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的物的描写
我国古典小说一向有写物的传统。作家很重视物的描写,或作为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段,或作为组织情节的关键,在这方面积累了不少有益的经验。好多小说的回目是直接以物来命名,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沈小霞相会出师表》《御史巧勘金钗钿》,等等。在作者的笔下,杜十娘抱着百宝箱跳江心,表示她对负心薄幸的李甲和满身铜臭的孙富的鄙视和抗议;沈钅柬写的两幅《出师表》被挂在中堂上,说明他和权奸斗争的耿耿忠心为人所敬爱。这都是借写物以表现人物性格的典范。再如,《碾玉观音》中的那尊玉观音,《错斩崔宁》中的十五贯青钱,《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秦重的油桶,《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许仙的雨伞,都是小说中重要的情节因素,绝不可以细节而等闲视之。长篇小说如《水浒传》和《西游记》等,也都有一些物的描写。我们可以说,物的描写已成为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的一种表现形式。
曹雪芹写《红楼梦》,更是广泛地运用了物的描写,他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的这种优秀传统,并能加以创造性的发展。从回目中看,像“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等等,都是明显点出所描写之物的。此外,没有在回目中点出之物就更多了。我们在谈《红楼梦》的时候,只要一提到鹿肉和螃蟹,人参和燕窝,酥酪和枫露茶,冷香丸和西洋“汪恰”鼻烟,石榴裙和蓑笠,自鸣钟和穿衣镜,绿毛红嘴鹦哥和玉顶金豆,白海棠和栊翠庵的红梅,苏州泥人和美人风筝等,便可想起和它们相关的人和事,曹雪芹以精湛的艺术所描绘的生动场景,顿时浮现在我们眼前。在他以前的小说,从未达到如此神奇的艺术境界。
《红楼梦》物的描写是很丰富多彩的,现在抽出其中几个特点,试作论述。
一
在《红楼梦》里,描写得最工细之物,大概要算宝玉和金锁了。那是在第八回,回目作“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贾宝玉此刻来到梨香院,探望偶有小恙的薛宝钗。两人寒暄一番之后,薛宝钗看到他项上挂着的那块宝玉,便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过,我今儿倒要瞧瞧。”于是宝玉把玉摘下来,递到了她手中。作者描述道:“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点明“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又引标为“后人曾有诗嘲云”的一首诗。
特别使人注目的是,作者在书中画下了通灵宝玉的正面图式和反面图式。他在图式下面还郑重其事地注出玉上所镌刻的小字篆文:正面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反面是“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十二个字。至此,通灵宝玉的形象便整个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我们知道,第一回的楔子里,癞僧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宝玉,他托在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正文开始,写甄士隐炎夏昼梦,梦见一僧一道谈到了什么“蠢物”,他要求见见,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他正欲细看,那僧夺了而去。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讲到贾宝玉取名的由来。他说:“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前后两处,作者只交代了这块宝玉上面镌着“通灵宝玉”四个字,还有一些什么其他字迹,读者心中始终是个谜。第三回黛玉进贾府,当天晚上,她问袭人:“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答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来的,上面有现成的穿眼。让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加阻止:“罢了,此刻夜深了,明日再看不迟。”这一回又没有看成。一直到第八回,这块宝玉的样式和镌上的字迹全部呈露,读者心中才放下了悬念。
作者由薛宝钗看宝玉而写到贾宝玉看金锁。当薛宝钗细看那块宝玉,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她的侍婢莺儿在一旁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这就引起了贾宝玉的好奇心,非要看看金锁不可。作者描述道:“(宝钗)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络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个,共成两句吉谶。”作者在书中也照样画下了金锁的正面图式和反面图式,郑重其事地注出上面所镌刻的篆文:正面是“不离不弃”,反面是“芳龄永继”。宝玉看了,念了两遍,又把自己宝玉上的篆文念了两遍,如有所悟,笑问宝钗:“姐姐这八个字,倒与我的是一对儿!”这时莺儿又从一旁插说:“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弄得薛宝钗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忙用别的话题岔开。
曹雪芹如此细致地描写宝玉和金锁,显然有深刻的用意。自此以后,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一对叛逆儿女在共同思想基础之上建立的爱情,便时时刻刻处在“金玉良姻”的阴影笼罩之下,受着它的威胁。他们不得不和那强大的封建势力苦斗,因此,他们的爱情表现得格外曲折和痛苦。
岂止莺儿有宝玉和金锁是天生一对儿的看法,四大家族的家长就是这样看的。第二十八回里写道:“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第三十四回写薛蟠因宝钗冤枉他是宝玉挨打一事的祸首,便急得眼似铜铃一般,暴跳如雷,大声叫嚷:“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这番话把宝钗气怔了,拉着她母亲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姨妈也气得全身乱颤。读者可以看到,金锁的传说越来越神,原来莺儿说那上面的八个字是和尚给的,到了薛姨妈嘴里,便整个金锁都是和尚送的了。薛姨妈露骨地向王夫人提过“金玉良姻”,薛家和贾家、王家的进一步勾结已在暗中酝酿了。而宝钗心中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因为她想作一个言行端庄的封建淑女,不得不有几分矜持。林黛玉有一次在清虚观看戏时说:“她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正戳穿了宝钗的心病。
林黛玉因母亲早逝而寄养贾家。她本身不是四大家族的成员,论门第和财富都比不上薛宝钗,她所有的最宝贵的东西便是贾宝玉对她的爱情。迫于封建礼教的压力,他们之间不能公开地相互表白。“金玉之论”使她深怀疑惧,她知道这是一种代表封建正统的舆论,如同“风刀霜剑严相逼”,要摧毁她的感情和意志。在第二十九回里,她与宝玉吵嘴,作者描述她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我们由此可见林黛玉已把“金玉之论”看成一种“邪说”,她是坚决反对这种重物不重人的“邪说”的。
贾宝玉对“金玉之论”也深恶痛绝。他项下挂着的那块宝玉,被人看的是何等贵重,不但薛宝钗要“赏鉴”,而且北静王也要“细细地看”,连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的那个张道士,也恭恭敬敬地把它请了下来,放在托盘之内,用蟒袱子垫着,亲手捧了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可是曹雪芹却偏偏一连两次写了贾宝玉摔玉和砸玉,可谓惊人之笔。
第一次摔玉是在宝黛初见时。他问黛玉有没有玉,回答说没有,他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得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得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哭道:“家里姊姊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一个好东西!”这些话出自一个天真少年的口中,充分表现了他是多么反对自己的特殊化,他不愿意被人们捧作窝里的金凤凰。
作者第二次写砸玉,更为精彩。事见第二十九回。宝玉和黛玉拌嘴,听见她说“好姻缘”三个字,心里干咽,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玉来,咬牙狠命往地上一摔,道:“什么劳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作者用他那支生花妙笔这样描述:“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巴物件。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劝解。后来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它,倘或砸坏了,叫她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林黛玉一边哭着,一边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作者又接着写了林黛玉剪那玉上穿的穗子,一场风波愈来愈大,闹得贾母和王夫人都赶来平息。这次砸玉,虽是由于误会而起,然而也曲折地表现了贾宝玉对“金玉之论”的抗议。自经此事后,他俩“虽不曾会见,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两人的感情反而更增进了一层。生活本身就是这么复杂和曲折,作者一点也不对它加以粉饰或作任何简单化的处理。
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没有宝玉和金锁,“金玉之论”也就无从而起。若把书中对宝玉和金锁的描写以及两次摔玉和砸玉的情节,统统删去,宝黛的爱情必将大为减色。宝玉和金锁,虽是富贵人家日常佩戴之物,但在作者的笔下却赋予了思想的意义。它们是封建统治阶级所赞美的“金玉良姻”的象征,而作者正是极力反对这种婚姻的。
第三十六回,作者描写贾宝玉在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这时正坐在他身旁,一针一针绣那鸳鸯戏莲的肚兜花样,她听了不由得一怔。这位封建淑女明知宝玉并不爱她,她仍然锲而不舍。最后她的夙愿实现了,终于做了宝二奶奶。我们知道《红楼梦》已失落的后半部中有“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一回。看来,在贾家败落之后,薛宝钗还在继续以“仕途经济”这一套来规劝宝玉,要使他纳入封建的正轨。贾宝玉始终不听从,他“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最后悬崖撒手,抛弃了宝钗之妻和麝月之婢,而出家为僧。
我们不知脂评提及的“甄宝玉送玉”情节在后半部中究竟是如何写的,但是知道曹雪芹的友人明义的《题红楼梦》诗谈到了《红楼梦》的结局。其第十九首写道:“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总使能言亦枉然。”由此看来,那块宝玉最后还是变为一块顽石,复其本相,回到了青埂峰下。那留在家中的薛宝钗,看到她那个金锁正面镌着的“不离不弃”四个篆字,应该醒悟到这根本不是什么“吉谶”,客观事实正好与之相反。她总该会感到这不啻是对她的命运所做的辛辣嘲讽罢。
二
《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写到了“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是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然而我们仍然可以看到,《红楼梦》里面有不少那种象征着爱情或婚姻的信物,难道曹雪芹竟脱离不了才子佳人小说的俗套吗?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的确,在《红楼梦》里,不但出现了宝玉和金锁,还出现了金麒麟、九龙佩、鸳鸯剑等。可是曹雪芹并没有把它们描写成能为人们带来幸福的东西,相反的,在他的笔下,这些东西却制造着悲剧。这就是他的独创之处。
如前所述,有了宝玉和金锁,人们便编造出“金玉之论”。它沉重地压在贾宝玉和林黛玉身上,使得他们几乎抬不起头来。他们由于思想投合而自然茁长的爱情,经受着风风雨雨的吹打。要坚持这种爱情,必得和“金玉之论”作殊死的斗争。他们两人正是这样做的,结果一个泪尽而逝,一个悬崖撒手。薛宝钗也没得到幸福,只落得个守活寡。这宝玉和金锁并非夫妇百年好合的象征,已是毫无疑义的了。
金麒麟又怎样呢?贾府全家去清虚观打醮,贾宝玉从张道士他们送的贺礼之中选取了一件赤金点翠的麒麟。史湘云原也佩戴着这么一个,只是比它小些。后来她的丫鬟翠缕在蔷薇架下拾着了宝玉的金麒麟,拿来与小姐的相比,笑着叫嚷:“可分出阴阳来了!”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都有一条脂评:“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看来,宝玉的这个金麒麟后来到了卫若兰手中,大概是在射圃中比赛箭法的彩物罢。卫若兰与史湘云成婚,金麒麟正好配成了双。第三十一回的回目中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已暗示出这对夫妇也无好的结局。他们白首分离,如同迢迢双星,永隔河汉。其原因总不外乎是世家公子卫若兰因事获罪,被判处终身监禁或长期流放。
九龙佩是一块雕工精致的汉玉,贾琏与尤二姐调情,解下相赠。后来尤二姐成了贾琏的外室,被王熙凤骗进大观园,百般折磨,好一个花容月貌活生生的女子终于吞金自尽。鸳鸯剑本是一件稀有的传代之宝,柳湘莲把它作为定婚的信物,托贾琏捎给尤三姐。尤三姐接到它时,作者是这样描写的:“三姐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莹,将靶一掣,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一‘鸳’字,一把上面錾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连忙取来,挂在自己绣房床木,每日望着剑,自喜终身有靠。”读者总以为他俩品貌相当,自是天生佳偶。可是事实却不然,当柳湘莲听到了有关尤三姐的一些风言风语,他不能原谅这个曾经陷入泥沼而如今努力自拔的女子,终于又演出了一场悲剧,尤三姐愤而自刎。鸳鸯剑没有给尤三姐带来幸福的归宿,反而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曹雪芹在这方面的描写,足以使人骇目惊心了。
当然,在曹雪芹的笔下,的确也有“由小物而遂终身”的。我们很容易想起那袭人的松花汗巾与蒋玉菡的茜香罗,通过贾宝玉而互相交换,这是袭人和蒋玉菡配为夫妇的预兆。我们也很容易想起贾芸在大观园里拾到了小红的手帕子,却把自己的一块手帕通过坠儿而还给小红,后来贾芸与小红也终成眷属。他们这两对都是幸福的吗?他们所得到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呢?这都值得读者深思。像袭人那样满脑子封建思想、时刻规劝宝玉读书上进的人,成为一个唱小旦的蒋玉菡的妻子,会对她的丈夫感到满意吗?像小红那样伶牙俐舌、专拣高枝儿爬的人,配上了一心钻营的贾芸,他们理想中的幸福又是何等庸俗啊!
曹雪芹描绘宝黛两人的爱情成长过程,充分使用了“借物以写情”的手法。第八回,宝黛两人在梨香院做客,薛姨妈取来糟鹅掌让他们喝酒。作者描写了临走之前黛玉给宝玉戴斗笠的情景,表现了她的细腻、温柔和待他的亲切态度。第三十四回,林黛玉来看挨了打的宝玉,哭得两只眼睛红肿如桃儿一般。宝玉在她走后,托晴雯送去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子,黛玉着实细心思忖,方才悟出他的苦心。作者写她研墨蘸笔,在那两块旧帕上题了三首诗,及至上床去睡,犹拿着那帕子思索。第四十回,林黛玉在潇湘馆,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心境十分凄凉,正好宝玉这时冒雨来看她,使她感到无限温柔。作者写他们之间关于斗笠和蓑衣的谈话,关于明瓦灯笼和玻璃绣球灯的谈话,处处洋溢着热爱之情。
第五十七回,宝玉听紫鹃说林妹妹要回苏州去,顿时发了痴狂。这个场面写得特别精彩,真是紧处愈紧、密处愈密。其中有两个细节最富有表现力。一是人报林之孝家的来瞧哥儿了,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还哭着说:“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另一是写金西洋自行船,作者这样写的:“一时,宝玉又一眼见了十锦隔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作者描写宝玉在昏迷中把小小的金自行船当作来接林妹妹的大船,有谁不为宝玉对黛玉这样炽热的爱情所感动呢?
看来,写金西洋自行船是作者的得意之笔,因此后文还有两处予以照应。一处照应是在第五十八回,贾宝玉大病初愈,拄了一支杖,靸着鞋,步出院外,看到园中池塘有驾娘们行着船在夹泥和种藕。史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另一处照应是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史湘云抽了一根画着海棠的签,正面题着“香梦沉酣”四字,背面还有一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为了打趣湘云在白天里醉卧芍药茵之事,便道:“‘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都笑了。这时,湘云开始反击,笑指那怡红院十锦隔子上的金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道:“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惹得大家又笑了起来。这两处照应都自然浑成、生动有趣,与前遥映生辉,表现了作者巧妙的匠心。
三
刘姥姥游大观园,是《红楼梦》的精彩篇章。作者让刘姥姥在一天之内走了多半个园子,借此对大观园再作一次重要的皴染,以使它能耀然于读者的心中眼中。然而他的目的绝不止于此。更为重要的是,他通过刘姥姥的观察和感受,暴露了贾家奢侈浪费的豪华生活。在这方面,作者运用了许多物的描写。
缀锦阁是贾府的一个库房。刘姥姥到了那里,亲眼看见小厮、老婆子、丫头们抬出二十多张高几,阁里还乌压压地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作者写她虽不大认得,只见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口里不住念佛。
到了潇湘馆,贾母看见窗纱的颜色旧了,而且配上院中的绿竹也不好看,叫王夫人派人更换。凤姐说她昨儿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些匹银红蝉翼纱,颜色又鲜,纱又轻软。贾母笑她无有眼力,告诉大家,那种纱的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有四样颜色,用它作帐子和糊窗屉,远远地看着,就似烟雾一样,还说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凤姐命人去取了一匹来,众人看了,称赞不已。刘姥姥觑着眼看个不了,念佛说道:“我们想它作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
在秋爽斋的晓翠堂开宴,刘姥姥使着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夹那一两银子一个的鸽蛋,用那黄杨木根整抠的大套杯喝酒。菜看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茄鲞。凤姐给她讲解这道菜的做法:“你把四五月里的新茄包儿摘下来,把皮和瓤子去尽,只要净肉,切成头发细的丝儿,晒干了。拿一只肥母鸡,靠出老汤来。把这茄子丝上蒸笼蒸的鸡汤入了味,再拿出来晒干。如此九蒸九晒,必定晒脆了。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时拿出一碟子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了。”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它。怪道这个味儿。”
饭后到了栊翠庵,妙玉招待他们一行人喝茶。茶具十分精美。奉与贾母的是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宝钗和黛玉在耳房内吃“体己茶”,她们用的杯子都是古玩奇珍,作者又对此作了一番细致的描写。妙玉给宝玉拿来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刘姥姥喝过的成窑杯子,妙玉嫌脏而不要了。
刘姥姥酒后解手,眼花头眩,独自闯进了怡红院。作者写她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她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那女孩儿不答应。刘姥姥便赶上来拉她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得生疼。细瞧了瞧,原来是幅西洋的油画。她找得了一个小门,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都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玉光,连地下的砖,都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她从屏后得了一门,才要出去,只见她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戴了一头的花,心中好不诧异,过后才明白这是她自己在大穿衣镜中的映象。她不意撞开镜子的西洋机括,来到贾宝玉的卧室,倒床大睡。醒来她问袭人:“这是那位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象到了天宫里一样。”
曹雪芹通过这一系列物的描写,向读者展示了贾府主子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的饮食、衣服、住室、器具是如何穷奢极侈,他们是怎样寻欢作乐,作弄和嘲笑一个农村的老年妇女。因此,我们从刘姥姥对螃蟹宴的评论:“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可以听出,其中隐藏着作者对社会上不公平现象所发出的深沉叹息。
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也是一个大事件,作者真是笔酣墨饱,写得龙腾虎跃,意足神畅。他在暴露贾府统治者的专横残暴方面,同样也运用了许多物的描写。
傻大姐所拾到的绣春囊,只不过是抄检大观园之事发生的一个导火线。主持此事的是王夫人和邢夫人,凤姐和王善保家的是她们的特权代表。她们采取大规模的联合行动,在迫害奴婢这个方面是完全一致的,但又各怀鬼胎,想乘机以打击对方。她们等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大观园各处来一次突击检查,搜查对象主要是丫头们,目的在于发现赃物,以便作为进一步迫害的借口。
可是到底搜查出什么来了呢?她们从上夜的婆子处不过抄出些多余攒下的蜡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狐假虎威,大叫:“这也是赃,不许动。等明日回过太太再动。”到了怡红院,袭人打开了箱子和匣子,不过是平常动用之物,晴雯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其中也无甚私弊之物。到了潇湘馆,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王善保家的自以为得了意,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凤姐说她自幼服侍宝玉,这些都是宝玉的旧东西,不足为奇。到了秋爽斋,王善保家的挨了探春一个耳光,自讨个没趣。到了暖春坞,在惜春丫鬟入画的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哭诉:“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到了缀锦楼,王夫人的心腹周瑞家的从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司棋的箱中,抄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和一双缎鞋,又有一个小包袱,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和一个字帖儿,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原来是司棋的姑表哥潘又安写给她的一封情书。
读者看到这一系列物的描写,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她们大张旗鼓,到头来却只搜查出这么一些东西,其中没有一件够得上称作真正赃物的。那些上夜的婆子和丫鬟们,可怜巴巴,个人的东西很有限,哪有什么从主子处偷来的金银财宝或古玩奇珍?入画藏的东西是贾珍赏给她哥哥,她哥哥又托她保管的,并非是什么赃物,可是主子们要治她私自传送之罪,把她撵了出去。司棋因为和姑表兄自由恋爱,私相通信,被视为有害风化,也给赶走。王夫人更亲自到大观园里来查人,把所有丫头都叫来一一过目,叫人架走晴雯,并命令凡有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这真是大观园中的一场浩劫。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第七十四回的开头,即抄检大观园事件发生之前,写了贾琏拍手叹气,向凤姐诉苦,说邢夫人叫他迁挪二百两银子,他回答没法办,邢夫人发火道:“前儿一千两银子的当是哪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这很清楚,贾琏和凤姐经常偷贾母的东西去当去卖。作者又在第七十五回的开头,即抄检大观园事件刚发生之后,写了江南甄家有几个人来,还带些东西,十分机密。尤氏听了这个消息,惊奇说:“昨日听见你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这也很清楚,所谓瞒人的事情不外乎转移财产,难道这不也是私自传送东西吗?读者可以看到,主子们所做的事,胜过奴婢千万倍,却干得满不在乎,而奴婢们被抓住一点把柄,就要撵出去,或发卖,或配人,其对照是十分鲜明的。总之,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作者在抄检大观园事件的前后,写这两件事,确实用意很深。
曹雪芹在《红楼梦》的描写中,还引进了一些富有社会意义的物品,比如护官符、恒舒当的当票、乌进孝缴租的账单等,好些都是在他以前的小说未曾描写过的。作者描写了这些东西,他的笔锋因此而触及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诸方面的问题,使得全书的批判色彩更加强烈。
乌进孝缴租一事,作者用了不到半回的篇幅,只有一千三百来字。其中开了一张长长的账单,上面分项列举了交纳各种物资的数量。种类五花八门,从大鹿、熊掌直到杂色粱谷。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两千五百两。这个单子透露了贾府的经济来源,他们对农民搜括甚凶。作者写贾珍看了账单,犹嫌太少,指出乌进孝今年又来打擂台,乌进孝连忙诉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贾珍并不相信灾情真是如许严重,怀疑这个乌庄头借口荒歉而中饱。作者接着写贾蓉向乌进孝讲,荣府因盖大观园和元妃省亲而大闹亏空,又笑着告诉贾珍,凤姐偷贾母的东西去当银子。他对此完全采取一种隔岸观火和幸灾乐祸的态度,而贾珍听了之后又认为是凤姐在捣鬼,其中还大有文章。作者通过写账单和人物之间的对话,揭示了庄园主和农民的矛盾、主子和奴才的矛盾以及封建统治阶级内部至亲骨肉之间的矛盾,很发人深省。
至于护官符和恒舒当的当票,作者描写它们,意图揭露四大家族在政治上互相勾结及在经济上剥削平民,许多文章已有详细分析,本文就不再多谈了。
(原载《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二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