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明月寄春风:愿得柳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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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愧我燕来迟,谢他珠帘卷

踏莎行

二社良辰,千秋庭院。翩翩又见新来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暝来何晚。

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时拂歌尘散。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又一篇《踏莎行》,却是另一个作者,不像寇公一样声名远扬。在上篇《踏莎行》中我曾说过,词体的吸引力与诱惑力实在太强大了,连宰相也不能抗拒。细细数来,北宋宰相以词传世绝非偶然现象。王安石写词,晏殊写词,寇準写词。而陈尧佐,也有词为证。

“陈尧佐,他真的也是一个宰相啊?这个名字我怎么闻所未闻?”读者们也许会随之泛起疑问。

不必紧张,不知道他的名字并不意味着你孤陋寡闻。其实,笔者虽在多年前就曾读到过这首《踏莎行》,很喜欢这首词,却总是记不住作者的名字。因为在《全宋词》中,这位作者只为我们留下了唯一的一首词作,好比是汪洋中的一滴水。而在史书上,这位作者也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之处。人们不知其名或者对其名字过目即忘,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陈尧佐的身上并不缺乏传奇色彩。小时候,曾听家父说起,古城阆中有“状元洞”故址。状元洞又名读书岩,昔有兄弟三人在此读书,一人考中进士,两人考中状元,这就是状元洞的由来。

说来惭愧,从小到大,在各类有关个人资料的填报中,籍贯一栏,我总会写上“阆中”二字。但却从未回过老家,对于状元洞,自然也就止于听说,毫无印象了。

直到因为写作的关系,临时起意查阅《踏莎行》作者的资料,我才有了新发现。原来陈尧佐就是父亲口中的“状元洞三兄弟”之一。其父陈省华曾为后蜀县尉,后蜀为北宋所灭后,作为降员的陈省华可谓官运亨通,从县令一直做到光禄卿,死后追封秦国公。

但陈省华最大的成就并不在于仕途,而是在于他有三个特别成材的儿子。长子尧叟,次子尧佐,幼子尧咨。三个儿子中,分别出了两名状元、一名进士,而这名进士,就是《踏莎行》的作者陈尧佐。单从科考成绩看,尧佐似乎不及他的龙兄虎弟。可是别忘了,是他先声夺人,带了个好头。尧佐是在端拱元年(988)中的进士,尧叟与尧咨则分别于端拱二年(989)、咸平三年(1000)高中状元。两状元一进士,陈家简直神乎其神,创造了古代教育史上令人叹为观止、迄今仍难以超越的奇迹。

但更为神奇的,却是一则传说。相传三个儿子科场告捷后,陈省华曾经遇一道士,向其预言:“君三子皆当将相,唯中子贵且寿。”

“中子贵且寿?”陈省华未省其意,“尧佐中的只是进士。道长所谓三子皆当将相,尤以中子为贵。这中子之贵,莫非有逾于将相乎?”

道士本已远去,闻言却回首大笑:“陈公多虑矣!”

“敢问道长尊号,仙居何处?”陈省华急加追问。

“谁将倚天剑,削出倚天峰?众水背流急,他山相向重。”道士啸歌而去,不再作答。

很多年后,陈省华方才知道,这个预言其“三子皆当将相”的道士不是别人,正是“华山派”道尊陈抟老祖。长子尧叟官至枢密使加同平章事,这在宋朝位同宰相,亦称枢相。幼子尧咨曾任武信军节度使,这就应了为“将”之说。而最令人称奇的,还真是那个进士出身的中子尧佐。他在宋仁宗时跃居相位,不是位同宰相,而是实打实地占据了宰相之席。陈抟老祖堪称神机妙算,他不仅准确地道中了中子之贵,且还道中了中子之寿。陈尧佐终寿八十一岁,虽然不能与陈抟老祖等寿,但在古代,也算得上是稀见之龄了,较之其一兄一弟,更是遥遥领先(尧叟享年五十六岁,尧咨享年五十四岁)。

既贵且寿,古人之所求大概莫过于此吧。能在宋代成为进士固然已是不易,但由进士而为宰相则更是难乎其难了。别说进士,就连状元,又有几人能升任宰相呢?陈尧佐的那两位状元兄弟均未曾有此殊誉,而在起点上略输一筹的陈尧佐却后来居上,反败为胜。这仅仅是因为托了陈抟老祖那句“中子贵且寿”的口福呢,还是因为陈尧佐自身的能力?从进士到宰相的陈尧佐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据《宋史·陈尧佐传》记载,年轻的陈尧佐在仕途中也曾遭遇挫折,由于兄长尧叟得罪了宦官方保吉,尧佐被其迁怒而受到诬陷,贬至潮州做了通判。“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潮州,也就是韩愈在诗中所提及的岭南蛮荒之地。唐宪宗好佛,韩愈不但不肯附和,且极力反对。这犟劲儿一上来,直接呈上一篇《谏迎佛骨表》,惹得宪宗动了雷霆之怒,韩愈差点儿老命不保,万分沮丧地被撵往潮州做了刺史。潮州有河名为“恶溪”,河中常有鳄鱼为害。韩愈为此写了一篇《祭鳄鱼文》,以七日为期,勒令鳄鱼“率丑类南徙于海”,如敢违抗,则将组织吏民“操强弓毒矢”,“必尽杀乃止”。据说这篇祭文还真管用,鳄鱼从此消失,恶溪亦因之改名为“韩江”。

然而一百七十年后,当陈尧佐也被贬到潮州时,这位新任通判发现,鳄鱼之害其实远未结束。一件棘手的事故就摆在他的面前:有母子二人在韩江洗濯,儿子遭鳄鱼攻击,做母亲的惊呼哀号,却眼睁睁地目睹了儿子被“食之无余”这一惨绝人寰的悲剧。陈尧佐也与韩愈一样疾“鳄”如仇,但他却没有像韩愈那样先礼后兵,而是立即令人捕杀巨鳄,“既而鸣鼓召吏,告之以罪,诛其首而烹之”。比之韩愈,陈尧佐另有一种雷厉风行的铁腕。

“潮州诛鳄”展现了陈尧佐的果决与才干,而在别的一些任职之地,也留下了政声政绩。比如出任寿州(今安徽省六安市寿县)知州时,他带头捐俸买米,赈济灾民。在其感召下,当地官吏与富室亦争相献米,救活了城中数万人。又比如,出任滑州(今河南省滑州市)知州时,以泥土、树枝、石块填塞的“木笼”(时称“木龙”)迎堵黄河决口,修筑长堤,治水成效显著,人送雅名“陈公堤”。

就这样,陈尧佐由地方官员稳步上升,功到自然成,最终登上了人臣顶峰,就任宰相之职。可在就任宰相之职之前,还得经过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那就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谁愿担当、谁能担当“好风”一角呢?

在北宋僧人文莹所著《湘山野录》一书中,有“吕申公荐引陈尧佐”一节,讲述了此事的始末:

吕申公累乞致仕,仁宗眷倚之重,久之不允。他日,复叩于便坐。上度其志不可夺,因询之曰:“卿果退,当何人可代?”申公曰:“知臣莫若君,陛下当自择。”仁宗坚之,申公遂引陈文惠尧佐曰:“陛下欲用英俊经纶之材,则臣所不知。必欲图任老成,镇静百度,周知天下之良苦,无如陈某者。”仁宗深然之,遂大拜。后文惠公极怀荐引之德,无以形其德,因撰《燕词》一阕,携觞相馆,使人歌之曰:“二社良辰,千秋庭院。翩翩又见新来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暝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时拂歌尘散。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申公听歌,醉笑曰:“自恨卷帘人已老。”文惠应曰:“莫愁调鼎事无功。”

吕申公原名吕夷简,封申国公,一生中曾三度拜相,是宋仁宗时代的政坛“不倒翁”。但在景祐四年(1037),由于与副相关系不睦,加之朝中各类党争势力暗潮涌动,结果两败俱伤,副相被迫下课,吕夷简的相位也岌岌可危,只能采取以退为进的办法,荐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接替自己,这个人其实就是陈尧佐。但在《湘山野录》中,却成了吕夷简早有退休的打算,而仁宗则对他十分倚重、极为不舍,直至见他去意已定,便坚持要他推荐一个可堪大任的继任者。吕夷简举荐了陈尧佐为合适人选,理由是尧佐老成多谋,深知社稷民生。仁宗欣然采纳,而文惠公(陈尧佐谥号)就任相位后,对吕申公的荐引之德感佩不已,特地为他写下了一阕《燕词》。

彼所称《燕词》者,不正是本篇《踏莎行》吗?且让我们从头读起。“二社”,即春社与秋社,在古代,是人们祭祀土地神的节日,简称社日。唐玄宗时,将春、秋社日分别定于二月和八月的上戊日,有时还将秋社移至八月五日千秋节(唐玄宗的生日),足见皇帝本人对此节日的重视。而宋代则分别以立春、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为春社与秋社,与春分、秋分的时间极为接近。

虽在具体时日的确定上与唐人有异,但唐、宋的社日风俗却是一脉相承的。北宋梅尧臣《春社》诗云:

年年迎社雨,淡淡洗林花。

树下赛田鼓,坛边伺肉鸦。

春醪酒共饮,野老暮相哗。

燕子何时至,长皋点翅斜。

诗中描写了赛鼓、伺鸦、饮酒等娱乐项目以及由此引发的欢喧之情。除此之外,诗人还写到了社日的雨,应该是丝丝细雨吧,带着喜气,把一林春花梳洗得漂漂亮亮。万事俱备,却还少了点儿什么。这么重要的节日,怎么不见了那群每年必至的贵宾呢?难不成是因为雨天令他们突然改期了吗?然而,正当你翘首以盼、一心纳闷儿之际,那群从不失约的贵宾忽又莅临了。俏皮地在微风中扇动着翅羽,兴高采烈地与春社上的每个人打着招呼:“想我了吗,老伙计?”

“二社良辰,千秋庭院。”这是陈尧佐《踏莎行》中的首句。“二社”与“千秋”应和,在句法上,呈现出对仗之美。但这千秋并非千秋万世的千秋,而是“秋千”一词的倒装。而“千秋”也有版本录作“千家”,但品其语意,燕子戏于秋千似较燕子绕于千家更觉灵动可爱。

“翩翩又见新来燕。”社有春秋之分,燕也有春秋之分。春社燕来,秋社燕去,与秋来春去的鸿雁正好相反,因此燕子还有一个称呼——社燕。

虽然说的是二社良辰,但陈尧佐笔下所铺陈的风光却非春社莫属吧。千秋庭院,只有在明媚的春光中才能尽得其妙。有道是“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秋千不仅装点了春光,且已俨然成为春之符号。看那春来了,看那秋千架子搭起来了,看那庭院也焕然一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而此时,等待的对象终于露出了真容——燕子翩然而至,扑入眼帘。

新来的燕子急于安家筑巢。关于这一点,此地的主人——一位有如凤凰般德才兼备的人物,早已做好了安排。他让燕群与自己比邻而居,时相过从,宾主俱欢。相传“燕子自东海来,往复必经于湘中”。这群多少显得有些疲惫的燕子,它们果然是从遥远的潇湘而来,是从烟水茫茫的海上而来吗?在长途跋涉之后,不难理解它们对于栖息之地的渴求。可是,对于主人的好客盛情、施恩雅意,它们亦是喜出望外吧?燕子在外流浪得太久了,它们想把曾经遭遇的那些风风雨雨告诉主人,想对主人说:“隔山阻海,音信未通。虽常怀依慕之心,却又恐因交浅见拒。劳您悬望久等,愧悔不已。我们来迟了,您可会介意?”

“来了就好,并不为迟,何来介意之说?”主人笑指窗外,“公等既来,当为青春宋朝、盛世嘉景增辉添色。愿诸公尽展其才、尽酬其志,与春光两不相负、携手同行。”

感其良言,燕子立即行动起来。绮霞红楼、芳草绿岸,一只只忙碌活泼的小精灵随处可见。而画梁之上,更是时时都能听到燕歌婉转,惊落了岁月的积尘,光阴在清越的燕歌中似乎获得了新生。在这美好时光中,在燕群的努力下,使得青春宋朝、盛世嘉景终于再现。

燕群在欢鸣互告,而主人却在颔首微笑。一只只燕子从主人的窗前飞过,欢天喜地地向主人致意:

“我做得怎样,主人?”

“没有令您失望吧,主人?”

“您还满意吗,主人?”

主人连连赞叹:“太满意了,不能比这更为完美。谢谢你们,为我实现了平生之愿。”

春风吹面,珠帘高卷。群燕在春光中自在飞舞,它们既是美的缔造者,也是美的享有者。倘若有人问起:“你们这是为谁归去为谁来呢?”群燕回顾珠帘方向。知遇之恩,何以为报?在那卷帘之处,主人正等着与他们同赏好春,共醉太平。

毫无疑问,词中“翩翩又见新来燕”当为陈尧佐自拟,而那位“恩重卷珠帘”的主人则是吕夷简的化身。其实“翩翩又见新来燕”不仅是陈尧佐的个人自喻,也喻示着朝中的济济英才。这些英才都是前任宰相吕夷简所栽培提携的,全仗他知人善用,大宋朝廷才会呈现出“画梁时拂歌尘散”的清美祥和景象。

以这样一篇别开生面的小词来答谢自己的恩人,似这般高情雅意,大概只能在那些盖有“北宋风流”印章的花笺小草里寻得遗风遗墨吧。时至今日,文字之交已越来越少,人们表达谢意的方式早已不再是诗唱词和,而是变得物质化、具体化。无怪乎各类名目众多的答谢宴会应运而生,办得风生水起、如火如荼。

陈尧佐非但把一腔谢意写入了词中,且令人为吕夷简歌唱此曲。吕夷简和醉而听,不知是《燕词》令其沉醉,还是席上的美酒令其沉醉。看来陈尧佐还是设了个谢师宴啊,可是相信读者们都能得出结论,能令吕夷简身心俱醉者,与酒无关,却必定与《燕词》有关。吕夷简既感欣慰又不无惆怅,感叹说:“自恨卷帘人已老。”而陈尧佐则非常贴心地为他拂去了那一丝惆怅:“莫愁调鼎事无功。”宰相者,调鼎天下,功成千秋,何须如常人一样自嗟垂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