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印度教及佛教文化中的性别喻码
黑格尔谈到印度吠陀及婆罗门文化时说,“洞穴和宝塔里面,总是用阳具来象征阳性生殖力,莲花象征阴性生殖力”,“所有的七级浮屠里面,没有不容留娼妓舞女的,她们奉了婆罗门的命令……务必要使姿态美丽,身段动人,而一切众生,凡是缴纳了一定的夜度资,都可以和她们真个销魂”。[51]这种宗教意味的性别容纳与放纵,反映到印度教文化的细部以及流播广远的佛教文化中,遂积淀产生出许多带有含意性的喻码。以下分类作以叙介。
(一)以自然现象为喻码
光。光在印度古老宗教及佛教文化中是生育力的喻码。婆罗门典籍《百道梵书》(ⅤⅢ.7.1.16)说,“光便是生殖的力”[52]。在西藏僧侣的俗信观念中,“创世之初,人的繁殖方式是……从男人体内发出的光射入子宫,照射而使之受孕”[53]。光作为生育力现象又分为两个类型。一个类型是光等于男子生育力的直接释放。《考史多启奥义书》(1.6)中说,“我之生出作为给妻子的……作为年岁的光,作为每一单个生物的自我(阿特曼)”。《梨俱吠陀》(Ⅹ.121.1)中,造物主(prajapati)被描绘为“金色的胎儿”(Hjranyagarbha),亦即“太阳的精子”。《阇弥尼奥义梵书》(Ⅲ.10.4-5)则说,“当人类之父将彼作为精子射入子宫时,以彼为精子射入子宫的即是太阳”。可见,在这个类型,光就等于生命本源,是物质化的东西。这与埃及民间把生命说成“从太阳泄出的光线”或“从创造了神的生殖器流出的精液”[54]——那种光线、生命水的神圣类比,十分相似。
在另一类型,光不是男子单方生育力的简单直接释放,而是男女结合之际双方共有的升华的精神状态。佛教密宗以为,与少女结合的宗教仪式中,“必不可以”流泻,身体中流动的无欲的“菩提心”(Bod-dhicitta),所谓“觉悟的心”,或称“露滴”,它以五色之光从头顶流注而下,“充满两种”身体。当此之时,“结合”者的脑海只应出现两个意象:金刚(vajar,男阳)与莲花(Pdma,胎宫),并想象五色光环“充溢其中”。这种五色的光就不再是物质(生命水)的喻象,而是“作为圣礼行动的两者结合(maihuna)”时产生的神秘心理体验,一种“生育力”[55]在思维中的闪光。[56]
水。在印度教经典《摩诃婆罗多》中,水似乎是一种孕育的传媒体。该书《初篇》57章描述婆薮王心里想着姿容妙相的山娘,他的生命水落入了阎牟拿河。受大梵天诅咒变成一条鱼的绝色天女“不姑”正在河水中游着,婆薮王的生育力由水的传递使她怀了孕,第十个月时,“肚子里剖出了一女一男”。印度教另一部史诗《罗摩衍那》中,水的固体形象——雪山代表了强大的生育力。黑格尔复述这一段情节说:湿婆和乌玛幽合,“一次就达一百年之久,中间从不间断,使得众神对湿婆的生殖力感到惊惧,替将来的婴儿担忧,就央求湿婆把他的”生命之水力倾泻到大地上去,于是这“就长成了白山,把印度和鞑靼隔开”[57]。白山即雪山,它以充沛无限的水源的形式象征了大神湿婆的生育力以及他创造天地人类的巨大本原力量。在印度教神话中,水液状的牛奶也用来象征育嗣的生命之水。《罗摩衍那·童年》15章、17章,十车王举行祭祀求子,神灵在祭火中出现,抱大宝瓶。他说,国王,接受这奶粥吧!它是天上神仙所造,能召来子嗣。国王把牛奶分给三个爱妻。她们喝了,就都生了儿子。这和希伯来人的民间观念相通。《圣经》中约伯受难时呼吁神说:“你的手创造我……你不是倒出我来好像奶,使我凝结如同奶饼吗?”(《圣经·旧约·约伯记》第10章)也以奶汁喻指男子的生育力。
(二)动植物与喻码
蛇。尤其是凶猛的眼镜蛇在佛教与印度教文化中是男性生育力的象征。反映在民间习俗中,印度男子的成丁礼,必佩挂由三股麻绳搓成的“圣线”。这种“圣线”原是蛇的变异物象。婆罗门教与印度教主神湿婆有一幅有名的三面像,左面是含笑低眉的女子娇容,她手拿一朵象征她生命形象的莲花;右面是凶恶的男性面孔,手拿具有男阳意义的猛蛇。
蚌蛤。在民间,蚌蛤为女子象征。[58]中国民间有广泛流传的蚌蛤化女的故事[59]。佛教流入中国后又融变出“蛤生佛像”的传说。据说隋炀帝爱吃蛤,遇一蛤击不破它的壳,放在几上,夜出光芒。次日,蛤壳自开,中间生出一尊佛和二尊菩萨像来(《酉阳杂俎》续集五)。这使人很容易想起隋代开皇年间盛行的铜佛造像,佛像不管大小,都有类似女器形状的所谓“光背”作背景衬托在佛身后。这个“衬托”即有一个潜意识,即蚌蛤类似女、蚌蛤生人、蚌蛤也生佛的文化想象。
与蚌蛤相联系的是“珠”。印度佛教六字真言说:“唵嘛呢叭咪吽”,意谓:“唵,红莲花上的宝珠,吽!”“神!红莲之珠,吉!”这六字真言的形象是,下面一朵灼灼怒放的红莲,上有一颗光焰闪烁的宝珠,宝珠内又有盛开的红莲,莲上又有熠熠生辉的宝珠,层叠向上生发。红莲、宝珠皆暗指女子,和中国典籍《杂事秘辛》《二刻拍案惊奇》《玄女经》以火齐珠、赤珠、明珠作喻,取意略同。
植物中,葫芦的女性意义最为人常道。季羡林先生考证,葫芦这个词在梵文中的意思就是“葫芦胎”或“胎葫芦”,“胎的样子同葫芦很相似,胎里面有胎儿,葫芦里面有子”。[60]所以《罗摩衍那》中,罗摩祖先萨谒罗国王的第二皇后顺摩底在她的葫芦胎中,一次就生出六万个儿子。她受到赞颂:“顺摩底呢,虎般的人!”(第一篇第37章)
在佛教文化及印度古老宗教中,莲花是最典型的女性形象。印度民间把宗教法器林迦(神祖神根)通常放在莲花瓣上,或用莲花叶饰花边,以显现男女婚爱结合的生育奥秘。印度荷花女神,站在浮出水面的莲花盘上,手中有朵象征玄牝的初放的荷,身边有男子意义的大象鼻子向她手中的荷蕾喷水。据芬克·瓦格尔《标准民俗神话和传说词典》[61]记载,莲花在整个东方佛文化圈都代表着“约尼”(女性生育力的总称)。印度教创生神话,大神毗湿奴的肚脐上长出一枝莲花,上有千万个花瓣,浮出海洋,上面山峦重叠,清水流淌。在这之上才产生了男男女女的创造神。所以我们看到一个异乎寻常的艺术形式,梵的神祇们都坐在一个莲花座上,唠叨的口头禅是:“就这样吧,莲花座,阿门。”莲花座是一切被生育的万物的母体。中国佛教观念中,西方净土有莲花圣湖。湖中每朵莲都吐释一个灵魂。灵魂经过一生磨难,死后又回到莲蕾中安息再生。所以中国佛寺多有象征性的莲池,池中的莲也都带有神性胎宫的孕育意义。莲的女性意味还深入明清市井细民的俗文学中。明话本之《月明和尚度柳翠》一篇,写至聪禅师遇美妇人红莲,两人合欢沐浴后一并坐化。偈语说:“有道山僧号至聪,十年不下祝融峰,腰间所积菩提水,泻向红莲一叶中。”偈语中的“红莲”,一语双关地喻指美妇人女身。
(三)人体及人的行为的喻指
手。佛教及佛教史前的印度宗教中,手有浓厚的生育意蕴。大拇指多喻男性。大神悉法有一法象,拿一根绳作一圆圈,套绕着大拇指。这是他的生育法象,含义不算婉约。[62]印度人把结婚称为Panigra hand,词的本义为握手。丈夫想要男孩,握住新娘的拇指;想要女孩,握住新娘四个指头(四指构成缝隙,象征女性)。中国民间有种手势语,左手组成圆圈,右手食指贯入,喻阴阳结合。这非常接近日本佛教的“智拳印”手势。“智拳印”手势也以手半握成圆筒状,另一手食指居中,它是“化生”的含义。可以这么理解,民间生育意味的手势语在佛家手势造型特别是千手观音造像中趋于升华高雅。不少学者也都意识到,千手观音由手指构成无数男阳女具的造型,除了渲染法力无边,主要还是生育精神,一种“强大的‘生’的力量”。[63]
脚。在佛教文献中,梵天的脚跟等于女子产门,生下首陀罗和吠舍。《百论疏》卷上之中:“梵天口生婆罗门,臂生刹利,胁生毘舍,脚生首陀。”《提婆菩萨释楞伽经·外道小乘涅槃论》:“彼梵天作一切命,无命物从梵天口中生,婆罗门两臂中生,刹利两髀中生,毘舍从两脚跟生。”就“生”这一点来说,梵天的脚无疑象征着女子生育形象。但在印度宗教中还同时可以发现,神佛们的腿脚一旦和女性神接触,它的男性意义就复原了。
印度民间的荷花女神为了帮助农业丰获,她常常“坐在男神之膝上,或抚摸男神之足”,[64]以此具有生育意义的抚摸接触来刺激庄稼的孕苞结实。印度及孟加拉国地区,每年举行太阳神和大地女神的婚仪,由祭司扮饰太阳神达姆,其妻饰大地女神。婚仪中,由一个强壮男人把太阳神从神林背回村里,女人们都在村口迎接,为他洗脚,然后像正常人结婚那样……[65]这个结合前的洗脚的细节值得注意,它是净化男体的一个喻象,也是“佛脚”(或神足)男子生命意义在民间的流变。
种田与耕作,在印度婆罗门观念中代表生育。《摩奴法论》说:“女子相传是田地(胎宫),男子相传为种子(男阳);一切有身体的生物皆因田地和种子的结合而出生。”“种子与胎宫相比较,据说种子更显要;因为一切生物的后代都以种子的特征为特征”。“然而种子在发育过程中并没有显露出母胎的任何属性”,“大地(才)被称为生物的原始母胎”。[66]男子的生育行为被喻为播种,种子落生的田地是孕育孩婴的女子腹宫。这与阿拉伯人把男子买得妻子说成是“买得其生殖之田”[67],和中国民间讲夫妻圆房是“晚间耕耨之期”与“播种常例”[68]如出一辙。古希腊哲人普鲁达克亦曾说过,如果一个男人爱上了别人贞淑美貌的妻子,不应该私通,而应向她的丈夫请求,“在他的富饶的土地上,种下良好的儿子”[69]。在《旧约·利未记》第十九章,耶和华通过摩西告诫世人,应该维护生育行为的“纯种”性(或纯血统性),“不可叫你的牲畜与异类配合;不可用两样掺杂的种种你的地……婢女许配了丈夫,还没有被赎得释放,人若与她”私合,那“二人要受刑罚”。联系上下文意可知,这里说的“种地”绝非农民意义的“种地”,而是在给下文人们的生育行为作借喻。
(四)器用与喻指
钵是僧人的食器,在印度教中代表育儿的胎宫。《摩诃婆罗多·初篇》121章,出浴的天女诃哩达吉,不留神被风掀去了衣裙。她的美妙诱惑使睿智仙人顷刻间流溢了“生命之水”。这“水”盛放在一个木钵里,诞生了睿智仙人的长子。由于他没在母体胎宫而是在木钵里长成的,故名德罗纳。德罗纳即梵语木钵。木钵代替母体胎宫即由是而来。在佛典《地藏菩萨本愿经·地神护法品》中,佛告诉大地女神比里底毗,你的神力诸神莫及,土地、草木、谷米以及人的繁生,皆靠“汝神力拥护”。佛给她的形象就是左手持钵,钵中盛着鲜花和谷穗,作为她生育力的象征。
中国民间用鼎喻女妾。六朝《读曲歌》:“暂出白门柳,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博山炉是一种中空的香炉,女子引以为自比,而把相约欲来柳丛幽会的情人喻为在鼎炉中燃烧的沉水香,这是一种情欲生活的想象。《金瓶梅》七十五回,吴月娘见西门庆心只在金莲身上,便劝说:“从东京来,通影边儿不进后边歇一夜儿,叫人怎么不恼你?冷灶着一把火,热灶着一把儿才好。”月娘讲的冷灶或热灶里烧火,即喻西门庆与其妻妾间的“同房”,“火”指西门庆,而炉灶则指妻妾们。
皮囊或盛物的囊袋在中国化的佛家俗语中是女身的隐喻。明代龙遵叙《食色绅言·男女绅言》记载一位高僧超脱世间七情六欲,一日有妙龄女子自称天女来僧殿借宿,并予调惹。高僧明白她的意思,说:“吾心若死灰,无以革囊见试。”宋书功先生于此下注说:“革囊:皮囊,此喻女。”[70]
臼杵。臼是舂稻谷用的凹形石器,杵则是向凹中下舂的木棒或石棒。臼杵一起代表男女夫妇的结合。佛教大神大自在天的偶像即是一个大杵,他的后妃毗摩罗天女偶像则是“臼”的形状,恰好吻合杵臼的生育繁衍意义。印度教中以一个座台象征婆罗门。座上摆着花瓶,花瓶形状象征玄牝,瓶上插的一根玉杵,代表灵根。《百道梵书》第四篇第四章又有如下一段:“天神用酥油金刚杵打击自己的妻子,使她们软弱下去。她们受了打击,弱了,就对遗产和自己的身体没有权利了。”[71]这段话的意蕴是,男性战胜了母系时代以女性为生育本源生育特权的观念,女性崇拜失落,女权遭受世界意义的失败,父系时代走上文明地平线。
碾磨与车轮。世界上不少民族宗教都以碾磨与车轮比喻生育活动。考古学发现,中国泉州东郊海乡下围村有一婆罗门教石龛。龛中竖立一个塔状的“林伽”(男阳)和一个磨盘状的“由龙”(女具),榫接在一体。由于辗磨盘与柱状“林伽”的组合是男女夫妇生育结合的渲染与强调,所以这一石龛长期吸引着方圆几十里地那些祈求生子的香客们来膜拜它。
在吠陀教典籍《梨俱吠陀》中,车与轮的组合代表着男女合婚。书中妹妹阎蜜对哥哥阎摩发生了爱的欲求,她期待地说:“阎摩的爱欲来向我阎蜜,在一处,在一床,同卧起;如妻子对丈夫献身体;结合不分如车轮在车里。”理智的阎摩知道这是见不得人的事,他奉劝妹妹,“快去找我以外的别人吧,去和他结合不分,如车轮在车里。”[72]印度传统中以车与轮象征夫妇的婚合,这和中国民间信仰中“轮轴为夫妇,梦得轮轴,夫妇之事”(《北堂书钞》卷141)完全一致。[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