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杜甫与六朝诗人
第一章 绪论
一
在下面一系列研究里,我们将探讨杜甫与前代诗人(特别是六朝诗人)的关系。这一研究具有双重的目的:一方面,我们将具体地分析,杜甫从前代诗人继承了哪些东西;他如何把这些东西加以发展,加以综合,加以突破,因而形成了他个人的伟大的成就。另一方面,透过杜甫与前代诗人的关系,我们也将更清楚地看到每个前代诗人的特质,并且了解到,他们在文学史上的贡献与地位。
现代英国诗人艾略特在他的著名论文《传统和个人的才具》里说:
任何一位诗人,任何一种艺术家,都不能单凭一己的力量使他的作品的意义获得完整。我们要了解他、鉴赏他,就是要了解并鉴赏他和那些业已亡故的诗人和艺术家之间的关系。你无法把一位作家孤立起来予以评价。你必须把他放在已故世的作家中间,借以对照和比较。
这就是我们这一系列研究的第一个目的。我们将循着这一方向,把杜甫“放在已故世的作家中间,借以对照和比较”,以了解杜甫“和那些业已亡故的诗人”之间的关系,以确定杜甫伟大成就的特质及其来源。
艾略特又说:
一件崭新的艺术品问世,使我们改变了对过去作品的看法,那也就是说:它所发生的作用同时影响了它以前的一切作品。现存的不朽巨著在它的本身之间,本来形成了某种秩序;当一件新的艺术品(真正新的)出现时,它就调整了原来的秩序。在新作品出现以前,现存的秩序是完整无缺的;一旦有新的因素投入,为了保持组织的协调,“整个”现存的秩序就必须改变(即使改变得极为微小)。
如果我们把杜甫的所有作品看作新的艺术品,新的因素;那么,由于它的投入,过去的诗歌传统所维持的原有秩序,就必须改变。在杜甫的新作品的映照下,我们对前代诗人的作品所具有的意义,就会有重新调整过来的不同的看法。这就是我们这一系列研究的第二个目的:我们将透过杜甫的作品来重新评价六朝诗人(特别是谢灵运、鲍照和庾信三位诗人)。
二
事实上,我们可以运用前面所述的方法来研究每一位大诗人与传统的关系:研究这一位大诗人如何在传统的基础上创造出自己的特质;并从他的独特成就出发去重新诠释传统,重新赋予过去的诗人以不同的意义。不过,以这一观点来研究杜甫,比研究其他大诗人,都要更为重要、更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说明这一点:即,杜甫所处的时代——盛唐,和传统的关系;以及,作为一个诗人,杜甫个人所具有的特殊的品质。
盛唐所以在诗歌方面获致辉煌灿烂的成就,当然有其政治、社会的因素。但无可否认,没有汉朝以来所建立的五、七言诗的传统,盛唐的成就是不可想象的。正如许多评论家所说的,盛唐是一个集大成的时代;它汇聚了汉朝以降五、七言诗的一切形式与题材上的试验,加以融合,加以拓展,才有了如此的成就。虽然唐代诗人对于自己所继承的传统并不完全满意,虽然他们对南朝诗人尤其没有好评(这种批评大致为后代的评论家所接受,并成为后代评论南朝诗的主流),但是,前代诗人对他们的影响却是绝对无法否认的。盛唐在诗歌上的成就是如此地伟大,相对于在它之前的齐、梁、陈、隋来讲,是如此地突出,人们几乎要认为,盛唐的成就是盛唐诗人自己创造的。然而,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我们最能够看出传统的重要性。即使在这样一个具有辉煌的独创性的时代,传统的影响还是如此地鲜明而不可抹煞。由此可见,在人类文化的创造过程中,传统所据有的地位。如果我们要在中国文学史上证明这一点,那就莫过于研究盛唐诗与过去的时代的关系了。
当然,一切研究都要有个出发点,或者说,有个焦点。如果我们能够在盛唐这样一个集大成的时代,找出一个具有多方面成就的诗人——一个集大成的诗人,并且证明,他的整个作品是如何在前人的基础之上发展出来的,那么,我们也就等于说明了,他所生活于其中的时代和过去传统的关系。杜甫正是这样的诗人,我们可以在杜甫身上“具体而微”地看出盛唐诗歌对汉魏六朝诗的承袭与递嬗。这就是研究杜甫与传统的关系所以具有特殊重要性的第一个原因。
但是,就盛唐这个时代而言,李白也是一个具有多方面成就,并且在许多方面集前人之大成的诗人。如果要研究盛唐诗与过去诗歌传统的关系,李白也是一个极好的焦点。不过,比较而言,在这方面,研究李白的收获恐怕还是要略逊于杜甫,因为这关系到两个人作为诗人的独特品质。
李、杜二人对于过去的诗歌传统所持的态度是有相当大的差异的。李白是一个“复古”的诗人,如陈子昂一般,重汉魏而轻六朝,甚至还说过“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这么具有偏见的话。我们不能否认谢朓对李白的意义,我们也无法说,齐梁以下的声律说对李白诗毫无影响。但由于李白个人对齐梁以下诗歌的排斥,透过李白的研究,我们就无法完整地看到盛唐诗与汉魏六朝诗的“全部”关系。
杜甫就不如此,杜甫在《戏为六绝句》里劝导后辈诗人说: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又说:
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他所强调的是,兼容并包的学习精神,即使是唐代复古派所大力反对的靡弱的齐梁诗,他也能看到它们的长处,从而加以吸收。由于他这一“转益多师”的精神,当他教导儿子宗武作诗时,他告诉宗武要:
熟精文选理。
这就让我们看到,杜甫对前代文学传统那种多方面亲炙的态度。
可以说,杜甫是中国历代大诗人中最不轻易放弃任何传统的诗人。从表面看,杜甫那种雄浑博大的风格,那种热烈拥抱现实的精神,与齐梁专门讲究小巧与纤细的作品,相去岂止以万里计。但事实上,杜甫却从齐梁诗人身上学到了许许多多的技巧,并且把这些技巧转化来丰富自己诗歌的内容。对待齐梁诗人尚且如此,其他更重要的诗人就不必说了。也许我们应该说,正由于杜甫具有广博的心胸,正由于他能够接纳前代诗人的一切成就,他才能在最博大的基础上创造出中国诗歌中最宏伟的高峰,正如元稹所说的:“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正是在杜甫身上,我们看到,最尊重传统的诗人也可以是最具有独创性的诗人;或者说,只有在努力学习传统的过程中,一个诗人才可能达到最扎实的独创性:一个前无所承的创造的天才是不可想象的,这是研究杜甫与传统之关系所以具有重大意义的第二个原因。
三
最后,简单谈到方法论上的问题。在台湾,最常看到的“影响”研究——某某人对某某人的影响的研究,是这样的:尽可能地摘取两人诗句类似之处,加以排列开来,好像这就证明了甲对乙有深远的影响,或者乙受了甲重大的影响。
对于这种方法,我们可以从两方面加以批评。首先,所列举的甲、乙相似之句,可能仅止于“相似”而已,未必能确切证明,乙的句子即是从甲的句子承袭而来的。张秉权先生曾列举杜甫在词汇、动词用法、句法各方面模拟谢灵运诗数十例,依我看来,大都犯了这种错误,如:
〔一〕得性非外求(谢,《道路忆山中》)
炯然无外求(杜,《凤凰台》)
〔二〕徇禄及穷海(谢,《登池上楼》)
浩荡及关愁(杜,《秦州杂诗》)
〔三〕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谢,《登临海峤》)
我病书不成,成字读亦误(杜,《送高司直寻》)
在第一、二例里,“外求”与“及”或是极普通的词汇,或是极常见的动词,未必杜甫这一句就是从谢灵运那一句学来的。第三例的顶针句法,也是相当平常的句子,一定要说杜是从谢而来,恐怕也难以令人心服。然而,像这样只求表面相似,贪多务得的类举方式却是颇为常见的。
当然,有些句子绝对可以确定,是杜甫模拟谢灵运:
〔一〕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
(谢,《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泥笋苞初荻,沙茸出小蒲
(杜,《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
〔二〕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
(谢,《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
寒水光难定,秋山响易哀
(杜,《课小竖锄砍舍北果林枝蔓荒秽净讫移床》)
从这样的句子可以看出,杜甫是在“夺胎换骨”了(第二例甚至连制题都有模仿痕迹)。然而,即使我们能够在两个诗人之间找出许多这一类的句子,我们又能证明什么呢?我们能证明的是:甲在遣词造句上受了乙许多影响。假如我们足够勤勉的话,我们还可以证明,甲在字句上承袭于乙的比承袭于丙的要多得多,等等。但是,我们所想证明的文学史上的“影响”,就只是这些吗?
用反例来说,一般都承认,杜甫“影响”了韩愈与李商隐,也“影响”了黄庭坚与陆游,而韩、李、黄、陆彼此之间的风格又是多么地不同。我们是无法“只”用字句的相似来“证明”杜甫是“如何”影响韩、李、黄、陆诸人的。
从方法论来看,我们恐怕很难制定一套公式,根据这一套公式,我们可以证明:甲“是否”影响了乙,甲又“如何”影响了乙。“影响研究”是一种“历史研究”,而“历史研究”常常是无公式可循的。即使在某种程度上有“公式”可循,公式应用得正确与否,主要还是要看研究者对历史熟悉的程度。历史愈是熟悉的人,愈能灵活应用公式;历史愈是不熟悉的人,愈是会硬套公式,而成为“历史法则”的大罪人。在我看来,在历史研究上,对实际历史的熟悉,其重要性绝对不下于对“历史法则”的掌握。然而,在如今的科学时代,即使是人文学者,往往也会过度迷信“公式”,而忽视了具体的历史事实。因此,在我看来,目前的许多文学史的研究,常常只是从一知半解的公式出发的强拼硬套,而不是植根于具体历史的、具有真正历史感的研究。
在下面的系列研究里,基本上我是从自己长期阅读汉魏六朝及唐诗所获得的经验出发,由此得出一种历史感,再从这一历史感的“整体”角度,来论述杜甫与前代诗人的关系。这当然不是文学史上的“影响研究”的唯一方法。不过,为了让其他人对这些论文有个判断的依据,我愿意把我的方法简单地加以描述。
假设我们对于诗歌史上的作品有着长期的阅读、长期的浸淫体会,我们或许能够得出结论说:诗人甲的特质在于A、乙的特质在于B、丙的特质在于C,并且能够进一步确认诗人丁从甲的A学到A′,从乙的B学到B′,从丙的C学到C′。我想做的工作是,找出甲的特质A、乙的特质B、丙的特质C,并证明丁(即杜甫)从A、B、C学到A′、B′、C′。
对于这一“方法”,我应该进一步说明两点。首先,在杜甫的前代诗人身上(在这一系列研究里,主要是谢灵运、鲍照和庾信),我只找出每个诗人最重要的一点特色。这一特色是他在文学史上所以具有特殊地位的非常重要的一点,也是他和杜甫有着传承关系的极紧要的一点。其次,我并不是先从谢灵运、鲍照和庾信的身上找出各自的特点A、B、C,再从杜甫诗中去寻找是否有类似的A′、B′、C′。A、B、C和A′、B′、C′是我在读过谢、鲍、庾、杜诸人的作品,并且和其他诗人相比较以后,才凭体会得到的。也就是说,阅读的经验累积到某一时刻时,A和A′是同时发现的,B和B′、C和C′也是如此。
简单地说,我的方法不过是:经过长时期的阅读,凭自己的直觉去把握每个诗人的关键特点,以及这些关键特点与杜甫诗的关系。这一方法的成败主要系于:阅读的时间是否够长,阅读的作品是否够多,体会是否够深刻,直觉是否够正确。当然,这一切只能由别人来判断,我只能明白说出我的方法,以作为别人判断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