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北去畅写笔刀行,弟子亦剑
京州寒木落,百死自今朝。
皇帝朱批钦点的状元郎魏呈萧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小了一号的绯袍穿在他身上直衬得他如同玉娃娃一般,面上只隐隐有些喜色全不见寻常人的兴奋。
等到他游完了,躲去逸王府上偷个闲。
“士为知己者死,皇兄这般待你你怕是要鞠躬尽瘁一辈子了吧?”
年幼的逸王正在垂羽亭中观鱼,带着寒意的春息让他不得已过上了银白色的鹤羽大氅在身上,看见魏呈萧过来也不转身就直接问道。
“那是自然,匡扶社稷本就是天下文人心之所向。”
魏呈萧和逸王交好,从桌上拿起鱼食与酒壶坐在栏杆上,直接把壶中美酒一饮而尽。
他笑着道:“不过也不全是为了知己之恩,以我才思,若是皇上看不见才是损失。”
这话倒是有些娟狂了,储诚庭撇了他一眼不说什么。
说完魏呈萧将手中鱼食的盘子向上一抛,看着鱼儿争食的样子,却说:“家父最近十分忧心,直叹我这性子在朝中活不长久,还好皇上是个能用人的。”
逸王抬起他的小脸,一字一顿道:“妄议圣上是死罪。”
“我知。”
魏呈萧也只是私下说说,他向来与逸王交好,只说:“你也知圣上绝不会因此责备旁人,何况还有你护着我,我又有何可担心的?”
逸王是皇帝的表弟,年纪比魏呈萧还小上五岁,却是早慧极了,这点魏呈萧与皇帝比旁人都要清楚。
可逸王只是皱着眉,蛮不赞同看着他说:“那也不该如此,你的性子确实不适合朝堂,好歹也装装样子吧。”
“我怎地没有装腔作势?”魏呈萧哈哈大笑,“再过几年,你且看京州谁惹提起我魏呈萧,不说一声端人正士。”
逸王也笑了,带这些孩子的狡黠得意:“怕是朝堂上端人正士,酒杯里疏狂名士。”
而其后多年,京州人谈起位至吏部尚书的魏呈萧,果然如逸王所言那般。
听到这里江水有些疑惑,却只安静等着他向下说去。
“世人皆知,逸王患有腿疾。”
原本锦衣玉面的小王爷,是大旸皇室之中最清俊的一块璞玉,善齐射,能赋诗,颇有谋略。
那是在逸王十八岁的生辰,那一年魏呈萧二十有三,如今已过了整整十年。
“我不通医术,只能够暗地里调查到底是何人对他做出了这般残忍的事情。”
“可是百般探查,只依稀查到与蛮夷有关,但是所有可以勘察的线索却似是有意而落下。”
“再后来,先帝病逝,新皇继位,逸王却起了不臣之心。”
说到这里,魏呈萧猛烈地咳嗽起来,少年交友意气相投,他对此可谓痛心疾首。
“我也曾想,大约是先帝对他有忌惮,可......”魏呈萧面色莫名,“有些事于我而言不便多说,你们也不宜多听,总之逸王起了不臣之心。”
“我与逸王多年的情谊,最终给我换了个醉心山水的儒雅之名,也不枉了。”
听到此处江水还有些疑问,看魏呈萧似乎说完了才开口问道:“可逸王身有残疾,图谋皇位有有何用呢?”
这话一出,魏呈萧终于放下心来江水真是个不通朝政的江湖人,还是多年隐居的那一类。
虽然逸王不臣之心他所知一清二楚,毕竟是多年好友,他其实不愿再见到他。
谁人不知逸王有个弟弟,只比他小四岁,多受宠爱,他愿在江湖玩耍也就随他。
这皇位,是留给他的。
闻言江水这才明白却不由看向寸亦剑。
寸亦剑看似恍惚,却眼中有坚定神色。
“江水隐居多年,今日才知魏先生已然辞官数载,可在在下眼中,魏先生始终是那个京州狂客魏呈萧。而今日能见先生,算是全了在下一桩心愿。”
江水小时也曾听过关于魏呈萧的传闻,今日相见也算圆了小时的心愿。
江水沉吟而后开口:“多年闻名不如见面,想来先生是为了寸小姐而倍感骄傲的吧,她还如您当初一般,我想魏先生还是想看到寸小姐走到当初与您一样的路上吧。”
魏呈萧良久不语。
江水也不急,许久才听他说:“她只是个女子。”
寸亦剑的声音从江水身后传来,坚定更胜之前:“亦剑只是先生的弟子。”
魏呈萧定定看着寸亦剑良久,起身到她面前,依稀看见了还要比当年耀眼的自己。
他拿来笔在最后一副画上题了“千岩烽烟图”,将它赠给江水。
魏呈萧的画作,一卷千金,江水不敢受。
“拿着吧。”魏呈萧此举只为谢江水三句点拨,横亘在师徒之间的迷雾,原来只能由外人开解。
郑而重之地拿好画卷,江水拱手再揖。
有时候文人信仰叫人热泪盈眶,但是却隔绝不能懂,江水默默退开,留下师徒二人在破旧草棚中。
只见他们互相一拜,对坐整衣而论。
这是魏呈萧送给即将远行的弟子最后的礼物,他将京州十年风雨,都倾倒在这一场师徒辩论之中。
即便是沉水入火,自取灭亡。
草棚中论道,天地间舞刀。
等到江水将最后一招收回离开之后,寸亦剑终于从草棚之中走出来。
寸老爷早与寸亦剑商议过,若是有一天她真的决意要离开,东南西北中只有南门会有家中助力。
若是选了其他的,他便再也不管。
被问及欲往何处去时,寸亦剑低声笑道:“一路北去。”
她将容貌遮掩住,文弱书生装扮,但凭笔墨一路北上,死生不论。
若是连京州都无缘,亦剑也不配做先生的弟子。只是——“恳请先生留在九楹,弟子此生必然归来。”
张张口,寸亦剑咽下了原本的话,掀衣而跪:“亦剑绝不负先生心血。”
魏呈萧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鬓发,却颤颤许久落在她的手臂下,将寸亦剑扶起。
二人对视,各含泪光。
寸亦剑走时只看青天,阔步前行。
魏呈萧掩门,俯下身将散落纸张一一收拢整齐,看见了寸亦剑落下的一小块贴在额间的花钿,花钿后呵胶还未微着。
怎么就让她这么匆忙走了呢?
至少......
再同他喝一杯酒吧。
江水捧着画回了寸府,在寸府门口迎面遇见了寸老爷,翘首等着什么。
说起来,寸家大小姐去游方了,那两日后的喜宴怎么办?
江水突然想起来这一茬,也没敢去问寸老板,回到房中看寸之鉴醒了坐在椅子上摆弄手指十分无聊的样子,而越生桑则坐在一旁似乎是在等她。
与越生桑打了声招呼,她先问了寸之鉴:“小之鉴,问你个事儿。”
寸之鉴笑嘻嘻地看着江水:“大侠你问,我肯定知无不言。”
将画卷放在桌上,她问道:“你姐姐若是真的走了,两日后不是要登绣楼抛绣球么,这可怎么办?”
听见是这个话题,寸之鉴挠挠头。
他撇着嘴说:“爹说直接告诉人家姐姐生病了,算命的说十年之内不宜嫁人。”
十年?
看来这个寸老爷也是个明朗人物。
寸之鉴又突然想起来了,眼睛亮晶晶地问:“对啦,大侠你看见姐姐了没有啊?”
江水回答道:“嗯,你姐姐说要去京州。”
只见寸亦剑一脸失望却又理所当然的表情:“我就知道,姐姐肯定是想去京州的,早知道昨天死也要把陈先生绑回家来。”
江水奇道:“陈先生在家你姐姐便不走了?”
寸亦剑不无得意道:“那可不,他们都说我小不知道感情什么的,都说姐姐对陈先生是对老师的恭敬啦。我才不信呢,你说为了老师一个大姑娘出门去闯荡,换你你信吗?”
“我姐姐就是嘴硬,还非说我造谣......要是陈先生和我家姐姐成亲了,再给我添几个外甥,哪里需要姐姐做这么大牺牲。”
意识到那里不对的江水打住了寸之鉴的话:“你家招上门女婿?入赘的那种?”
“对啊!”
寸之鉴理所当然:“不然呢,我们家这么有钱。”
好吧,魏呈萧要是能做入赘的女婿才怪了吧。
大约是几年相处亦师亦友,又是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人,生得明艳动人,或多或少有些动心,不然也不会在她要成亲之前搬出去。
只是江水又想,身为女子她自然看出来寸亦剑眼中情谊,不仅仅是爱慕,更有高山仰止之情。
所以沉水入火,求一个明亮。
“姐姐走了,你伤心么?”
寸之鉴神色暗淡下来,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他眼底也多了些不明意味:“大侠,我走了,告辞。”
就那样沉默着离开了他死缠烂打要留下的大侠的房间,寸之鉴忍住没有哭出来。
目送着寸之鉴走开,回头看见越生桑不知何时打开了画卷看得入神。
“那位陈先生是昔年的魏呈萧,这便是他赠予我的。”
江水见他如此爱不释手叹了口气,“魏先生如今比传闻更加怪诞自在,我这样一个粗人拿着他的画卷平白辱没了魏先生,生桑你替我保管吧。”
尽管她知道越生桑定然很敬仰魏先生,但是他们都不提前去拜访,只静默地看着画中山河。
最终越生桑拿了画卷回了自己厢房之中,江水还在擦拭自己的刀,两把割不动肉的钝刀。
直等到星河在天,万里秋霜,魏呈萧靠在椅子上举酒对屋外不曾看见的月色星辰。
“怎么,逸王还想着我这个老友呢?”
“我魏呈萧啊,放荡惯了,你回去和你主子说。”
“就说你别把人弄死了,其他的随你折腾,毕竟是我的弟子。”
夜色里,有信鸽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