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娆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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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洛朗森和她那些决定性的相遇

她是为数不多几个能被毕加索们平视的蒙马特时期的女性,她的作品也成为女性主义研究的主题。


2008年是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去世90周年纪念。向他致敬的各种文章,多半是在谈论20世纪初期他对马蒂斯和毕加索们的艺术评论如何将现代绘画引向新的美学境界。在这些文字里面,时常也会出现一个女人的名字——玛丽·洛朗森(Marie Laurencin)。她曾经是阿波利奈尔的恋人,名诗《米拉波桥》为她而写。不过她和蒙马特时期那些游荡在艺术家之间的“缪斯”并不一样,就像稍后成名的美国超现实主义女摄影家李·米勒,这个女人让她身边的画家诗人们有一份尊敬。

玛丽·洛朗森生在巴黎,是个私生女,母亲是餐馆女招待,父亲是上流社会有身份的官员,和她从未相认,但这并不妨碍要强的母亲努力将她培养成一名淑女。20岁那年,洛朗森丢开了画瓷器的工作,到学院派肖像画家亨伯特开办的艺术学院习画,在那里和画家布拉克认识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决定性的相遇。不只是绘画上受影响,重要的是洛朗森通过他认识了毕加索和阿波利奈尔,从此进入蒙马特“洗衣船”前卫艺术家的小集团。第二个决定性的相遇很快到来:阿波利奈尔爱上了这个学画的小女孩,把她带进“洗衣船”的每一次重要聚会。在关于毕加索的传记中,如果写到1907到1912年间这个艺术小集团发生的事情,都会出现玛丽·洛朗森的名字,这是她和阿波利奈尔在一起的“洗衣船时期”。1908年,“洗衣船”有一个历史性的聚会被西方艺术史反复提及:毕加索买下关税员卢梭的巨幅《女人画像》,然后在自己的画室里举行了一个小型庆祝会,斯坦因·格特鲁德、阿波利奈尔、萨尔蒙这些影响现代绘画史的人物都在聚会上出现,这也是毕加索立体主义的开始。那天晚上“玛丽·洛朗森喝醉了”,毕加索传记中这句历史性的在场记录,保证她即便日后不因绘画成名,这个名字也不会轻易被艺术史湮没。

“洗衣船”时期,洛朗森和毕加索的情人费尔南多总是一起出现,但她们的境况很不相同。费尔南多在精神上把自己囚禁于毕加索的私人领域,洛朗森却渐渐融入了这个艺术小集团的创造力之中。阿波利奈尔也是私生子,他和洛朗森对生活有着同样的敏感度和冒险精神。他们彼此并无依附,更多是艺术上的共同探险。阿波利奈尔写诗和艺术评论,洛朗森画画,朋友对他们的印象是,阿波利奈尔看起来非常享受他与洛朗森之间的恋情,为能征服佳人极端自豪。1908年洛朗森完成画作《一群艺术家》,并在阿波利奈尔一个朋友的帮助下成功卖掉了这幅作品。这次出售对洛朗森非常重要,在蒙马特的圈子里,她不再单纯是诗人的情人,她的画家地位被确认了。这是一幅黑白基调的肖像作品,画面上有站立的她和阿波利奈尔,坐着的毕加索和费尔南多,从4个人看似静穆的表情下能感觉到一种渴望随时就要喷发,这是对他们当时的生活和创作状态的写照。之后她又画过各种版本的《一群艺术家》,出现在画面上的都是阿波利奈尔身边的朋友,有诗人,有画家。玛丽·洛朗森被归入立体主义画派,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女性主义兴起之后,她又被女性主义艺评家淘挖出来,封为“女性立体主义”代表。在这个过于亮闪闪的大标签之下,她的成就反而遭到某些艺评家的轻视,认为她的名气不过是因了身为女人。

洛朗森的画风温和唯美。在布拉克、毕加索等人追求原始风格以及几何切割的对照下,她和传统绘画审美的决裂不那么彻底,她和立体画派的艺术渊源也就显得模糊了。洛朗森的创作其实很难被界定附属于哪个画派。她画油画少,作品里多的是水彩和彩蜡,画的又都是女人和孩子,多半睁着迷茫的黑眼睛,抱着猫或狗,体态、衣饰和背景隐约到只有色块。洛朗森高度近视,有人用这个原因解释她的画为什么总是略去细节,只剩下色调和氛围。她的调色板上通常只有几种颜料:黑、白、钴蓝、草绿、锗红。因为阿波利奈尔的缘故,她在文人圈里消磨的时间比在艺术圈里更多,这段经历无意间促成她去为朋友们画插图。她画自己喜欢的女人肖像、花卉、动物,每幅插图都散发出知性脱俗的美,这种略带装饰性的纯美画风在知识阶层很快受到喜爱。洛朗森成了巴黎20世纪早期最有名的插图画家之一,她为30多部诗歌小说集作画,《爱丽丝漫游仙境奇遇记》的法国版本是她的代表作。

1912年洛朗森和阿波利奈尔分手,这又是一个历史性的“在场”,而这次是和卢浮宫《蒙娜丽莎》被盗事件有关。1907年,阿波利奈尔和毕加索从别人手中买过两尊偷自卢浮宫的伊比利亚小雕像,《蒙娜丽莎》被盗事件发生后,他们想把雕像匿名还回去,结果被《巴黎日报》披露出来,阿波利奈尔名誉扫地,还被警方怀疑和国际文物盗窃集团有瓜葛,在监狱关了6天。以当时的道德观,与警方和法庭的这种牵扯是很难洗刷的污点,洛朗森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两人原本就存在的某些感情裂痕变得无法弥合,最终决裂。1914年阿波利奈尔入伍上了前线,朋友们相信他是急于挽回自己的声誉,就像中世纪的诗人请求决斗。两人这次分手,诞生了法国现代诗歌史上的代表作《米拉波桥》——“让黑夜降临,让钟声敲响/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阿波利奈尔为洛朗森写下的诗句被永久地刻在了巴黎米拉波桥桥头。1914年洛朗森嫁了德国男爵奥托·冯·瓦特根,在和丈夫一起流亡欧洲期间,洛朗森还是不能忘记阿波利奈尔。1918年阿波利奈尔染流感而死,洛朗森听到消息后就像疯了一般。洛朗森1956年去世,遗嘱中要求将阿波利奈尔的情书放在她胸口一起下葬。

诗人和画家仍然在各自的领域里上升。1913年,阿波利奈尔诗集出版,并发表了他著名的艺术评论《论立体派画家》,他在文章中提到洛朗森,说她“就像莎乐美一样,使艺术得到了光辉的洗礼”。洛朗森也在这一年和毕加索、布拉克的画商保尔·罗森博格签约。1923年,洛朗森受邀为巴黎俄罗斯芭蕾舞团设计了舞剧《牝鹿》的布景和服装,这通常被看成巴黎画家的一种荣耀。舞团老板佳吉列夫(Serge Diaghilev)和法国的前卫艺术家一直过往密切,1916年买下舞团后,超现实主义剧作家科克托为他写剧本,毕加索为他设计布景,还娶了团里的舞蹈演员奥尔嘉。巴黎城里,请画家而不是舞美设计师制作布景的风尚就是从佳吉列夫开始的。《牝鹿》极其成功,洛朗森变得更加有名,法兰西剧院请她设计舞台布景,她在巴黎社交界也有了“牝鹿”的昵称。洛朗森为舞团工作期间还完成了另一幅代表作《香奈尔小姐画像》,当时香奈尔正在为舞团另一出剧目做服装设计,她主动约请洛朗森画像,画成之后却不满洛朗森将她画得面目不清,把这幅肖像退给了画家。现在这幅画陈列于巴黎的橘园美术馆。橘园有名是因为里面收藏了莫奈的《睡莲》,它从2000年开始重新装修,闭馆6年,为的就是要给《睡莲》展厅营造最完美的自然光。但在橘园里还有一个小展厅是专门留给洛朗森的,《香奈尔小姐画像》就陈列在里面。橘园女主人保罗·纪尧姆夫人喜欢洛朗森,也做过她的模特儿。展厅里的介绍对洛朗森十分溢美,评价她的画风介于毕加索和马蒂斯之间。早期洛朗森的画还略偏忧郁,到上世纪30年代成熟期后反而明亮稚嫩起来,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对自我性别的认同和爱慕,这是她和大多数女性艺术家不同的地方,柔情多过审视和尖锐,几乎没有自我冲突的宣泄,这也是当代女性主义研究者对她感到迷惑的地方。

洛朗森为自己写过一小段比自画像更传神的文字:“喜欢奢华,生在巴黎觉得三生有幸。不喜欢闲聊、责骂和恭维。吃得快,走得快。画得很慢。”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她还是活到了73岁。在20世纪早期成名于巴黎的那些女艺术家里面,洛朗森算得上安度一生。她是艺术家,但不落魄,也不太自寻烦恼,大半生过着成功人士的靠谱生活,就像她画中那些灵魂安静的女人。晚年她在巴黎郊区的森林附近买下一套小公寓,由女管家陪伴着,安静地享受完她喜欢的奢华。

(2008.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