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始
根据他们那极为丰富的神话和民间传说,埃及人相信,“天地之初”是完全黑暗的;这种暗昧由无限又无形的水构成,而世上的第一块陆地便是从这水中冒出。
不过,创世并非独有的单一事件,而是每一年都会重复发生:每年一度的尼罗河洪水期间,世界便得到一次再造和新生。按照古代一位目击者的说法,这时,“整个土地又变换成为海洋”。
洪水被认为是发源于埃及南方最远处的一个岩洞。洪水到来的预兆,是升起的晨星(天狼星);埃及人把此星认作是闪亮的女神索希斯(Sothis),“所有神祇中最美的存在,在幸福一年的开端出现”。
尼罗河的洪水受到欢迎。当水位上升,淹没河谷的土地时,实际上也带来了生命,“拥抱田地,于是每样东西都获得了重生”。“洪水浸润两岸,草地欢笑”,人们向水中扔下鲜花,祭祀物品,甚至自己也跳到水里;每当此际,“整个大地都因欢乐而雀跃”。
每年的水位有起有落,这河流的节奏便决定了两岸生活的节律;一年内的循环变化构成了三个季节固定更替的年历——先是漫灌季(akhet),然后是春种季(peret),再接着是夏收季(shemu)。每年,洪水退去后便留下一片重获活力的土地,充满着对新生命的期许。一层肥沃、湿润的黑色淤泥在阳光下闪烁,茂盛的农作物就在这土壤上生长。事实上,淤泥与周边环绕的、荒瘠的沙漠形成的反差是如此醒目,因此明显可知,埃及的土地由两部分构成,它是双重地貌的合体:一块是红地(deshret),一块是黑地(kemet)。
尼罗河从南向北流淌6600多千米,全程沿岸每年都会看到同样的自然现象。对一年一度的这些事件,埃及的每个地区都有各自不同的解释;这些解释自然是采用创世传说的形式,不过各地都有自己的神灵担当主角。
在孟斐斯,创世被认为是普塔(Ptah)的手工活儿。这位大神在原初之水中结合了雄性与雌性元素,而它自己出现的形式,则干脆就是水中冒出的陆地。然后,大神直接就那么想了想,世界便显形了。普塔不仅是“众神之父”,还是“生出众神的神之母”;它只是说出各类生灵的名字,活物就那么凭空而来——正如我们耳熟能详的《圣经》福音中的老腔调,“太初有言,言与神在”,而这里的创世说便是那老腔调已知的最早版本。
在赛伊斯附近,这个“言即是神”的戏剧场景有着更为热闹活泼的变体,牵扯到奈斯(Neith)那如雷轰鸣的笑声;奈斯是“骇人的至高神”,这位持有武器的创世女神单独生出了太阳。她同时是“能扮演雌性的雄性,也是能扮演雄性的雌性”,能随时随地让天空倾覆垮塌,把她所创造的万物都毁灭;生命与死亡这两个极端在她身上具体人格化,而生与死又是在洪水和太阳之中的固有内涵。
再向南,在赫莫波利斯(Hermopolis)这里,生命被声称由八位神灵联手创造;那是“先于原初之神的父神和母神”组成的联合体。最早的造物看来是从退潮的洪水中显形,成对呈现为雄性青蛙与雌性蛇;它们结合起来的能量,被认为是最初让生命出现的物质,也创造出原初的陆地土丘——“火焰之岛”,而太阳最早就是从这个“火岛”中暴涌而出。
但造物神话的关键部分仍是以赫莫波利斯为中心。那里被称为“太阳城”,至高神灵就是太阳,是“众神之母兼万物之父”,是“伟大的他她同体”。巨大的火球从洪荒陆地的土丘上升起,构成最初的绚烂日出。随后它横贯天空的每日行程,就是那持续不断的再生循环,一整个文明的节律也由此确定。正如白日之后是黑夜,黑夜之后是又一个白日,生命、死亡、新生的更替也是如此;两种存在状态被认作是一个永恒的连续统一体——生便是向死而生,但死也是为了新生而死。
既然是太阳的力量启动了宇宙间这种永续的更迭,这个过程便用太阳的女儿莫阿特(Maat)来人格化地具象呈现。她是天地之间的监管者,对她那雌雄同体的太阳父母所创造的万物都有责任,维护着新建立的宇宙体系,力保一切处于完美的平衡:每样东西都有其对应之物,有反复出现的二元统一体——日与夜,光明与黑暗,丰腴与贫瘠,秩序与混乱,生与死——每一样都是同一物的一半,是同一状态的侧面,彼此依存,缺一不可。这是所有的事物都必须遵循的本质平衡,所有的人从生到死,乃至诸神本身,都必是如此的对立统一体;所有的神灵必遵循“依莫阿特的法则来存活”。
不过,莫阿特可不是独生子女。根据数世纪繁育衍生出来的庞大神话体系,雌雄同体的太阳生出来的女儿多不胜数,既有司掌爱情生殖的牛头女神哈索尔(Hathor),也有司掌征战的狮头女神塞克美特(Sekhmet),还有雨露女神忒芙努特(Tefnut)。空气神舒(Shu)是忒芙努特的双胞胎哥哥,据信这对同胞神灵是因太阳神体液的突然挤出而产生的,“一个喷嚏打出了舒,一口唾液吐出了忒芙努特”。尽管,另外还有一个替代版本记录,两兄妹是经由“太阳神之手”如精液般射出成形的。
接下去,男神舒和女神忒芙努特生了他们自己的双胞胎孩子:闲散自在的绿色土地神戈布(Geb),通常被描绘成闲躺着的样子;还有亮闪闪的天空女神努特(Nut),拱伏在戈布上方,构成天穹——这个神界的角色,有无穷的精力,用身体支撑了宇宙,也保护着存活在她下方的万物。
据称,努特是“生了诸神的伟大母神”,在她那繁重的众多职责中也包括每天生孩子,比如每天黎明时分,她要生出太阳。从技术的角度来看,鉴于太阳本已是她的祖父母,这个生产任务显然非常吊诡。不过,在埃及包罗万象的神话信念体系中,这完全不是个问题——随着时间的推进,这些叙事会充分演化,而且,哪怕是最难说得通的神界宗族谱系,都能得到合理化的解释。
戈布和努特还是另外四位子女的父母:两对双胞胎,奥西里斯(Osiris)与伊希斯(Isis),塞斯(Seth)与纳芙希斯(Nephthys)。正是家族内部的争斗第一次给太阳世系带来了死亡。
按照传说,伊希斯和她的双生弟弟奥西里斯是埃及最早的统治者,这一对帝王联合执政期间迎来了一个黄金时代,直至嫉恨满怀的弟弟塞斯夺取了权力:他淹死了奥西里斯,肢解尸体,把尸块碎片散扔在整个尼罗河谷上下。
但塞斯的胜利没能持续多久。伊希斯先是为奥西里斯哀哭,为他哭出了一条河——泪水导致了尼罗河的第一次洪水。然后,她搜集那些身体碎片,拼接组装好,一起包扎起来,做出了世上最初的一具木乃伊。接下去,借助无限强大的法力,她唤醒了奥西里斯的灵魂连同生殖能力,让自己怀上了两人的儿子荷鲁斯(Horus)。
伊希斯确实“比百万个神灵更聪明”,“比百万个男人更有计谋”;她隐蔽地抚养儿子,为的就是让他去为父亲复仇。在一系列的暴烈激战中,终将叔叔塞斯消灭。伊希斯是儿子的保护人,“比百万个士兵更有效”;她既能抚育又能攻击的双重能力,是埃及人典型观念的表达:他们从不理所当然地简单认为,男和女应与主动积极和被动消极这两种状态分别对应等同起来。
奥西里斯,他的父神戈布,还有同类神灵,比如生育神旻(Min),通常被描绘成静态和停滞不动的存在,只有他们那显眼凸出的生殖器官才透露出一些生命活力的迹象,而与他们相对应的女神,却经常被看到会积极行动。从努特开始——这位“昂首阔步的大神,播撒珍奇宝石,化为星星”——再到她那精力充沛、富于变化的女儿伊希斯;伊希斯逐渐吸收其他同类女神的法力,最终脱颖而出,变成埃及力量最强大的神祇,其威力跨越地中海,千百年来在三块大陆上都受到敬拜。
被做成完美木乃伊的奥西里斯则赴任新职位,当了冥府之王。他被裹得严丝合缝,为的是能“在绝好状态下永存”,然后仿佛一个包裹那般,又被递交给“保护自己哥哥的、万能的伊希斯”,从而得到永久的照看。两人在夜空中会合:奥西里斯就是猎户星座,一旁守护的是伊希斯——伊希斯则体现了索希斯(也即天狼星)的星座特性,成为尼罗河洪水到来的预兆。
但伊希斯同时也存在于有生命的土地上,保护和引导她的儿子荷鲁斯。荷鲁斯接替他的父亲,坐上了埃及的王位。他象征着人间帝王们的神性本源,后继的历代君主都被称作“活着的荷鲁斯”。然后在死亡之际,“荷鲁斯们”化身为又“一个奥西里斯”;这些冥府的亡灵不断加入那个持续累积的地下势力集团;每天夜里,那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太阳神则会造访,让阴间世界重现生机。
奥西里斯与荷鲁斯之间的这种父子关系,尽管是埃及人用来阐释人间君主更替的示范模式,但它也是一种三方关系,因为王位在很大程度上是“男性与女性元素的一个复合体”:伊希斯,她的名字本义就是“王座、王权”,是至关重要的一个存在,是她把一代代君王关联在一起。她是女儿、姐妹、妻子和母亲,她的家庭角色关系是王室连续传承的基础。
这就切入到了一种古代文化的核心;在这种文化中,雄与雌,父与母,姐弟或兄妹,女儿与儿子,都是一个完整体不可或缺的两部分,各占一半。所以,现代研究中聚焦于阳刚雄性的那种倾向,只会令人看到埃及故事的一半。“人们”这个概念,埃及人使用象形文字表义符号中突出既有男性也有女性的元素,而用“男人和女人”这个词组时,相应地,与“父亲和母亲”的用法也几乎等同,男女都被包含在内。
这同样的理念也延伸到了神话中许多帝王的起源。伊希斯与奥西里斯就是同时出现在正式的帝王名单中,联手统治,然后由儿子荷鲁斯继位,之后是“荷鲁斯的后继者们”——那些半人半神的角色,而他们代表的正是那些已被长久遗忘的人类君主的魂灵。
神祇与王族支配着埃及人的世界观,而实际上埃及的历史——乃至人类自己,经常只是事后才被添加进历史的一个成分——相信也是以不同的、高度原创性的一系列方式创造出来的。
在埃及南部,女神萨蒂忒(Satet)与她那长着羊头的伴侣克奴姆(Khnum)被认为是在隐蔽的地下洞穴中操纵着尼罗河的水流,而克奴姆又被尊为人类的创造者——用他的陶轮造人。在赛伊斯,女神奈斯创造了生命,被说成是“用模子浇铸出万物”,而在赫里奥波利斯(Heliopolis),雌雄同体的太阳神“创造了万物并让它们存活”,是“众神和人类的仁慈的母亲”。凡人有时候被贴上如此的标签——“神的牧群”;不过,另有一个版本的创世大事记倒是玩了一点文字游戏,声称人类是这样来的:太阳神哀哭时,眼泪(remyt)落到地上,变成了人(remet)。
太阳神哀哭,当然还是有充足的理由的,因为人类几乎出现在世上起,就开始了惹麻烦。
太阳神决定惩罚这些惹麻烦之人,于是召集各路大神开会,询问道:去执行清理门户、整饬秩序这项任务,谁是最佳人选?大家做出了一致的选择,重任落到太阳神的又一个女儿肩上。这女神就是牛头模样的哈索尔,双角间顶着太阳作为王冠,她被誉为是“太阳的眼目”“金色之神”,是代表爱欲以及照顾所有生者与死者的神灵。但是,一旦被激怒,她立刻就会变身为司掌征战的狮头女神塞克美特——“威力无比的暴力之神”;任何存在物,只要是她雌雄一体的太阳父/母的敌人,她都会将死亡带给对方。
世界对上神的怒火可是毫无戒备;当这种势不可当、难以控制的力量被释放出来时,奸诈的恶人便四散逃命,企图躲进沙漠深处。但杀兴大起、乘胜追击的女神不愿放过他们——“神之眼目盯着你们,她吞噬你们,你们的血肉是她的盛宴”;她从恶人的血河之间跋涉前行,身上的袍服被鲜血浸透,看上去就变成了“穿鲜红衣装的女士”。
直到太阳神看到人们饱受了苦难的惩戒,变得恭顺谦卑了,塞克美特的屠戮狂欢才暂停下来。太阳神耍了个小花招,将麦芽(啤)酒与赭石粉混合起来,倾倒在沙地上。女神以为那是更多的人血,便一饮而尽,结果很快就醉意昏沉,无法再行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也忘了她本来要干什么,因为她已躺下酣睡入梦了。
醒来之后,她再次变身成了温和友善的哈索尔,但身上已然灌注了双重的新力量:雨露之神忒芙努特的原初伟力,还有至上星光女神索希斯的能量。动能威力超强的这位星光神灵,当她回到埃及的天空时,就预示着“洪水的到来,还有世界的回春新生”。
随着重获活力,女神恢复了她原先的角色地位,继续充当太阳的守护者。劫后幸存的人类,躲过了被扼杀的命运,也回到埃及的家乡。他们庆祝自己获得解救,所用的庆祝方式后来演变为一年一度的啤酒节——参与的人普遍都开怀畅饮、一醉方休,一边还伴随着音乐和舞蹈,以便抚慰情绪,让所有的愤怒和恐惧得到消解。
人类逃避女神的追杀,躲到沙漠的边缘或深处,然后才迁徙返回尼罗河谷。这样一个概念倒确实包含着一小块的历史真相,因为在关于埃及神秘起源的一片迷雾当中,这一点正变得越来越明确,那就是,埃及真实起源的有些关键方面或要素,显然远远超出了尼罗河谷这个我们所熟知的区域,延展到了更为辽阔的范围。
不过,并非是进入了神界传说的奇幻王国,而是延伸到了史前撒哈拉沙漠的中心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