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曹雪芹画像真伪问题
一 问题的提出
所谓“曹雪芹画像”,其传世者,已发现两幅:一为手卷,王冈绘,李祖韩藏;一为册页,陆厚信绘,河南省博物馆藏。
王冈所绘的手卷,原件一直没有公开,只有照片流传。据说,此画署“壬午(乾隆二十七年)三月”,上有皇八子永璇、钱大昕、倪承宽、那穆齐礼、钱载、观保,蔡以台、谢墉、陈兆崙、秦大士等乾隆时名人的题咏。
陆厚信所绘的册页,有陆厚信的识语和尹继善的题诗。从识语可知画中之人为两江总督尹继善的幕僚,常与尹继善“诗酒赓和”。
有些研究红学的专家对这两幅画像的真伪做出了鉴定。认为王冈所绘确是曹雪芹者,有俞平伯、吴世昌、吴恩裕等同志。至于陆厚信所绘,周汝昌同志力主“这是传世的最为可靠的一幅曹雪芹画像”。
有些研究红学的专家更根据这两幅画像和有关的资料,来推断曹雪芹的生平历史,并得出了一些值得注意的结论。例如,吴恩裕同志在《有关曹雪芹十种》一书中说:“然则,雪芹虽贫困落拓,著书西郊,与当时上层社会亦自有关系。”后来,他更在《曹雪芹的佚著和传记材料的发现》[1]中进一步做出了这样的推论:“雪芹当时在上层官场中是颇知名的,这一点同以前有些人的设想不同。”周汝昌同志虽对王冈的画持怀疑态度,但却深信陆厚信所绘系曹雪芹。他在《红楼梦新证》《史事稽年》的乾隆二十四年(1759)记事中写道:“秋,赴尹继善招,入两江总督幕,重至江宁。”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记事中又写道:“旋弃江南幕归京。”
显然,这些对曹雪芹生平事迹的推断都是根据这两幅画做出的。如果这两幅画确实是曹雪芹的画像,这些推断自然能被大家接受,反之,则难以成立。
因此,辨证“曹雪芹画像”的真伪问题,其意义实际上不仅仅是鉴别这两幅画像的文物价值,而且还直接关系到对曹雪芹的生活道路和历史的理解。曹雪芹有没有做过两江总督尹继善的幕僚,并和他“诗酒赓和”?曹雪芹和皇八子永璇以及观保、谢墉等人有无交往?这些问题都涉及他的政治态度、思想和创作的发展过程,不容等闲视之。我们应该根据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对古代作家进行研究和评论。我们探讨这两幅所谓“曹雪芹画像”的真伪问题,正是从这样的认识出发的。
二 两个重大的疑点
这两幅画像,经过深入的考察,我们发现有两个重大的疑点。
第一,画中人的相貌和曹雪芹全然不符。
我们知道,曹雪芹生前的好友敦诚曾写过两首《挽曹雪芹》诗,第一首开头两句说:“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鹪鹩庵杂记》),明白表述曹雪芹活了四十来岁,家境穷困,相当消瘦。“太瘦生”是用李白《戏赠杜甫》一诗的意思。李诗云:“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曹雪芹在艰苦的环境中努力从事《红楼梦》的创作,正如甲戌本《石头记》中“凡例”后面的题诗所云“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他为此而损害了身体健康。敦诚在诗中用“太瘦生”一词来形容他,并以那“呕尽心肝”而早死的诗人李贺相比,是真实的写照。
明远堂藏抄本《石头记》(或称“靖本”),在第一回正文“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句上有一条“脂批”:“作者自己形容。”又梦觉主人序本《红楼梦》(或称“甲辰本”),在这两句正文上也有一条“脂批”:“这是真像,非幻像也。”我们知道,“脂批”的作者主要是脂砚斋和畸笏叟,都和曹雪芹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们留下的有关曹雪芹相貌的描述应是可靠的。
由此可见,曹雪芹在他倾注心血创作《红楼梦》的时期,特别是在他生活的后期,相貌较为清瘦。人一消瘦,就容易显得骨格突出。与曹雪芹交往的明琳之弟明义,写了二十首《题红楼梦》诗,最后一首写作者曹雪芹,就说是“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曹雪芹人虽瘦,可是很有精神,风貌神采十分出众。
所谓“曹雪芹画像”,陆厚信所绘的一幅据周汝昌同志考订,作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秋至二十五年(1760)秋之间,王冈所绘的一幅署为“壬午三月”,即乾隆二十七年(1762)三月,相距不到三年,都是属于曹雪芹生活的后期。这两幅画像所画的人,都脸圆而胖,相貌平庸,无出众之处,和我们所知的描述曹雪芹相貌的可靠材料,确实差得很远。
主张是曹雪芹画像的同志,都引裕瑞《枣窗闲笔》上“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的话为证。查裕瑞(1771—1838)在曹雪芹去世八年之后方才出世,根本不可能见过曹雪芹本人。他说曹雪芹是汉军人,“亦不知隶何旗”,又说“其名不得知”,“雪芹”是字还是号也弄不清。如果这些情况是出自“前辈姻戚”的口中,这位“前辈姻戚”究竟是否真和曹雪芹“交好”,值得打上一个问号。《枣窗闲笔》在嘉庆、道光年间写成,裕瑞的记载可能是捕风捉影之谈,不尽属实,充其量只能看作有关曹雪芹的一种传说。两相比较,我们只能相信与曹雪芹确实交往密切的人——敦诚、脂砚斋等的描述。因为他们是亲眼所见,自然可信;而裕瑞的记载只是耳食之言,不足为凭。
第二个重大疑点是这两幅画像的题咏者均为当时的达官贵人和翰苑名流,他们和久困山村、穷愁著书的曹雪芹都有交往,一起为他题像,并且还有聘他入两江总督幕府之事,与我们所知道的曹雪芹的情况完全不符。
敦诚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秋天写了一首《赠曹芹圃》诗:“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阿谁买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2]其中描写了曹雪芹住在北京西郊,居处简陋,除了老友有时前来探望,绝少新交。尾联用东汉闵贡的故事:闵贡“客居安邑”。“老病家贫,不能得肉,日买猪肝一片,屠者或不肯与,安邑令闻,敕吏常给焉。”(《后汉书·周黄徐姜申屠列传》)敦诚感叹当时连像安邑令那样肯帮助贫困文人的官吏都没有,根本无人关心和照顾曹雪芹,任其潦倒。这首诗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了曹雪芹当时的处境,何来官居一品、声势显赫的两江总督来和“罪人之子”的曹雪芹叙“通家之好”,请他到南京进入幕府,待如上宾呢?
除了敦诚以外,我们还可以请出一位当时人袁枚来做见证。此人和尹继善的关系极深,经常出入两江总督的部院衙门及宅邸,却根本不知道幕府中有一个曹雪芹。他在《随园诗话》中是这样说的:“雪芹者,曹练亭织造之嗣君也,相隔已百年矣。”(卷十六)哪怕是他们两人仅有一面之交,恐怕也不至于会发生这么大的误会、闹这样大的笑话,竟说曹雪芹是百年前的古人!我们不难断定,曹雪芹对于袁枚说来是陌生的人,而这也正好间接地证明了曹雪芹不可能在尹继善的两江总督衙门里做幕僚。
王冈所绘的那幅画像,据说题咏者计有十人,除皇八子永璇外,其他九人都是进士。其中秦大士是乾隆十七年(1752)状元,倪承宽是乾隆十九年(1754)探花,蔡以台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状元。这九个人先后都进入翰林,任官又大都在翰林院和詹事府。乾隆二十七年(1762),即题画像的那一年,他们所担任的职务经考订如下:
观保 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
陈兆崙 通政司副使
谢墉 翰林院编修
钱载 詹事府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讲
倪承宽 太仆寺少卿
钱大昕 翰林院侍读
蔡以台 翰林院修撰
那穆齐礼 翰林院庶吉士
秦大士 翰林院侍讲
其中观保的地位最高,他自乾隆二十年(1755)起就入直“上书房”(又名“阿哥书房”),二十二年(1757)升为总师傅。倪承宽自乾隆二十二年(1757),陈兆崙自乾隆二十三年(1758),谢墉自乾隆二十四年(1759),也分别入直“上书房”,做了皇子的师傅。
我们知道,傲岸不屈是曹雪芹性格上很突出的一个特点,敦敏称他为“傲骨如君世已奇”,敦诚也说他是“步兵白眼向人斜”。翻开《红楼梦》,我们便可看到,曹雪芹写林黛玉把北静王水溶称为“臭男人”(第十六回)。他还通过惜春之口说:“难道状元就没有不通的吗?”(第七十四回)又借冷子兴来讽刺贾雨村之流:“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他写贾宝玉痛骂当时所谓“读书上进”和一心做官的人是“禄蠹”(第十九回),并把史湘云所说的“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斥之为“混账话”(第三十二回),如此等等。足见曹雪芹在思想上是对什么皇子、总督、状元、进士极其厌恶和藐视的,不屑与之为伍。
乾隆二十七年(1762)的秋天,敦诚与曹雪芹相遇于槐园。他解下佩刀,为雪芹质酒买醉,在诗中写道:“我有古剑尚在匣,一条秋水苍波凉,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3]他用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的诗意,感叹曹雪芹虽有“磊落之奇才”,但在当时无人赏识,不能为世所用。如果就在这一年的三月里有皇八子及那么一大批供职于翰林院和詹事府的名流和他交往,纷纷为他题像,封建统治阶级岂不是非常重视这位文学家?我们看敦诚十分斩钉截铁地对曹雪芹说“君才抑塞”,而且还劝他斫地而歌,足见他并无此“幸遇”。
这一年的除夕,曹雪芹去世了。敦诚为他所写挽诗的定稿,首联云:“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他感叹曹雪芹身后萧条,至无人为题铭旌。当时,题铭旌一般需找有功名和有官职的人。应该说,观保、陈兆崙、谢墉等九人都是最佳的人选。他们一个个都是进士出身,其中又有两名状元和一名探花,既有功名,又是现任官员。他们在这一年的三月里既能为曹雪芹题画像,难道就不能题题铭旌吗?
敦诚的挽诗是有力的证据,它清楚地说明了,曹雪芹在他生活的后期,并未和许多闻人和名流交往。他的朋友只有敦敏、敦诚、张宜泉等人,他们既没考中什么举人和进士,当时也都无一官半职。曹家的阔亲戚早已把曹雪芹视同陌路之人了。敦诚所说的“哀旌一片阿谁铭”完全是写实的。
因此,我们认为,陆厚信和王冈所绘的都不是曹雪芹的画像。
三 陆厚信画的是俞楚江
这两幅画像既然都不是曹雪芹的画像,那么,它们所画的人究竟是谁呢?
由于陆厚信这幅画业已公之于世,它的识语和题诗也已全部披露,我们先对它进行研究,以彻底揭开“曹雪芹画像”之谜。
1963年,在“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展览会”筹备期间,陆厚信所绘的这幅画像的原件曾调来北京,我们有机会得以目验。画上有两江总督尹继善手题的两首七绝,对于判明画中人,这实是一个关键所在。题诗和画像处于单开册页的同一张整纸上,自成一套,形成了有机的联系。陆厚信的识语明确地点出,他所画的人是尹继善的幕僚。而尹继善的题诗,显然系为幕僚的画像而作,属于临别纪念的性质。
周汝昌同志在《雪芹小像辨》一文中说,画像和题诗“各不相涉”,“并非一事”,没有必然的联系。我们认为,这种说法是缺乏说服力的,他所举出的几条理由,也是站不住脚的。
理由之一:“尹氏题诗和陆氏画像各居‘对开叶’的左右扇,自成‘单位’。裱成的对开叶,虽然相连,但照例为中间的折缝分隔,实成两幅,因此这种对开叶的两扇书画之间,不一定都有必然关系。”
我们认为,单开册页为同一张整纸,一半画像,另一半题诗,诗画关合,这在古人书画中是常见的情形。既是同一张整纸,就完全排除了装裱错乱的可能。既是册页,就难免要有折缝;但不能一见到折缝就指前后两个半开为“两幅”,其理甚明。
理由之二:“尹诗说:‘万里天空气泬寥,白门云树望中遥;风流谁似题诗客,坐对青山想六朝。’则足证尹氏原来所题的画幅,是有‘云树’‘青山’等景物为背景的画幅,而陆画却只是一个单人肖像,席地而坐,别无任何衬景。可见尹诗并非是为专题陆画而入册者甚明,二者实各不相涉。”
我们认为,尹诗是为专题陆画而入册的。一个诗人,在他的笔下,可以任意驰骋他的想象。题画诗这种体裁并不例外。诗人可写画内景物,也可写画外的景物。“云树”“青山”,显然就是那种画外的景物。原诗说:“云树望中遥。”这个“望中”,指所画之人的“望中”,不是题诗者的“望中”。原诗又说:“坐对青山。”这个“坐对”,也同样指所画之人在“坐对”,不是题诗者在“坐对”。而陆厚信所画的是正面像,不是侧面像,更不是背面像。试想,在画上,一个正面而坐的人,他“望中”或“坐对”的景物,能在画幅上出现吗?
这首诗一开头就说:“万里天空气泬寥。”“泬寥”一词出自《楚辞·九辩》:“泬寥兮天高而气清。”王逸注云:“泬寥,旷荡空虚也。”这正好和画上之无衬景相合。以为画上无衬景便与尹诗不符,实际上是未曾明白诗的原意。
理由之三:“尹诗又云:‘久住江城别亦难,秋风送我整归鞍;他时光景如相忆,好把新图一借看。’尤足证明原来所题的画幅是‘江城’的‘光景’为主,即南京风物为主,而绝不是一幅单人肖像。”
我们认为,这条理由也是很难成立的。这里牵涉对尹继善这首七绝内容的理解。第一句所写的离别,含意双关,既指他久住的南京,又指和他共同久住南京的人,即陆厚信所画的那个人,而且主要是指后者。第三句“光景”一词,在这里应作人的仪表风貌解,指画中人,也就是指那个和尹继善一起在南京长期相处的幕僚。必须强调指出,尹继善题的是人物画,不是风景画。所以,不存在什么“南京风物为主”的问题。
理由之四:“尹氏题诗中既言‘新图’,则此图作画必不是旧日陈事,即距尹氏离开南京入都时必定很近。而陆厚信的题记提到尹氏时只云‘尹公望山时督两江’,殊无一字表示或流露将别的语气。亦足见诗、画并非一事。”
我们认为,周汝昌同志所做的解释不符合尹继善诗句和陆厚信识语的原意。尹诗的“新”字,不是指此图所绘的内容,而是指绘此图的时间。所谓“新图”,表明绘此图的时间在新近。而陆厚信识语所说的“尹公望山时督两江”,“时”字是指尹继善聘请“雪芹先生”做幕僚之时,不是指尹继善离开南京北返之时。陆厚信识语的最后一句说“以志雪鸿之迹云尔”,已流露出将要离别的口气。这里用的是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中“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的意思。所以,说他的识语“殊无一字表示或流露将别的语气”,是不符合事实的。
理由之五:“尹诗如真是为这里的图幅而专题的,那它起码要有‘奉题某某先生小照’之类的上款。而册中的尹诗却只有秃秃的‘望山尹继善’五字下款。足证此处尹诗不过是为应求题册人的请求而随意写下的个人诗句。其所以写下这两首,揣度情理:一是因见雪芹画像而联想到自己另外题像的诗,题目略有关联;二是此两诗刚作不久,容易记起,故而随手落笔了。”
我们认为,这条理由仍然是不能成立的。题画诗固然可以有上款,但也可以没有上款,尤其是在画家识语中已经出现了被画者名字的时候。尹诗题赠的对象应该就是陆厚信所画的那个人,即尹继善的幕僚,而不可能是一个不相干的“求题册人”。试想,当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请尹继善题诗时,他拿出来的册页上竟是尹继善幕僚的画像,请问,这个人能这样做吗?再说,尹继善肯为他把诗题在自己幕僚的画像之侧吗?从另一方面说,尹继善是一个以诗人自负的大官僚,当他为幕僚题诗,而这位幕僚又是一个同他“诗酒赓和”的文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尹继善难道竟会“随意”乱写一通吗?竟会把自己为别人题像的现成诗句搬来敷衍塞责,而不专门构思、命笔以应诗友的要求吗?
尹继善的诗集叫作《尹文端公诗集》。其中,卷九收有这两首七绝。除了第二首的“江城”作“金陵”以外,其余字句和画像上的题诗完全相同。更重要的是,诗题作《题俞楚江照》,这不啻告诉我们,陆厚信所画的人就是这位也叫作“雪芹”的俞楚江。
《尹文端公诗集》是按创作年月编次的。《题俞楚江照》为卷九的第四十九题。从前后排列的诗可以看出,它作于乾隆三十年(1765)秋季,其时约在九月六日之前的不久。
尹继善一生曾四次出任两江总督。最后一任时间最长,从乾隆十九年(1754)八月到乾隆三十年(1765)三月。离任的命令是四月初从北京发出的,尹继善动身还朝的日期则是九月初六。
《题俞楚江照》正写于这次离任的时候。“久住金陵别亦难,秋风送我整归鞍”,表明尹继善写此诗时曾在南京久住,离开的时间则在秋季。既是“久住”,就不可能写于第一任和第三任离任之时。因为第一任只有两年左右,第三任只有一年左右。既是“秋”季,就不可能是第二任。因为第二任任满离开南京的时间是在冬季。
总之,这两首七绝写于乾隆三十年(1765)秋季,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因而这就完全排除了它是题赠曹雪芹画像的可能。大家知道,曹雪芹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到了乾隆三十年,他已逝世两年有余,这也间接地证明了陆厚信所画的人虽然也叫作“雪芹”,却确实不是曹雪芹。正像尹继善的诗题《题俞楚江照》所表明的,这是一幅俞楚江的画像。
俞楚江,名瀚,一字楚善,号知止老人、壶山渔者,浙江山阴人。他工诗,善画,精于篆书、篆刻,通古文字学。著有《壶山诗钞》《居易集》。其父俞士震,寄籍上元,也是南京地方的一个有名的文人,著有《倦轩吟》。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三说,俞瀚“久客京师,金少司农辉荐与望山相公”。沈大成《亡友俞楚江金陵怀古诗跋》说:“当相国尹公总制两江时,楚江为上客,出入幕府,游金陵最久。”(《学福斋集》卷十四)袁枚《俞楚江诗序》说:“乐令语言,全资潘岳,窦融章奏,半出班彪。”(《小仓山房外集》卷三)可见俞楚江确是两江总督尹继善的幕僚,深受尹继善的器重。
四 王冈画的也是俞楚江
周汝昌同志在《雪芹小像辨》一文中曾提出这样一种意见,即王冈所绘可能是其父王睿章的画像。
后来,我转向于存疑的态度。因为,王冈是上海宝山刻印家王睿章之子,睿章号“雪岑”。其乾隆五年序刊本《醉爱居印赏》,即自署“雪岑老人”。那么是否存在着一个可能——即此像本系王冈或他人为王雪岑所作的行乐图,而被讹传或涂改成为“雪芹”字样的?这一可能,不容不估计到。
王冈的生年是可考的。他的同乡冯金伯在《墨香居画识》上有段记载,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资料。
王冈,字南石,号旅云山人,居邑(南汇县)之航头镇。工花卉、人物,并善写照。其画初学于新安黄仙源,后则自出己意,随手写生,无不入妙。其写水族、草虫,尤觉生动。戊子(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春来舍,为先君写松鹤图照,最为逼肖。庚寅(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又至,作画颇多,时年已七十有四,即于是秋去世。
据此,王冈在乾隆三十五年(1770)是七十四岁,死在这一年秋天。推算起来,他的生年当在1697年,即康熙三十六年。由此可以推算其父的年龄。我们姑且假定王睿章十六岁结婚,十七岁得子即王冈,则王睿章的出生不能迟于1679年,即康熙十八年。他在乾隆五年至少有六十二岁,故自署为“雪岑老人”。乾隆二十七年(1762),王睿章至少已八十三岁了。我们看这幅画像绝非为八十多岁老翁所做的写照,王睿章的实际年龄与画中人甚为悬殊,岂能是他的画像?周汝昌同志所提出的这一说法显然是不能成立的。
因此我们必须寻找另外的途径来判断画中人。我们认为,把王冈的画和陆厚信的画联系起来考察,很有必要。它们之间存在着许多联系。
第一,画中人的面貌相似。此点已为一些专家所注意,如吴恩裕同志曾指出:陆厚信所绘的画像“面圆而胖,色绝黑,盖画时著铅粉,年既久,遂暗黑至不可辨识。细察其眉目平正,鼻下端较阔,与王南石所绘似为一人,惟较王作稍早耳”[4]。第二,两幅画的题词和识语都同称画中人为“雪芹”。第三,它们作画的时间相去不远,只有三年。第四,为陆厚信画题诗的两江总督尹继善,与为王冈画题词的皇八子永璇有着亲密的翁婿关系。
我们也已考订出陆厚信所绘确为尹继善的幕僚俞楚江的画像,那么,王冈所绘是否也是俞楚江的画像呢?这是值得认真研究的。
沈大成在《俞楚江壶山诗钞序》一文中曾写道:“吾友俞君楚江,少即以诗名东南。壮而出游四方,入京师,巨公贵人,倒屣迎致;海内硕师鸿儒,知名之士,无不折辈行与之交,下至释老方伎之徒,亦皆知有楚江先生者。”(《学福斋集》卷四)由此可知,俞楚江在北京交游很广,结识了许多“巨公贵人”和“知名之士”,这和王冈画上有许多名流、闻人题词情况是相符合的。我们还可指出,当时的著名数学家吴烺(即《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之子)和他也有交往,《杉亭集》中存有《放歌赠俞楚江》诗。吴烺与谢墉为“同年”,又同居一寓,关系密切;钱大昕曾为他的《杉亭集》写序,沈大成曾为他的《周髀算经图注》写序;钱载、秦大士等人也和他常相唱和。看来,俞楚江和这些人都有过接触往来。
此外,我们还在清代的《历科题名碑录》中发现俞瀚之名,知道他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中过进士。
曹雪芹的两幅画像
乾隆二十二年(1757)丁丑科的进士考试,共录取了二百四十二名。俞瀚是第二甲第六十八名,进士题名碑上注明是“顺天府大兴县人”。光绪《畿辅通志》卷四十一《选举志》也有同样的记载。
沈大成在《哭俞楚江文》中说俞楚江是“故乡在越,寄家在燕”。(《学福斋集》卷二十)。袁枚在《俞楚江诗序》里也说“楚江山阴著姓,燕北寄公”,并在《随园诗话》中说他“久客京师”。看来俞瀚的祖籍是浙江山阴,他在北京参加考试所报的籍贯是他的寄籍。我们只要看一下清代的《越中科第录》,这种情况屡见不鲜,许多祖籍浙江山阴、会稽、上虞、萧山的人,都是以“大兴籍”考中进士的。
我们看王冈这幅画的题词者,便可发现其中有两人是俞瀚的“同年”。一个是蔡以台,他是丁丑科的状元,和俞瀚还有同乡之谊。另一个是那穆齐礼,他在丁丑科的榜上列为第二甲第四十七名,经过朝考而被选作翰林院的庶吉士。这一科共挑选了庶吉士三十七名,俞瀚未被选上。有人说王冈画的是一个“翰林公”,乃无稽之谈。
尹继善是乾隆派到江南去坐镇一方的重臣,在他的幕府中罗致有进士出身的人实不足为奇。当时大官僚常物色进士作为幕府中人。更为重要的是,俞瀚的“幕主”尹继善是皇八子永璇的岳丈。乾隆二十六年(1761)的春天,尹继善奉乾隆之命,来京筹办“八阿哥”的婚礼,六月里大婚告成。第二年春天,俞楚江回北京探亲,借此机会联络皇八子,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皇八子新婚半年多,对他老丈人身边的高级幕僚自然待以师礼。于是,上书房的一些师傅和翰苑文人(他们都和尹继善有交往),纷纷出来捧场,为他的画像题词。事实的真相大抵不过如此。
王冈与陆厚信所绘的这两幅画像,虽然是两个画家在不同的时间画的,不可能完全一样,但是由于所画的是同一个人,作画时间相隔不到三年,所以画中人的面貌、风度相似。两幅画像上的识语、题词又和俞楚江的生平经历和社会关系相符,尤足以证明这两幅都是俞楚江的画像,而不是曹雪芹的画像。
俞楚江是否也号雪芹呢?我们虽未发现当时的人为他写的传记或墓志,但是陆厚信在画上所题的识语,白纸黑字,明明称他是“雪芹先生”,而王冈画上的题词也都是称他“雪芹”(据说其中有一人称之为雪琴,当是误记)。这些都是物证。此外,我们还可循古人的名和字号常相关联之例试作探索。
俞楚江之名瀚,当是取自《淮南子·俶真训》上的“浩浩瀚瀚”,高诱注云“广大貌也”。唐代冯贽在《云仙杂话》上记载“张曲江(九龄)语人曰:‘学者常想胸次吞云梦泽,笔头涌若耶溪,量既并仓,文亦浩瀚’”,“浩瀚”一词也被用来形容文章之放肆汪洋。《诗经·鲁颂·泮水篇》上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古人每用“采芹”来比喻入学为生员,因之“雪芹”之号和“瀚”之名是相关联的,盖取文章登科之意。另外,二者也都和“云梦泽”有关(司马相如《子虚赋》上说:“云梦者,方九百里”,《吕氏春秋·本味篇》上说:“云梦之芹”,高诱注云:“云梦,楚泽。芹生水涯。”)。
我们知道俞楚江又字楚善。显而易见,“雪芹”和“楚善”也有密切的联系,正是出于《吕氏春秋·本味篇》上所记载的大臣伊尹对汤讲的话:“菜之美者……云梦之芹”(一般类书如《太平御览》等均引作“菜之美者,云梦之芹”,把这两句直接连在一起)。“善”在古汉语中本可作“美”解,如《吕氏春秋·古乐篇》上说“以见其善”,高诱注云“善,美”。
俞楚江的名和字既和“雪芹”都有关联,而且他的两幅画像的识语和题词都称他“雪芹”,因此我们可以断定俞楚江号雪芹。
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人,同名或者同号并非罕见。俞楚江的画像被误认作曹雪芹的画像,正是由于他俩是同时人,都号“雪芹”,又都曾在南京和北京居住过,后人不察,因而相混。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供鉴定历史文物的同志们参考。
1978年10月改订
(本文为陈毓罴、刘世德合著,原载《学术月刊》1979年2月号)
[1] 此文载于《文物》1973年第2期。
[2] 敦诚:《四松堂集》稿本。
[3] 敦诚:《四松堂集》卷一。
[4] 吴恩裕:《有关曹雪芹十种》,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