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赛》里的多个奥德赛
《奥德赛》包含多少个奥德赛?史诗开头忒勒马科斯部分实际上是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故事,这个不存在的故事渐渐就发展成《奥德赛》的故事了。伊萨卡岛王宫里的行吟诗人斐弥奥斯,早就晓得唱其他参加特洛伊战争的英雄们的“归来之歌”。他唯一不晓得的,是自己的国王奥德修斯的归来之歌;这就是为什么珀涅罗珀不想再听他唱。忒勒马科斯出发去寻找这个故事,启程去探访参加特洛伊战争的希腊老将们:如果他能了解那个故事,则不管它是快乐或悲伤收场,伊萨卡岛最终都可以从无序、无始终和无法无天的处境中恢复过来——伊萨卡岛已被这处境扰攘多年了。
就像所有老将一样,涅斯托尔和墨涅拉俄斯都有很多故事可讲,但都不是忒勒马科斯想听的故事。至少,直到墨涅拉俄斯讲出他的神奇历险故事之前是如此。墨涅拉俄斯说,他扮成海豹,抓到了“海上老人”,也即能千变万化的海神普洛托斯,并迫使他向他讲述过去和未来。普洛托斯肯定早已对《奥德赛》了如指掌:他开始讲述奥德修斯的历险,他开始的地方也正是荷马开始的地方,也即奥德修斯被困于仙女卡吕普索的岛上;然后他就没再讲下去,因为荷马可以接下去讲故事的其余部分了。
当奥德修斯抵达费阿刻斯人的宫廷时,他聆听一位像荷马那样的失明行吟诗人歌唱奥德修斯的历险故事;奥德修斯热泪盈眶;然后他决定自己讲述。根据他的忆述,他的旅程远至冥府,他在冥府查问忒瑞西阿斯,后者告诉他故事的其余部分。接着,奥德修斯遇到唱歌的塞壬们:这些海妖在唱什么?再次是《奥德赛》,可能与我们读的史诗相同,也可能迥然不同。这个“奥德修斯归来的故事”甚至在完成归来之前就已存在:它早于它所叙述的实际事件。在忒勒马科斯那一部分,我们已遇到“想起归来”、“讲起归来”等措词。宙斯并没有“想起”阿特柔斯的儿子们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的“归来”;墨涅拉俄斯请求海神普洛托斯的女儿“讲归来的故事”,她便教他如何迫使她父亲讲出来,于是墨涅拉俄斯扮成海豹抓住普洛托斯,问他:“告诉我如何才能越过那挤满鱼群的大海回去?”
必须寻找、思考、记住归程:危险在于,这归程可能还未发生就被忘记。事实上,奥德修斯在漂泊中最早停歇的一个地方,就包含丧失记忆的危险:吃了食枣族的美味忘忧枣,就会乐不思返。忘记的危险发生在奥德修斯旅程的起点而不是终点,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但是,奥德修斯在经历如此多磨难、承受如此多痛苦之后,如果他忘记一切,他的损失就会更大:他将无法从他的痛苦中获得任何经验,或从他的遭遇中吸取任何教训。
但是仔细检查,我们会发现忘记的危险在第九卷至第十二卷就已多次差点发生:先是食枣族的邀请,然后是女巫喀耳刻的药,然后是塞壬的歌声。在每个场合,奥德修斯都必须小心,如果他不想立即忘记……忘记什么?特洛伊战争?围城?特洛伊木马?不:他的家,他的归程,他整个旅程的要害。荷马在这些场合使用的措词是“忘记归程”。
奥德修斯一定不可忘记他必须走的路,他的命运的脉络:简言之,他一定不可忘记《奥德赛》。但是,就连创作即兴诗的行吟诗人,或背诵已被别人唱过的诗篇的史诗吟诵者,如果他们想“讲述归程”的话,也一定不可忘记;对于没有书面文本可依的歌手来说,“忘记”是生命中最负面的动词;若他们“忘记归程”,那等于忘记被称为“归来之歌”的史诗,也即忘记他们的节目的重头戏。
在“忘记未来”这个主题上,我几年前写过若干随想(发表于1975年8月10日的《晚邮报》),文章结语是:“奥德修斯从忘忧枣、喀耳刻的药和塞壬歌声的魔力中拯救出来的,不只是过去或未来。对于一个人、一个社会、一种文化来说,只有当记忆凝聚了过去的印痕和未来的计划,只有当记忆允许人们做事时不忘记他们想做什么,允许人们成为他们想成为的而又不停止他们所是的,允许人们是他们所是的而又不停止成为他们想成为的,记忆才真正重要。”
我的文章引起爱德华多·圣圭内蒂在《国家晚报》撰文回应(现收录于他的《报刊文章汇编1973—1975》,都灵:埃伊纳乌迪出版社,1976年),接着我们又互相作了更多回应。圣圭内蒂有如下反对意见:
我们一定不要忘记奥德修斯的旅程不是外出的旅程而是归来的旅程。因此我们需要自问一下,他面对的是哪一种未来?事实上,奥德修斯瞻望的未来实际上也是他的过去。奥德修斯克服倒退的诱惑,因为他正全力驶向恢复。
当然,有一天,为了泄愤,真正的奥德修斯,伟大的奥德修斯,成了最后的旅程的奥德修斯,对他来说未来绝不是某种过去,而是预言的实现——甚至是乌托邦的实现。而荷马的奥德修斯则抵达一个终点,也即把他的过去恢复为现在:他的智慧是重复,而这可见诸他身上的伤疤,这伤疤永远是他的标记。
我在回应圣圭内蒂时指出(见1975年10月14日《晚邮报》):“在神话语言里,就像在民间故事和通俗传奇故事里,每一项志在恢复正义、纠正错误、救苦救难的事业,通常都表现为恢复一种属于过去的理想秩序;正是我们对已丧失的过去的记忆,使我们确信征服未来是值得的。”
如果我们检视民间故事,我们会发现民间故事揭示两种类型的社会转变,两种都是美满结局:要么从富变穷再变富,要么从穷变富。在第一种里,是王子因某种不幸而沦落为猪倌或其他底层人,最后恢复其王子地位;在第二种里,往往是一个生来就一无所有的青年,可能是牧羊人或农民,他甚至可能缺乏勇气,但他要么以自己的才智,要么得到贵人相助,娶了一位公主,变成国王。
这样的安排,也适用于有女主角的寓言:在第一种里,女孩因继母或同父异母的姐妹的嫉妒(前者如白雪公主,后者如灰姑娘),而从帝王或至少是权贵的家境沦落为穷人,直到一位王子爱上她,使她重返社会阶梯的顶端;在第二种里,一个真正的牧羊女或农村姑娘克服低微家境的所有不利因素,终于嫁给王族。
你也许会认为,第二种民间故事最直接地表达了社会中大众想颠倒角色和颠倒个人命运的愿望,而第一种民间故事则以一种较温和的形式来表达这种愿望,也即恢复某种假想的从前的秩序。但细想下去,你会发现牧羊人或牧羊女的不平凡的福气只不过反映了一种安慰式的奇迹或梦想,被通俗传奇故事广泛采用。而王子或王后的不幸则使贫困的理念与“权利被践踏”、有冤必申的理念联系在一起。换句话说,第二种故事建立了(在幻想的水平上,让抽象理念以典型人物的面目出现)某种东西,它将成为法国大革命以降现代社会良心的要点。
在集体无意识里,穿乞丐衣服的王子证明每一个乞丐实际上都是一个王子,其王位被篡夺,必须夺回其王国。奥德修斯或盖林·梅斯齐诺或罗宾汉,都是遭逢不幸的国王或国王的儿子或高贵的骑士。当他们最终战胜敌人,就会恢复一个公正的社会,他们的真正身份将受到尊重。
但这个身份仍然跟以前那个身份相同吗?以无人认识的老乞丐身份重返伊萨卡岛的奥德修斯,跟当年那个启程去特洛伊作战的奥德修斯也许不是同一个人。并非巧合的是,他曾改名为“无人”,才救了自己一命。唯一立即就认出他的,是他的狗阿尔戈斯,这仿佛在暗示,个人延续性的记号,只有动物的眼睛才认得出。
对奥德修斯的老保姆而言,奥德修斯身份的证据,是他被野猪獠牙刺伤的疤痕;对他妻子来说,则是橄榄树根做成的婚床的秘密;对他父亲来说,则是列举多种果树:所有这些记号,都与他的国王身份无关,而是与猎人、木匠、园丁有关。这些记号之外,最重要的是他的体力和他对敌人的无情袭击;而最最重要的,则是得到诸神的宠爱,正是这点使得哪怕忒勒马科斯也深信不疑,尽管只是基于一种信念。相反地,没人认出的奥德修斯在伊萨卡岛醒来时,竟认不出自己的家乡。女神雅典娜不得不现身,向他保证这伊萨卡就是他的伊萨卡。在《奥德赛》下半部,一直存在着普遍的身份危机。只有故事能确保这些人物和地点就是以前的人物和地点。但就连故事也改变了。奥德修斯先向猪倌欧迈欧斯讲述、继而向对手安提诺奥斯和妻子珀涅罗珀讲述的故事,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奥德赛:那是一个漫游故事,他虚构自己从克里特岛一路漂泊到伊萨卡;这是一个海难和海盗的故事,要比奥德修斯本人向费阿刻斯国王讲述的故事更可信。谁说这故事不是真正的奥德赛?但这个新的奥德赛还引向另一个奥德赛:在旅途中这位克里特漫游者曾遇见奥德修斯。就是说,我们所听的,是奥德修斯讲述的一个有关奥德修斯的故事,讲他浪迹多个国家,而真正的《奥德赛》,也即我们认为是真本的《奥德赛》,则从未说过他浪迹过这些国家。
早在《奥德赛》诞生前,奥德修斯就以善于迷惑人闻名。他不就是想出特洛伊木马那个著名诡计的人吗?而在《奥德赛》开头,最早提及他时,是分别由海伦和墨涅拉俄斯对特洛伊战争的两次忆述:涉及两个骗人的故事。第一次是他乔装混进被围困的特洛伊城,并杀了很多人;第二次是他与战友们藏在木马里,海伦企图诱使他们说话,但他阻止他们开口,使他们免于暴露藏在木马里的真相。
(奥德修斯在两个场合遇到海伦,第一次海伦是盟友,成了他那次乔装的同谋;但在第二次,她是敌人,她模仿希腊军人的妻子的声音,企图使他们暴露自己。因此,海伦的角色是矛盾的,但永远涉及欺骗。同样地,珀涅罗珀也是欺诈者,也即她织完又拆的编织术;珀涅罗珀的编织术与特洛伊木马如出一辙,也像特洛伊木马一样,是人工技能和伪造的产物:因此,奥德修斯的两大特点,亦是他妻子的特点。)
如果奥德修斯是欺骗者,则他对费阿刻斯国王讲述的整个故事,就有可能是连篇谎话。事实上,这些海上历险故事,占了《奥德赛》重要的四卷,且包含一次紧接一次的奇遇(奇遇中的人物事物出现于所有国家和时代的民间故事:食人魔独眼巨人、困在羊皮酒囊里的四股强风、喀耳刻的巫术、塞壬和海怪),这些奇遇与这部史诗其余部分形成对照,其余部分主要是更严肃的语调、紧张的心理和引向结局的刺激性高潮:奥德修斯从那帮求婚者手中收回其王国和妻子。即使在这些其余部分,我们也能找到民间故事常见的母题,例如珀涅罗珀的编织术和那场拉弓射箭的比赛,但已较接近现代的现实主义和逼真的标准:超自然的介入在这里仅限于奥林匹斯山诸神的现身,就连诸神也通常乔装成人类。
然而,我们必须牢记,同样这些历险(尤其是与独眼巨人遭遇)也发生在诗中其他部分。也就是说,荷马本人确认它们的真实性;不仅如此,就连诸神也在奥林匹斯山上讨论它们。我们也不应忘记,在忒勒马科斯部分,墨涅拉俄斯也讲述了一个故事(遇到海上老人),这故事与奥德修斯讲述的故事一样,同属民间故事类型。我们只能把这多种多样的幻想风格,看成是来自不同源头的各种传统的融合,这些不同源头的传统由古代行吟歌手传承下来,在荷马这部诗中汇集。因此,最古老层次的叙述,当是奥德修斯以第一人称讲述的自己的历险。
最古老?按照阿尔弗雷德·霍伊贝克的说法,情况可能恰恰相反。(见荷马《奥德赛》,一至四册,阿尔弗雷德·霍伊贝克导言,史蒂凡妮·韦斯特注释[米兰:洛伦佐·瓦拉基金会/蒙达多里出版社,1981年]。)
奥德修斯一直是一位史诗英雄,甚至在《奥德赛》之前(以及在《伊利亚特》之前)就已如此,而史诗英雄例如《伊利亚特》中的阿基琉斯和赫克托尔,都没有那种类型的民间故事历险,例如遭遇怪物和妖术。但是,《奥德赛》的作者必须让奥德修斯离家十年:在他的家人和军中战友看来,他已失踪,再也找不到。为此,作者必须让他从已知的世界里消失,涉足另一个地理空间,涉足一个人类所难企及的世界,涉足彼岸(他的旅程在他访问冥府时达到高潮,并非事出无因)。为了这次超越史诗疆界的旅程,《奥德赛》的作者求助于各种传统(这些传统无疑更古老),例如伊阿宋和阿耳戈英雄们的故事。
如此看来,《奥德赛》之所以新颖,是因为它使一个像奥德修斯这样的史诗英雄与“女巫和巨人、怪物和食人族”斗争,这些处境,属于更古老的传奇类型,其根源是“古代寓言的世界,甚至原始魔术和萨满教的世界”。
按照霍伊贝克的说法,《奥德赛》的作者正是通过这手法向我们展示他的真正现代性,使得作者似乎更接近我们,甚至成为我们的同代人:如果传统上史诗英雄是贵族和军事品德的范例的话,那么可以说,奥德修斯除了具备这一切之外,还是一个能忍受最艰苦的经验、劳累、痛苦、孤独的人。“无疑,他还把读者带进一个神话式的梦幻世界,但这梦幻世界同时变成我们大家生活其中的真实世界的镜像,这个真实世界到处是贫困和磨难、恐怖和痛苦,人被它淹没,无从躲避。”
在同一部书中,史蒂凡妮·韦斯特的出发点虽然与霍伊贝克全然不同,但她大胆提出一个假设,这假设似乎暗合霍伊贝克的论断:在荷马之前还有另一部《奥德赛》,另一次归程。她认为,荷马(或《奥德赛》的作者,不管他是谁)觉得这个航海故事太单薄和无意义,遂以不可思议的历险取代它,但在讲述奥德修斯诈称自己是克里特人时保留了早期版本的痕迹。事实上,在开头的诗行中,有一句可作为全诗的缩影:“他见过众多城市,了解很多人的思想。”什么城市?什么思想?这句诗似乎更适合那个伪克里特人的航程……
然而,珀涅罗珀刚在奥德修斯重新拥有的睡房里认出丈夫,奥德修斯便忙不迭地再次讲述独眼巨人、塞壬……也许,《奥德赛》是所有航程的神话?也许,对奥德修斯——荷马来说,真与假之间的界线并不存在;他只不过是在忆述同一经验,这经验一会儿存在于现实的语言中,一会儿存在于神话的语言中,如同哪怕是对今天的我们而言,每次旅程都依然是一部《奥德赛》,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奥德赛》。
1983年
(黄灿然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