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
鲁迅论《世说新语》,其中有两点,以前不太留意,现在则感受较深。第一,《世说新语》记人间事,与古不同。《韩非子》《列子》诸书,“列在用以喻道,韩在储以论政”。《世说新语》则为“赏心而作”,“虽不免追随俗尚,或供揣摩,然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矣”。第二,《世说新语》中谬误颇多,但“下至缪惑,亦资一笑”。因为这两点,它的史料价值虽高,却不能把书中的每件事都当真。涉及著名历史人物的,一件小事便引出一个大结论,上纲上线,可笑的同时也很可怕。
清人尝嘲讥不读书的人,把《三国演义》中的故事当作历史掌故。有些地方,《世说新语》的影响不亚于《三国演义》。关于曹操,《世说新语》中有“杀匈奴使”一条,学者已经证实,这是根据司马彪《续后汉书》中承宫的故事移植的。曹操觉得自己形象不好,让美男子崔琰代替自己见匈奴使者,本人则床头捉刀,假作侍卫。等到发现匈奴使者看穿了这个小把戏,又派人追杀使者。这样的事情,荒唐无稽,刘知几已在《史通》中做了批驳,余嘉锡在《世说新语笺疏》中也说:“近于儿戏,颇类委巷之言。”
晋代魏,行事很不光彩,编造曹家的坏话,可以为自家篡位添置点理由。捉刀故事很能表现曹操的奸诈和忌才,崔琰后来正是被曹操赐死的。这和小说中编造曹操杀吕伯奢全家的情节以见曹操之狠毒,手法一样。曹操杀杨修,杀崔琰,杀孔融,本是历史事实,都不如杀吕伯奢和匈奴使来得出名。就是今天,要说服人人都相信这两件事都是虚构,也不容易。
余嘉锡在其《世说新语笺疏》中,对“德行”部分华歆、王朗乘船避难的故事评价说:“自后汉之末,以至六朝,士人往往饰容止、盛言谈,小廉曲谨,以邀声誉。逮至闻望既高,四方宗仰,虽卖国求荣,犹翕然以名德推之。华歆、王朗、陈群之徒,其作俑者也。观《吴志》孙策传注引《献帝春秋》,朗对孙策诘问,自称降虏,稽颡乞命。《蜀志》许靖传注引《魏略》,朗与靖书,自喜目睹圣主受终,如处唐虞之世。其顽钝无耻,亦已甚矣。特作恶不如歆之甚耳,此其优劣,无足深论也。”
“德行”卷华歆的故事有四则,其中两则是关于华王二人的。如果只看原文,不知该对他们,还有锄金故事中的管宁,多么钦佩。余嘉锡的《笺疏》,让读者看到了这些诗意逸事之外不那么诗意的大节。“蜡日”条讲到“王朗每以识度推华歆”,“歆蜡日尝集子侄燕饮,王亦学之”。有人向张华说此事,张曰:“王之学华,皆是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远。”余嘉锡引李慈铭的话评说此事:“案华守豫章,兵至即迎;王守会稽,犹知拒战。华党曹氏,发壁牵后;王被操征,积年乃至。此盖所谓‘学之形骸之外,去之更远’者也。二人优劣,不问可知。晋人清谈如此。”
推尚言谈和容止,眼中便只有言谈和容止;推尚文字和一点小聪明,眼中便只有文字和那点小聪明。哪怕他卖国求荣,照样群言纷纷,竞相尊崇。一叶障目便不见泰山,然而抱琴挥麈之际,亦俨然饱学高识之士,风情张日,霜气横秋,全世界都不在话下。其实不过一个“顽钝”。李慈铭一句“如此”,余先生一句“无足深论”,也就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