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张掖民乐县顶碗舞的美学内涵与文化价值
一 民乐顶碗舞的美学内涵
(一)传统舞蹈的形式美
历史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沧海桑田的变化,舞蹈艺术可以随着民族间的交流、融合与发展不断得以充实和更新,逐渐形成了今天人们所能见到的舞蹈形式。舞蹈形式继承了历史性与民族性,并在两者的交融中确立了自己的艺术定位。民乐顶碗舞在不同民族顶碗舞的融会贯通中,逐渐形成自身独特的艺术风格与审美价值,体现出西北人民的审美取向和审美情趣。
众所周知,顶碗舞也是蒙古族传统的经典舞蹈,简洁夸张的舞蹈语言、变换巧妙的舞台调度、恢宏大气的音乐,塑造出蒙古族人民端庄自信、慷慨豪迈的艺术风采。
“道具作为舞蹈构成的延展材料,根源可能在于劳动中工具的使用。由于工具的使用和改善对劳动生产力的提高的重要意义,工具往往也成为初民潜在的崇拜对象——原始巫术仪式中的法器或礼器,既是工具脱离其‘实用性’的起始,也是其成为具有‘审美性’的舞蹈道具的发端。东方舞蹈,尤其是中国传统舞蹈,十分强调道具的利用”。[13]顶碗舞的创作出发点主要是从对道具“碗”的运用着手,有意淡化作品的情节性,突出传统舞种的形式美,力图将传统民族舞蹈形式挖掘到极致。
张掖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是镶嵌在河西走廊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而民乐县是通往丝绸之路上的必经之地。作为古代通往西域地区的交通要冲,张掖民乐顶碗舞在吸收、传承蒙古族、维吾尔族传统舞蹈顶碗舞的基础上,融舞蹈与杂技为一体,动作优美,技巧娴熟,起卧自如,舒展大方,是民间舞蹈艺术中的精品。舞步以十字步作为基调,再配以“三步一抬”“圆场步”“交叉垫步”“左右搓步”“斜后点步”及“云步”的交叉使用,舞蹈场面变化多端,民族风格极其浓郁。
按照中国农耕文明对世界的感受方式和对人自身的感受方式,天人合一、注重现世、身心合一的意念修炼等,造成了中国舞蹈内敛、蕴蓄的基本风格。中国民间舞蹈很少留意于轻逸缥缈的境界,在中国传统舞蹈共有的审美特征下,它还进一步把中国传统舞蹈的美学特征更向下引,引向土地,这一点,在民乐顶碗舞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民乐顶碗舞的动作是向着地面盘桓的,回旋的动势能重心很低,跳跃的动作似乎是为了更有力地重新踏回大地之上。行进时,脚掌要使劲蹍向地面,仿佛要将自己的冲动与力量,通过脚的动作渗透到泥土之中,实现对大地母亲的回归。只有投入对泥土的膜拜,呼吸着呛人的泥土气息,才能真正领略到民乐顶碗舞博大深厚的艺术风情。也只有还原田园、山川、原野,回归农耕文明之本真,民乐顶碗舞才能充分保有其泥土的本色与气息。大地是母性的,大地就像孕育生命的子宫。在大地上耕耘生息着的农民,必定能最本真、最纯朴地意识到这一舞蹈美学之真谛。因此,民乐顶碗舞也是一份奉献给大地母亲的礼赞,是在祖国西北原野上绽放的一枝灿烂奇葩。
(二)现实生活的具象美
“舞蹈作为一种社会审美形态,作为一种人的内在生命力外化为人体的有节律的动态的造型艺术,起源于远古人类在求生存、求发展中劳动生产、性爱、健身和战斗操练等活动的模拟再现,以及图腾崇拜、巫术宗教祭祀活动和表现自身情感思想内在冲动的审美需要”[14],民乐顶碗舞亦然。
首先,民乐顶碗舞具有一定的巫舞性质。岁时年节的种种活动,使得整个节庆仿佛就是一场大戏剧、大祭仪的搬演,在对农耕生活来说尤为深长的新旧交替之际,融汇了人们对神祇、祖先的全部感恩与祈愿之情,同时还有除却旧时积祟之举。虽然这其中蓬勃的秧歌社火不能视为严格意义上的舞蹈,但那种应和天地象数而欲参造化的本色,却在世俗狂欢之下寄寓着古代巫风中的恒舞欢歌。民乐顶碗舞寄托着多种意义:既是祈愿,又是逐除;既是媚神,又是驱鬼。即以祈愿而言,民乐顶碗舞中又有祈雨、祈求丰收、祈求祖先神灵庇佑等多种内在含义。民乐顶碗舞还可以把原始信仰与传统舞蹈形态,以及即兴的、当代的方式熔于一炉,而无违和之感。这也正是民乐顶碗舞社会美学功能最为直接的显现与展示。
其次,“民间舞蹈是民族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它的传承方式,不是依靠语言文字,而是以人体动态保存文化与表现文化为主要特征,而且是在一定环境中,在群众之间直接进行传承的”。[15]民乐顶碗舞由农民自编自导自演,是植根于广大人民群众中的草根艺术。在人物形象塑造、演奏唱腔、舞蹈情节等各方面都以民乐县本地的风土人情、农民日常生活和民间故事传说作为编创原型,舞蹈中蕴含着各种中华民族所极力推重和渲染的传统美德。因此,民乐顶碗舞的传承不仅仅是作为一种民间娱乐,更具有一定的教化功能,也是民乐人民精神文化生活中所不可或缺的心灵安慰与情感宣泄。
最后,民乐顶碗舞在民间世代相传,集中展现出民乐人民纯朴勤劳的品质和他们的精神诉求。节庆中的歌舞狂欢带给人间的戏剧性大翻身给予人们的精神补偿是不可低估的。在以现世为本位的中国文化结构中安身立命的中国百姓,他们的生存问题必须主要放在这个现世中来解决,很少完全虔诚地期待宗教的彼岸式的解脱。民乐顶碗舞以艺术替代了宗教的作用,使歌舞狂欢成为民乐人民真正的精神慰藉,使他们的种种辛劳、苦闷、企求、愿望,在此确实真正地得到一次心灵上的补偿与释放。这也正是民乐顶碗舞数百年来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之所在。
长期以来,顶碗舞深深融入民乐人民的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之中,是人们心声的倾诉和流淌。人们用顶碗表现出对故土的爱恋,用舞步演绎出对大山的情怀。碗碟中有对美好生活的渴望,舞步中有对来年丰收的向往,音乐把他们的心声倾诉,鼓点把他们的日子敲响,这些都充分表达了群众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与追寻,具有一定的仪式功能,是农民日常生活在舞蹈艺术中的凝练与固化。
二 民乐顶碗舞的文化价值
(一)民间舞蹈的泥土本色
“人类经历了不同的历史时代,有过不同的生产方式和生活内容。人类的舞蹈艺术正是从这多种多样的生产方式和生活内容的基础上,由低级到高级逐步发展起来的”。[16]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民乐顶碗舞作为一项传统民间遗传舞蹈,反映出古代军民在劳作中就地取材,以饭碗为道具,自编、自演、自乐的一种娱乐形式,既是对当时社会生产生活的一种传承与模拟,也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倾诉与表达。
在岁月的积淀和多元文化的作用下,在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中,民乐顶碗舞酝酿出其自身基本风格和人们对它的基本态度,它不仅反映着西北地区农耕与游牧交织的生活,更是这种历史社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它不仅充分地阐释了农耕与游牧生活的种种信仰,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其自身已成为张掖地区人民群众精神文化生活中的一种特殊产物。“值得注意的是,民间舞的传承性,它们对传统表现的忠诚,是生长在内在的必然要求上的,是一种自然的状态,而非刻意的追求。人们的生存不能没有文化传统的维系,人类的许多基本问题具有相对稳定的永恒性,民间舞既然与人类生存的根本性问题始终保持着直接的密切联系,它就不能不必然将这些现象反映到它的内部,形成其传承性”。[17]
因此,民乐顶碗舞不留心于清逸缥缈的艺术境界,在具备中国民间舞蹈基本体征的共同基础上,它还把这种特征进一步向下引,引向土地,引向碗筷,使舞蹈语言进而与对大地的眷恋深深结合在一起。为了紧紧地贴合于这片热土,民乐顶碗舞不仅造就了独有的舞蹈动作,而且,还直接将与农业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道具——碗、碟、筷直接融入舞蹈,在舞蹈过程中把对大地母亲的挚爱与对丰收的渴求,淋漓尽致地加以展现,这也是华夏农耕文化的固有特征。只有投身这泥土的膜拜,呼吸这清新的泥土气息,我们才能真切体会到民乐顶碗舞的历史文化上的厚重。也只有还原到田园、山川、旷野中去,民乐顶碗舞才能充分保有其历史文化的传承性与农耕文明的泥土本色。在西北大地上耕耘生息着的陇原儿女,必定最能本能地意识到这一点。就这个意义而言,民乐顶碗舞是献给大地的一份礼赞,是张掖地区千百年来历史文化的一种积淀与传承。
(二)西部文化的一枝奇葩
在烟波浩渺的西部文化中,民族文化交融的例子举不胜举,民乐顶碗舞也是其中一个较好的例证。
顶碗而舞,是中国许多少数民族极为喜爱并极其流行的舞蹈形式,特别是在新疆、内蒙古等地区,历经悠久岁月的磨砺,在沧海桑田的历史变化中,也更加受到人民的欢迎和喜爱。这类舞蹈对舞蹈演员的要求极高,演员们不但要练就过硬的舞艺,更要具备高超的顶技,而正是这两者完美和谐的结合与展示,给人以赏心悦目的艺术享受。
顶碗舞作为北方少数民族舞蹈的精华,与草原文化、草原生态密不可分。草原文化是北方不同时代各少数民族的人民群众共同创造出来的与生产生活、生态环境相适应的文化。是这一地区人民的生活习惯、风俗习惯、思想观念、宗教信仰、文化艺术等诸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造型化再现与精神寄托。张掖地区自古以来就是丝绸之路的要冲,各种不同民族的文化在这里交融激荡,民乐顶碗舞是西北各民族文化水乳交融的产物,是多元文化的凝聚。“既然其热情不是倾注在对形式的莫名其妙的固守,而是倾注在现实地体验着的人生根本问题上,民间舞就必然无须革除即兴因素,因为在那里最具有生命活跃的创造,最具有对现实化的人生根本问题的活的体验”。[18]从这个意义上讲,民乐顶碗舞不仅是西部多元文化的凝聚,也是植根于张掖地区民间文化的一种即兴体验式的艺术创造。
民乐顶碗舞是一个融民族性、民间性、技巧性和欣赏性为一体的集体舞,是民间舞蹈艺术中的精品。它是一种独家传承的民间舞蹈,主要流传于甘肃省民乐县洪水镇汤庄村,传说顶碗舞最早为清乾隆年间民乐汤庄驻军梁军门的部队所留传。传承人汤贤才对顶碗舞逐步完善,在村上教会了许多人。新中国成立后,顶碗舞已趋于成熟,除汤庄村外,邻村的群众也会跳。到20世纪90年代后,经文化部门历次挖掘创新,形成了既具有地方特色,又富于多元文化精神的民间舞蹈。
(三)自发形成的大众狂欢
“中国农民的民间舞,以参天地造化的精神,构架其象征主义式的体系。它作为永恒的泛生灵性的载体,涌动于万物生生死死的世代更替之际;它通过巫意识在人的世界与鬼神世界间往返运动,成就其缓解生存压力的迷幻之功。它的方方面面各有其层层深入的文化底蕴,而它的现象形态,归结起来,无不是一个人生境遇的大团圆”。[19]民乐顶碗舞是一种自编、自演、自舞的自娱性和仪式性的民间舞蹈形式,它的自由性更能激起广大观众的共鸣。同时这种舞蹈结合杂技等民间技艺,具有很高的技巧性和难度,更能引起观者的心理满足,迎合其审美期待,从而使得人们从中获得他们所期待的审美与精神的双重享受。
民乐顶碗舞对于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西部热土上的百姓而言,就是他们的生之证明。这是舞蹈最本源的精神。只有民乐顶碗舞才能这样,在转瞬即逝的流动中,在对大地母亲的眷恋与祈求中,最全面、最强烈、最有效地将舞蹈者全身心地席卷到它的世界中去。在这个如痴如狂的世界中,它消解了人们日常的孤寂与隔膜,把人们带到他们所介入的对象世界和他们自己的内心世界深处去体悟、去感知、去构造他们自己的精神家园与灵魂居所。
在民乐大地的乡村田园,顶碗舞联结着他们的天地宇宙,联结着他们的耕耘劳作,联结着他们的生老病死,联结着他们的神鬼与他们自己,联结着他们的信仰、愿望与无尽的喜怒哀乐,联结着他们的整个生命。他们在自己的歌舞中,感受着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源,舞蹈着他们的大狂欢、大飨宴、大补偿、大团圆。民乐顶碗舞是生命本能的自我展现与民族精神的生动彰显,是心灵震颤的自然宣泄,是人类情感的自娱自乐与临场即兴,是大西北精神文化的传承与延续。其产生发展反映出相应的民俗内容,反映出人们的宗教信仰、生活习俗与审美情趣,是张掖地区人民生活的真实写照。我们通俗意义上的生活用具——碗,在这里不仅仍保有其原有的使用价值,更重要的是被人们赋予了更为深远的精神内涵(如表达对土地的敬畏,祈望粮食的丰收,等等),从而获得了全新的艺术价值与精神升华。民乐顶碗舞的传承与发展,说明这一古老的民间舞蹈形式,在当前新的历史条件下,仍能满足人民群众的精神享受。这也正体现出对生活的一种无法言传的情感,这种情感植根于西北人民的内心世界,成为他们进行艺术创作的一种集体记忆。这种共通的情感也为这一舞蹈形式的传承与演变不断添加新的活力,并且在发展融合的过程中不断变化创新,使得民乐顶碗舞能够作为甘肃省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历久弥新,在新的时代给人以耳目一新的审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