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佛教通史(第4卷)中国汉传佛教·公元7世纪至10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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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天台宗的判教体系

湛然曾概括天台教门宗旨云:“一家教门,远禀佛经……所用义旨,以《法华》为宗骨,以《智论》为指南,以《大经》为扶疏,以《大品》为观法。引诸经以增信,引诸论以助成,观心为经,观法为纬,织成部帙,不与他同。”[14]卓然可见天台宗以《法华经》为“宗骨”而对于佛教大乘诸经论的宏观统摄。而智之集大成的精神,首先即体现于其以《法华经》纲维释家一代时教的判教学说。

按天台宗的传统,天台宗的教判体系以“五时八教”之说为基本架构。所谓五时,即将佛成道以后所说各种教义之过程在总体上区分为五个基本时段:

(1)华严时。释迦初成正觉,即于寂灭道场现毗卢舍那身,说《华严经》,现出世之本怀,示真实之谛理,是专为利根人说法,令速悟入而成正觉。就说法之方式言,是为顿教,譬如日出,先照高山而未及平地幽谷;约味而言,犹从牛出乳。

(2)鹿苑时。第一时所说《华严经》为大乘顿教,然其意高远,微妙难知,于时座中皆小乘根性,未能契机而悟入,故游鹿野之苑,专为小乘人说四谛之义,是为四《阿含经》。其教之形式乃为渐教,譬之日照,及于幽谷;约味而言,则从乳出酪。

(3)方等时。鹿苑虽说小乘,然仅为引钝根人入道之权法,故进而为说各种大乘经典,斥小弹偏,叹大褒圆,使不滞着于小乘,开其向大之志而学菩萨大道。《维摩》《楞伽》《金光明》《思益》《深密》等大乘经皆属之。其说法之形式乃为渐教,约一日而言,则当于食时;约味而言,为从酪而出生酥。

(4)般若时。说诸方等经后,又进而为说《般若经》,其基本精神为淘汰与融通,即淘汰一切相之滞着及大小乘之分别见,明了诸法缘生,即假即空,使统会融化于即空假处即是诸法实相之妙谛。就说法之形式言,《般若》也仍为渐教,约一日而言,此当日在巳时之“禺中”;约味而言,则从生酥而出熟酥。

(5)法华、涅槃时。是为佛说法之最后阶段,所说经典即《妙法莲华经》与《大般涅槃经》。向之所说,或显实而不开权,或隐实而立权,权实不同,大小相隔;此《法华经》则开权显实、废权立实、会权归实,统摄三乘而归极于圆满一乘,故为究竟圆满之教。就教法言之,《法华》非顿非渐,因其为一乘圆教故;然就开权显实之过程言,圆实之境的显示乃为渐,《法华》也可称为“渐圆”;然圆实既显,便无所谓渐而实归于顿,是圆即顿,顿即圆,圆顿合一;既臻圆顿,则又顿渐之义皆泯,由是法法皆实,一色一香,无非中道实相,故谓之非顿非渐。约一日而言,此犹日当正午,罄无侧影,平川幽谷,无不遍照;约味而言,则从熟酥而出醍醐。

五时判教是智依据其自身的佛学思想并按各经所说之基本要义而对其所作的一种主观安排,五个时段及所属各经之次第并不体现历史事实,但这一安排将各种大小乘经典都纳入一种统一的理论框架之内,消泯了其相互之间在理论上的某种不和谐性或矛盾性,从而使各经在某种统一的教理基础上获得合理的措置。五时说在体现智对大小乘经典恰当措置的圆融精神的同时,又强调了《法华经》的特别重要性,这一点自然与智本人的佛学思想有关,亦与《法华经》本身的“唯一佛乘”思想有关。《法华》云:“舍利弗当知,诸佛语无异……佛以方便力,示以三乘教。”[15]“舍利弗,如来但以一佛乘故,为众生说法,无有余乘,若二若三……诸佛如来,言无虚妄,无有余乘,唯一佛乘。”[16]佛之所以出现于世而为众生说法,乃为令一切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这一“大事因缘”,故一切佛语皆真实不妄,其所异者,唯在以诸方便之力对众生之根机利钝而随宜说法而已,故究极而言,唯有一佛乘而无二乘三乘,《法华经》的这一基本思想即为智确立“五时五味”之说所依据的基本原则。《法华》阐明会三归一之旨,“无复枝叶,纯有贞实”,[17]为究竟圆实一乘之教,天台宗奉之为最高经典,故判其为最终末后之教。而《涅槃经》之所以与之并列及五时判教与五味相参的经典依据,则依《大般涅槃经》云:

诸大乘方等经典,虽复成就无量功德,欲比是经,不得为喻,百倍千倍百千万亿乃至算数譬喻所不能及。善男子!譬如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酥,从生酥出熟酥,从熟酥出醍醐;醍醐最上,若有服者,众病皆除,所有诸药,悉入其中。善男子,佛亦如是。从佛出于十二部经,从十二部经出修多罗,从修多罗出方等经,从方等经出《般若波罗蜜》,从《般若波罗蜜》出《大涅槃》,犹如醍醐。言醍醐者,喻于佛性,佛性者,即是如来。善男子!以是义故,说言如来所有功德,无量无边,不可称计。[18]

这里明言《大涅槃经》阐明佛性常住犹如醍醐,诸大乘方等经典皆不得与之比肩。智云:“醍醐者,是众味之后也。《涅槃》称为醍醐,此经名大王膳,故知二经(《法华》与《涅槃》)俱是醍醐。”[19]以《法华》与《涅槃》俱为后教后味,故而并列为第五时。在上引经文中,从乳至醍醐之五味,乃以比方从十二部经至《大涅槃》,其中明显含有时间先后之次第的意味,这对智的五时判释无疑是有启发的。

但是在智那里,五味除以比方五个时段以外,亦用以表示众生根机利钝之淳熟的程度。智云:

约行人心者,脱(说)《华严》时,凡夫见思不转,故言如乳;说三藏时,断见思惑,故言如酪;至方等时,被挫耻伏,不言真极,故如生苏;至《般若》时,领教识法,如熟苏;至《法华》时,破无明,开佛知见,受记作佛,心已清净,故言如醍醐。行人心生,教亦未转;行人心熟,教亦随熟。[20]

所谓行人之心,即行道者之根机的淳熟程度。依此阐述,牛乳至醍醐之五味,既约众生根机之利钝,亦约行道者佛学修养之功夫的浅深,而佛之随机说法,由《华严》至于《法华》《涅槃》的层层转进,乃与行人之心的“生”“熟”程度及其根机之利钝与修养之浅深保持着充分的和谐统一。“初成道时,纯说圆顿为不解者,大机未浓;以三藏、方等、《般若》洮汰淳熟,根利障除,堪闻圆顿,即说《法华》,开佛知见,得入法界,与《华严》齐。”[21]此表明佛之初说《华严》顿教,时领教者大机未浓,如聋如哑,故转以渐教启导,令其根机淳熟,及至堪闻圆顿之旨,即为演说《法华》,令开佛之知见。此即所谓“行人心生,教亦未转;行人心熟,教亦随熟”。谛观《天台四教仪》云:

问:将五味对五时教,其意如何?答:有二。一者但取相生次第;所谓牛譬于佛,五味譬教,乳从牛出,酪从乳生,二酥、醍醐,次第不乱,故譬五时相生次第。二者取其浓淡,此则取一番下劣根性,所谓二乘根性在华严座,不信不解,不变凡情,故譬其乳;次至鹿苑闻三藏教,二乘根性依教修行,转凡成圣,慕大耻小,得通教益,如转酪成生酥;次至《般若》,奉敕转教,心渐通泰,得别教益,如转生酥成熟酥;次至《法华》,闻三周说法,得记作佛,如转熟酥成醍醐。此约最钝根,具经五味,其次者或经一二三四;其上达根性,味味得入法界实相,何必须待《法华》开会![22]

谛观在这里的概括是符合智本人思想的。五味之相生与五时之转进既有时序上展开的意义,又有取譬佛对应根机之浓淡、修养之浅深而随宜说法的意义。佛之五时说教,旨在令一切众生开佛之知见,其最劣根性者或须经五时而得悟入,而其上达根性者则在任一时皆可悟入。在总体上,五味之相生的次第既对应了五时之转进的过程,又对应了众生之心在不同阶段的受益程度及其修养之淳熟的程度。以五味而约五时,正是天台教观统一之圆融精神在判教上的体现。

五时之说已略如上述。八教者,传统上又将其区分为“化仪四教”与“化法四教”。所谓“化仪”、“化法”之别,灌顶《天台八教大意》云:“前佛后佛,自行化他,究其旨归,咸宗一妙佛之知见。但机缘差品,应物现形,为实施权,故分乎八。顿、渐、秘密、不定,化之仪式,譬如药方;藏、通、别、圆,所化之法,譬如药味。”[23]知顿、渐、秘密、不定为“化仪四教”,是为佛教化众生所用之仪式方法,故譬如药方;藏、通、别、圆为“化法四教”,是为佛以化仪四教化导众生的教理内容,故譬如药味。顿教者,即是当下直提大乘圆满教理,第一时说《华严经》即为顿教,所谓佛日初出,顿教先开。渐教则以种种方便权法,由小及大,渐次深入,诱引众生,令成正觉。鹿苑、方等、般若三时说教皆属渐教,然《阿含》为渐初,方等为渐中,《般若》为渐末。秘密教,是说在前四时中,佛以不思议力而以一音说教,于同一会中,听者虽同听而异闻,或得渐益,或得顿益,彼此互不相知,故谓之“秘密”。不定教,亦谓于同一会中,虽一齐听法而解悟各异,或于渐说中得顿,或于顿说中得渐,彼此相互知其得益之不同,故谓之不定。秘密、不定之实皆为同听而异闻异解,其别仅在相互知其异闻异解与否,故秘密可谓隐藏的不定,而不定即为显露的秘密。然化仪四教之所以有如此分别,总在众生根机利钝之不一,故谓“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化仪四教仅贯穿于前四时,而不属于第五时的《法华》《涅槃》,因此二经皆非权法,废权显实,发迹显本,开前顿渐而会归于一乘,故非顿渐可摄,而为非顿非渐,非秘密非不定。

化法四教者,总在以言教而诠理,以化转物心,令一切众生转恶为善,转迷成悟,转凡成圣。第一藏教,即小乘经律论之三藏。智云:“此教明因缘生灭四圣谛理,正教小乘,旁化菩萨。所言三藏教者,一修多罗藏,二毗尼藏,三阿毗昙藏……此之三藏教,的属小乘。”[24]是藏教以说四谛十二因缘而化转小乘根性为主,其经典即四《阿含经》,其所化者,但有小乘得道而未有大乘之益,亦不说种种菩萨行,故以小乘为正而大乘为旁。第二通教。“通者,同也,三乘同禀,故名为通。此教明因缘即空无生四真谛理,是摩诃衍之初门也。正为菩萨,旁通二乘。”[25]通教乃通于大小二乘,然以大乘为主,与前藏教及后别、圆二教相贯,而为摩诃衍之初门,即可视为由小乘藏教而向大乘别教的过渡。其主要内容为阐明因缘即空,即一切法当体即空,并毕竟空,有别于前藏教之析体为空,其经典以《般若》为主。第三别教。“别者,不共之名也,此教不共二乘人说,故名别教。此教正明因缘假名无量四圣谛理,的化菩萨,不涉二乘,故声闻在座如聋如哑。”[26]是别教专化菩萨而不与声闻、缘觉二乘相共,又其与前藏、通二教及后别、圆二教均有区别,故名别教。其主要内容为观三谛而得中道一切种智,以自行化他。然此中道一切种智并非初住发心即为具足,故与后圆教有别。别教虽较通教之内容为深入,然犹非圆境,“别虽异通,犹是未圆之名也”。其经典乃为《维摩经》等。第四圆教。“圆以不偏为义。此教明不思议因缘,二谛中道,事理具足,不偏不别,但化最上利根之人,故名圆教也。”[27]圆教为佛陀教法之极致,宣说大乘究竟义理,一切圆满具足而又圆融无碍,即空即假即中,性相具足,无非实相,故圆以不偏为义,亦即圆满之中道义。诸经中《华严》《涅槃》《法华》皆圆教,然唯《法华》为究竟纯圆之教。

化仪四教与化法四教合称天台八教,然实际只以化法四教为重点。在化仪四教之中,真正为佛对应众生根机之利钝而为说法之方式的,实际只是顿、渐二门,秘密、不定实只为众生各以其根机而对佛之顿、渐说法的不同解悟方式,因此化仪四教的实际意义是可以为化法四教所涵摄的,说法的方式与说法的内容必相互统一而不得分割。

藏、通、别、圆之四教判释确乎是以《法华经》一再阐明的唯一佛乘、余皆权说的思想为依据的。佛既随宜化导,而众生根性不一,随机悟入佛理之层次便亦有别,如此遂有四教之起。智论云:

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随类异解者,即是四教不同之相也。且诸经明义不同,自有说异解异,说一解一,说异解一,说一解异,无说无解,故此经云:其说法者无说无示,其听法者无闻无得。若达此意,四教点定立义,何所疑哉!问曰:四教从何而起?答曰:今明四教,还从前所明三观而起。为成三观,初从假入空观,具有析体拙巧二种入空不同。从析假入空,故有藏教起;从体假入空,故有通教起;若约第二从空入假之中,即有别教起;约第三一心中道正观,即有圆教起。[28]

正因众生机缘不一,对佛说法解悟种种不同,故有藏、通、别、圆四教以各对其根机,而顿、渐之法则自然寓于其中。然四教之所以立,实亦原本于不同根性者悟入佛理之观门差别。从假入空观,有拙巧二种,析假入空为“拙”,即明诸法因缘所生,层层析之,都无自性,而入空观,是为藏教;体假入空为“巧”,即明因缘所生之法,当体即空,并毕竟空,是为通教;共约诸法之假、空二边而得中道实相,是为别教;明诸法之即假即空即中,原本具足无碍而入中道正观,是为圆教。此四教之中,前三教皆为方便权说,唯圆教为究竟实谛。智云:

权是暂用之名,实以永施为义。方便波罗蜜,随情近益,故名为权;智慧波罗蜜,称理究竟,故名为实也。是则三教暂赴物情,故名为权;圆教究竟利物,故名为实。[29]

但于通于圆教的各经之中,唯《法华》之地位最为殊胜,《涅槃》虽与之并列而入第五时,但以四教皆入佛性涅槃,仍未完全舍弃方便权法,故其为圆教实非纯圆;唯“《法华经》开权显实,正直舍方便,但一圆教”[30]。是为不思议圆顿之道。

五时八教(或五味四教)之判教学说不仅体现了天台宗以《法华经》为宗骨的宗门旨意,而且也充分体现了其“教圆”的基本精神。在五时八教之中,不仅五时与五味相互涵融,而且五时与八教相互涵融,化仪四教与化法四教相互涵融,化法四教又各相互涵摄兼融,而圆教“皆约真如实相、佛性涅槃”、“种种法门、行位阶级,无不与实相相应,摄一切法,从初一地无不具足一切诸地”[31],故圆教又统约、涵摄了前三教,然“四教四名虽复互通,而研其理实,当教立名,不可混滥”[32],故四教名仍需分立,既为权宜方便,亦各据其理实,但四教之中实际仍以圆教为核心;而圆教之中又以《法华》之“但圆”为纯一无杂。因此就《法华》之纯圆而论,它实际上是超出八教判释之外的,其法非顿非渐、非秘密非不定,其所说教非藏非通非别,也非如《华严》《般若》《涅槃》等之“偏圆”,皆非所摄,而独享有其杰出的崇高地位。

以上所略述的“五时八教”,历来皆以为是创自智的天台宗之教判学说,经过灌顶及湛然的进一步发展与阐述,它已成为天台教学体系之整体构成中不可分割的部分;而高丽僧人谛观撰《天台四教仪》,开卷即言“天台智者大师以五时八教判释东流一代圣教,罄无不尽”,对五时八教之说做了提纲挈领、脉络分明的诠释,历来被奉为天台宗入门之必读,更对其流布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