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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唯有忘记,才能重生

话说从前在学院,安颜然自认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老师一词,素来是神圣而严肃的。

师长对她的评价,总是离不开乖巧、懂事和礼貌这几个词。事实上,安颜然也的确是个表里如一的好学生。

她不喜欢撒谎和伪装,也压根就不会。那会儿她做过最大胆出格的事,也无非是用虎视眈眈的火热目光注视着温雅如玉的关佑,直至对方转过视线,她再抱着素描本慢吞吞走上前,借口请教拉近距离伺机而动。

最初的最初,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关佑的女朋友。

S城的美院并不乏美女。学美术的,无论是安颜然所在的造型油画系,还是其他各类艺术设计系,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一定的美术功底。女生们在打扮方面品位都不错,气质美女更是随处可见。

论长相,安颜然是不会输的。她的五官玲珑脱俗,每一处都长得恰到好处,眉毛浓黑,眼瞳是墨色的,翘鼻精致,嘴唇圆润,下颔小巧。再加上纯黑的长发和胜雪肌肤,完全是一美女。

只可惜美院的男生们素来品位独特,比起美女更爱有个性的女生。安颜然的个性,实在说不上出彩。简单来说,她根本没个性,就像偶像剧里总站在女主角身边的女配角,虽然外貌不错,可一站在特立独行又冷艳高挑的高菲身边,立刻便成了陪衬的绿叶。

从入学起,高菲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她很有才华。系里素来以严苛著称的教授对她赞赏有加,就连美院不常露面的理事长也对她有所耳闻。以至于后来,当那件事发生时,安颜然成了不被相信的一方。

她不是会辩解的人,没有如簧巧舌,那时靠近关佑,完全凭着一股傻劲。

两人同属油画系,她刚进学校,是基础部的一年级生,关佑比她大一年,在为下学期进入油画工作室而接受油画基础培训。因为功底好,加上才华出众,开学没几节课后,他就被教授提前调入第二工作室,为其开小灶。

油画系的工作室一共分四个,每个工作室的侧重点都不同。第二工作室侧重把欧洲写实绘画的遗产与中国艺术传统相结合,特别注重色彩方面的研究和发展,更要求创新和艺术表现力。

这样提前进入工作室的例子,几年都甚少有一个。也因如此,原本就受学院女生欢迎的关佑成了系里人气最高的风云人物。

基本每天都有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捧着书或者画册来找关佑的女生,安颜然也是这支大军里的一员,并创下了连续两个月每天报到以及连着两个月都没跟男主角说上一句话的丢人纪录。用同寝室小茹的话来说,种个香菇估计都发芽了,她怎么就如此不开窍!如果真喜欢,就要主动大胆,系里这么多喜欢他的女生,她再磨蹭下去,关佑早晚被人吃干抹净!

受了刺激的安颜然终于狠下心,在男生宿舍的楼下堵住了关佑。那是秋天的夜晚,她抱着画册低着头,仍旧一句话不说,只在那道纤长身影出现时直直地站在他面前。

他往左她也往左,他往右她也往右。最后他忍不住了:“同学?”轻柔优雅的嗓音带了些询问的意味。

“抱、抱歉!”结果她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两个字,人却下意识地想给对方让路。哪知眼神不好,一脚踩在小石头上,整个人重心不稳打滑摔倒,结结实实的一跤,痛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一双温热的手握住她的肩膀,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将她扶了起来。她迷迷糊糊地抬头,瞬间撞入那双清澈温软的眼瞳里。

安颜然至今仍记得那一眼的悸动,带着关切的眸底映出一脸傻气的她,眸底有错愕,还有缓缓漾出的淡淡笑意:“是你?”

原来他竟认识她?!

连续两个月的站岗多少起了些作用,他不认识她,但他知道她。

她心脏跳得厉害,手臂和脚上的疼痛似乎都远去了,唯独握着她肩膀的那双手传递来的温度,清晰如斯。

后来,他搀着一瘸一拐的她去了医务室,他注意到她的画册,知道她是同系的学妹。她伺机递上画册,表达了自己的来意。他们就这样认识了。那一天,被她称为幸运日,记录在厚厚的日记画本里。很长一段时间,她喜欢从那页开始,一张张往下翻阅,仿佛稚气的孩童,凝视着自己那些字画记录,会莫名地笑,偶尔有淡淡的惆怅,还有控制不了的怦然心动。

现在想来,果然所有的初恋都是一样傻气。自以为独一无二,世间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再没有比这更珍贵的感觉。那时,哪怕一直如此单恋下去,在他身边当个谈得来的朋友也是欣慰的。

习惯了仰望,没有料到他的俯身低头,可当渐渐习惯了与他平等地对视,那人却又转身离去。

从无到有,从得到失,那样的心情,她有生之年,不想经历第二次。

她被提早赶回了城。

安颜然在城内的住所距离画廊很近,只隔两条街,位于白领公寓大厦的十七楼。这里地段尚算繁华,所以价格也偏贵。她租下的公寓只有三十平方米,格局非常紧凑。房东匠心独具,把狭窄修长的空间分成前中后三段。

公寓位于大厦最左侧,左手边除了进门处的自带小阳台,还有三处落地窗,采光非常好,加上米色系木质装饰和大面积的磨砂玻璃,令公寓的空间感大大提升,半点不觉得狭小。

进门靠左是敞开式厨房,干净整洁的电磁灶台占地很小;中段的落地窗前用黑色大理石打了个休闲吧台,右侧靠墙是沙发茶几,这块算是活动区,安颜然的三餐都习惯在吧台解决;公寓的后段被隔离成上下两块,二楼用米色扶手和矮玻璃做围栏,再配上精致小巧的米色木楼梯,创意十足。

房东本意是将上面多隔出一个房间,但安颜然入住后,就把楼下的榻榻米床移到了楼上,把楼下临窗的睡房改成了工作间,用来练画和摆放杂物。因为洗手间就在楼下睡房旁,所以即便空间小,作画也非常方便。

梅雨季的初夏虽不算太热,但气压低,从外面回来总觉得身上黏黏的。她冲了个澡,换上画画穿的套头大T恤,进了工作间。

这七个多月,虽然那人一直没让她碰过画,可她从来没真正停下来过。

素描是每天都要练习的,手感这种东西,一旦停止就会荒废。

没有人催促,她一直练习到天色暗下。窗外的雨早已停了,灰蒙蒙的天空逐渐染上华灯的霓彩,傍晚一刻,从十七楼朝下看去,整个城市成了光的海洋。

又一个周六晚上,长久没在城里过周末,对着这种原本早已熟悉的喧嚣竟有些恍惚。

冰箱里只剩下鸡蛋,她取了方便面正在煮,小茹打来电话:“宝贝,猜猜我在哪儿?”

“尼斯,还是京都?该不会跑去南半球了吧?”

小茹是个富家女,当年学画完全是为了满足她那暴发户出身的爸妈的虚荣心。在校三年,混的日子比画的日子多,大四那年被二老以镀洋为名丢去了意大利。对个性独立又随性的她来说,远离爸妈倒是件好事,反正家里有钱,在外国学院混完最后一年,就背上画板和相机开始了她的流浪生涯。

结果这一流浪就是一年,这一年里,她踏遍了欧洲和东南亚各国,连过年都是二老飞去外国凑合过的。天大地大,她玩野了心,压根没想回来。对于她这种有钱有闲的生活状态,同学朋友嫉妒多过羡慕,背后议论也多,小茹懒得跟人烦,只是慢慢断了和她们的联系。这两年,她唯一联络的旧友也只有安颜然。每到一处,她都会给她打电话,完全不顾她这边的时差,转去下一个城市前她会买一份礼物外加一张明信片寄来。

这种惬意的人生,是安颜然一直向往却始终无法达成的。

小茹的来电与礼物,算是她的另类寄托。

泡面没吃几口,手机再次响起,是个陌生号码,之前曾发过消息来,她知道是谁,也知道来意。在答应高菲去她工作室当助理时,她就料到之后的日子会陷入一种纠缠不清的局面。

不过她暂时还没准备跟他正面碰撞。这个周末她想清清静静地过,顺便好好思考,该怎么和大人物交代这件事。

果然,周一在高菲工作室填入职资料时,那人来了电话。

没温度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解释。”

“咳咳……”安颜然咳了两声,她早上去画廊辞职兼拜托老板别这么快告知某人时,对方明明一口答应的……

她定定神,走去一旁轻声道:“我不是故意先斩后奏的,只是那天你也知道,你那么快赶我走,我根本没来得及开口。”

“这不是你私自做决定的理由。”

“我只是觉得工作室助手比画廊打工更适合目前的我,你放心,我保证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就这一次,答应我吧,好不好?”她靠在玻璃窗前,一边留意走廊上经过的人,一边软语道。

“是吗?”那声音像是渗进了冰碴子。

安颜然抓抓额头,貌似以前她也说过类似的话,而事实证明这种保证水分居多。她捏着手机,声音再度柔软了百分之五十:“真的,这次绝对真的,老师……”

“你最好对自己的决定负责。”电话被挂断,安颜然松了口气。

新工作的前几天,高菲并没有过分为难她。工作薪金虽比以前少,但在同行里比较也算得上公道。

其他几个助手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几乎很少交谈,安颜然乐得清闲,每天只做应该做的事。

这家工作室刚刚开张,一切还未走上轨道,目前来说属于入不敷出的状态。而以高菲目前在画界的名气,只能算得上初出茅庐。

所幸她有个在外国得了大奖的男友——关佑。

那天后,关佑没再给她打过电话,但他偶尔会来工作室,来时都会带一两个朋友。高菲个性虽傲,但该做的交际半点都不含糊。

工作室目前除了曾获奖的《奔流》,大都是高菲后期的作品,虽不能说差,但也不太醒目。不过艺术这东西见仁见智,单纯做生意的人里真正懂行的很少,况且有关佑护航,所以情形尚算不错。

两周下来,接了几笔类似壁画的小订单。

定好时间,高菲便要开始忙了。周四这天,她带了另外两个助理前去,安颜然照旧留在工作室做琐碎杂务。快下班时,工作室的办公间只剩下她一人,一旁桌上传来手机铃声。手机是高菲忘记带走的,来电人是关佑。

这两周他每次来工作室,她都很巧妙地寻事避开。她并不想太早正面地去惹高菲。

不过今天——她顿了顿,拿起手机,接了。

“你好,高小姐忘记带手机了,有事我可以帮你留言。”

“小然?”对方一愣。

“没事的话我先挂了。”安颜然语调淡冷,对方看不见的唇角却含着一抹淡笑。

“等一下,别这么快挂,我有事要跟你说,你现在出来一下?”

她到达时,他已经等在那里了。

淡薄的橘色夕阳下,他靠在马路旁的黑色轿车上,正在抽烟。

柔软的黑色发丝在微风里拂动,无论何时从任何角度看去,关佑都有一种独特的夺目气质,安静无声地吸引着旁人的目光。

之前通电后安颜然并没有马上离开画廊,把该做的该整理的都一一做完,才一路脚步缓慢地朝约定的地点走去。她晚了近一个小时,而他一个催促的电话都没有。等待仿佛是天经地义的。

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从没有在女生宿舍楼或是教室外等过她。每次都是她去男生宿舍或者画室找他,等他结束手里的事,再一起去吃饭或是约会。有时他忙,她便要等很久,或是干脆自己去食堂把饭菜给他买来。

对于这种男尊女卑的恋爱方式,小茹曾经笑着鄙视,说女人天生是该被宠的,她如此宠着他,他早晚变坏跟人跑了。

那时听着这话,她总摇着头甜蜜地笑。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这么多,倒追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而他从不会做让其他人误会的事。

那时如此坚定地相信,却不料后来竟一语成谶。

“等很久了?”安颜然上前,主动拉开车门,“抱歉,工作室事务多。找个地方边吃边说,我晚上还有事。”

他隔着车子看了眼她神态淡漠的脸孔,掐了烟上车。

晚餐地点是安颜然选的,一家生意极好的火锅店,包厢已经没有了,他们坐在大堂,周围都是嘈杂的人声,中间是热气腾腾的火锅,显然并非谈话的好地点。

事实上,她根本没准备和他谈什么。她想要的,就是这种单独见面。

“毕业这一年,你都在画廊做?”他执着筷子,目光始终笼在对面的人身上。

“是啊。”他不吃,她却筷子动得飞快,又涮羊肉又涮牛肉,片刻就吃得嘴唇红艳。

“换工作的事,我不知道高菲是怎么和你说的。其实她的工作室才开,短时间内对你不会有太大帮助,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

“抱歉!”安颜然勾着唇打断他的话,墨黑的瞳仁缓缓上移,最后落定在他脸上,“我想你误会了,当高菲的助手,完全是我自愿的,这里面并没有你以为的那种情况。我觉得这份工作很好,她既有才华又有能力,我相信成功是早晚的事。”

“小然……”他低低叹息。

“倒是你……”她再度打断他,唇边的笑意更盛了,“关佑学长,你现在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脾气。小然这种称呼,以后还是免了。像今天这种见面,之后最好也尽量避免。你已经对不起一个了,难道还想对不起第二个?”

瞥见他眼底瞬间流露的黯然,她握筷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唇角的笑意敛去几分,她取过餐巾纸擦嘴,缓缓道:“我觉得,既然时过境迁,有些话就不必再说了。大家现在都有各自的生活,这样很好。”

这样很好。

热气弥漫的餐桌,令彼此的脸庞都有些模糊。这一刻,安颜然在心底感谢这弥漫的热气,“这样很好”这种只有偶像剧圣母才会说的烂台词实在不适合现在的她。她可没把握能在光线明澈气氛安静的西餐厅用完美神态说出这话,这里的喧杂和热气,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那并不怎么明显的咬牙切齿。

“这样很好?”他重复她的话,终是挪开了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是啊,你觉得很好就行了。”

晚餐后,他问她去哪儿。

“不用送了,就这样,今天谢谢你请客。”安颜然取出手机看看时间,朝最近的公交车站走去。

直到上了公交车,经过火锅店门口,那辆黑色的车子依然停在街旁没有离开。

她扭回视线,长长吐了口气。

这晚回家前,她去了趟超市。

安颜然没骗关佑,她的确有事,她需要在周五晚上回别墅前好好采购一番。

鉴于她上上周的不良表现,被某人勒令禁足一周,也就是上周他不想在别墅看到她。这件事加上工作的事,想必这周回去他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帮他大采购,用美食和礼物作为攻势,是她惯用的伎俩。

至于效果么……呃,其实在那人面前,她要求真的从来都不高。

高菲的工作室跟画廊不同,画廊老板比较好说话,听闻她周末固定有事,只吩咐她记得跟工读生小达做好交接。

工作室的假日则是轮休制,有特殊情况需提前报备。她本以为每周末休息这一要求高菲不会答应,还想着该怎么和那人商量修改回别墅的时间,哪知高菲竟没有拒绝。

只是这一决定,令她与原本就关系不好的几个助手更疏离了,人前人后琐碎闲话也多了不少。工作上的事,也基本不与她沟通,以至于到了周五中午,她才从其他途径得知了伯翔画廊与S城美院以及几家知名集团共同筹备的美术大赛。

就画廊而言,她之前工作的那家与伯翔相比,只能算是一家超小型画店,只负责收画以及卖。

伯翔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名牌画廊,拥有自己的经营销售团队,还签约了国内几个比较有名的画家长期合作。买卖的艺术品也不局限于单一的油画,从中国传统的水墨字画到西方盛行的油画雕塑品,与艺术搭边的产品应有尽有。

伯翔的老板据说以前也是做生意的,开画廊纯属为了圆年轻时对艺术的喜爱和梦想。结果因为长年在商场累积的人脉以及多年藏画的独到眼光,开业初期以非常实惠的价格签约了几个新人画家,并在之后包装推出,培养成如今国内颇具盛名的实力画家。

伯翔的团队资本雄厚,每年大小画展不断,但所办的比赛寥寥无几。用伯翔老板自己的话来说,艺术这种东西贵在少而精,国内如今学画的人虽然不少,但有才华的人毕竟不多,如若一年一次,就等同于在矮子里挑高个,怎么选都谈不上精。

伯翔创立至今近二十年,真正的大型比赛只办过两次。

一次是创立初期,一次是七八年前。之前安颜然在高菲工作室开幕酒会上见到的男上宾刘辉,便是伯翔第二届大赛的冠军得主。美术这一行,能在二十多岁就成名的非常少,刘辉如今三十九岁,算来也是在得到伯翔的冠军后才一脚踏入了知名画家这个行列。

所以总体来说,伯翔的美术大赛将是今年业界最大最瞩目的看点。

安颜然在洗手间的内格安静地听着外面两个女同事的对话,当听到高菲亦已报名这次比赛时,某个念头悄悄自心底浮起。

梅雨季已过,夏的炎热笼罩了整个S城,提着大包小包赶公交车再步行上山的过程不亚于洗个桑拿浴。安颜然一回到别墅就进房冲澡,等换了大T恤下楼准备收拾那一堆战利品时,发现已有人先她一步。

那人立在餐桌旁,一手插着裤袋,一手随意翻弄着她的战利品。

“我买了新的毛巾浴巾还有洗浴液,对了,这是刮胡刀,店员说这款卖得非常好!”她上前边整理边说,“这里都是菜,我买了海鲜,用冷冻袋冰过来的,晚上我们吃海鲜火锅吧?我买了你喜欢的调料,还是你今晚想吃牛排?”

他瞥她一眼,丢了两个字:“随便。”

“那吃海鲜火锅吧,花蟹不能放太久!”对此种冷遇她毫不在意,他能开口跟她说话,她就该偷笑了。安颜然挂上围裙,把物品全部归类后便开始忙碌。

所有菜式中,她做得最好的就是海鲜火锅和牛排。因为这两种是她的最爱,那人个性虽然难搞,但对正餐的要求倒不怎么严苛,因此她都照着自己的喜好来。

其实她是很期待每周一次的忙碌的,在城中小公寓时,因为只有一个人,通常不是叫外卖,就是用泡面炒饭解决。

好的食物,只有在和人一起分享时才会显得美味。

她这次下了血本,火锅用花蟹、鲍鱼以及蛤蜊调汤底,牛羊肉卷也买了特级品,再加上爽口蔬菜和菌菇粉丝,晚餐时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

一晚上她忙着给他烫这个烫那个,比往日体贴了数倍。餐后他没进画室,而是去了客厅看新闻。知道他今晚不会忙,安颜然立刻火速收拾,将削好的水果和牛奶送到他面前。

客厅只开了壁顶的几盏射灯,他靠在黑色的松软沙发上,修长的双腿交叠,神态淡漠。电视的荧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俊美脸孔投下迷乱的色彩,令他的瞳仁折射出一种奇异流光。从她的角度看去,他整个人仿佛一座静默的雕塑。无论是紧抿的嘴唇,挺拔的鼻尖,还是修长的手指,都如同名师的巅峰之作,完美得令人心悸。

或许是她静立在旁的时间有一点长,也或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双凝视屏幕的眸子随着长长睫毛的扇动慢慢投向她:“说吧。”

“……”

“你觉得我会看不出来?有事就说。”

安颜然笑了,看来他今天心情真是很好啊,这事估计有希望。她没拐弯抹角,直接道:“我想参加美术比赛。”

投射在她脸上的瞳色冷了几分,他动动唇:“不行。”明明他是仰视的角度,她却依然感觉到了如山一般沉重的压力。

“可是都已经这么久了,我一直听你的话……这次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别让我说第二遍。”他毫不犹豫地打断。

“为什么?”她在他身旁坐下,软着语气眼神凄楚,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宠物,“老师,我真的非常想参加……”

心情急迫,她再次忘记忠告,手指自动爬上他的手臂,紧紧揽在怀中。

他瞥了眼手臂上的爪子,她察言观色,知道并没触到他的底线,于是厚着脸皮没有放开:“其实我也跟在你身边很久了,多多少少学到了些东西,我想把这些东西学以致用。”

“我连笔都没让你碰过。”他瞥她一眼。

“那就从现在开始让我碰啊!”她笑意盈盈,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出她的一语双关。

“我说过,你心态不正,需要磨炼。”他蹙眉。

“我都磨炼八个多月了啊!”她哀号,“老师,我知道我水平不行,心态又不正……总之哪里都不好,可我真的想参加比赛……”荧幕变换的流光里,她那双纯黑的眼瞳里带着希冀和乞求,就那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瞥开目光:“你很烦。”

“我知道我很烦,我也不想这么烦啊,所以你就答应我吧!”注意到他的口风有所松动,她干脆跪坐在他身侧,异常狗腿地捶着他的肩膀,“是,我知道我画得不好,出去比赛会丢你的脸,但我没打算用真名参加啊!我会匿名去比赛,老师……老师……”

“别耍赖。”他撑着太阳穴,不胜其烦,“你先站好。”

“好。”她老老实实在沙发上站了起来,沙发太软,她站得不是很稳,一晃一晃的。他回过头来看时,正对着她修长光洁的大腿。

某人的脸色有些难看:“让你站地上!”

她应了一声,想从沙发下去,结果没有站稳,摔在他身上。男性特有的清爽气息扑面而来,她坐直身体,才发现自己此刻的姿势实在大好!

大T恤下的双腿一左一右分跪在他身体两侧,臀部正压在他的中心点,胸口贴着他的胸口,就连呼吸都几乎靠在了一处。安颜然大喜,此等意外真是天赐良机,接下来就要看她如何顺利挑起他的……

她的思绪在这里停下,夏日薄衫将他身体最真实的触感传递给他,也因此——她有些愕然地看向他:“老师,你怎么已经……”有、反、应、了……

后面四个字,生生掐断在他冷意四射的眸光下。

身体明明这么炽热,神态却冷得几乎能把人冻住。

安颜然还在半愕然半窃喜地发怔,身体却在下一刻被推落在地。

“你给我滚回城里去!没有我的命令这阵子不许再出现!”那话语,已带上了戾气。

安颜然趴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看着男人离去的长腿,泄气地应着:“好,知道了,我滚……不过今天已经没车了,我明天再滚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男人冷酷的背影和上楼的脚步声。

次日,安颜然灰溜溜地离开了别墅。

这次的事,她倒不觉得奇怪。某人的个性,本来就冷酷又易怒,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透。

她只是觉得在昨天那件事里,不该点明那个事实。

说多错多,如果当时就顺其自然地搂着他吻下去,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啊!或者干脆老老实实自己下地,他也不至于生气赶人。

至于画赛,早就知道让他答应没这么容易,她也不算太失落。

反正这个比赛她是参加定了,名也已经报了,现在要做的只是在截止日期前把作品画出来。

说到底,他答不答应对她影响不大。因为那个原因,一早决定匿名参与,他又不怎么进城,更不会参与跟比赛有关的事宜。她会主动求他,其实是指望他能从中指导,提高她得奖的可能。

现在来看,这次比赛她只能靠她自己。好在这七八个月她从没停止过练习,其间也完成了几幅成品,到最后实在不行,也能交上去应付。

周末两天,她把时间都花在外出摄影以及寻找素材上。

在油画的众多风格里,她更偏向于写实派,用专业术语来表述就是现实主义。教授曾评价她,技巧足够,但创意欠缺,因此在大二下学期,她被分进了第一工作室。

第一工作室的教风比较严谨,重点培养造型基础能力,要求学生多观察和感受生活,以不同的手法组织画面。

简单来说,生活是她所有素材的来源。

炎夏的S城,高楼林立,黄昏的色彩尤为丰富,与人物和静物相比,她最擅长的还是风景作品。

教授告诉他们,紧要关头,如若无法构思出超越自我的作品,那就尽可能地将自己最擅长的毫无保留地运用在一起。

一幅完整的作品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摄影取材之后是线条草稿,之后才是上色成品。整个过程中可能会出现无数幅失败的初稿和半成品,最主要还是看她这阵子的手感。

之后的日子,她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画画上。比赛的事高菲知道得早,估计准备充分,倒也没见太忙,其间工作室照常运转,居然还有两幅新作上墙。

高菲的作品仍延续了她一贯的华丽风,构图用色都很大胆。尤其两幅新作,大约因为关佑回国从旁指导的缘故,画风更趋向于浪漫主义,色彩与构图表达出了更多的情感。

身为助手,安颜然有充足的时间站在高菲的新作下细细观看她的画。这一年,高菲的确有所进步,创意和技巧一如既往地独特完美。只是,不知道是否看多了那人的作品,总觉得即便是这样的成品,都不及他随手丢下的初稿和半成品来得吸引人。

安颜然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目睹他真迹时心里的震撼,一幅美术作品,能通过视网膜在一瞬间给人留下震动和深刻的烙印虽难,但以前也并非没有。可是那人的作品,却在瞬间让她失神失语,忘记周遭的一切,几乎连灵魂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时,她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渺小。与他相比,自己所作的那些甚至根本称不上画!

曾经有段时间,她竭尽全力想模仿他,却又在过程中厌弃着自己的每一幅成品甚至半成品。大约是这种负面的情况太过明显,她被勒令再不许碰画笔,并被丢去之前工作的画廊。

时过境迁,哪怕是如今再回想,仍能感觉到当初那种绝望的心情。无论多努力,都不可能变得跟那人一样,明明都是一样的人,偏偏连他的万分之一都不及!

安颜然现在觉得,她能跟在他身边,忍受每周一次的准点打击至今还屹立不倒,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七月底,S城被雨水侵袭,突如其来的特大暴雨给炎热的城市降了温,却也在同时造成了交通的拥堵。

暴雨来临那天,安颜然正在回工作室的公交车上,她是奉命采购新画具和颜料去的。

起初雨只是大,路上并未积水,倒是公交车被堵在路上。恰好这时工作室又打电话来催——同为助手,本来采购这种事也不是非得她去。不过因为那几个原本就看她不顺眼的同事,这大热天跑腿的任务一来一去就丢给了她。

堵了十五分钟,那个女助手又来了第二个电话:“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你是不是故意整我啊!菲姐还等着画具用呢!我知道你这种天跑采购心里有气,可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那路堵了你不会下车换个地方再打辆出租吗?这种时候没人让你省钱!早知道你这么娇气,这事就算我再忙也自己去了!你知道菲姐的脾气,今天这工作不完成她不会走,关先生都等她快一个小时了!最近她这么忙,好不容易准备去约个会……”

絮絮叨叨的抱怨里,安颜然只听到一个重点——关佑现在正在工作室,等高菲结束了手里的工作才会离开。

挂上电话,她侧头去看爬满雨痕的车窗玻璃。外面是灰蒙蒙的天空,三点不到的午后,竟暗得像要进入黑夜。

她看了看怀里被防雨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画具,那双漆黑的瞳里掠过一丝冷寂的笑意。要她……赶回去吗?

也罢,四个街口而已,她又没带雨具,湿漉漉的狼狈模样应该很适合“这样很好”的她吧!

她站起身,朝公交车前头的司机道:“师傅,劳烦开个门!”

关佑和高菲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时,已是两个小时之后。安颜然正在护士的搀扶下,瘸着她扭伤的脚,带着一身擦伤朝洗手间挪动……

“小然!”高菲尚未开口,焦急而熟悉的称呼已从男子的口中自动蹦出,自始至终只留心高菲的安颜然在那双上挑的美眸里读出了一闪而过的锐利与警惕。

安颜然有些无辜地冲她笑笑。

尽管这件事从表面看来是如此设计精良天衣无缝,但事实上与她的计划相去甚远。为这两人把自己的安全也搭进去,根本不是她的作风,她本来只想当个酷夏暴雨里能“博取同情”的落汤鸡,结果一辆不长眼的车子在她过人行横道时从她身边擦过。好在车速不快,她没有大伤,但下雨加上视觉模糊,她还是摔了个够呛,一时竟晕了过去。

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了,伤口处理之后她便给工作室去了电话,简单说了说自己的现状。

“对不起,发生意外时防雨布散了,画具和颜料都泡汤了。”面对已换上关切神态并上前扶住自己的高菲,她老实扮演员工的角色。

“现在还提那些做什么!我都快担心死了!”高菲显然比她更投入角色。一边数落着,一边嘱咐关佑去把医药费付掉。

洗手间内,高菲看着镜中低头洗手的黑发女子,低低地笑:“我就猜到你应得这么容易,不会是为了工作。以本伤人,真够绝的。看来,这些日子你也并非一点进步都没有。接下来这段带伤工作的时间,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安颜然抬头,对上她艳丽而犀利的眉眼,只能无奈地笑。若她真要做,又怎么会做得如此明显,好让她有所警惕?

大姐!其实你真的想多了……

这场意外,的确让高菲提前起了警惕心,但安颜然也同时百分百确定了关佑的某些想法。

而当她拖着扭伤的脚踝思索着某些问题慢慢蹭进电梯时,并不知道还有另一个因意外而产生的“惊喜”在等着她。把自己整理干净换上大T恤埋入沙发后,手机响起急促的铃声。

安颜然看着闪动的来电,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老师?”她试探着开口。

“在医院还是在公寓?”问话简洁极了。

“公寓。”

“地址报给我。”

她刚说完,那头就挂断了。十五分钟后,公寓门铃响起,她拉开门,外面站的果然是那位甚少进城的大人物。

男人的出现让狭小的公寓变得熠熠生辉,如果换个时间或者换个地点,或许她会为他万年难得一见的主动上门而欣喜不已。可现在——她瞥了眼楼下工作室的门,太仓促了,里面还没完全收拾好,新完成的作品只用白布象征性地掩了掩,画布背后甚至写着她参加比赛的序列号和名字。

如果被他发现她背着他做这些……好吧,她希望他最好别发现。

他在沙发坐下的五分钟后,安颜然才知道原来在自己昏倒入院时,护士就用她的手机试图寻找联系人,而他的号码是她快捷拨号的第一位。

“所以老师你就开车进城了?”她受宠若惊地问道。

他蹙了蹙修长的眉,支着太阳穴侧头看她一眼,语气淡漠:“护士说得有些夸张,我还以为你就快死了。”

“……”想骂人归想,该有的态度还是得有,“进城应该开了很长时间吧,你饿不饿,我也还没吃,我去弄点吃的?”

他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她在拖着伤腿飞速弄出两份火腿鸡蛋玉米粒炒饭后,被不知何时走进工作室的修长背影惊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她顺手在吧台搁下炒饭,跌跌撞撞地赶过去时,已经晚了。男人一手插着口袋,一手挑开画架上的白布,线条漂亮的双唇吐出刻薄的问句:“这幅垃圾是你画的?”

“……”老师,你好没礼貌!

把自己的画具等物放置在别墅画室一角后,安颜然立刻给高菲去了请病假的电话。

高菲的声音微带了些愕然,想来她原已做好准备迎接一个带伤上班的“弱势角色”,结果这出戏的主角却临时跑了。

挂电话前,高菲在那头笑声妩媚:“颜然,你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呢。”

“呵呵呵,谢谢夸奖。”某人心情好,不要脸地当赞美收下。

画架画布画具准备妥当,别墅的主人已换上居家服出现。

“老师,我们今天学什么?”胜雪的柔软脸颊上,漾起所有学生面对如此级别大师时应有的期待和光芒。

此刻的安颜然还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何等别开生面的“变态指导”。

从被发现私下练画以及参加比赛时的焦灼到他竟答应亲自指导时的震惊,心理起伏之大,已令她完全忘记此人的变态指数……

第一天:素描。对象——裸男。

男模开始脱裤子时,安颜然正在削炭笔。

眼见那位俊秀纤瘦的男模眨眼间脱得一丝不挂,她差点一刀削到自己手指。

转头,大人物正端坐一旁喝咖啡,觉察到她的目光,缓缓抬眸:“怎么?”

“能画穿上衣服的吗?”

“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冷冷地瞥她一眼,意有所指。

“他的……我没见过……”的确不是没见过,可人体写生这种事不是人人都做得来的。当初也是因为这点,她才专注在风景画上发展。

他看了她一会儿,神色不佳:“你的意思是要我脱?”

“……”某人脸红了,“不用了,就他吧……”

“你只有十分钟。”

“?!”

“十分钟内完成不了,立刻收拾东西回城。”他示意墙上的钟,“还有九分钟。”

“……”

第一天,在重复三十次的十分钟素描过去后,累趴下的不只安颜然,还有那僵了大半天的男模特。

第二天,仍旧是裸男素描,时间不变,男模则应要求在每次素描完成后换一个动作。

安颜然指间的笔快飞起来了,画面必须完整,阴影轮廓都要有,姿态神韵要抓住……一天下来,伴随着大人物时不时对安颜然的训斥和对男模姿势的不满,画室里的火药味始终弥漫不散。

第三天,还是裸男素描,安颜然基本已经麻木了,在她眼里那个脱光的俊男跟超市脱光了毛搁冰块上的鸡鸭鹅毫无区别。

还是一次更换一个姿势,而时间,却减少为五分钟。

在如此高压的变态指导下,第三天结束后,饱受折磨的男模终于提出不再过来当人体模特的请求。

安颜然很熟练地打开旁边的抽屉,数出这三天的报酬,递给男模。

待人离开,她忙过去翻看她这三天所有的人体素描。除了素描中途他不满意随手毁去的,这里一共还有九十张,加起来厚厚一摞,很难相信那是自己在三天里完成的。

他抽了几张不同姿势的出来,递给她:“凭记忆上色,明天中午前给我。”

安颜然的手指抽了抽,某句脏话差点脱口而出。还好如今她定力够强,嘴唇弯起一个完美弧度,说了声好。

第四天,一夜未眠的安颜然将几幅人体写生作品呈到他面前。一分钟后,几幅血泪之作与垃圾桶友好亲吻。

“全是垃圾!”比起顶着熊猫眼,身上沾满颜料的她,坐在落地窗前喝茶的人神清气爽又姿态闲适,俊美的脸孔在阳光下炫目得不似真人。

安颜然已经没脾气了:“老师,真的这么垃圾?”

“嗯,还是改不了迂腐古板的毛病,垃圾中的垃圾。”他搁下白色骨瓷杯,抬眸看她:“如果你的画风能和你的人品一样就好了。”

“我的人品?”

“对,我要的,是那种没有贞操观念的画风。”

“……”她想掀桌!“老师,我很有贞操观念好不好!”

“你有吗?”他的视线停留在她胸部,再回到她脸上,“没发现。”

“人家有。”她小声,不就那一次稍稍过了点吗……他要念多久啊,明明自己在床上那么野蛮,一晚上折腾就没停过,还反过来说她。

“别撒娇。”他蹙眉瞪她。

“你讨厌。”她的声音更小了。

“你回城去吧。”

“啊……”她发了个单音。

“不是讨厌吗?”他拿眼斜她。

“不是,我说我自己很讨厌,辜负了老师的教导,没能画出老师要的风格……”欲哭无泪的某人蹭到他身旁蹲下,手指小心翼翼地搭住他的手臂,轻轻晃了晃,“我再去画,好不好?”

不知是否是这次接触并不太过分的原因,他竟没有推开,只是语气淡淡地道:“再去画,晚饭前给我,还有,天太热,中午煮一些清热去火的菜。”

“是。”学生兼保姆不敢不应。

第五天晚饭后,画架前的安颜然手抖个不停。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工作,已让手指完全脱力。昨天与今天的成品被再度否决,这是她第三次上色,可体力却渐渐跟不上了。

勉强涂到一半时,画板被人推倒。

“老师?”她看着身后的人,一时竟有种无措的迷茫感。

“你继续画,也只是重复你之前的错误。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不必再画了。”灯光下,他目色渐暗,“放弃吧,安颜然,这次比赛你参加不了。”

他很少如此正式地喊她名字,而她知道一般这种情况发生时,他是完全认真和严肃的。

放弃?她在心里咀嚼这两个字,脸上的疲惫与茫然却在慢慢收起:“老师,我绝对不会放弃!”

不是从不放弃,而是曾经放弃过,所以告诉自己,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放弃任何一件事!

这是重生那天,她要自己牢牢记住的。

他站在那里看了她许久,眸色忽明忽灭,似在仔细观察她:“有些事并不是说不放弃就能做到。你到底懂不懂我为什么之前始终不让你碰画笔?”他顿了顿,又往下道,“因为我要你完全忘记之前所学的。艺术是活的,而你的画已经死了。唯有忘记,才能重生。”

很难形容这一刻她的心情,当听到他说她的画已经死了,就好像所有的希望都被黑暗吞没。然而当听到他说唯有忘记,才能重生时,又仿佛是无边黑暗里赫然亮起的一道光束。

如此相似,在刹那与她内心某一处的记忆产生共鸣。

曾经当自己不可能再继续生活的时候,她也是如此告诉自己,想要重生,就必须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她的人生不能毁在这里,她所承受的那些,总有一天要加倍讨回来!

她想,当她以那种平和淡然的神态再次出现在他们生活中时,那两个人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在她的平静之下,曾有过怎样鲜血淋漓的伤口——那些他们给予的伤口。

就算是面前这个神一般的人,她也从未对自己的过去提过一字半句。

安颜然终于完全恢复了过去在他面前的柔软神态,她静静提起唇角,拉出轻淡的弧度:“我明白了老师,请让我再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