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从东巴经文看纳西人审美意识
“东巴经”是我国纳西族人的宗教——东巴教的经书,由东巴教的经师“东巴”念诵使用,并以象形表意的东巴文字写在一种特制的树皮纸上,世代传承,它主要分布于金沙江上游的纳西族西部方言区,包括丽江和中甸、维西等地。“东巴经”卷帙浩繁,现存约四万册,其中不雷同的也有一千多种。它们产生于公元11世纪以前,反映了古代纳西人的宗教民俗、社会历史、民族生活、文学艺术等方面的面貌,是纳西人古代社会的百科全书。这里仅就其中的审美意识內容简述如下。
一 纳西人的自然美观念
纳西人的“自然美”意识是清晰的。即使民间宗教的东巴“文本”中,也充满了对自然界事物的审美情调。像迸出红光的太阳,射出白辉的月亮,梅开二度的花树,还有“天空留上美丽的白云,大地留下碧茵的青色”,[20]无不在宗教幻想里渗透了纳西人对自然美的感受与赞叹。
纳西人认为,在自然界无生命的事物中,山是一个最值得注意的审美对象。山的美,美在自然天成,无须人们再付出任何多余的劳动。东巴经文《哈埃斯埃》,描写了一个哈族男子在和斯族男子商量分家时,他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能否分到大山。因为在他们的生活环境里,“最美的是山,最高也是山,山花黄灿灿,永远不须辛苦来修建”[21]。在自然界有生命的东西中,虎可以夺取美的桂冠。因为虎身上的斑纹特别绚烂,并且那漂亮的斑纹还来自“神”的赐予。东巴经《拉统贝》说,在很早很早以前,虎只是一种雄壮的动物,其外“貌(并)不美”,“阿布乌鸦”(神鸦)对虎说,今后你吃肉时若能请我,我就赏给你令世人惊叹的“美纹”。老虎动心了,它收敛着口腹之欲去满足神鸦。它请神鸦吃公鹿,神鸦赏给它“额前美旋纹”;请神鸦吃肥羊,神鸦赏给它“眼圈美旋纹”。老虎又连续不断地请神鸦吃红牛、吃白蛇、吃黄鼠、吃水獭、吃梅花鹿,虎的肩膀、尾巴、前腿、后臀,都得到了斑斓的花纹。老虎的模样焕然一新,成了动物中“身壮又美貌、纹丽又威严”的“美兽”。然而神鸦却在贪吃中变成了一个“丑物”,失去了“神的灵性”[22]。
当然,东巴“文本”中的纳西人的自然审美,不是纯然意义的自然审美。它在自然审美中夹带了一些民间的象征。这种象征本身也成为纳西人美学思维方式的一种体现。在经文《拉统贝》中,有一段祷词说:大地红虎哟,额生“宝珠纹”,“象征夫妻恩爱长寿”;头有“串枝纹”,“象征九代祭祀多福禄”;右脚杆的“犁头纹”,“象征庄稼丰收将会富起来”;长尾巴上的“鹰爪纹”,“象征举起战戟把敌人消灭光”;大腿上的“铜镜纹”,“象征媳妇灿烂美貌又佳颜”。[23]在这里,对自然现象的各种“虎纹”的审美观照就成了有着不同象征意义的审美符号,与社会生活中的审美追求联系在一起了。
二 对人的审美认识
在纳西人关于人的审美思索中,人的美丑是与“起源神话”中的“色彩转化”相关的。其中白色和碧色关联着美,黑色则关联着丑。东族《库苟汝冉》描述,东族的男始祖想找伴侣。他把口中的白沫、眼中的清泪和手脚上的白指甲,“放进碧海中”,三天以后,“茫茫的碧海中,走出一个漂亮的姑娘,她的身体呀,犹如宝石闪绿光”。这是“美”的人体范本。术族的男始祖也想找伴,他把口中的黑沫、眼中的黑泪、身上的黑肉,“放进黑海中”,三天以后,黑海中“走出一个丑恶的姑娘”。黑色所化生的只是“丑”的人种[24]。从东巴经《崇般飒》中还可以看出,在纳西人的审美观念中,男子之美在于身躯之高大,女子之美在于容貌之姣好。但这两种美都须通过神来求取。经文讲:“崇仁丽恩”和天女“衬红褒白命”结婚后,不懂得生育的奥妙。崇仁丽恩的岳母窃窃地唠叨说,“养儿只望身体高”,女儿女婿“却不会算(祈求)高处神”,“美女只盼人才好,(女儿女婿又)不会请低处神”。蝙蝠使者听到了这话,转告于人间的崇仁丽恩和衬红褒白命。他俩这才明白,高处神管男儿之壮美,低处神管女儿之姣美,开始了“养儿望身高,卜算高处神;养女盼美貌,迎请低处神”的生殖祭求。[25]
人之“美”(特别是女子之美)靠神的赐予,在纳西族民间传说中仍有遗存。据说四川木里县乌角区的乌角山上,有一座纳西族摩梭支系人崇拜的“巴丁喇木”女神(钟乳石)像,传闻她是“一位身材高大、容貌美丽、威武能干的女神”,“(由)她主宰妇女的生育、身材的美丑”[26]。在永宁坝,则由格姆女山神掌握人们的妍媸。据说“永宁坝的摩梭人身材窈窕修长,容貌美丽,这是格姆女山神显灵的结果”,而格姆女神的背朝着泸沽湖地区,那儿的纳西妇女便“腰粗臀肥”了[27]。在干木山南面有一个神龛,龛内供“一个骑鹿的女人形象”(女神),她视觉“望到哪里,哪里的姑娘(就)最漂亮”[28]。
图1-1 《人类迁徙记》书影[29]
人之美主要在面容,尤其是女性的面容。族与族的战争中,勇士的刃剑再锋利,也不应去碰男子的脸庞以及女人的红颜。《东埃术埃》中,术族人要杀东族的小伙子阿璐,他的情侣术女为他求情说:阿璐是个好男儿,“他的脸庞像日月明亮,别让污血沾染他的白光脸!”[30]《哈埃斯埃》经文写哈族攻杀斯族,摧垮斯族33个村寨,残杀斯族人千千万,但却不遗忘一个原则,“最美的是脸蛋,美脸不能伤”[31]。
东巴经典透示,在自然物种中,女人是美的。她们对男子来说有着特殊的美感吸引。《东埃术埃》中有一美妙少女麦达苟沐命,她就坚信“能干的汉子喜欢漂亮女人”的道理,去诱惑她的族系仇人东子阿璐。阿璐躲在海里不上岸,她就装作弯腰洗手,“故意袒胸露奶头”,阿璐还是不上岸。她又假装淌水洗脚,“卷裙露出大腿来”,阿璐经不住了,他到底上了岸,和麦达苟沐命喜成婚媾。殊不知这是一个“美”的圈套。阿璐从此被术族人扣住了。术族人的刀箭未能战胜他的勇力,但女子的美感诱引,却把他俘虏了[32]。
图1-2 丽江宝山乡窝母村乌孜嘎所写祭风除鬼经跋语[33]
女子虽然美,但许多审美价值较高的物质材料对她的“美化”也相当重要。《鲁般鲁饶》中有句经文:“妇女不挂珍珠串,恰似女奴要私奔”,意思是珍珠之美能够抬衬女性之美,显出她的审美格调及其身价。[34]《鲁般鲁饶》还描绘,牧奴们用刀去砍神树,砍下的白片化成白银,打成银耳环,挂上姑娘耳,“耳也显得美”;砍下的黄片化成黄金,打制黄金盘,“挂在姑娘胸前,胸也显得美”;砍下的绿片化成碧玉块,雕成玉手镯,戴上姑娘腕,“手也显得美”;砍下的黑片,变成墨玉,磨出珍珠琏,套上姑娘颈,“头也显得美”……神树转化出了审美属性极高的物质材料,对女性的美产生了渲染与提高。经文《猛厄绪》中也有表述:“姑娘的心,想在金衣银裙上,想在戒指手镯上,想在闪亮的铜镜上。”[35]女性对这些审美装饰性的东西,格外的“心想”,格外的有兴趣。
图1-3 丽江鸣音乡东华村驱鬼送鬼经文[36]
三 对形式美的感受
在纳西先民看来,美可能是一种形式的东西,形式上美的东西,未必内在中包含着“善”,也未必符合生活的功用。《崇邦统》经文描写,洪灾劫后只剩下崇仁丽恩一个,他向阳神公公请教如何寻娶伴侣。阳神说:“天高星岩下,岩脚绿树丛,有一对天女:美女生直眼,丑女生横眼。不要去请直眼的美女,要把横眼良女请回来。”崇仁丽恩没有听阳神公公的话,他的心被美色陶醉了,他“一心想……找美貌的配偶。他不理睬丑的横眼女,却把美貌的直眼女领了来”。直眼女虽然漂亮,但却不能生人。她第一胎生了蛇和蛙,第二胎生了松和栗,第三胎生下了猪和熊,第四胎生下了猴和鸡,都是与人不相干的怪胎。[37]后来崇仁丽恩又去娶回了丑的横眼女,才繁衍了人类。这表明人类最早就爱那形式美的东西,但形式之美和人类生存中的实际需要,往往不能相吻合。在《布杷过书》经文中,金子蝙蝠到十八层天上去求女神盘祖萨美。盘祖萨美没有出来会客,她让她粗俗的家奴“穿上一套金色银色的新衣”来见金子蝙蝠。蝙蝠说:“你呀,穿着新衣服很美,内心可不一定纯洁呀!我的三句要言不能对你说,我只希望盘祖萨美出来会见我。”女奴羞惭地退了进去。盘祖萨美在内闻知,“穿上一套破旧的衣裳”来见金子蝙蝠,蝙蝠说:“你的穿着虽然已破旧,你的良心可是高尚呀!我的三句要言就要对您说:天底下的白鹤独子生了病,大地上的开美闺女发了烧,生病不知该祭什么鬼,见客不懂待客的礼仪。世人推我来寻东巴的卜经,俗众选我来找巫者的卜书,世俗尊敬的盘祖萨美您呀!我从什么地方来进您们家呵?”盘祖萨美告诉金子蝙蝠说:“你从人类迁徙大门里头进来吧。”[38]这一则东巴经文故事也说明,美作为一种外在的因素,并不意味着它的内在也是美的。
图1-4 《崇搬图·创世纪》中的一段文字[39]
在东巴经典中,非但美的外在形式难与美善的内在结缘,相反,美的外形却成了丑恶妖邪之外壳。《母鲁金补若》描述,母鲁金补若在鬼国中开天,遇见一个美女,很快沉浸于与她的做爱。而这美女原是一个邪鬼,在她的诱惑下,母鲁金补若被鬼官将捉住了,关进了七层黑牢底。[40]《什罗飒》经文中的魔女“星命没登空思玛”美丽异常,但她一身妖气。天神丁巴什罗在尼窝国和她邂逅,不能不惊叹她的美:“我在天国十八层顶上,本有九十九个能干的伴侣,就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美貌,一百里头还缺一个美女呀!在尼窝国度里,早就听说有位举世无双的美人,我才特地来此找你结良缘。”[41]
然而她内在的魔性是根深蒂固的,她终究不能与丁巴什罗地久天长。丁巴什罗最后还是杀死了这个“美”与“魔”畸形结合的女性,以致星命没登空思玛死前咒他[42]。
四 东巴经文中的审美理想
同其他宗教文化形态一样,纳西人在东巴经文中极力地陈诉人世之劳苦、彼岸之美好。《鲁般鲁饶》中,爱神诱唤开美姑娘和情侣久命金双双上吊殉情时说:“在那人世间,苦死一辈子,不得吃个饱;挤奶一辈子,不得喝个足……”到殉情后的天国来吧。“来看好山景……来踩好茵草……来挤好鲜奶!住到白云缭绕的山国,来喝山间清泉水,来吃树尖甜松糖,来喝树叶美甘露!(这里的)红虎可以当乘骑,公鹿可以当耕牛,白云可以来织布”。一对情人听了爱神的话,殉情后步及天国:“好眼望上晶莹的银龙,快脚踏上软绵的碧毯,巧手采上艳丽的鲜花,步入白云缭绕的乐园。这里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这里有吃不完的鲜果珍品,这里有喝不完的美酒甜奶,这里有用不完的金沙银团。火红斑虎当乘骑,银角花鹿来耕耘,宽耳狐狸做猎犬,花尾锦鸡来报晓……自己放牧自己得温饱;织一件呀一代穿不烂,播一季呀一世吃不完。这里的冬天布谷声声叫,百鸟朝阳竞飞翔;这里的夏天鲜花朵朵开,百花争艳芳香传”,一切都是无比美好[43]。在《东埃术埃》经中,东子阿璐与术女相爱。术女说,我们“不要住在这个人世间,听说下面有一个地方,天是由玉石补的,地是由黄金砌成的……咱俩去到那里生活吧!”两人果然找到了这绝美的世界,“天是蓝湛湛,地是黄灿灿,树上开银花,石上开金花……”[44]这都是幻影中的美好想象,是纳西人现实中的审美愿望向宗教玄思的过渡。它在人间天地之外幻设出另一个自由、富足、美丽的空间境界,用美学对象化的方式,反映了纳西人关于生活、生存以及人生的审美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