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经济学分析的逻辑起点
对市场经济而言,交换是实现社会分工和专业化的唯一方式,对此,亚当·斯密做了一个经典的说明:
劳动分工完全确定以后,一个人自己的劳动产品仅能满足他自己需要的很小一部分。他用自己生产的劳动产品中超过他自己消费的剩余部分,去交换他所需要的别人劳动产品的剩余部分以满足自己的绝大部分需求。于是,每个人都靠交换而生活,或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一个商人,而社会本身亦逐步演变成为一个完全的商业社会。[8]
分工和交换理所当然地成为商业社会人们经济生活的原初行为。在经济学知识体系中,从语义学的角度考察,分工、交换这些概念最简单,因为它是不需要定义的原始概念。同时,它有最大的逻辑统一性和简单性。因为从交换出发,我们可以用最少的原始概念,得到对经济学最有普遍意义的货币理论的微观基础(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在以后的章节中讨论)。
不仅如此,交换这一原始概念具有最大的包容性,它既包含了人与物的关系,又包含了人与人的相互作用(它可以是合作关系,也可能是竞争或者博弈,也无须严格意义上的理性),它本身就是一个最简单的动态系统。因此,从个人的交换行为过渡到宏观经济描述不存在原则性的障碍,也无须对它做一些限制性的或者违背经验事实的假定。我坚信交换应该是经济学理论体系的逻辑起点,推理从这里开始。也就是说,作为经济学逻辑起点的不是孤立的经济人或孤立的商品,而是一个结构——交换行为。孤立的个人和商品对经济学而言毫无意义。因此,经济学研究的对象是经济人之间的相互关联和相互作用。
亚当·斯密建立古典政治经济学体系时,把价值概念作为理论的逻辑起点。但是,价值概念无论从劳动耗费,还是从有用性或者交换其他商品的能力来考察,都不可能被严密定义和准确量化。除非引入货币范畴,但货币又只能是交换行为自发的产物,否则它只是逻辑的“先验结构”。价值概念的混乱引发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各个流派之间激烈的论战,迄今仍然莫衷一是。至于新古典主义经济学的“理性经济人”假定,也遭遇越来越多经济学家的质疑和批判。我们从个人的交换行为出发进行推理,就无须在经济理论建立前事先定义价值概念,从而避免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双重叙述”的悖论,即在商品交换之前孤立地论证商品二重性(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同时,也无须假定“理性经济人”。所有这些基础概念(价值、货币、价格)都会在交易行为中自发、自洽地演绎出来。这对传统经济学概念体系的逻辑结构是颠覆性的。这些具有深远意义的启示都来自20世纪自然科学的革命性进展。
20世纪60年代以来,普利高津和布鲁塞尔学派提出了一种全新的思想。他认为物理学正处于结束“现实世界简单性”信念的阶段,人们应当在各个单元的相互作用中了解整体,而不是还原论和简单相加。这导致了对自组织现象、大系统和复杂性的研究,并洞察到古典力学和量子力学一些最基础概念的局限性,也为经济学的创新提供了有益的借鉴。正如詹姆斯·布坎南在《后社会主义经济学》(1991)中指出的那样:“经济学将会吸收后普利高津时代自发秩序和自组织系统理论发展所产生的影响,这些发展更容易被纳入交换(Catallactic)而非最大化的观点。”后来,他又在《经济学家的新衣》(Economists Have No Clothes,2009)一文中进一步更清晰地表达了这一观点:“经济学,从广义的角度看,也许最好的定义是:经济是由一组内部相关、有简单也有复杂的交易组成的秩序。对这个秩序结果的某些方面进行计量可能是有意义的,但是这个结果是无法选择的,因此也无法由集中决策者控制。”[9]
因此,经济学分析的基础和前提绝不是商品集合,不是重建“理性经济人”概念,也不是对传统经济学的研究客体——经济人进行更精细的解剖和描述,这些过头的还原不是经济学的研究对象,而是神经生理学、认知科学、心理学、行为科学以及文化人类学的研究对象。经济科学的研究范畴仅仅是经济活动(生产、分配、交换、消费)中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和相互作用,因此,我们把交换作为经济学分析的逻辑起点,对于市场经济而言,这是唯一的选择。
有趣的是,罗纳德·H.科斯在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奖演说中强调经济学的制度背景(Institutional Setting)时说道:“经济学家不厌其详地分析两个人在森林边缘用胡桃交换草莓,并认为这样来分析交易过程是尽善尽美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尽管这样的分析在某些方面具有启发意义。”[10]但是在我看来,在研究经济学原理,或者说经济学的微观基础时,分析这个原始的交易过程就非常重要,经济学就从这里创生,我们会不厌其详地讲述这个“用胡桃交换草莓”的故事,不过,是在信息论和博弈论的框架下陈述。还是《伊索寓言》里人们对那个“说大话的人”说的那样:这里就是罗佗斯,这里有玫瑰花,就在这里跳吧!
[1]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03页。
[2] [德]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页。
[3] [德]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7页。
[4] [德]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0页。
[5] [德]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3页。
[6] [英]亚当·斯密:《国富论》(下卷),冉明志译,台海出版社2016年版,第445页。
[7] [瑞士]库尔特·多普弗:《经济学的演化基础》,锁凌燕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页。
[8] [英]亚当·斯密:《国富论》(上卷),冉明志译,台海出版社2016年版,第27页。
[9] 参见[美]詹姆斯·M.布坎南《为什么我也不是保守派》,麻勇爱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年版,第X页。
[10] [美]罗纳德·H.科斯:《论经济学和经济学家》,罗君丽、茹玉骢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