书》、《日者列传》、《龟策列传》等。在某些记述帝王的传记里,也采入了若干有关他们的神话传说。但司马迁是作为史家来对宗教人物、活动和神话传说作“实录”,并非意在弘扬宗教;相反地,他对于汉武帝迷信神仙方术之愚昧,却不乏讽刺之词。

《天官书》这是对汉武帝以后的汉朝官方宗教哲学——“天人合一”观和“天人感应”论的记述。汉武帝时,董仲舒发挥邹衍和孟子的“天人合一”观,并创“天人感应”论。根据董仲舒的学说,人间的一切事物与天上的日月万象具有对应关系,而且天上的自然万象都是人间吉凶祸福的预兆。他“以春秋(时期)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并著《灾异之记》一书。当时,正值辽东高庙发生火灾,主父偃嫉恨董仲舒,便偷了他的《灾异之记》献给汉武帝。武帝将书交给众儒生讨论。众认为有“刺讥”之嫌,董差点儿丢了脑袋。不过,他用“天人感应”论与儒学杂交而成的儒教还是被武帝采纳了,“天人合一”和“天人感应”思想也成了官方宗教哲学。

何谓“天官”?司马迁《史记索隐》称:“天文有五官。官者,星官也。星座有尊卑,若人之官曹列位,故曰天官。”这说明《天官书》是根据“天人合一”观点,解释人间的“宫官列位”与天上的“星官”的对应关系。张守节《史记正义》称“日月运行,历示吉凶也。”这说明《天官书》又是根据“天人感应”观点,解释天上星象对人间吉凶的预兆关系。《天官书》记述的就是上述两方面内容。

其中记述天官与人官对应关系的如:

中宫天顿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属。后句(音钩)四星,末大星正妃,余三星后宫之属也。环之匡卫十二星,藩臣。皆曰紫宫。

这段话的大意是:天极星是天帝太一,居住中宫:天极星之旁的三星,是天上的三公,即司马、司徒、司空;后句四星,是天帝后妃,其中有一颗的光芒之末端大,是正妃,算余三星都是后宫属妃。环卫以上诸星的十二星,则是天帝的藩臣。以上总谓之紫宫。由此可见,天上的星象就是人间封建王朝的象征。

《天官书》之记述天上星象对人间吉凶之预兆关系的,如:

天一、枪、棓、矛、盾动摇,角大,兵起。

大意谓:天一、枪、棓、矛、盾诸星闪动,光芒大,是发生战争的前兆。又如:

(一)地维咸光,亦出四隅,去地可三丈,若月始出。所见,下有乱;乱有亡,有德者昌。

(二)如星非星,如云非云,命曰归邪。归邪出,必有归国者。

(三)天鼓,有音如雷非雷,音在地而下及地。其所往者,兵发其下。

(四)天狗,状如大奔星,有声,其下止地,类狗。所堕及,望之如火光炎炎冲天。其下环如数顷田处,上兑者则有黄色,千里破军杀将。

这些片段,其语言、结构与宗教性质,均酷似《山海经》。所不同者。《山海经》记述的,是奇禽异兽的出现对人事吉凶之预兆;《天官书》记述的,则是奇星异象的出现对人事吉凶的预兆。

最后,司马迁在《天官书》的结束处总结道:

太史公曰:自初生民以来,世主曷尝不历日月星辰?及至五家三代(即五帝三王),绍而明之,内冠带,外夷狄,分中国为十有二州,仰则观象于天,俯则法类于地。天则有日月,地则有阴阳。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城。三光者,阴阳之精,气本在地,而圣人统理之。

司马迁意谓:从原始社会的野蛮人起,就萌发了从日月星辰推算(历)祸福吉凶的前兆迷信,后世帝王们继承并加以发挥,从而建构了天人对应关系。司马迁的结语,钩出了这一古代准宗教的发展轨迹。

《封禅书》此篇专门记述上起舜、禹,下讫汉武帝的历代帝王宗教活动。司马迁时代还没有形成完全的人为宗教。古代帝王们的宗教活动,主要是对原始宗教自然崇拜、祖灵崇拜的传承,即祭祀天地山川和古帝王神。不过,商、周时代已进入奴隶制社会,人类已产生“人神同形同性”意识,故《封禅书》里记述的天地山川诸自然神,都已具有人形人性。例如《封禅书》记述“周公既相成王,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郑玄注曰:“上帝者,天之别名也。”由此可见,《封禅书》里所记述的西周时期的“天”神,已是人格化了的“上帝”。又如记述秦始皇祭祀名山大川及八神。所谓八神,即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八神各有一祠。这些自然神都已属于经过抽象后的人格化神。

《封神书》还记述了自战国至秦汉的人主们的神仙迷信。书中描写了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和秦始皇之派人入海求仙故事:

自威、宜、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盛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日未能至,望见之焉。其明年,始皇复游海上,至琅邪,过恒山,从上党归。后三年,游碣石,考入海方士,从上郡归。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乐。不得,还至沙丘,崩。

所谓海上“三神山”,实乃虚幻不实的蜃景,即大陆山岳楼台通过天空之折射而投影于海上者。方士们益以神仙之说,海上蜃景此后便被视作海上仙山了。从地处海滨的齐、燕两国之人主到秦始皇,都是这种无稽之谈的崇拜者。

《封禅书》还特别对汉武帝宠信方士李少君、李少翁和乐大,以及迷信神仙至死不悟等,作了详尽、真实而生动的描述。其写方士李少翁愚弄武帝而露了马脚的故事云:

……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上有所幸王夫人(《汉书》作李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盖夜,致王夫人及寇鬼之貌云,天于自帷中望见焉。于是乃拜少翁为文成将军,赏朋甚多,以客礼礼之。文成言曰:“上即欲与神通,宫室被服非象神,种物不至。”乃作画云气车,及各以胜日驾车辟恶鬼。又作甘泉宫,中为臺室,画天、地、太一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居岁余,其方益衰,神不至。乃为帛书以饭牛,详不知,言曰:“此牛腹中有奇”。杀视得书,书言甚怪。天子识其后书,问其人,果是伪书,于是诛文成将军,隐之。

李少翁伪造帛书欺骗汉武帝,被武帝识破就杀了他。妙的是“隐之”二字,活生生地把武帝上当之后又文过饰非的心理状态和盘托出来了。总之,司马迁以信史之笔,对秦皇汉武沉湎于神仙崇拜的愚昧可笑行为,作了辛辣的讽刺。

《五帝本纪》及其他《史记》中的《五帝本纪》,是一篇从远古的原始宗教神话中提炼出来的史前史。三皇五帝的传说,本是古代动物崇拜、图腾崇拜、祖灵崇拜和英雄崇拜诸原始宗教意识互相结合而产生的古帝王神话。在先秦典籍中,这些根据传说而记录下来的古帝王神大都未脱离动物形态。例如殷族祖先神,后来又被抬高到天帝地位的帝俊,他在殷商甲骨文里是鸟头、猴身、一足。司马迁写的是自原始社会以来的通史,他不能不依据先秦的古帝王神话作为撰述原始社会史的素材。但神话不是历史,具有动物形态的图腾神也不是古代人类的酋长或帝王。屈原在《天问》中对此曾提出过许多质疑。于是司马迁煞费苦心地做了一番将神话转化为历史的工作。他在《五帝本纪》的结尾处声明道:“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因此“择其尤雅者”,即经过一番筛选,汰去动物神话因素,终于写成我们今天所读到的这篇《五帝本纪》。

司马迁根据古帝王神话改写古帝王历史,尽量淘汰那些虚构的神话因素,这是历史家的“实录”精神的表现。但是,司马迁又是一个正宗儒生,董仲舒的弟子,他对于儒学祖师孔子和儒家五经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所以他撰写的古史,一方面尽量将出自非儒家典籍的神话材料剔除;另一方面,对于出自儒家经典的神话材料却又尽量的保存。例如《史记》中的《殷本纪》保留了《诗经》中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的神话传说,《周本纪》保留了《诗经》中姜原践巨人迹而生后稷的神话传说。这时,司马迁的儒家“党性原则”使他面对屈原咄咄逼人的《天问》,也只好硬起头皮顶住了。有了《殷本纪》、《周本纪》采录帝王感生神话(实即图腾神话)的先例,于是在《秦本纪》和《高祖本纪》中就不能不把类似的帝王感生神话也写进去了。这对司马迁来说也许是不得已,不过这些神话也赖以保存下来,使人们得以了解封建帝王们是怎样不断制造新的帝王神话。为巩固其封建政权服务。

《史记》里的《日者列传》和《龟策列传》是记述占卜的专篇。据张守节《史记正义》说,原文已佚,后由褚少孙补写。但查《史记》,只有《龟策列传》是褚正式声明系他所作。《日者列传》记述卜者司马季主的言论,意在为下层知识分子立传。“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医卜之中”,就是这篇传记的主旨。《史记》的人民性正是体现在这种篇章里。司马迁主闲坐于卜肆,纵谈日月吉凶,贵贱贤愚,口若悬河,头头是道。一个善辩的占卜师形象跃然纸上。《龟策列传》记述古代用于进行占卜的龟与蓍的各种神话传说,以及占卜方法和兆象的吉凶等。这不啻是一篇新编《易经》,一部汉王朝官方的占卜工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