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任何一个民族,在未进入文明时代的原始时期,总“是在幻想中,神话中经历了自己的史前时期”[11]。满族先民也在“幻想”中经历了漫长的史前时代。那时他们的思想意识就是万物有灵,出门要占卜,行事要唱神歌,上有天神,下有地祇,种类繁多的神灵充满了宇宙,主宰着人间万物。在原始社会父系制时期得到进一步发展的萨满教,反映了人们企图通过占卜、跳神、唱神歌等巫术活动,达到控制自然,征服自然的目的。
一切文学艺术都源于社会劳动。劳动的多样化,又给原始的文学艺术提供了丰富多彩的内容。文学艺术品是对社会、自然和各种劳动的艺术加工,总之是反映社会生活的,而“一切宗教的内容是以人为本源,所以这些宗教在某一点上还有某些理由受到人的尊重;……其根基也是反映了人类本质的永恒本性,尽管反映得很不完备,有些歪曲……”[12]满族的先世女真人同样不仅需要劳动,而且需要娱乐,这便产生了文学艺术。既然宗教也“反映了人类本质的永恒本性”,所以那时女真人的文学艺术品在反映社会生活和人民的思想意识的同时,必然有一部分会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尼山萨满》就是萨满教盛行之时,以宗教的形式保存流传下来的文学艺术。
关于《尼山萨满》中表现的宗教思想和民族学等方面的内容,不是本文探讨的范围。这里,仅从文学艺术的角度,做一些观察和分析。《尼山萨满》是舞蹈、音乐、诗歌三位一体,带有综合性的原始文艺。传说这样记述尼山萨满的舞姿:“尼山萨满穿着妖魔服装,把腰铃系在腰间,头上戴一顶饰有九只鸟的萨满帽子,她那苗条的身子犹如随风摇摆的柳枝扭动起来,……又细声唱起来。”那时的乐器也是来源于劳动和自然,是原始简单的。传说记述:“她(尼山萨满)右手拿着铃鼓,左手拿着一个榆木做的鼓槌,坐在杌子上,不时用鼓槌敲着铃鼓……,她用柔和的声调呼唤着‘霍巴克’,又高声求唤‘德扬库’,口中念念有词。”《竹叶亭杂记》中也有同样的记载。“萨吗(即萨满)乃头戴神帽,身系腰铃,手击皮鼓即太平鼓,摇手摆腰,跳舞击鼓,铃声、鼓声一时俱起,……萨吗诵祝人,旋诵旋跳。”[13]从这些描写和记述中至少可以知道,第一,铃鼓和腰铃是满族早期的乐器,第二,萨满教的跳神是边歌边舞的原始艺术。
满族不仅是一个勇敢勤劳的民族,而且也是一个能歌善舞、有悠久文化传统的古老民族。他们用自己的辛勤和智慧,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团结战斗,开发了祖国富饶的东北,同时也为祖国的文学艺术之花添枝加叶。传说中跳神这种舞蹈,不仅是事神,更主要的是娱人。所以又可以说,尼山萨满是一位能歌善舞的著名民间艺人。
尼山萨满在行巫作术时“口中念念有词”,在未发现其他早于神曲的满族原始文学资料之前,那些优美动听的诵词就是满族早期的、原始的诗歌。请看尼山萨满第一次给员外巴尔杜·巴颜的占卜神曲:
你二十五岁生了一个男孩子。
他满十五岁时去恒灵山打猎,
那座山上有一个库穆鲁的恶鬼,
抓走了你儿子的灵魂,
他因此得病而死亡,
从此,就没有生养孩子。
你五十岁时又生了一个男儿,
起名叫色尔古岱·费扬古,
这是一个美好的名字。
他十五岁时在南山打死了很多野兽,
伊尔蒙汗知道后,
派了一个恶鬼,
抓走了他的灵魂。
要救活他很困难,
为救活他,我感到发愁。
这段神曲把员外巴尔杜·巴颜的两个儿子的死因交代得清清楚楚。全篇五百字左右,近五十行。
再如,当尼山萨满去阴曹地府时,她要求助手(满语是扎哩)很好地跟她配合,并嘱咐他准备好去阴间的物品,于是她唱道:
重要的扎哩,
请站在我身旁;
得力的扎哩,
请陪我站着;
灵活的扎哩,
请站得近一些;
聪明的扎哩,
请站在我的周围。
……
请你拴住那只公鸡的头,
请你捆住那只猎狗的腿,
请排好一百碗陈酱,
请卷好一百捆纸张。
因为在那阴森森的阴曹地府里,
有一个灵魂陷在那里,
我要去那恶劣的地方,
追回那个灵魂,
要拯救那个灵魂,
要夺回那条生命。
每当尼山萨满过河、渡江、闯关口,她总要唱一段神曲。她就是用这些优美动听的祷词,求神灵相助,达到她预想的目的,实现她预想的愿望,完成她去阴曹地府寻找灵魂的任务。
《尼山萨满》中共有十二支神曲,篇幅有长有短,长的一千字左右,短的三百字左右。这些神曲有以下共同的特点:第一,每篇神曲的行数、字数不等,句子有长有短,没有固定的格式,但有一定的即兴成分。第二,所为神曲都是歌唱的,所以有强烈的节奏感。第三,语言自然流畅,是群众所熟悉的口头语,具有朴素、形象的特点。第四,神曲采用了排比和层层递进的手法。如前所引的尼山萨满嘱咐扎哩的唱词中几个“扎哩”和“请”,不仅是排比,同时用了四个不同程度的定语成分,表达了层层递进的意思。
除了神曲外,值得研究的还有一种哭调,即当员外的儿子死后,父母在灵前的几段哭诉。如其母哭诉道:
额莫[14]的阿哥呀!
……
五十岁才生养了你,
我聪明诚实的阿哥!
你武艺超群,知书识礼。
我和蔼可亲的阿哥!
你心地善良,仁爱仁慈。
我英俊的阿哥!
你人才出众,仪表堂堂。
我好心的阿哥!
今后谁是我亲近的人,
谁还值得我疼爱呀。
其父哭诉道:
我那成千上万的马群,
有谁来替我管理呀?
我那满山遍野的牛羊,
有谁来替我放牧?
我亲生的爱子呀,
你是聪明、勇敢、善骑射的阿哥呀!
这些骏马谁来骑呀?
家奴谁来差使呀?
雄鹰蹲在谁肩上呀?
猎狗由谁领进山林呀?
通过父母的哭诉,把自己儿子的美德及家业后继无人之忧,都活灵活现地表现了出来。通过不同人物的哭诉,从不同角度对死者歌功颂德。这部分哭调虽然不多,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满族人民的丧事仪式和习俗。哭调是自由体的诗歌,采取即兴的表现手法。
《尼山萨满》的语言朴素、优美,比喻自然贴切,如用“眼泪像雅拉河的水一样滔滔不绝地流着”,形容色尔古岱·费扬古的母亲悲恸欲绝。又如员外请驼背老头儿(仙道人)时,对他的家奴说:“不幸的人儿,快让他进来吧!请他去吃丧宴上堆积如山的饽饽和肉,去喝像汪洋大海一样的酒吧。”
《尼山萨满》的内容非常丰富,涉及文学、宗教、民俗学、民族历史等方面的问题,需要进行专门研究。
原载《民族文学研究》1985年第3期
[1] 凌纯声:《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上海文艺出版社影印本1990年版。
[2] 戴逸主编:《简明清史》第一册,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3] 王钟翰:《满族在努尔哈赤时代的社会经济形态》,见《清史论文选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79年版。
[4] 《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
[5] 《茅盾评论文集》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6] 金启孮:《满族历史与生活》,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7] “阔里”是赫哲语,即神鹰。
[8] 《满洲实录》卷一。
[9] 《重订满洲祭神祭天典礼》卷一中《钮祜禄氏祭天祝词》。
[10] 《马克思、恩格斯论文艺和美学》,文化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11] 《马克思、恩格斯论文艺和美学》,文化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12] 《马克思、恩格斯论文艺和美学》,文化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13] 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卷三,中华书局1982年版。
[14] 额莫是满语,即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