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西太后
——介绍管念慈的《锦绣图咏序》
清末咸丰后那拉氏(即西太后)喜欢看《红楼梦》,前人笔记中已有记载。徐珂《清稗类钞》第二十八册“著述类”载:“京师有陈某者,设书肆于琉璃厂。光绪庚子(1900)避难他徙,比归,则家产荡然,懊丧欲死。一日,访友于乡,友言:‘乱离之中,不知何人遗书籍两箱于吾室,君固业此,趣视之,或可货耳。’陈检视其书,乃精楷抄本《红楼梦》全部,每页十三行,三十字。抄之者各注姓名于中缝,则陆润庠等数十人也。乃知为禁中物,亟携之归,而不敢示人。阅半载,由同业某介绍,售于某国公使馆秘书某,陈遂获巨资,不复忧衣食矣。其书每页之上均有细字朱批,知出于孝钦后之手,盖孝钦最喜阅《红楼梦》也。”这部精楷抄本的《红楼梦》,当已流入海外,迄今下落不明,未知尚存天壤间否?
故宫里的长春宫是那拉氏经常起居的地方,在庭院四周的游廊上,绘有十八幅以《红楼梦》为题材的壁画。据考证,是那拉氏度五十岁生日(1884)时重新修整此宫所彩绘。由此可见,所谓那拉氏喜爱《红楼梦》之说,洵非虚语。
光绪十七年(1891),那拉氏曾就当时流传的《红楼梦图》,作曲题咏,并命词臣管念慈撰写了一篇《锦绣图咏序》。此序有管念慈的写本,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代文学研究室乔象钟同志收藏。承象钟同志出示,笔者得以目验,确为真迹。今据原件迻录于下。凡有抬头空行之处,均直接连写,不予保留。
《御制锦绣图咏序》
岁在重光单阏,皇太后驻跸西苑,宫闱之暇,取世传《红楼梦图》,隐其人名地名,缀以曲牌,而各系以词,定其名曰《锦绣图》。陶情淑性,延年何必琼芝;墨舞笔歌,倚调如赓玉树。借游戏之微事,为颐养之寄怀。草稿甫成,花样绝异。复诏臣念慈饰以芜词,述其缘起。自天闻命,伏地怀惭。臣谨按《锦绣》一图,离奇文字,幻梦缘由;绮语未除,情禅颇悟。绘出贪嗔痴爱,恨无我佛指迷;写来儿女因缘,直欲向天搔首。蚕多丝而自缚,蜡有泪以难干。要知四大皆空,何处著兰因絮果?百年如瞬,岂能常花好月圆!痴梦未醒,宜其爱根难断也。作者现身说法,不言性而言情;观者因色悟空,本如泡而如梦。若论稗史,已参上乘之禅;巧绘全图,允为艺林之宝。皇太后全翻旧谱,妙寓新机,端乙乙以相联,理庚庚而不紊。名以曲牌而分著,声偕乐府以流传。界以乌丝,人物楼台之悉备;歌以绛雪,宫商角徵之胥谐。陋织女之七襄,璇玑运巧;炼娲皇之五色,纂组增华。臣智等管窥,学疏绠汲,敬绎圣慈之制作,妄测海岳之高深。生面独开,因心作则。非非想外,更辟机缄;种种光中,别成世界。何幸文非玉茗,附鸾章凤藻以常新;任教记说石头,等海市蜃楼之志异。臣管念慈奉敕敬撰。
这篇序文所叙的“世传《红楼梦图》”,当时较著名的有两种。一种是画家改琦于道光年间所绘,计五十幅,编为四卷,有光绪五年(1879)间刊本。每幅原来都有题咏,最早者如张问陶,晚者如王希廉、周绮。书前有光绪五年(1879)淮浦居士序,序上说:“华亭改七芗先生琦,字伯韫,号玉壶外史。天姿英敏,诗词书画并臻绝诣。来上海,下榻于李笋香光禄吾园。时光禄为风雅主盟,东南名宿咸来止之,文宴之盛,几同平津东阁,先生在李氏所作卷册中,惟《红楼梦图》为生平杰作,其人物之工丽,布景之精雅,可与六如、章侯抗行。”另一种是画家王墀于同光年间所绘,计一百二十幅,有光绪八年(1882)上海点石斋照相石印本,题名《增刻红楼梦图咏》,凡二册。每幅有题咏七绝一首,是画家请吴中名流题的。书前有光绪八年(1882)丁培序,其中说:“华亭改七芗居士分绘为图,笔墨精妙,海内珍之,兵灾后传本绝少。澄江王芸阶先生精于六法,而仕女尤擅长,得周昉神理,爱读是书,爰将书中诸美,分绘百二十图,各系以事,视七芗本几倍之,其心力可谓挚且勤矣。”这两种《红楼梦图》都有光绪年间的刊本,那拉氏可能是取的其中一种。
这“世传《红楼梦图》”,也有可能是一种游戏用物,即《红楼警幻图》或《游大观园图》。据《增刻红楼梦图咏》悟痴生序说:“余忆同治间尝于某戚家得《红楼警幻图》,其制如升官图,以德、才、情、过,配骰色而掷之,而名举其事,以系升降,至警幻而止。喜其编次之精,乞稿付梓,继而饥驱奔走,不遂所愿,旋为好事者取去。”看来这幅图可能通过其他人刊刻出来。又据光绪十三年(1887)刊本解盦居士《悟石轩石头记集评》载:“都门所刊《游大观园图》,系仿《揽胜图》之式。”这似乎是另一种游戏用的图,因为《揽胜图》和《升官图》格式、体制差异甚大。据笔者所见,俞樾《春在堂丛书》中的《俞楼杂纂》收有《揽胜图》,而《升官图》旧时坊间所刻甚多(宣统年间尚有根据新官制所绘的一种),只要对照一下,其差别是一目了然的。《游大观园图》今尚可见,与《揽胜图》是相似的。
那拉氏以皇太后的身份住在西郊的颐和园里,宴游和听戏之余,兴之所至,取来“世传《红楼梦图》”,加上她自己所写的曲子(很可能是命词臣代笔的),以附庸风雅,并别出心裁,把《红楼梦图》改名为《锦绣图》(当是仿苏蕙《璇玑图》而命名),还要臣下来对此大加歌颂,真是花样翻新。
管念慈自称“敬绎圣慈之制作,妄测海岳之高深”,献媚之态可掬。经他揣摩所得,一部《红楼梦》,主要是强调“色空”。比如他说:“要知四大皆空,何处著兰因絮果?百年如瞬,岂能常花好月圆!”,“作者现身说法,不言性而言情;观者因色悟空,本如泡而如梦”,“若论稗史,已参上乘之禅”,“任教记说石头,等海市蜃楼之志异”,都是宣传色空观念。这大抵反映了那拉氏的观点。封建统治者面临王朝的末世,尽管他们拼命挣扎,妄想永世长存,总难免会产生虚幻之感。这是他们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心理反应,是他们的阶级本质所决定了的。
吴斋《清宫词》云:“《石头》旧记寓言奇,传言传疑想象之,绘得大观园一幅,征题先进侍臣诗。”原注:“瑾、珍二贵妃令画苑绘《红楼梦》大观园图,交内廷臣工题诗。”作者不知道,那拉氏实是始作俑者,瑾、珍二贵妃不过步其后尘而已。可以想见,那拉氏所以如此欣赏《红楼梦》,她所喜爱的只是书中所描写的那种“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当她看到这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对照她所面临的大清王朝分崩离析的现实,自然也会乐极生悲,感慨系之。
(原载《我读红楼梦》,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