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山海经》模式
《括地图》
《山海经》成书于战国时代而广泛流传于两汉。其结果,一是出现了对《山海经》的补作,如《大荒经》、《海内经》;二是出现了对《山海经》的仿作,《括地图》就是这类仿作之一。其特点是多取材于《山海经》进行再创作,但与原作相比,描述较详,规模较大。《括地图》原书早佚,不见于著录,亦不详作者姓氏。但《文选》以及各种类书如《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均有佚文引述。王谟、王仁俊有辑佚本传世。例如其《穿胸国》:
禹平天下,会于会稽之野,诛防风氏。夏后德盛,二龙降之。禹使范氏御之以行,经南方。防风神见禹,怒使二臣射之。有迅雷,二龙升去。二臣懼,以刃自贯其心而死。禹哀之,乃拔刃,疗以不死草,皆生。是名穿胸国,去会稽万五千里。
这个神话故事的题材,出自《山海经·海外南经》;“贯胸国在其东,其为人胸有窍”。《括地图》据此一句生发出一个二臣以刃自贯其胸,经禹疗以仙草而复活的神话故事。此后张华《博物志》转录了这个故事。班固《东都赋》描述天子巡狩的恢弘场面,有“由基发射,范氏施御”两句。前一句写的是古代神箭手养由基的故事,后一句写的就是《括地图》的《穿胸国》中“范氏御龙”的故事。
《括地图》从《山海经》里撷取的神话题材还有:为西王母取食的三足神鸟、白首披发的白民、带剑而使两文虎的君子民、善为飞车的奇肱民、轻能乘云的大人国民等。
《神异经》
《神异经》也是对《山海经》的仿作之一种。《隋书》地理类著录《神异经》一卷,今存。其版本有两种,一种为47则,一种为58则,均非全帙。陶宪曾、王仁俊对其佚文均有所辑录。《隋书》与新、旧《唐书》谓此书系东方朔撰。纪昀说:“陈振孫书录解题已极斥此书称东方朔撰、张茂先(华)传之伪。今考《汉书》朔本传,历述朔所撰述,言凡刘向所录朔书俱是,世所传他事皆非。其赞又言后世好事者取奇言怪语附着之朔云云。则朔书多出附会,在班固时已然。此书既刘向《七略》所不载,则其为依托更无疑义。《晋书》张华本传亦无注《神异经》之文,则并华注亦属假借。振孙所疑,诚为有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纪昀又认为:《神异经》系六朝人伪托于东方朔者。今人李剑国认为此说亦不可信。其理由是:《左传·文公十八年》孔疏云:“服虔按:《神异经》云……”又许慎《说文解字》中“枭”字释为“不孝鸟”,亦用《神异经》名目。上述服虔、许慎都是东汉末人。因此,《神异经》必为汉人伪托于东方朔者(据《唐前志怪小说辑释》)。
这本书从篇目到内容,都是对《山海经》的仿效、补充与发挥。今举该书《东荒经》里有关东王公的两则神话故事如下:
(一)东荒山中有大石室,东王公居焉。长一丈,头发皓白,人形鸟面而虎尾,载一黑熊,左右顾望。恒与一玉女投壶,每投千二百矫。设有入不出者,天为之唏嘘;矫出而脱误不接者,天为之笑。
(二)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山。故其《柱铭》曰:“昆仑铜柱,其高入天,圆周如削,肤体美焉。”其《鸟铭》曰:“有鸟希有,碌赤煌煌,不鸣不食,东覆东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东,登之自通。阴阳相须,唯会益工。”
《神异经》里的东王公这一神话人物,是仿照《山海经》里的西王母而塑造出来的,两个形象都是半人半兽形。东王公首见于《神异经》,此后各种志怪小说和神仙传记,如《洞冥记》、《十洲记》、《酉阳杂俎》、《仙传拾遗》等,无不据此而加以再创作。其中以唐末五代道士杜光庭在《仙传拾遗》中的描述最为详尽。
《神异经》里的新神话虽然大都是对《山海经》里的老神话的改作和仿作,但与《山海经》里的老神话相比较,却具有两个值得注意的特色。(一)《神异经》具有鲜明的人情味。例如天帝观东王公与玉女投壶,时而唏嘘,时而大笑;西王母欲与东王公通,便登希有鸟之翼而就之。像这样对神话人物的感情世界,特别是爱情生活作描述,在先秦神话里是少有的。《神异经》的这一特色,在下一时期,即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说里,获得了充分的发挥。(二)《神异经》具有鲜明的汉朝独尊儒术的时代特色。作者多通过对恶兽的描绘,以鞭挞不遵守儒家伦理道德者。例如《中荒经》对“不孝鸟”的描绘:
状如人身,犬毛,有齿猪牙,额上有文曰“不孝”,口下有文曰“不慈”,背上有文曰“不道”,左胁有文曰“爱夫”,右胁有文曰“怜妇”。
这些文句,全仿《山海经》中对凤凰鸟的描绘模式,其借鸟喻人的寓言倾向,十分明显。此外,如对穷奇、饕餮、混沌等恶兽的描绘,亦属此类。与此相反的儒家伦理正面形象,则有敬美、天下圣人之类。
《汉武洞冥记》
此书又名《别国洞冥记》、《汉武帝列国洞冥记》或《洞冥记》等,共4卷,60条,东汉郭宪撰。郭宪,字子横,汝南宋(今安徽太和县)人,好方术。《后汉书》之《方术列传》称他曾酒灭齐火灾。他在光武朝拜博士,后迁光禄勋。其《洞冥记》序云:“汉武帝明俊特异之主,东方朔以滑稽浮诞以匡谏,洞心于道教,使冥迹之奥昭然显著。今籍旧史之所不载者,聊以闻见撰《洞冥记》四卷,成一家之言,庶明博君子该而异焉。”这说明此书所记的全是汉武帝时期发生的奇闻异事,特别是与道教有关的神话传说。道教谓“洞言通也,通玄达妙”(《云笈七签》),《洞冥记》书名即取此义。书中之《东方朔》条云:
东方朔,字曼倩。父张夷,字少平,妻田氏女。夷年二百岁,颜如童子。朔生三日而田氏死,时景帝三年也。邻母拾而养之。年三岁,天下秘谶,一览暗诵于口,常指挥天下空中独语。邻母忽失朔,累月方归。母笞之,后复去,经年乃归。母忽见,大惊曰:“汝行经年一归,何以慰我耶?”朔曰:“儿至紫泥海,有紫水污衣,仍过虞渊湔浣,朝发中返,何云经年乎?”母间之:“汝悉是何处行?”朔曰:“儿湔衣竟,暂息都崇堂。王公饴之以丹霞浆,儿食之太饱,闷几死;乃饮玄天黄露半合,即醒。既而还路,遇一苍虎息于路旁。儿骑虎还,打捶过痛;虎啮儿,伤脚。”母悲嗟,乃裂青衣裳裹之。朔复去家万里,见一枯树,脱布挂于树,布化为龙,因名其地为布龙泽。朔以元封中游濛鸿之泽,忽见王母采桑于白海之滨,俄有黄眉翁指阿母告朔曰:“昔为吾妻,托形为太白之精,今汝此星精也。吾却食吞气已九千余岁,目中瞳子,色皆青光,能见幽隐之物。三千岁一反骨洗髓,二千岁一刻骨伐毛,自吾生已三洗髓、五伐毛矣。”
《洞冥记》中关于东方朔遇王公、王母、黄眉翁以及其他神话情节,亦见于《神异经》、《汉武故事》等书,是前道教——方仙道意识在文学中的反映。
另如《吠勒国》条,是自然宗教中的动物崇拜意识在文学中的反映。其中关于“蛟人泣珠”神话,极具浪漫色彩,是后世文人乐于采取以进行再创作的好题材。梁任昉《述异记》对这则神话作了创造性补充与发展。
《海内十洲记》
此书又名《十洲三岛记》或《十洲记》,旧题东方朔撰,系伪托,有人以为是六朝人所作。当代学术界对此书作者有三种推测。李剑国认为:西晋张华《博物志》已采摘此书材料,那么此书作者应在西晋之前,而汉末道教正崛起于民间;此书目的在于弘扬道教,故很可能作于东汉末年。李丰茂认为:此书中内容涉及上清派道教,故南北朝末期的上清派道士王灵期最有可能是《十洲记》作者(《六朝隋唐仙道类小说研究》)。詹石窗认为:此书里的“天尊”一词,首见于《灵室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故《十洲记》当出于灵室派道教《度人经》之后,且与灵室派有关。他又据书中有上清派女仙“上元夫人”出现,因此认为作者也可能是上清派道士(《道教文学史》)。以上各家推测,各有所据。总之,此书似非一时一人之作,初创于汉末,至南北朝由上清、灵室两派道士先后补充而成,是很可能的。
《十洲记》亦如《括地图》、《神异经》诸书,是模仿《山海经》体例而写成的一本宗教神话小说集,即以地名为经,贯穿种种神话和奇禽异兽,以及各种宝物如不死之草、五芝、神香、风生兽等。从形式到内容,都是对《山海经》的再补充。假若将此书改名《海内十洲经》,纳入《山海经》;那么《山海经》是由山经、海经、大荒经、洲经四部分组成,亦未尝不可。《山海经》本来就是从战国到秦汉的不同时期作者撰编而成的。
《十洲记》描述的是一个独立于人类以外的神仙世界,它包括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州、聚窟洲十洲,以及昆仑、方丈、蓬莱三岛。
现录《山海经》、《十洲记》数则如下,以供比较:
(一)又西三百五十里,曰天帝之山,上多椶枬,下多菅蕙。有兽焉,其状如狗,名曰溪边,席其皮者不蛊。有鸟焉,其状如鹑,黑文而赤翁,名曰栎。食之已痔。有草焉,其状如葵,其臭如蘼芜,名曰杜衡,可以走马,食之已瘿。(《山海经·西山经》)
(二)瀛洲在东大海中,地方四千里,大抵是对会稽郡,去西岸七十万里。上生神芝仙草,又生玉石,高且千丈,出泉如酒味,名之为玉醴泉,饮之数升辙醉,令人长生。洲上多仙家,风俗似吴中,山川如中国也。(《十洲记·瀛洲》)
(三)……又有火林山,山中有火光兽,大如鼠。毛长三四寸,或赤或白。山可三百里许,晦夜尝见此山林,乃是此兽光照,状如火光。取其兽毛,以缉为布,时人号为火烷布也。国人衣服之。若有垢污,以汁浣之,终无洁净;唯火烧此衣服,两盘饭间,振摆其垢自落,洁白如雪。亦多仙家。(《十洲记·炎洲》)
从以上对照中不难看出,《十洲记》与《山海经》为同一写作模式,即何地产何物,有何特征及特异功效。所不同者,是《十洲记》在每篇之末尾都要提及“仙家”,这就是《十洲记》的时代特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