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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是不是在你的心里,什么都能用钱衡量?

1

教学楼外的泡桐树像是感受气温日渐攀升,每天从树隙间坠落几片树叶,西垂的阳光为枝丫上为数不多的几簇镀上一层浅浅的霞色。

时杳杳伸出搭在栏杆上的手,接住从树隙间漏下来的那一束夕阳,想起那天下午禹教练所说的团队精神。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禹教练会选择她做啦啦队的队长,她认为,禹教练分明有更好的选择,比如陆晚嫦。

她还记得那天训练结束之后,陆晚嫦瞪着她的眼神,连着后来几天教大家空翻的时候陆晚嫦都是始终冷着一张脸,但好在自从蒋瑶的事情之后,陆晚嫦再没有动不动就出言讽刺大家。陆晚嫦和丁若莹两个人也暂时休战了。

想到丁若莹,时杳杳担忧地看向教师办公室——丁若莹还没有出来。

时杳杳所在的理二班,在丁若莹班级的楼下,往常都是她在走廊上等着丁若莹下楼,今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样等着,丁若莹却迟迟没有下楼。

等到时杳杳来到丁若莹的班上时,才知道丁若莹因为任课老师反映她上课的精神状态不佳被班主任叫去了办公室。

时杳杳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训练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她给丁若莹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先去训练了。

丁若莹来的时候,时杳杳正在软垫上帮助周娴练习空翻,她换完衣服出来,时杳杳就注意到她情绪有些低落。

“我在文二班的朋友告诉我,她今天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啦,好像是成绩下降得太厉害了。”周娴以为时杳杳不知内情,压低声音偷偷告诉她。

“练你的空翻吧!那么多话!”时杳杳还没有开口,一边的周蕙斜眼盯着丁若莹倔强的样子冲妹妹周娴喝道。

“本来就是嘛!你昨天不是也被你们班主任叫去了嘛!”周娴不服气道。

周蕙扶额,有个万事通但有点脱线的妹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下午训练的时候,训练室的门口出现了几个令她们意外的身影——那几个已经离队的高三女生。

“看来你们训练得还挺像模像样的嘛。”高杨眉毛挑起笑嘻嘻地说。

女孩们没有想到她们会来,心中不由得开始猜测她们的来意。

“你们怎么来了?”时杳杳没有因为她们的离开和突然出现而对她们的态度有所不同。

“我们前段时间不是落下不少的课程嘛,就在外面报了补习班,高考之前可能都不能来看你们,所以我们琢磨着啊,上补习班之前再来看看你们呗。”高杨极力忽略心里那点酸涩,笑着掩饰,“怎么,不欢迎啊?”

“没有的事。”时杳杳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的训练结束了吗?一起出去吃顿饭吧!”高杨看着这些曾是队友的女孩,说实话,她心中是有些不舍的。

“吃饭?”周娴是个典型的吃货,听到有饭吃立马奔过来,“火锅还是韩国烤肉?我听说学校外边那条大街新开了一家涮羊肉,那汤底简直是千里飘香啊,我们今天就去吧!去吧去吧!”

“你丢不丢人?”周蕙急忙将周娴拉回来。

“好,咱们就去吃涮羊肉。”

周娴这一闹,训练室中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在短暂的窘迫过去之后,就连一边的陆晚嫦都笑出声来。

时杳杳看着大家,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感动。

“别想太多,今天晚上就去放松一下。”结伴去换衣服的时候,时杳杳拍着丁若莹的肩膀轻声安慰。

丁若莹看着她脸上平静的笑容,心安定下来。

时杳杳的笑容给人一种安宁感,让她从心底里感到温暖、妥帖。

时杳杳看她点头,放心下来。

一进更衣室,两人就听见储物柜后传出陆晚嫦气急败坏的声音:“我说了我不回去!你赶紧带着那女人走,别打扰舅舅休息……”

时杳杳拉了拉丁若莹,示意一起出去,等陆晚嫦打完电话再进来。

“你还真是体谅我啊。我告诉你,那个女人一天不从家里滚出去,你就休想让我回去!”

两人想着悄悄离开,陆晚嫦却正好挂断电话从储物柜后走出来,脸上还有没来得及擦去的泪水。

陆晚嫦想起刚才自己对着电话吼的话,心底生出一阵难堪。

“晚上大家去吃饭,你也一起去吧。”时杳杳打破沉默,在丁若莹诧异的眼神中笑着对陆晚嫦道。

直到走出校门,丁若莹还在因为陆晚嫦会答应跟大家一起去吃饭而感到诧异。

“陆晚嫦居然会答应一起过来,这是真的吗?”

“你瞎说什么呢,怎么了,她脾气再怎么不好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啊。”时杳杳无奈地拍拍她,眼神就像是在说“乖,别闹了”。

“我还是觉得好惊悚啊。”

说话间,大家已经到了涮羊肉店门口。

“你盛情邀请我来,就吃这个?”陆晚嫦指着简陋的牌匾有些不可思议地问。

“是啊,就是这家。”时杳杳不明就里,“新开张的,吃过的都说不错。”

“店面这么小,这么挤,还人来人往的。”陆晚嫦看着里面不停走动的人,又眼尖地看见摆在门口的冰柜,“食材还是露天摆放的,这是人吃的吗?”

“怎么就不是人吃的了?你也说了这店里人来人往,轮不到你舍己为人来做小白鼠检查食材有毒没毒。”丁若莹不客气地堵住陆晚嫦的话。

“停停停!”眼看俩人又有掐起来的趋势,时杳杳连忙说道,“周蕙,你带若莹进去。”

周蕙比了个“OK”的手势,把还要说什么的丁若莹往里拖。

时杳杳走到陆晚嫦面前:“大小姐啊,我们都是普通人,吃不起鲍参翅肚,你就将就将就成吗?很好吃的,你别看店面没那些星级酒店高大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相信我。”

看着时杳杳信誓旦旦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陆晚嫦忽然有点想笑。

在啦啦队里,大家都是见了她就躲着走,像遇见刚才在换衣间的情况,但凡有点眼色的碰见了都会装作没有看见,但是时杳杳偏偏没有。时杳杳向她发出邀请的时候,她企图在时杳杳的眼睛里看到以往那些打着朋友的幌子靠近她的人的那些虚伪和谄媚。

偏偏都没有,就好像她面对的是丁若莹、高杨、周蕙和周娴,或者是啦啦队任何一个队员时那样平静还有友善……

这个女生真的很难让人讨厌起来。

两人就这样站在店门口对峙,篮球队众人远远走过来时就看到时杳杳伸手拉了拉陆晚嫦,后者不情愿地皱着一张脸跟着她进了店里。

“嗬,我是吃撑了眼花了吗?”江旭眼睁睁地看着陆晚嫦消失,拍了拍张衍,“刚刚那是小师妹吧?快,快告诉我刚才在她身边的那个是谁?”

“你没看错,就是陆晚嫦。”张衍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望着他。

“小师妹太牛了!”江旭觉得时杳杳的形象在他心里又高大了许多,“我记得陆晚嫦跟队长告白那会儿,咱们可没少受她的指使……啧啧啧,有时间真要去向小师妹取取经,也好和小师妹套套近乎。”江旭坏笑着本想逗逗张衍。

“这么闲?”萧林疏在他身后眯着眼冷声道,“日常训练加20组。”

江旭看着萧林疏的背影,反应不过来:“队长什么意思?”

“让你加紧训练,就没有时间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了。”张衍的话将众人逗笑了。

萧林疏在路过涮羊肉店的时候不经意地向内一瞥,却没在店里看到两人的身影。

“杳杳她们啦啦队还能出去玩,不像我们每天训练,累得像狗一样……”张衍眼巴巴地说。

“这么羡慕,你们可以加入啦啦队。”萧林疏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那还是算了,我还要为下个月的篮球赛肝脑涂地呢……”张衍立马摇着手断了这个念头,他一个大男人扎在女生堆那还不叫人笑话!

此时,萧林疏和张衍都只把这话当作玩笑,却没有想到日后真的有一天,一语成谶。

2

吃过饭后,啦啦队众人经过商量后决定去唱歌,一行人又转战去了秋澜的KTV一条街,跟着陆晚嫦来到了这家据说有钱还不一定排得上号的“金碧辉煌”。

此时的丁若莹站在包厢门口,感觉就像是进入了一个浮华虚妄的世界,那扇厚重的大门背后翻滚的巨大音浪就像是实质化的黑色海洋,夜色笼罩时分开始推搡着爬上干燥的海岸。

她透过门上的圆形玻璃窗,看着里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霓虹灯五彩的光斑摸上人们的脸庞,鲜艳得就像只在夜里绽开的花儿。

仅仅是一扇门的距离,她莫名觉得自己是那么格格不入。

这时候,陆晚嫦刚好推门而出,两人差点撞上对方,抬起头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你傻站在这儿做什么?进去啊!”

“我不进去了,你们玩吧,我……我要回家了。”

“怎么了?”陆晚嫦有些不懂为什么丁若莹突然要离开,破天荒地想要伸手去抓她的胳膊,“都来了就玩玩吧,难得出来一次。”

“不了,我得回家了。”丁若莹头埋得低低的,向后退了一步。

陆晚嫦看她这个样子,出乎意料地没有恶语相加,反而笑嘻嘻地说:“怎么的,你不用担心钱……”

她哪里知道,她随口说的这句话像是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插在了丁若莹的心上。

“你什么意思?”

陆晚嫦被丁若莹突如其来的高分贝吓了一跳。

丁若莹赤红眼眶看着她,嘴角不住地抽着,说:“是不是在你的心里,什么都能用钱衡量?”

“我不是……”

丁若莹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日积月累的情绪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是,你家世好成绩棒,你一伸手自然有人眼巴巴地把一切都给你奉上,你是大小姐我知道,我不如你我也知道,你所有的一切都凌驾在我们这些人之上,你看不起我处处为难我我都忍了,我惹不起我躲还不行吗?你有你的优越感你高高在上,是,我是什么都没有,但是至少还有点自尊心,你何必拐着弯地羞辱我?”

说完这些,她也没看陆晚嫦的反应,就冲出了KTV。

时杳杳给家里打完电话就撞见了这一幕,一边叫着丁若莹的名字,一边追了出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陆晚嫦站在原地喃喃着。

不知道哪个包厢的门突然打开,她的话瞬间被震耳欲聋的声浪掩盖下去。

谁也没有留意到,丁若莹从“金碧辉煌”冲出的那一幕也被一个在马路对面站着的浓妆艳抹的女人尽收眼底。

丁若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世界不公平,有的人生来就高人一等,而有的人,从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在泥泞中打滚。

而她,就是后者。

她不是特别乖巧讨喜的孩子,也不是天赋异禀十分聪明的孩子,她只能竭尽全力做到足够懂事,丝毫不敢懈怠。

她在这个世界,耗尽自己全身的精力,用力地活着,努力地活着,她现在获得的每一分成绩,都是从汗水中获得。足够她将自己的双腿从泥沼中拔出来,挺直脊背继续向前走。

她犹嫌不足,却也心安理得。

而陆晚嫦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感,她所有武装起来的骄傲顷刻间轰塌。

……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就像幽魂一样甚至不清楚自己出门之后是向左飘还是向右飘,等到她有力气抬起头时,就看到了被她视为港湾的家,只要打开眼前这扇门,就到了,就安全了,里面很温暖,可以毫无顾忌地哭,可以剥掉羞耻做回她自己。

她的心中有一种自己在痛哭流涕的错觉。

“你去哪里了?”

在她收拾好心情打开门后,黑暗之中传来一声冷硬的质问。

丁若莹开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咚咚咚”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每一下都拨动她的心弦,直到在她的面前停下。

灯“啪”地亮起,丁若莹不适应地向后一缩,眯了眯眼,就看到妈妈那张疲态尽显的脸,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钟——23点37分。

“你去哪儿了?”丁母继续质问。

丁若莹心里犯怵,望着妈妈眼下的乌青和通红的眼眶,心中有淡淡的懊恼,但仍不敢开口。

她不敢说自己参加了学校的啦啦队,因为她知道妈妈把她的学习成绩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妈妈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妈妈不求你做家务,也不要你来店里帮忙,你只要好好读书,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如果让妈妈知道她“不务正业”,妈妈一定会用那种“你怎么会趁我不备误入歧途”的失望眼神望着她。

“我……我和杳杳……”以往都是用这一招,她和时杳杳认识彼此的父母,每当捅了娄子就拿彼此当借口。但是今天,妈妈冷冰冰的神情让她有些慌张。

“你到现在还想骗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问你,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说你觉得我的钱来得特别容易?你是不是学坏了?你是不是像隔壁家的小谢一样一整天正事不干就知道去外面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厮混?你知不知道我含辛茹苦地养大你有多不容易?你现在翅膀硬了想飞上天了,是不是?”

一连串的质问就像连珠炮弹一样向丁若莹砸来,她有些不知所措。

隔壁家的小谢,在妈妈口中,是那种不学无术、成天无所事事、流连在各种风花雪月场所的女生,是绝对的反面教材。

每次妈妈教育她的时候,都会把小谢“劣迹斑斑”的经历拿出来细数一遍,再郑重其事地叮嘱她——千万不要像小谢那样。

现在,妈妈说她跟小谢一样,这恐怕是对她最严重的指控了。

她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我……”

“啪”的一声,她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一片灼烧。

她摸着自己发烫的左脸,不可思议,脑子里还有些嗡嗡声。

这时候她才清楚地意识到——她被打了,被妈妈甩了一耳光!

妈妈第一次打她……

3

“你还想骗我!”丁母痛心地看着女儿。

见女儿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丁母心里也深深刺痛着,从小到大,自己没舍得动过女儿一根手指头。她想摸摸女儿的左脸,问女儿痛不痛,但是,小谢那张涂脂抹粉妖娆的脸不断地在她的眼前闪过,小谢那刺耳的声音也在她耳边不停地回荡:

“阿姨,我刚才啊,在‘金碧辉煌’看见若莹啦……她是不是搭上什么有权有势的主啦?您要知道那‘金碧辉煌’啊,可不是谁都能去的……”

“哎哟,我就说啊,女孩啊,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整天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使……”

小谢的话,以及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在丁母的脑海中翻腾了整整一个晚上。时间越来越晚,还不见女儿回来,她的心越来越沉。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释,为什么女儿的班主任会打电话告诉她女儿成绩下降?为什么早晨在店里帮忙的时候女儿常常一脸倦色……

她的女儿学坏了,背着她偷偷学坏了。

她无比痛心。

“刚才小谢都告诉我了,你去哪儿了?!啊?”

母亲疾言厉色的样子,让丁若莹的脑子有些发蒙。

“金碧辉煌?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作妖的地方,那是好人家的女孩子会去的地方吗?啊?”

丁若莹还没有从那一巴掌中反应过来。那一巴掌,好像把她长久以来的骄傲还有倔强打散了,母亲的声音在耳畔嗡嗡作响,母亲从来没有打过她,这一次……

丁若莹眼中噙满了泪。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母亲,好像是第一次认识母亲——专制、武断、跋扈、霸道、固执。

“莹莹啊,你和那些富家小姐少爷不能比。你知不知道,你只有念书一条出路,你必须把命拼在读书上,如果你不读书不拼命你就只能像爸爸妈妈一样永远被别人踩在脚下仰人鼻息过日子,你知不知道?爸爸妈妈苦了一辈子就指望着你出人头地啊,莹莹,你到底明不明白?”丁母痛心疾首地说着。

丁若莹的眼泪慢慢滑落下来,像是终于撑不住,褪去了所有伪装的坚硬外壳。丁母爬满蚯蚓般虬结血管的手慢慢地抚上丁若莹满是泪痕的脸,即便泪水濡湿了沟壑纵横的手掌,丁若莹仍感觉到了那双手的粗糙。

她觉得自己的心因为妈妈的话撕开了一个窟窿,从那个窟窿上剥落下来的碎屑触地的时候碎成齑粉,冷风像刀子一样灌进来,一刀一刀割得她生疼。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清楚,如此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卑微,以及这惨痛的人生。

但是,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舍弃自己所爱的一切,全身心地扎进书堆里,去改变贫瘠的命运。

人生不只有这样一条路啊!她在心里呐喊。

良久,她才诺诺开口,语气饱含天长地久的忍耐与晦涩情感:“我知道,我们家里条件不好,从小我就什么都不要,不要公主裙、不要糖果、不要漂亮的画册,我告诉自己不能任性,因为你很辛苦。那时候我每天都盼着长大,我想啊,长大了我就可以帮你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那么累了。但是,每次我想帮你,你都把我推开了,你告诉我:‘莹莹啊,妈妈不指着你帮妈妈,妈妈只要你读书,努力读书就够了!’好,那我就努力读书……我从来就没有违背过你,你不喜欢我画画我就不画,你不喜欢我跳舞我就不跳,你不喜欢我出去玩我就不交朋友,你喜欢我读书我就读书。从小到大,你就只会告诉我读书读书读书!但是我真的很累啊!我累死了!我快死了,我觉得我喘不过气来,你知不知道啊?”

她一直不停地说着,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她觉得心中好像有一颗炸弹,自己长年累月地往里面填充一种名叫“委屈”的火药,直到今天晚上,好像已经超负荷了。

那颗炸弹无情地炸开,以往累积的委屈情绪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地砸在她的身上,但是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今天晚上是有同学去那里玩,我也去了,但是我不敢待在那里,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怪物,我觉得我待在那里很羞耻。她们家世好成绩好,我觉得在那里让我好丢脸,我更加害怕如果我习惯了那样放纵的日子,我就静不下心了,我就达不到你的要求,我就没有办法好好念书,所以我回来了。”

“我是很想很想很想做到让你满意的一切,不想让你失望,但是你有没有在乎过这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啊?”她声嘶力竭地吼出一直掩埋在心底的话,却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轻松,她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嘴里还有些发苦。

“那你,想要什么?”丁母望着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的女儿,强忍着心痛还有将要溢出来的泪水艰难地问。

瘫坐在地上的丁若莹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地哭着,看着眼泪砸在地上,她忽然发现,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在这一瞬间,她脑海里涌进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一部在她看来非常无聊的电影。

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坚持看完了,电影名字叫《楚门的世界》。

讲的是一个叫楚门的人,活在一个被人为构建的世界里,他从小到大的一切记忆都是一场人为操控的骗局。

周围的所有的人、事、物都让楚门感到,他三十年的假人生是那么自然而惬意,整个世界本就该如此。直到他决心去斐济,这时候他才知道,这一切的本应该、正常,其实都是假象。而这些虚假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像个“假的正常人”一样活着,做一个傀儡。

看到楚门慢慢爬上那段以天空为底板的阶梯迈出那扇门的时候,丁若莹感受到自己内心的雀跃和欢呼,那时候,她不明白。而现在,她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楚门。

但,悲哀的是,她没有一定要去到的斐济……

“你到底想要什么?”丁母又问了一遍。

“我想要自由,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要再被你的希望捆住,我想……我……”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出口,一个理由,丁若莹不管不顾地倾诉,声嘶力竭,泣不成声。

她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腐朽的木头,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干枯晦涩。

她隔着朦胧的水雾看到母亲已经爬满岁月沟壑的脸上露出痛苦失望的神色,她想,一定是从地底爬了些什么出来,代替她说了这些话。

4

啦啦队训练室里,一如既往地井然有序,而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好的,肩膀用力,膝盖弯曲,不用怕,好的,走……”

禹桦青行走在女孩们中间,锐利的目光像是一把经年累月切除病灶的解剖刀,不厌其烦地指出每个人动作上存在的问题。

时杳杳总是会把目光停驻在她身上很久很久。禹教练就像是空山里隐匿的一池水,不起波澜,她的心思埋在水流深处的淤泥里,是你的视线根本没有探知到的地方。

不显山不露水,很多时候她注视着你,会让你有一种她什么都已经明了的感觉,就像现在——

“时杳杳。”禹桦青面无表情,“下一周要学习抛接动作,你通知大家不要缺席。”

“好的。”看着禹桦青紧盯着自己的眼睛,时杳杳有些局促。

好在没过多久,禹桦青就移开了视线。

但是,时杳杳的心中有了另外一层担忧——丁若莹已经有三天没来训练了。

这三天里,她尝试着联系丁若莹,但是都被拒绝了。

“嗯哼——”陆晚嫦站在时杳杳身后清清嗓子。

时杳杳面无表情:“什么事?”

“丁若莹没来,教练让我和你一组。”陆晚嫦有些不自在,蹙着眉头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时杳杳挪开一点给她让出位置,她不客气地坐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冷,陆晚嫦像是在掩饰什么目光四处瞥,还趁着压腿的间隙不经意开口:“真是麻烦,她不来,还打乱我训练。她如果决定要放弃了,尽早说出来,可别影响别人。你说那天我也没说什么,她怎么就这么玻璃心呢!你是她朋友,到底怎么回事啊,现在她们都认为是我赶走她的,我冤不冤啊!”

“她白受了你这么久的闲气,她冤不冤啊?你那天晚上什么心态你心里没数?”时杳杳微笑着,可是眼里没有一丁点笑意。

那天晚上陆晚嫦与丁若莹的对话,时杳杳已经了解了个大概,她能猜到丁若莹的突然退出是出于什么心理。

此时,时杳杳的微笑中有一种距离感。陆晚嫦一直觉得时杳杳是好相处的人,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也第一次听到她说带刺的话。

陆晚嫦有些愣怔,也有些委屈:“怎么就怪我了?我说什么了,我一片好心倒是我的不是了?我对她凶你们觉得我仗势欺人,我关心她你们又觉得我虚情假意,你们怎么这么难伺候呢?不管你信不信,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想羞辱她,我犯不上那么做,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卑鄙。”

“你真的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你一点责任都没有吗?”时杳杳拉长了话音。

陆晚嫦斜着眼望她:“我有什么责任?普度众生是上帝干的活儿,我没那个义务也没那个责任。她自己训练稍微艰苦点撑不住还赖上我了是吧,自己没恒心没定力怨得了谁啊。”

她几乎是半吼着说出这一段话,吼完之后她像是一只脱力的兽一样喘着气。

“周末跟我走一趟吧,如果到时候你还觉得你一点问题都没有就当是我错了。”

时杳杳的声音很轻,话语的分量却重得出奇。重到陆晚嫦错觉有一双手在自己的身体里灌满了铅,让她没有办法拒绝,所以,她轻轻点了点头。

清晨,空气里飘着蒙蒙的雾,还透着些寒气。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你叫我出来到底什么事?”陆晚嫦看着手上Bvlgari石英腕表,惊叹号一般的指针指向五点的位置。

“到了。”时杳杳的双目璀璨得如同寒星,手指着不远处一家没有招牌的小店。

“这是哪儿?你带我来这就为了看这么家小破店?”她只是看了一眼那家简陋的小店。

“你不是说丁若莹没恒心没定力吗?你不是说她忍受不了训练吗?这是她家开的店。”时杳杳一边说一边朝着那家店走去,“你觉得这个点早吗?丁若莹怕她妈妈太劳累,每天都要这个点起来帮忙。也许在你眼里这是家小破店,但这家店却是她家的支柱。你从小就没有吃过生活的苦,活得肆无忌惮不把钱当回事,但是丁若莹不一样,她的生活是流着汗的,她是个骄傲的人,你可以无视她,但是你不能轻视她。”

陆晚嫦不由自主地跟上。

店门口。

“阿姨,忙着呢?”时杳杳靠近丁母,热情地打着招呼。

丁母抬头看了一眼,见是时杳杳,便热情地笑了起来:“哎,杳杳啊,你怎么来了?吃过早餐了吗?阿姨给你来一份米粥吧?”

“不用不用,我吃过啦,我来找若莹。”

“她在后面呢,你自己去吧。”丁母想起什么似的,有些窘迫,“杳杳啊,那个,阿姨上周误会莹莹去KTV的事,她一直闷闷不乐的,你帮阿姨开导开导她啊。”

“好嘞,放心吧阿姨,我一定好好安慰她。”时杳杳笑着应了一声,也不招呼陆晚嫦便往店里走去。

陆晚嫦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来的路上时杳杳已经将那天晚上丁若莹与丁母吵架的缘由告诉了她,她看着头发绾得一丝不苟正在忙碌的丁母,心中有个无比柔软的地方被撬动了。

“哎,你也是莹莹的同学吧?”丁母热络地拉住陆晚嫦。

“……”

“你怎么来了?”丁若莹正抓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收拾餐桌。

“我带……我过来看看你。”时杳杳一边说,一边熟稔地把桌面上的碗碟摞好搬去橱台。

丁若莹看着时杳杳,没有说话。这一个星期,她的心情就像是海面上的一叶扁舟。

那个胡说八道的夜晚过后的第二天,她束手束脚地站在店里,母亲一如既往地忙碌着,但还是精心地替她准备了早餐。她简直无法形容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她多么希望没有说过那些伤母亲心的话,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时光机、后悔药这一类的东西就好了。

两人融洽地分工合作着,时杳杳忽然开口:“队友们都很担心你。”

丁若莹呼了一口气,像是一直在等时杳杳提这个话茬。

“我从来不觉得我有那么重要,杳杳,你别劝我了。”她苦笑着像是在自我催眠,也不断地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她知道自己从来都无足轻重,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丁若莹”,她就像是一个最不起眼的零部件,少了她,可以在更广阔的领域海选出千万个更合适的备选。

而这个世界上,唯一还把她当回事的两个人——一个在不久之前被她伤透了心,而另一个,正在她的面前接受她无端的冷言冷语。

她在乎的两个人站在两个不同的彼岸,选择一方就注定与另一方背道而驰。

就像梦想与现实,从来就不在同一个次元,她没有办法。

“还好你没有把自己太当回事,我都说了是她自己没有毅力,你非要带我来这儿。”陆晚嫦一边说话,一边向两人走过来。

“是我求着你来的吗?门在后边你赶紧走吧,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丁若莹脸黑了下来,毫不客气地回嘴。

“我爱去哪儿去哪儿,不需要你教我。我想吃阿姨做的粥,你要赶我走你去跟你妈说啊!”

“你可是大小姐,粗茶淡饭你咽得下吗?”丁若莹还记得陆晚嫦在涮羊肉店外的样子。

这句话正好被端着粥过来的丁母听到,丁母不悦地看着她,训斥道:“莹莹,你说什么呢!怎么这么没礼貌!”

看着陆晚嫦得意扬扬的样子,时杳杳不禁怀疑自己今天带她过来是不是做错了。

“妈!你别帮着她,她就是来找碴儿的!”丁若莹气急败坏,什么也顾不上。

丁母打断她的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来找碴儿,只看到你对人家同学态度不好!人家特地来看你,来者是客,你这样就是不对!”

丁若莹翻了个白眼:“妈!”

这时候店里又有客人进来,丁母警告性地瞪了丁若莹一眼,就去招呼了。

“对我客气点。”丁母走后,陆晚嫦意有所指地对丁若莹说,看到她气得没话说的样子得意地笑了起来。

两人离开店里的时候,丁母一直笑眯眯地拉着陆晚嫦让她以后多过来找丁若莹玩。

陆晚嫦笑着答应了,不理会一边急得一直拉着丁母进店的丁若莹。

等到走出去好远,陆晚嫦才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好了,我也要回去继续睡美容觉了。你告诉她,如果周一我没看到她,那我就天天来这里喝粥!她最不想看到的应该就是我吧。”

“陆晚嫦,表达善意会让你死吗?”时杳杳好气又好笑地说。

“不会死……”陆晚嫦顿了顿,超时杳杳翻了个白眼,斩钉截铁继续道,“但是我会觉得很恶心。”

“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非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天怒人怨的样子。你明明想劝她回来,为什么非要表达得那么心不甘情不愿的?”时杳杳发现自己真的看不懂眼前这个女孩,明明内心柔软,却非要竖起全身的刺,拒绝所有人亲近。

“可别这么说,这个圣母我不当!”陆晚嫦嗤笑,“我没那个闲工夫去管别人怎么想我,喜不喜欢我那是你们的事,就像我看不看得惯你们也是我的事,你管我!”她的声音冷漠、冷静,带着些疏离。

看着陆晚嫦转身离开的背影,时杳杳的记忆一下子跳回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

那时候的她在楼梯下遥遥与她们对视,那么狼狈的场景下,却那么傲慢。

5

夜幕降临,丁母将晚餐端上餐桌,丁若莹在一边帮忙摆盘,这样的情景每天都发生,只是最近丁若莹总是会生出一种陌生的怪异感。

好像自上周的事情发生之后,就是这个样子了,她也很想回到以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是,不一样了……

在她口不择言深深地伤害母亲之后,她的心里有一种叫愧疚的情绪。

这种愧疚从争吵的第二天妈妈还是像往常一样为她准备早餐的时候就开始肆虐,她像是影子一样跟随着妈妈忙碌的身影,也像是影子一样寂静无声。

有一种力量禁锢着她的喉咙、声带,让道歉的话每每到了嘴边,却始终发不了声。

或者说,不论她的心中如何愧疚,究其根本,她仍然觉得委屈,这种委屈甚至盖过了那种愧疚感,让她选择忽视自己曾那么残忍伤害了眼前的人的行为。

好像这样能够让她自己好过一点。

“今天,你那个同学都告诉我了,你参加了学校的啦啦队。”

丁母十分突然地开口,平静霎时被打破。

丁若莹被她一惊,心中警惕起来。

“我想过了,如果你真的喜欢跳舞,”丁母扒了扒碗里的米饭,“那就跳吧,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以前妈妈让你放弃,并不知道你那么喜欢,是妈妈武断了。”

丁若莹没有说话,她觉得心中有个地方在被一把小铁锹一点一点地撬动,她小心翼翼地听着妈妈继续说。

“你爸走得早,妈妈盼着你出人头地,所以一直把你逼得紧,自己也绷得紧紧的,把很多想法强加在你身上,这一个星期,我也想过……也许这样对你的成长也并不好。”

妈妈的话像是一记闷棍敲在她的头上,她有些呆住了。

丁若莹心中明白,她的自尊和固执有多顽固,妈妈就比她更甚。一个早年丧夫的母亲独自一人拉扯女儿长大,只能让自己强硬起来……

她抬起头来,从来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看看妈妈的表情。但是丁母埋着头像是在碗里挑拣着什么,反反复复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让她有些哽咽。她看着这个记忆之中一向强势武断的母亲的发顶,有几根白发藏在其中。

她才恍然觉悟,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的妈妈已经老到有白发了……

“妈……”丁若莹低垂着头,嘴唇几度开合,终于发出声音,“对不起……”

丁母的手一抖,尴尬地笑了笑,声音里有些哽咽:“咱们娘俩之间,用不着说这个。以后啊,你有什么心里话不要憋在心里,可以对妈妈说,妈妈要是有什么错怪你了,你也不要怕,说出来,告诉妈妈……”

一滴晶莹的泪珠砸在了捧着的碗里,丁若莹连忙往嘴里扒了一口饭,入口都是苦涩,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哭了。

在这个陡然空旷的灰色空间,她的心跟着她的眼泪一起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