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人类社会意识形态之一的原始宗教——萨满教,与满族的社会生活关系密切。举行祭祀活动时不仅需要献牲叩拜,而且还需要以歌舞来向神灵祈福祛灾,娱神乐人,其中歌舞中的“歌”,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神歌”。
近年来,我们在满族区搜集到不少萨满教神本子。所谓神本子,在满族民间通常叫作“特勒本子”,或是“恩都利毕特赫”。“特勒”“恩都利”和“毕特赫”都是满语,意为“凡物之上”(即神之意)、“神灵”和“书,书本之本”,所以叫“神书”或是叫“神本子”。这是民间用来记述萨满教神歌和神灵的书,多为用汉字注音的满文手抄本,也有少量用满文写成的手抄本。就我们所搜集到的神本子来看,每篇的歌词有长有短,长的几段,短的十几行,甚至几行。神歌都有一定的格式,形成了流传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套语和重复句式。神歌开头都是先报明萨满姓氏、属年,某屯(实为报明氏族部落名),为谁家之事求神及如何选择良辰吉日等。还要说明祭祀是“亲口许愿,从不推托”以示诚心诚意。最后的结束语,除了乞求“保佑全家太平,吉祥如意”之类外,还有“敬神求福,世世代代,流传万代”,这几句有时重复两三遍,以示永远祭祀神灵的决心。以上这些内容,是每篇神歌中都有的,除个别地方修饰有所不同外,其他都相同。神歌具有萨满教的显著氏族性特点,神歌的具体内容、祭祀仪式和神灵多寡都随姓氏的不同而异。为了便于分析,首先摘录几篇满族共同祭祀的“祭天”和“佛托妈妈”(换锁)神歌:
祭天
哈苏哩哈拉,/瓜尔佳哈拉[1],/曾亲口许愿。/旧月已去,新月来临,/选择了良辰吉日,/备办了祭祀神猪,/敬请神主、神灵降临。/做好了清洁神肉,/酿造了芳香黄酒,/备好了醇醪白酒。/祈请阿布卡朱色,/超和章京,/瞒尼色夫,/……(省略神灵名称)/萨满跪在尘地上,/祈祷各位神灵保佑,/少者健康如栋梁,/老者延年增寿。/百年无火,/六十年无疾,/保我财广福长,/佑我全家太平,/年老成双,/牛马成群,/敬神祭祀,/万代流传。
佛托妈妈
乞请佛哩佛托奥莫西妈妈,/取来新柳枝,/敬于庭院中。/献上几摞饽饽糕,/摆上祭神肉,/点上阿延香[2],/系上子孙绳,/挂上彩条,弓箭,/门楣绑上草把。/瓜尔佳姓氏,/曾亲口许愿,/今已是旧月去,新月临,/合家叩拜奥莫西妈妈,/保佑我叶茂而根固,/子孙昌盛,太平。/(以下与祭天神歌相同)
这两篇是从标有“咸丰年”字样的同一册神本子中录述的吉林省关姓神歌。该神本子中共有九篇神歌,神灵有十几位。
我们再看一下该省内的石姓神歌内容。为了便于比较,我们仍录述“祭天”和“佛托妈妈”神歌:
祭天
浩浩青天,/分有九层,/乞请高天神灵听着,/选择良辰吉日,/已备办清洁祭品。/祝祷浩天神灵,/纳亨丰盛献物。
哈苏哩哈拉,/石克特利哈拉[3],/石姓子孙萨满,/于此时此地跪拜尘地,/学习着祝祷诵念,/双手供献祭物。
石姓子孙,/曾亲口许愿,/合家欣然同意。/今已是春去秋临之际,/富秋裕日之时。/择定良辰吉日,/乞请天神降临。
石姓子孙,/严遵祭祀礼节,/洗涤一切供器祭物,/打来河中净水,/淘净献神祭米,/精心制作祭饭,/敬献神灵二碗。/又将早买神猪,/恭敬圈养家中。/今遵礼绑上神猪,/按节行刀摆腱,/神猪即刻废命,/一切情形甚善。/敬做清洁祭神肉,/敬献于院中矮桌上。/锡斗中敬放佳品,/乞请上天、神雀降临,/纳亨献牲祭物。
不知什么年代,/我们这里,/突然灾祸从天降,/瘟病蔓延无际。/人们重病缠身,/连日卧床不起,/请来八位萨满祝祷,/九位萨满察看,/寻察何处之过,何故起灾。/恳乞天神保佑,/免灾除难,/保佑太平。/石姓子孙,/设坛祭天。/
天神旨谕,/取来山峰上之水,/饮后出汗,/当日见效,/才知是神水,/我们病愈太平。/(以下与关姓祭天相同)
佛托妈妈
…………(省略重复句式)
石姓子孙的兵垦萨满[4]/皆跪尘地上,/祝赞祈祷。恳乞千年修炼,/万年道行,/神通广大的佛托妈妈,/由长白山而降。
日新月异,/裕春富秋之际,/陈柳换新柳之时,/择定良辰吉日,/淘净了新黄米,/做了敬神糕,/选好了茂盛柳枝,/敬栽在院中。/取来自绫彩帛,/巧手剪成线锁,/系在神树柳枝上。/全家老少戴神锁,/如叶之茂盛,/如木之繁荣。/子子孙孙苗裔多,/世世代代保平安。
从以上两姓氏的神歌内容来看,最明显的区别是关姓祭天神歌中第一位就是“阿布卡朱色”[5],即“上天之子”,就是“天子”,说明已将“天神”与当时社会中的“皇上”联系起来了,因为皇上自称为“天子”,也就是说关姓的“天神”已是指当时的最高统治阶级了。而石姓的“祭天”神歌中虽然也叫“天神”,但其含义与前者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石姓所用“灭神”的满语词是“阿布卡”,通篇也找不到“恩都利”与“阿布卡”联用,更没有“朱色”一词,因此,我们说石姓所指的“天神”与当时社会中的帝王毫无关系,再联系到石姓祭天神歌中所叙述瘟病蔓延的原因,是因为没有祭天所致,这就清楚地表明,石姓所指的“天神”是对与他们实际生活密不可分的周围环境的神灵化。他们往往将“阿布卡”一词形容为“登依阿布卡”“京奇阿布卡”,意为“高的天”“浩大的天”,就更清楚地表明指的是对朦胧和茫茫天空的崇拜,即是对神秘而又不可测的“苍天”的崇拜。其次,从上述两姓祭祀神歌所呈现于我们的总体精神来看,关姓内容简单,抽象化和概念化较强,石姓则是详细而又具体化。因此,我们说石姓神歌原始古朴的内容较多,保存下来的传统文化也较强。所以,石姓家神祭祀含有较多的自然崇拜的内容;而关姓则不然,他们的家神祭祀神歌中人为的因素较强,社会属性和阶级性明显。显然,这两姓的祭祀活动,虽同属家神祭祀,但神歌中反映的内容却不是同一历史层次的。
类似关姓家神祭祀内容的萨满教神歌,流传下来的很多,如黑齐江省宁安地区祭祀活动、黑河地区和富裕县各姓氏的家神祭祀基本相似。
满族早在远古时代就信仰萨满教,南宋人徐梦莘在其《三朝北盟会编》中就已指出:“珊蛮者,女真语巫妪也,以其变通如神”,这里所说的珊蛮,就是指的萨满,这就说明满族信仰萨满教的历史悠久,其神歌内容绝不仅仅是家神祭祀。在满族民间调查所得的资料告诉我们,满族的萨满教不仅有以祖先崇拜为主要内容的家神祭祀,而且还有以动植物和英雄崇拜为主要内容的大神祭祀。石姓神本子中就包含了家神和大神的全部萨满教祭祀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