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钱王2:时局即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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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渡河两军对垒 犍为县妙收粮草

大渡河位于四川西北部,全长一千余公里,是岷江最大的一条支流。因四川多山,这条河流所经过的地方,大多是恶水险滩,有些河流段上下落差达五百多米,且河中巨石密布,水流湍急,于险恶处若非有当地村民带路,寻常人休想渡过河去。

随着河流一路向南,两岸尽是绝壁峻岭,气象万千,若是行舟其间,望着两岸万仞峭崖,便会油然生出一种森然之感。

经峨眉山到了乐山境内时,河道就显然宽阔了起来,在上流河水的冲击下,泥沙俱下,到了此处,河道陡然宽阔,便在两岸形成了冲积平原,且在河中不时能看到沙洲,视野相对开阔。

太平天国想夺取四川,攻入其核心城池,便是选择了在这里渡河。

是时太平军三路大军,号称十万雄师,集结在河岸边,并忙着于附近村庄征收竹筏、船只,准备过河。

事实上这时候太平天国的实力已经锐减,兵力远没有那么多,集结在大渡河的大军最多不过五万罢了,但那势头依然是十分可怕的,把附近乡县的百姓吓得不轻,逃的逃、躲的躲,实在走不了的也避到山里去了。

如此一来着实把那些乡县里当官的愁死了,你们都走了,徒留下当差的如何是好,这一个大大的烂摊子要怎生收拾?

王炽等人抵达这一带的时候,所途经的乡县均是异常的冷清,家家关门闭户,街上也没几人行走,且越是临近大渡河的地方,越是荒凉。

进入犍为县境后,由于此地濒临大渡河,已经是战争的前线了,而且又是山区,老百姓想要逃难的话,只能往重庆方向逃。可一来此地山路崎岖,不易行走,最为关键的是海拔高,整个县境都让群山围绕着,举家往外走的话,行动不便不说,还有可能遇上山匪;二来居住在此的大多是农民,以务农为生,家里也没多少积蓄,万一这战争旷日持久地打,逃出去的话能坚持多少时日?左右是个险,倒不如安稳地待在自家屋里,听天由命,因此这里的老百姓反倒维持着正常的生产和生活。

然而所谓的正常生活,也只是表面现象,战争来了,两军陈列在河两岸,物资运不出去,也购不进来,特别是秋收后的谷子,收上来后大量堆积着,山区多雨,如果在入冬前还不能销出去的话,那就要发霉发芽,全部报废了。

粮食是百姓的命,也是种粮户赖以生存的根本,秋天本是丰收的季节,更是农户喜悦的时节,然而现如今战争一来,喜悦变成了哀愁,眼看着一年辛苦种植上来的作物,慢慢霉变,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为此,犍为县从上到下都在发愁,而这也是王炽来这里的真正原因。

犍为县的安抚使名唤姚金,人长得又瘦又黑,且很是矮小,留着一嘴的胡须,跟他那消瘦的脸型极不相配,若是脱去他身上的官服,跟农户无异。但此人的样貌虽然丑陋,人却很是精明,听了王炽的来由后,便淡淡地说一句:“粮食本官不卖。”

席茂之一听这话,不由得暗自称奇,现在老百姓收上来的谷子都快发芽了,你却还不卖,莫非等着明年直接播种不成?

王炽瞟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一声,在姚金的对面坐下来,不说话,只盯着他看。

姚金被他看得心里发慌,脸皮一皱,问道:“本官说了,不卖粮食,你却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王炽依然没有说话,伸手入怀,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轻轻地放在了姚金的面前,这才慢条斯理地道:“大人,这是什么?”

姚金沉着脸道:“你当本官没见过银票吗?”

王炽摇摇头道:“这是老百姓的命,没有了它,老百姓如何过冬?”

席茂之见此情景,心头顿时就释然了,这姚金不是不想卖粮,而是在摆官架子。

任何一个级别的官员,无论官大官小,也不论其现状如何,态度总是要摆出来的,这种态度说形象一些,代表的便是身份,你一个平民百姓找上门来说事,我要是随随便便地答应了,身价就掉了。其次,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想抬一抬价,矜持一点儿,捂一捂,给对方造成一种我不缺买主的假象,一般情况下,价钱是可以抬上去的。

可惜的是姚金是官场上的人,跟王炽玩这一套,颇有些关公门前耍大刀的味道。王炽天生就是块做生意的料,你肚子里几斤几两,他焉能看不透?二话不说,先拿出一张大额的银票,说这不是银子,是老百姓的命。姚金一听这话,心里就虚了,他这段时日不就在担心这事吗?

人与人之间交往打交道气势很重要,王炽摆出这种姿态,姚金兜不住了,脸上有些阴晴不定,“不瞒你说,在你之前已有好几个商人找上门来了。”

“我也不瞒您说,我来此找您,一来是尊重,二来是公事。”王炽不疾不徐地道,“您不妨想一想,老百姓收割上来的谷子,眼看着就要发霉了,您说他们急是不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完全可以绕过您直接去收粮,到时候大不了向您交点课税不就得了吗?”

姚金一怔,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王炽,问道:“敢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有何公事?”

王炽伸手入怀,又拿出了张纸,不过这回不是银票,而是重庆知府王择誉的一道手谕,上面写了要求各县各乡配合王炽征收军粮,数量为十万石。

姚金拿过来一看,脸色顿时一变,火烧了屁股一般站了起来,冲着王炽抱拳道:“原来是知府大人派来征收军粮的,真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何不早说!”

孔孝纲笑道:“你在那里端着,这事得慢慢说清楚才行。”

姚金讪笑道:“敢问王兄弟,这批粮食你准备怎么收?”

王炽看了他一眼,会意地笑了一笑:“怎么收都不会少了大人的好处,关键是大人的胃口有多大了。”

姚金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军粮是要运到前线去的,莫非这里面的空间还能可大可小?”

王炽笑了一声,道:“军粮动不得,前方将士在战场浴血奋战,我们如何能干这种事?但是军粮可以缓上一缓,各府都需要运军粮过来,我们的这批迟上些日子,耽误不了战事。”

姚金虽不是生意人,但他的脑子转得快,从王炽的话里听出了些名堂来,笑道:“王兄弟的意思是先让钱生钱?”

王炽未作正面回答,问道:“县里那么多村庄寨子,又有那么多百姓堆积着谷子,如果处理不好,您也不好向上面交代吧?咱们这一来固然是为利,二来也是为了百姓。”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王炽简单两句话,便道出了钱生钱的门道,更解决了姚金日夜为之发愁的事情,这时候他已经把王炽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有连声应是的份儿,不敢有什么异议。

王炽见火候差不多了,道:“不过这几天需要辛苦下大人,把犍为县所辖村寨的粮食全部收购上来,到时我会负责一批批运出去,这笔生意的利润分你两成,如何?”

姚金是这里的安抚使,对犍为县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果把县辖区的粮食全部收购的话,少说也是几十万石的数目,在其中抽两成利润已经不算少了,听了此话,不由得暗自心喜,心想这次真是遇上大主顾了,便迭声道:“好好好!”

王炽略微沉吟了一下,又道:“但这中间还有三件事需要麻烦大人。”

姚金忙道:“请说。”

王炽道:“首先,按眼下这个局势,百姓堆积的那些粮食,无论谁来收购,都不可能卖出个好价钱,能卖出去已经算是万幸了。所以我们按每石二两的价来收购,到时候若有百姓发牢骚,需要你去安抚。”

收购价越低利润也就越大,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姚金反正是抽利润的,也乐得如此,道:“此乃分内之事,定当尽力。”

王炽道:“其次是眼下兵荒马乱,盗寇四起,十分不安全,粮食运出去的时候,希望大人能派兵护送。”

姚金想了一想,他身为安抚使,手底下两百多的乡勇,到时候尽数派出去也就是了,当即便也答应了下来。

“这第三件事嘛……”王炽的语气顿了一顿,“收购几十万石粮食,所需的银子不在少数,我也不可能带这么多银子在身边,所以在收购的时候,先预付一部分给百姓,余下的粮食运出去后,再与他们结算,这个工作也需要大人您去做。”

这才是王炽找上姚金的真正意图所在。重庆方面只需要负责十万石的军粮,山西会馆按照粮食收购均价,给开的是二十三万两的银票,现在要把犍为县辖区几十万石粮食全部收购进来,银子的缺口就非常大了,这完全是属于空手套白狼的事情。

这等事情一般人漫说是去做了,想都不敢想。但王炽不仅想了,而且还去实施了。在他看来,此事看起来难,实际上却是极其容易的,只要给姚金些甜头,由这个当地的父母官出面去做老百姓的工作,岂有不成之理?

可姚金也不是傻子,相反是极其精明的,他干瘦的脸变了一变,眼里精光一闪,似乎已然起了些许的疑心,只不过王炽是重庆知府派出来征收军粮的,且有王择誉的手谕,他不敢明说罢了,因此嘿嘿笑了一笑,道:“不是我信不过王兄弟,您也说了,如今兵荒马乱的,这么多粮食收上来以后,你打算销往何处啊?”

王炽冷冷一笑,猜到了他的心思,说道:“重庆前些日子出了点乱子,想必大人听说了吧?两大商号被查封,一度使城内的物资紧缺,引起骚乱。现如今虽已恢复了平静,可粮食的缺口依然是有的。况且马上就要进入冬季了,按照惯例,各粮行都需要囤些余粮,以便应付来年春季的货源。我在来之前,已与重庆祥和号接洽过了,我们收多少,他们就要多少,大人何须担心这些?”

“王兄弟莫多心,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姚金听了王炽的话后,暗暗地松了口气,笑道,“你交代的三件事我定会办到,只管安心便是了。”

王炽回头看了眼席茂之等三人,心头也是暗暗地松了口气,这一招空手套白狼的计策,到这里总算是成了!

马如龙、岑毓英率一万五千人马,从昆明一路浩浩荡荡而来,这一日已临近大渡河岸,虽说现在在他们所处的位置还望不到那奔腾的河水,但这一带的山顶却是云蒸雾绕,烟雾袅袅,山川的翠绿之色在白雾里若隐若现,宛如水墨画一般,别有一番飘逸灵动之美。

在山壁之间,时有瀑布倒挂于峭崖之上,与雾气融在一起,水流落地的声音,跟着山中的鸟鸣起伏吟唱,使得这山水竟是有了灵魂似的,令人神思怡然。

李晓茹也骑了一匹高头大马,跟着马如龙、岑毓英一道,并排走在最前头,一路上来餐风饮露,也没见她喊一声苦,与一群大男人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丝毫不见有忸怩之态,反倒是兴致勃勃,有时还跟将士们开几句玩笑话,仿如她就是这队伍里的一员,令马如龙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心想这小妮子平日里一副霸气凌人的大小姐模样,却原来还有这平易近人随和的一面!

到了四川境内后,李晓茹的兴致越发的高了,时不时地发出几声银铃般的笑声。及至将近大渡河时,李晓茹便急不可耐地道:“我们可否走得快些,去看看那河流?”

马如龙没好气地道:“你是没见过河吗?”

李晓茹白了他一眼,道:“河流自然是见过的,但四川的山水如何会与云南的相同?”

女孩子生来便比男人心细,事实上云南的地貌山川跟四川的差别是非常大的,云南的地形恰如一座山梯,从东南部到北部,渐次增高,上下落差数千米,因此它的自然景观和气候落差也较大,说形象一点儿云南一省的景观和气候变化,就像从广东到黑龙江的差别;而四川由东至西,则是高山峡谷、成都平原和川西平原构成,西高东低,丘陵纵横,高原起伏,地势的复杂,形成了这一带壮丽的山水。如果说云南的景色如同一位不沾烟火气的美女的话,那么四川便是一位高大威猛的英雄,天生就带有一种凛然的气势。

岑毓英见马如龙对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一时起了怜香惜玉之心,说道:“大小姐,倒不是马将军不让你去看大渡河,实在是这一带已近战场,太平军经常出没,我等需要小心一些,免得出了什么意外。”

李晓茹只看了马如龙一眼,没有说话,心里却在埋怨说,他就是个冤家,我上辈子欠了他的,要今世来还!可想到“冤家”一词,又觉得好笑,偷偷地瞄了眼马如龙,脸上露出股少女特有的娇羞的笑意。

说话间,走过一段山路,进入了一道峡谷。此地两侧山峰雄峙,路上山石纵横,崎岖不平,马如龙打眼望了下地形,回过头去朝杨振鹏道:“传令下去,让大家打起精神来,小心点!”

李晓茹娇躯微微一震:“这里有山匪吗?”

马如龙嘿嘿笑道:“不远处几十万大军对峙着,山匪焉敢来这里作乱?”

李晓茹冰雪聪明,听了出了马如龙的话外之音,脸色变了一变。岑毓英笑道:“大小姐莫惊慌,只是做一下防备,不一定有太平军在这里活动。”

岂知话音未了,从右侧的山上呼啦啦冒出百十人来,喝道:“底下是什么人?”听其声音,分明是一口的湖南湘音。

马如龙抬头望了那些人一眼,见穿的是官兵的衣服,便知是入川作战的湘军,当下抱拳道:“云南临元总兵马如龙,奉命前来支援!”

那些湘军闻言,神色间放松下来,道:“请出示令牌,以便带你去见骆总督。”

马如龙一听四川总督骆秉章在此,心头一喜,连忙取出令牌示之。其中一名湘军走将下来,拿过令牌仔细看了后,道:“请随我们来。”

部队随着那支湘军穿过一道山岭,进入一座山谷,是时从这里向下望去,众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山谷下面人马拥挤,遍地营房,岗哨井然,骆秉章所率的湘军居然驻扎在这群山环绕的山谷里面!

顺着这座山谷再往前面看,又是一道山岭,岭的那边水声哗哗,敢情大渡河便是从这山谷后面擦过去的。马如龙浓浓的眉毛扬了一扬,俊美的脸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心想太平军就在不远处准备渡河,却没想到危机近在眼前,但要他们动身过河,这里的湘军冲将出去,太平军便无还手之力了。

事实上马如龙虽看出了骆秉章的战略意图,却只是看到了冰山一角。骆秉章将兵马分作了三路,一路为暗,藏于这山谷里面,也是此番作战的主力;第二路为明,眼下正在大渡河岸边上,跟太平军对峙着,以迷惑对方;第三路则是在河对岸唐炯方面军,其任务是歼灭小金县的太平军后,再跟这边的人马遥相呼应,把太平军全数歼灭在河里。

这种排兵布局,相当于一张大网,一旦太平军跳入河里,绝无漏网之理。

马如龙、岑毓英被引入中军营帐后,只见里面坐了个老者,骨瘦如柴,边看着案头上的地图,边时不时揉一下眼睛,抬起头来时,眼珠略有些混浊,眼睑则是湿湿的,敢情是眼疾比较严重,看向马、岑两人时,眯了眯眼,定睛打量了下,似乎是想努力地看清眼前所站的人。

马如龙浑没想到赫赫有名的当朝重臣,竟是这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先是愣了愣神,而后想到他对大渡河沿岸兵力的布置,恍如一张大网,大有不战则已,一战必全歼敌军的气势,再看着他殚精竭虑在案前研究着战前形势,不由得肃然起敬,“扑通”跪在地上,大声道:“卑职马如龙,奉命前来支援战事,听候总督大人差遣!”

骆秉章只是唔的一声,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身。片晌后又问道:“是唐炯让你们来的吧?”

岑毓英道:“李将军另有要事,分身乏术,便由我俩领了绵州的人马来了。”

骆秉章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去。马、岑两人连忙凑上前去。骆秉章指着地图,给他们简略说了下对方的兵力分布,以及三路官兵所在的位置,说完之后,抬头道:“你们若有看法,只管说来。”

岑毓英道:“卑职听凭总督大人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马如龙低眉想了一想,却问道:“太平军准备了这么许久,船只该已筹备完毕,却迟迟不曾动手,他们在等什么?”

骆秉章看着马如龙,眼里闪过一抹异彩:“这也是我在思考的问题,你以为他们在等什么?”

马如龙蹙着眉想了会儿,抬头道:“依卑职看来,有两个原因,一是在等援军。但是这个可能性很小,一则我们的主力藏在此地,他们并不知道;二则天京[1]方面形势恶化,此番可以说是孤军奋战,并无援军。”

骆秉章认真地听着,没有发话,只等马如龙继续往下说。

马如龙道:“二是可能在等天气。”

“天气?”骆秉章白眉一沉,很快领会了马如龙的话,沉吟了会儿,道:“他们想等河水最浅的时候过河?”

“这个只是卑职的想法,是否正确,请总督大人裁决。”马如龙的话头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这一带的气候相信总督大人您最为清楚。”

骆秉章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案头,神情略显得有些激动,“大渡河的上游段和下游段情况迥然不同,上游段处于高原雪山地带,雨少雪多,水流量较少,下游段则经常发洪水,特别是在夏秋季,雨量大,洪流湍急。但是,眼下快进入冬季了,是雨量最少的时候,极易出现连续少雨的天气。”

岑毓英不由得插嘴道:“果然如此的话,如何是好,总不能按兵不动,给他们创造机会吧?”

“也好,就给他们一个机会。”骆秉章的目光从马、岑两人的身上扫过,沉声道:“我这张网固若金汤,只要他们渡河,必死无疑。”

马如龙眼里精光一闪,道:“卑职以为,不妨催他一催,好教他们早点上路。”

骆秉章听了这话,阴沉严肃的脸终于看到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你这年轻人不简单,这事你去办吧!”

马如龙没想到这么快就领了任务,英俊的脸跃上一抹喜色,抱拳领命,退了出来。

从中军大帐出来后,马如龙找到了杨振鹏,交代他带二十人,把李晓茹送去重庆。

李晓茹一听,蛾眉一竖,嗔道:“你又要赶我走吗?”

“大小姐,这里是打仗的地方,你留在这里做什么,添乱吗?”马如龙阴着脸沉声道,“临行时,你父亲再三交代,要把你安全护送到重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担待不起。”

李晓茹眼圈一红,一抹极大的委屈瞬间从心头蔓延开来,我不辞辛苦,离家别里,千里迢迢地随军跟来这里,为的是什么?是为了多与你相处,为了多看你几眼,却不想收到的竟是你的冷言冷语,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如此的铁石心肠,将我拒之于千里之外!

马如龙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心里一软,刚想要安抚她两句,却见李晓茹眉头一扬,道:“除非是你亲自送我去重庆,不然本大小姐就赖在这里不走了,活也罢死也好,与你无关!”

马如龙看着她霸道的样子,怒火顿起,对着杨振鹏喝道:“还愣着做什么,等饭吃吗?拉她走!”

杨振鹏无奈,只得叫了两个士卒来,拉了就走。李晓茹边被拉着走,边骂道:“姓马的,你是浑蛋,你是个不解风情的大浑蛋!”

看着李晓茹被强行带走,岑毓英摇摇头道:“马兄弟,你如此对待人家姑娘,未免粗鲁了些,这一趟出来,一路上她没少吃苦,不都是为了你吗?”

马如龙皱了皱眉,微微一叹,道:“岑兄,当断不断,其心更乱。”

岑毓英叹息一声,道:“既如此,那就不去想她了,走吧,我随你去催一催那些太平军!”

有句话叫作有钱能使鬼推磨,姚金在收购粮食这件事上,着实很卖力,不仅说服了百姓只支付一部分粮款,还动用自己的人手,出去帮忙收粮,可以说是尽心尽力。

王炽借鉴在广西州时的方法,就地征用工人,组织了一支一百余人的马帮,为了节约成本,也是考虑到此地以山路为主,又在当地租借了大批的驴子,用来驮运。打算运出山去后,从岷江走水路,运抵重庆。

一切准备就绪,第一批运往重庆的粮食,在犍为县乡勇的护送下出发了。两百多人,一百多头驴子,沿着山路,迤逦而行,蔚为壮观。

不消半日,已行至赵家山麓,走在前面的王炽交代大家小心,席茂之、俞献建、孔孝纲三人则各自率领乡勇,分作三股力量,分别护在马帮队伍各处,以防出现意外。

亏的是这一段山路并没遇上山匪,有惊无险地走了过去。下午时分,走出山区后,道路平坦了许多,王炽吩咐大家加把劲儿,在入暮之前赶到码头,把货装上船。

及至到了码头,夕阳已然西下,王炽说道:“兄弟们辛苦一下,我们把货装上船后,便去吃饭。”

然而在山区没发生意外,就在大家忙着装货的时候,出事了。

不知何时,码头上多了一批人,不由分说,上来就抢。孔孝纲见状,大喝一声,扬起刀奔了过去,“什么人,敢动大爷的货!”

“老子要动的就是你的货,别人的还不稀罕!”言落间,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大汉来,一脸的横肉,满嘴如戟般的胡子,长相很是凶悍。王炽望将过去,哈哈一笑,道:“原来是杨大哥,真是山不转水转,你我在这里又重逢了!”

那中年大汉正是与王炽在毛盖坝山相遇的捻军头目杨大嘴,他看着王炽,咧了咧嘴,嘿嘿狞笑道:“你说错了,老子在这里候你多时了!”

席茂之紫红色的脸一沉,阴恻恻地道:“看来你是来找碴儿的!”

“你又错了。”杨大嘴脸上凶光一现,道,“老子今天是来杀人的,为在毛坝盖山死去的三百五十位兄弟报仇!”

孔孝纲冷笑道:“看来当日没把你一起杀了,着实是个错误。”

杨大嘴怒笑一声,喊一声“杀”,那一批人便扑了过来。

王炽见此情景,大惊失色,他这边加上马帮兄弟,也就两百多号人,而杨大嘴却有五六百之多,若是硬拼起来,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急切间喊道:“杨大嘴,你且听好了,当日贵军的白旗旗主龚得树乃我所救,今日之事若是让他得知,必降你的罪!”

“罪你个先人板板!”杨大嘴把刀一扬,砍翻了眼前的几人,说道,“杀你们这帮忘恩负义的畜生,老子是替天行道!”

王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这个煞星,眼见得自己的人一个个被杀,况且这些马帮的人是由百姓组成的,若是均死于捻军之手,这罪孽可就大了,回去如何向他们的家人交代?

杨振鹏领了二十个士卒,护送李晓茹一路往东北方向而走,虽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任务,但杨振鹏依然丝毫不敢懈怠,生怕这位大小姐万一出了什么事,无法跟马如龙交代。

李晓茹起先还是极不情愿,一路上骂骂咧咧的,把马如龙的十八代祖宗都请了一遍,可走了半天的光景后,心情似乎平静了下来。

杨振鹏时时注意着她的神态变化,听着她一路骂将过来,把马如龙骂得十分不堪,作为他的生死兄弟,心里自然很是不舒服。可当她安静下来时,却不知为何,反而有些不习惯了。她的脸看上去很平静,然仔细去观察她就会发现,她平静得有些异常,一如死水一般,苍白的脸毫无表情,像是行尸走肉,没了灵魂。

看到她这个样子,杨振鹏剑眉不由得蹙紧了,何为心如死灰?眼前的这位姑娘便是。她与马如龙虽还谈不上是爱情,至多只能算是崇拜,少女对英雄的崇拜。可是当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迷恋她心中的英雄时,她的情感是炙热的,像烈火一般,纯真而热情。现如今,她心里的火生生让人扑灭了,她刚刚萌生的爱意生生让人折断了,那是残酷的,极其疼痛的。当这一股爱情之火熄灭的时候,她曾经对爱情所有的幻想也随之破灭,而与此同时,她的心亦死了,冷得像冰。

杨振鹏不知道她会不会做出极端的事来,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左右,时刻不敢离开一步。为了使她忘掉那些伤心事,他还叫来一个最能瞎掰的士兵,吩咐其给她讲笑话。

可李晓茹却如冰美人一般,任是那士兵如何卖力地说段子,都逗得其余人哈哈大笑了,她却连脸皮也没动上一动。

是日傍晚,到了一个码头,杨振鹏眺望了一番,见河里停有船只,便说道:“今晚我们就在这里找个地方落脚,明日走水路去重庆吧。”

众士卒应是,正打算转身去找客栈,突然一阵嘈杂之声传来,举目一看,有两帮人正在争执,手里个个都拿着兵器,瞧那阵势,似乎马上就要动刀子打架了。

这样的事情十分普遍,杨振鹏也没去在意,只看了几眼,便继要往前走。没想到这时候李茹晓突然开口了,“且慢!”

杨振鹏一愣,他浑没想到她会突然开口说话,忙拍马走到其旁边,问道:“大小姐有何吩咐?”

李晓茹抬起手,指着那两帮人争吵的方向,冷冷地道:“去把那小子抓过来,给本大小姐揍一顿出出气。”

杨振鹏再次往那边望去,不禁喜道:“是王四兄弟!”

李晓茹横了他一眼,道:“你要是不把王四那浑蛋抓过来,给本大小姐出气,本大小姐就趁你不备去跳河,看你怎么向姓马的浑蛋交代!”

杨振鹏一惊,心想这李大小姐现在心情不好,倘若真去跳了河,那就当真无法跟马如龙交代了,正自寻思着想办法,突地传来一阵兵器碰撞之声,抬头去看时,那边的两帮人已然打交上手了。

从双方的势力来看,王炽那边明显处于劣势,估计撑不了多久。倘若换在平时,杨振鹏会义不容辞地过去相救,可现在却不敢擅离半步。他怕了,不久之前,马如龙让他带着辛小妹杀出杜文秀的军队去,他却没能好好保护她,最终死在了杜文秀的军中。虽然说辛小妹的死责任不在他,可他却常常为此自责,如果能把小妹牢牢地带在身边,结果还会不会是那样的?

如今,马如龙让他保护李晓茹,如果把她也弄丢了,或出了什么意外,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马如龙?

杨振鹏望着王炽,年轻的脸上布满了内疚之色,但他的心里却已打定了主意,为免多生枝节,不去理会此事了,他只带了二十人出来,即便是加入进去,怕也不是那些人的敌手。主意打定,正要叫大家走的时候,李茹晓突然拍马跑了过去,嘴里喊道:“王四,看本大小姐如何收拾你!”

以李晓茹的性子,换在平时是绝对不会做出如此鲁莽之事的,此时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也不管前面危不危险,只想撒一撒心里的气,咬着牙就往前冲。杨振鹏见状,大吃一惊,急忙率众跟了上去。

杨大嘴见突然冲出一帮人来,因杨振鹏等人换了装束,穿的都是平民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来路,转头喊道:“来者何人?”

李晓茹也没去理会杨大嘴,纵马冲到王炽身边,扬起鞭子,便往他身上抽落。王炽不及防,被抽了个正着,肩头处随即现出一道血痕,禁不住痛呼出声。捻军见她上来就朝王炽抽打,料想不是敌人,都停了手观望。

李晓茹见他痛叫的样子,想起他在昆明城陷害济春堂,逼他父亲下跪的情景,只觉得分外痛快,贝齿一咬,又是一鞭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这一回王炽有了防备,一矮身躲过去,大怒道:“你这疯婆娘,想要做什么?”

杨大嘴瞄了眼李晓茹,问道:“这位姑娘,你是哪里来的,因何这般痛恨那厮?”

李晓茹虽说自暴自弃,但毕竟没有被冲昏了头脑,妙目流转,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她一直跟着李春来管理济春堂,天生便有股气势,是时坐在马上,倒竖着柳眉,无须刻意伪装,威严自生。

杨大嘴不过是捻军的小头目,一时被她的气势震慑了,不敢造次,道:“在下捻军白旗旗主帐下杨大嘴便是。”

“我是太平军翼王部下石英。”李晓茹知道太平军就在这一带,随便胡诌了个名字,以为能唬住李大嘴。谁知她虽然聪明,亦不乏气势,但缺少了江湖经验,要知道他身后的这些人,尽管穿的都是平民的衣服,可都结了发辫,而太平军要么是长头发,要么披头散发,在额头束一根布条,在发型上迥然不同。杨大嘴听了这话,以为她是故意来搅局救王炽的,嘿嘿一声冷笑,道:“原来你跟王炽是一伙的,抓起来!”

杨振鹏见势头不妙,便极力保护李晓茹周全。奈何杨大嘴人多势众,李晓茹虽说跟济春堂的护院师傅学了些拳脚,但跟捻军的这些人终归有不小的差距,没一会儿就让他们抓了起来。杨振鹏怕她有什么闪失,不敢再行反抗,索性束手就擒。王炽所带出来的这些人大多是平民百姓,无能善打斗之人,而所带的一百多乡勇,在人数上也不及捻军,不消多时,亦被制服。所幸的是杨大嘴不知道李晓茹究竟是什么来头,见她跟平民颇为不同,一时不敢拿她怎样,故也未开杀戒,一行人让捻军押着,也不知走了多久,被带到一座山头,关了起来,说是要听候龚得树来发落。

这是一座很大的山岼,在外围竖了许多栅栏和树桩,当作临时的关押所。王炽等人进去的时候,已有一批人被关在了里面,大多是些壮汉,一个个骂骂咧咧地在里面叫骂着。当中有一人十分的醒目,她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秀发在月光下兀自散发着迷人的光,肌肤赛雪,目光如水,微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浑然不受周围那些粗野汉子的吵骂之声影响,只静静地站着,恰如出水的芙蓉,虽长于凡尘,但那高雅的气质似乎在告诉世人,她本不属于凡间之物。

王炽见到那少女,着实吃惊不小,再转目一看,那曾幺巴果然也在,正跟着那些壮汉叫骂,看到王炽时,铜铃样大的眼珠似要掉了出来一般,瞪目道:“格老子的,总说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咱们在龟儿的牢里也能相逢,哈哈!”

王炽走将上去,看了曾小雪一眼,微微躬了躬身,便转首问曾幺巴道:“你们怎么也让捻军抓了来?”

“那晚我们合谋,把那些捻军杀了个干净,格老子的这些龟儿都记着仇呢,率大军剿了爷爷的山头。”曾幺巴气呼呼地道,“爷爷的兄弟们被杀的杀,逃的逃,现如今只剩下这几十号人了。”

席茂之闻言,感同身受,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情,说道:“莫怕,你在这一带影响颇大,兄弟们一时散了也无妨,只要你还在,到时他们还会回来的。”

“休要安慰爷爷,待爷爷出去后,一定报了此仇!”曾幺巴最是痛恨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岔开话题问王炽是怎么让人抓进来的。王炽苦笑道:“与你一样的原因。”

曾幺巴哈哈一笑:“这帮捻军行事倒是龟儿的公平!”

俞献建拉长着马脸,突然说道:“那批货怎么办?”

王炽闻言,脸色一沉,神色凝重了起来。那批货他是动用军饷购入的,要是弄不好就不是单纯的生意上的事了,那是要掉脑袋的。杨振鹏看他脸色不对,便问那批货是怎么回事,王炽便把筹备军饷这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杨振鹏闻罢,着实吃惊不小,变色道:“你这次的祸闯大了!”

李晓茹冷笑道:“这就是因果报应,好得紧哪!今晚要是捻军不杀你,官府也绝不会让你留在世间,去残害百姓了,痛快,痛快!”

王炽知道她记恨着自己,因此也没与她去计较。曾小雪美目一转,看了李晓茹一眼,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正说话间,突然有人一声喊:“龚旗主到!”

山上一阵哗然,捻军各就各位,迎接龚得树。脚步声中,只听有人道:“龚旗主,我们这次不仅抓了那王四和曾幺巴,还有两个雌儿,小样的倒是长得不错!”

话落时,便听得一堆人嘿嘿坏笑起来。不多时,只见龚得树走了过来,杨大嘴连忙凑上前去,在龚得树的耳根边说了两句话,那龚得树听完,目中精光一闪,往李晓茹身上望来。

李晓茹见精悍的龚得树那犀利的目光时,心头一慌,脚下忍不住往人群里挤了挤,脸上再无那霸蛮之气,倒是显露出了小女人的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你究竟是什么人?”龚得树看着李晓茹,沉声问道。

李晓茹强提了口气道:“我是什么人,关你何事?”

龚得树嘿嘿冷笑道:“捻军黑白两道通吃,你不说也罢,可别怪无理了!”

杨振鹏一听这话,顿时心头一慌。这情形跟杜文秀军中辛小妹被抓的情形,极为相似,剑眉一扬,走上了两步,护在李晓茹身前,厉声道:“你敢!”

龚得树能做到捻军白旗旗主的位置,自非什么良善之辈,看着杨振鹏,嘿嘿一阵阴笑,“阶下囚徒,也敢逞凶,你看我敢是不敢!”说话间就要带人往里面闯来。

王炽见他果然要动手,蓦地一声断喝:“且慢!”

龚得树看向王炽,道:“你曾救过本旗主一次,便还你一次情,放你下山。”

“龚旗主是讲义气之人,在下多谢了!”王炽道,“但我想与你做一次交易。”

龚得树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做交易?”

“就凭你欠我的情。”王炽浓浓的眉毛一扬,脸色在火光下如铁一般凝重,“咱们都是有血性的男人,男人之间的事自该用男人的方式来解决,干女人什么事?在下希望龚旗主将这两个女人放了,余下的事,悉听尊便。”

龚得树仰望首一声大笑:“你是要用你的命,换这两个女人的命,可是?”

“正是。”

李晓茹望向王炽,是时她虽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但那坚毅如刚铁般的神色依然可以一览无余,心头油然一动,心想这小子的行为方式往往总是出人意料,以前他为了对付我,不择手段,如今为了救我,却也是不计后果,他如此做法,究竟为何?然仔细一想,王炽以前所做之事,并非是专门为了针对她,如今以命相换,也不是单单为了她。寻思间朝那曾小雪望将过去,只见她依然是一副淡然若水的样子,似乎这里所发生的事,与她并无多少关系。可见这姑娘跟他并无深交,两个与他均无多少关系的女人,他却为何要舍命相救?

李晓茹转过头,再次看向王炽时,她觉得越来越看不清楚此人了。

“好!”龚得树道,“便依了你!”当下吩咐左右,将李晓茹、曾小雪放了。

杨振鹏微微俯首对李晓茹道:“你们下山后,就去找马将军。”

李晓茹被人拉着往外走,经过王炽身边,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王炽却是朝她笑了一笑,说道:“大小姐下山之后,可否帮我做一件事?”

李晓茹愣了一愣,她本来恨他,可在这种环境之下,却是怎么也恨不起来,脱口道:“什么事?”

王炽道:“我的那批货是挪用了军饷购入的,不把它销出去,不只会耽误战事,还会害了重庆的王择誉大人,望你能不计前嫌,帮我把犍为县的粮食运往重庆祥和号。”

李晓茹没有犹豫,点点头答应了。曾小雪则幽幽地看了眼曾幺巴,轻启朱唇道:“哥哥,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为你报仇。”然后又看了眼王炽,努努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转身下山去了。

及至到了山下,捻军就扔下她们不管了,好在捻军给了她们两匹马,当下就一人牵了匹马,沿着山路往下走。

是时,已过亥时,万籁俱寂,黑乎乎难辨前面的景物。李晓茹从小娇生惯养,莫看她平日里底气十足,盛气凌人,可毕竟未曾遭遇过这等事情,更不曾有过半夜三更在穷山恶水之中逗留的经历,看着周围一片黑漆漆的情景,心里便莫名的产生种恐怖,转首朝曾小雪道:“喂,你怕是不怕?”

曾小雪生性温顺柔和,连说话都是细声柔语,可别看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她打小在山里长大,后父母双亡,跟着哥哥啸聚山林,眼前的场景她却是见惯不惯了,轻轻地道:“恐惧来自人心,姑娘定下心来,便无可怕之处。”

李晓茹问道:“你一直跟着你哥哥住在山里吗?”

曾小雪点了点头,“嗯”的一声。李晓茹闻言,稍微放心了些,好歹身边有人可以壮壮胆。

到了山下,走上官道后,李晓茹松了口气,跟曾小雪道:“我们上马吧,去找那姓马的大浑蛋!”

曾小雪犹豫了一下,道:“我想去找哥哥的那些兄弟,好让他们去救哥哥。”

李晓茹道:“那些人要是能救得了你哥哥,你的山寨如何还会被人剿了?快些走吧,晚了他们就没得救了。”

曾小雪眨了眨眼睛,问道:“那马大浑蛋是何许人?”

李晓茹被她那单纯的样子逗得一笑,道:“他叫马如龙,是个将军,颇有些谋略,只要找到了他,你的哥哥便有救了。”

曾小雪知道山里人都有外号,心想许是将军也跟百姓一般,也是有外号的,当下便道:“既如此的话,那就快些去找马大浑蛋吧!”

两人轻斥一声,骏马展开四蹄向着夜色奔驰而出,两条娇小的人影,在月下划过两道美丽靓影,奔向了两军对峙的前线。

这个时候,马如龙、岑毓英两人正率着三百人,悄无声息地摸出山区,沿着大渡河朝太平军方向摸过去。

估摸着到了亥末时分,已可隐约看到太平军所在的大营了,马如龙把手一摇,示意大家蹲下来,隐在河岸的草丛之中。转过头朝岑毓英道:“前面就是太平军的先锋部队,粮仓应该在他们的后面,我们得从前面的部队插过去才行。”

岑毓英皱了皱眉头,道:“河岸就那么点宽,再过去就是山了,想插过去有点难。”

马如龙望了眼滚滚流淌的大渡河,钢牙一咬,道:“那就泅水过去。”

岑毓英把头转向大渡河,河水在夜色中低声咆哮着,银色的浪把月光搅成一片片零散的碎片,拍打着河岸,不停地溅起浪花,风吹来的时候能清楚地感觉到一股股水汽扑面而来。岑毓英咽了口唾沫,道:“河水太深,浪又急,恐怕……”

“岑将军,我们是在战场!”马如龙被岑毓英说得有些烦了,“战场上哪个举动没有危险?准备渡水!”

命令一下,马如龙也不去顾岑毓英的反应,低着腰到了水边,头一低,第一个扎入水里去了。其余人见主将都下去了,哪个还敢迟疑,纷纷跳下水去。

岑毓英无奈,只得把牙一咬,跳进河里。到了水里后,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胖乎乎的圆脸顿时就白了。眼下虽说还未入冬,可这河水的源头来自雪山之水,要比一般的河水冷得多了,全身上下刺骨的疼,当下不敢怠慢,使出浑身力气,奋力地往前游,以减少寒意。

约过了一刻辰光,已游过了太平军先锋部队所在的位置,前面的马如龙挥了挥手,示意大家上岸。到了岸上,点清人数无误后,马如龙命令大家跑起来。

穿过一块草地,前面有一道山坳,淡淡的火光从里面透将出来,马如龙眯着眼打量了会儿,叫了一个人前去打探。须臾,那人回来说,那里就是太平军的粮草所在处。马如龙浓眉一扬,眼里的精芒在黑暗中闪了一下,低声与大家交代作战计划,众人听罢,均点了点头,然后迅速地分散开去,找准各自的方位后,潜伏下来,由马如龙亲自带了十人,率先往前摸了过去。

将近山坳口时,蹲下身来,其中两名弓箭手摸出弓箭,瞄准了守在口子上的两人,“嗖嗖”两箭过去,只听得闷哼一声,那两人便倒在了地上。

这时候左右两侧的人已爬到了山坡上,分别向他们做了个手势,示意底下有守卫。马如龙见状,领着十人疾速地跑到山坳口,探头往里一望,只见有一支巡逻队正自慢悠悠地走过来,不远处有两个岗哨,每个哨所均有五人,在岗哨的中间,有一座塔楼,站了两个士卒。

马如龙分析了下形势,与旁边的一人交代了一番,那人领了命后,走到山坳外面,朝两边山坡上的人打手势,示意待巡逻队过去之后,由马如龙这边先放倒塔楼上的人后,叫他们迅速动手,解决两边岗哨的人。

吩咐完毕,两名弓箭手挽弓拉箭,又是“嗖嗖”两声,准确无误地射中了塔楼上的两名士卒,不巧的是,其中一人所站的位置较偏,中箭后身子便直坠而下,“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这一声响惊动了岗哨上的人,有三个人回身就去察看。如果让他们看到了尸体,惊动里面的士兵,这一次的行动就会失败,亏的是山坡上的两队人眼疾手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若幽灵似的冲了下去,及至岗哨的人发觉时,他们已冲到了近前,不由分说,抡刀便砍,手段干净利落,虽发出了些声响,好在巡逻队已然过去,并未惊动其他人。

马如龙舒了口气,将队伍分作两路,分别由自己和岑毓英率领,快速地找到粮草所在,不管是哪一队找到了粮草,看到火光,迅速撤离。

众人领命,分作两路,钻入浓浓的夜色之中。

且说岑毓英带了一百余人摸到后方,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躲开了好几拨巡逻队,这时突看到前面有座大营,其周围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守卫,足足有一两百人之多。岑毓英冷冷一笑,轻声道:“咱们找到了!”其余人也看出了这里就是太平军囤积粮草的所在,也是十分的兴奋,问岑毓英道:“怎么干?”

岑毓英往附近看了看,见附近有火盆,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撕成数条碎片,交给弓箭手,道:“绑在箭头上,点燃了后往那大营射。”

弓箭手领命,绑好后去引了火来,拉弓便射。由于那衣服是湿的,一时点燃了后,射将出去时,经风一吹,火便灭了,连续射了几次后,亏的是有两三支箭引燃了帐篷,经夜风一吹,那牛皮帐篷吱吱响着,迅速燃了起来,却也惊动了守卫,分作两拨人,一拨赶去救火,另一拨则呼啦啦往这边涌将过来。

岑毓英看那帐篷烧了大半,可火苗往下掉时,大多已经灭了,那些被火苗引燃了的地方,被赶到的守卫一扑,也尽数熄灭,只有几处黑烟在下面冒着。目光一转,再看另一拨守卫已经往这边赶了过来,岑毓英把牙一咬,低斥道:“杀进去,把粮草点了!”

众人看下面的粮草没有燃起来,也是十分的着急,听得岑毓英一声令下,便往里面杀了进去。那五十几个守卫没想到这些人反而往里冲,愣了下神,可也就在这一愣神之间,岑毓英已带人杀到,大家都知道在敌营里公然厮杀有多危险,于是个个都玩命似的往里冲。太平军那五十几个守卫哪里抵挡得住?没多久就被撕开缺口,冲入了大营。岑毓英带头入内,杀开几个在里面救火的人后,扯下几块正在燃烧的帐篷,往粮草处引火。

不消多时,大火已在粮草处烧了起来,火借风势,愈烧愈旺。可在这时,已经惊动了附近的太平军,叫喊着往这边增援。

岑毓英听得叫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情知不妙,大喊一声,率众往大渡河方向跑了过去。谁知道刚刚跑出粮草所在处,迎面冲过来一批人,将他们围了起来。

却说马如龙带着他的一百余人找了一圈后,没找到粮草囤积点,突见西南方向冒出火光,情知岑毓英已然得逞,心下大喜,正要下令撤出去,却听得风中传来厮杀之声,脸色不由得一变,惊道:“岑将军有麻烦了!”

大家闻言,都是吃惊不小,在敌营中暴露行藏,很容易被围困,且只有这么些人,突围的概率极微。寻思间,众人都将目光聚向马如龙。

此刻,马如龙的脸阴沉得像块铁,如果赶过去救,有可能大家都回不来,可如果不去救,眼睁睁地看着岑毓英及其一百多号弟兄死在那里,却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他抬起头,看向眼前的一百多人,年轻的脸因激动而显得有些苍白,“如果是我们陷在了里面,他们会不会弃我们于不顾?”

众人都沉着脸摇了摇头。马如龙钢牙一咬,道:“到了战场上,大家都是生死兄弟,生在一起,死在一起,走!”话落时,一百多人发足往火光处奔去。

山上的火把发着吱吱的声响,照在大家的脸上,每个人的脸都显得异常的凝重,特别是被关在栅栏里的人,他们都知道李晓茹和曾小雪被放下山,就意味着他们的大限将至。

龚得树黑乎乎的脸在火光下发着亮光,他看着栅栏里的人,一字一顿地道:“放了那两个娘儿们,老子已算是仁至义尽了,你们抢了老子的货,杀了老子的人,今晚老子就让你们血债血偿!”

曾幺巴把铜铃般的眼珠子一瞪,粗糙而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大喝道:“格老子的,要想杀爷爷可没这么容易,大伙儿跟他们龟儿的拼了!”

龚得树冷冷一笑:“想要快点死还不容易吗?”话落间,一支鸟枪队从他的背后现身出来,数十支黑乎乎的鸟枪,对准了栅栏里的人。

杨振鹏也知今日必死,他与马如龙一样,少年英雄,是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这等场面见也见得多了,面对鸟枪并不畏惧,心想横竖是一死,死也死得英雄一些,当下仰首哈哈一笑,道:“要想杀我们,你也必须付出代价!”

话落间,扬起刀就要往前冲。却在这时,王炽伸手把杨振鹏拦了下来,铁青着脸道:“等等!”

龚得树嘿嘿怪笑道:“莫非你又有话说?”

王炽道:“正是。”

“你的情老子已经还了,不再欠你什么。”龚得树道,“你也无须跟老子交代后事,老子没工夫替你办。”

看着龚得树那杀气盈然的脸,王炽的心亦紧张到了极点,他清楚龚得树今晚定然要大开杀戒,杀了这些人,以泄心中之怒气,以平其手底下那些兄弟的心。可他还是想试一试,拿命赌这最后一把。

王炽暗暗地吸了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淡淡地道:“我还想跟你做个交易。”

龚得树闻言,禁不住笑道:“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资格与我交易?”

“有!”王炽道,“不过在说这笔交易之前,我想先问龚旗主一个问题,可否?”

龚得树被他勾起了些兴趣,他想看看这小子究竟还有什么鬼主意,便道:“你倒是说说。”

王炽道:“你不顾家人安危,揭竿起义,加入捻军,出生入死为哪般?”

龚得树毫不讳言地道:“为了生存。”

王炽了解捻军与太平天国有根本的区别,他们聚众起义,反抗朝廷,并不是为了推翻什么,也不是为了建立什么,只是为了钱财,为了活下去,因此龚得树的回答,他并不意外,微微一哂,道:“多谢龚旗主的坦诚!现在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云南临元总兵马如龙帐下的杨振鹏将军,我与马将军曾在昆明一起出生入死,结下了过命的交情,今晚不管你杀了我们中间的哪一个,马将军都将发兵征讨,为了我等几个人的性命,为了泄一时的气愤,把你数万兄弟的命搭进去,你觉得值吗?”

龚得树脸色一沉,目中凶光一闪:“你是在威胁我?”

“我是在给龚旗主陈述利害。”

“捻军要打的便是官兵,这种利害不需要你来与我讲。”龚得树沉声道,“如果你想用这些来吓唬我,显然打错了算盘。”

“龚旗主莫急,且听我继续往下讲。”王炽道,“杀了我等,你日后必然不能安生,若你今晚能放了我等,我可以给你一条生财之道,不但可以保证你的生存问题,还能使你旗下的捻军壮大起来。”

龚得树在重庆的时候,已然见识过王炽的手段,因此他对此倒是毫不怀疑,说道:“你且说来听听,让我掂量掂量值不值得放了你。”

“这条生财之道不需要你费吹灰之力,只消走一趟重庆。”王炽眼里发着光,看着龚得树道,“你就能净赚五万两银子。”

龚得树一听,眼里便是一亮,不费吹灰之力,不需要下本金,就能净拿五万两银子,这样的好事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极具诱惑性的。听到这里,龚得树笑了,“听你的意思,莫非真有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儿?”

“差不多。”王炽也笑道,“成交吗?”

龚得树虽不怀疑王炽的本事,但这事毕竟有点悬,世上没有人能够平白无故发财的,一夜暴富更只是一种神话,而王炽对他说的恰恰便如神话一般,他自然不会尽信,说道:“谁知道你小子是不是诓我呢?”

“龚旗主要是不信,这事也好办。”王炽道,“你去重庆时带上我,到时拿到了银子,你便放了这里的所有人,要是拿不到,我们这些人还是在你手里,到时你再杀也不迟啊。”

龚得树眼珠子一转,似乎明白了王炽的话外之意,道:“你的意思是现在不宜透露玄机?”

王炽道:“我要是现在说了,难保龚旗主不会出尔反尔!”

席茂之听王炽两嘴一张就是五万两银子,心想五万两可不是小数目,你从哪里去弄这些银子?犍为一行,一招空手套白狼侥幸成功,莫非你还能故技重施,再耍一招空手套白狼?

“好!”龚得树道,“这交易我做了,天亮后就出发去重庆!”

见双方达成口头协议,席茂之急了,凑过头去道:“王兄弟,你……”

王炽知道他要说什么,道:“席大哥放心,我自有办法,你们只管在这里等我消息便是。”言语间,又转过身去跟杨振鹏道:“你可是让李晓茹去找马兄弟了?”

杨振鹏点了点头。王炽道:“如果在我未回之时,马兄弟先到了,想办法通知他,让他暂时不要动手,等我回来。”

杨振鹏道:“你当真有此把握?”王炽郑重地点了点头。

马如龙是被士兵抬着进军营的。

天色微亮的时候,大渡河岸边冲天的火光熄了,太平军的粮草被烧了个干净。

为了粮草,双方激战了一晚上,当马如龙杀过去营救岑毓英的时候,他自己也被卷入到了旋涡之中,太平军不断地围将上来,将马、岑两人围得铁桶似的,那情形便如掉在汪洋大海里,你根本看不到彼岸,当然,也看不到希望,除了死亡。

亏的是骆秉章早有准备,那边厮杀声一起,他便命令驻扎在大渡河边上的大军压过去,趁着敌军粮草被烧后引起的慌乱,杀入敌营,将马、岑两人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

马、岑两人被抬入军营的时候,已没了知觉,几乎跟死人无异。浑身上下都是血,连脸都让血溅满了,若非仔细辨认,根本无法认清他俩究竟谁是谁。

李晓茹和曾小雪也是在这个时候进入军营的。甫入里面,便闻到了一股异样的氛围,每个人都在忙碌着,他们步履匆匆、神色凝重,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曾小雪微微地皱了下眉头,转首朝李晓茹问道:“这里就是那马大浑蛋的地盘吗?”她心思单纯,以为军营跟山寨一样,是划分地盘的,而每个人都有外号,马大浑蛋在她的眼里,只是一个很平常的称呼。

李晓茹朝她笑了笑,道:“是的,马大浑蛋就住在这里。”

两位姑娘牵着马徐徐往里走,当中路过的湘军有见过李晓茹的,便与她说道:“妹子,马将军受了伤喽,你快去看看吧。”

李晓茹娇躯一震:“伤重吗?”

那湘军道:“重得紧呢,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李晓茹放下缰绳,疯了一样往前跑出去。她恨他,也怨他,可不管有多恨多怨,并不妨碍她喜欢他,更无法驱逐他在她心里的位置。

她使了劲地跑着,眼睛已不争气地流出泪来,什么叫受了重伤,还没有醒过来?马大浑蛋啊,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浑蛋,你把我赶走了,送我去重庆,你却挣扎在生死的边缘,如果说重庆在别人的眼里是天堂,可在我眼里,没有你的地方,便是地狱!

曾小雪不知道她跟那马大浑蛋是什么关系,也没心思去关心,她只想救她的哥哥,所以当李晓茹往前跑出去时,她也在后面跟着跑。

一座营房里,空气中到处都充斥着血腥味,地上躺满了受伤的士兵,李晓茹虽是做药材生意的,见过各种各样伤残的人,可见到满屋子的伤员时,依然不免触目惊心,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她往地上躺着的人一个一个看将过去,直到看见马如龙时,她停下了脚步,亦停止了呼吸,半晌没有任何动作,直如魂魄出了窍。

曾小雪在李晓茹的身后停下,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便看到了一副高大魁梧的身躯,如今这副高大的躯体像是被血浆浸泡过,连肌肤都是红色的。身上的伤口处,皮肉翻卷着,大夫正忙着给他处理这些伤口。

曾小雪的清秀的蛾眉动了一动,这是一张年轻的脸,他虽闭着眼,脸上也无表情,与死了无异,可依然是那样的英气逼人,身上的那些伤口仿佛像是他的装饰物,使他变得越发的高大、越发的伟岸。

原来这就是马大浑蛋!曾小雪禁不住想,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忘乎所以,受了如此重的伤,兀自还在战斗?

李晓茹突然蹲下身去,手捂着脸呜呜地哭将起来,曾小雪正要去劝,那正在替马如龙料理伤口的大夫开口了:“这位姑娘,你在我身后哭着,叫我如何安心医治?”

李晓茹突地仰起头:“我哭我的,干你什么事?本大小姐告诉你,今日要是不能让他醒过来,本大小姐保证也有人跪在你面前哭!”

那大夫不知道这霸蛮的大小姐是什么来头,见她这般说话,也不敢再去顶嘴,沉着眉继续给马如龙医治。

注释

[1]天京:今天的南京,太平天国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