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荷花街是一条土砖屋的小街,县城的一个背旮旯儿。
二十多年前,一场大水冲垮了老县城。当年的文庙,后来成了县政府的大院里,竹筏子撑来撑去的救人。这教训何其沉痛!县委决定在山坡上重建县城。新城址离老城址虽只有一公里,迁移民众情绪之悲壮,却不亚于涉渡重洋远离故国的人们。你失去了一个古槐苍苍的院子;他失去了一爿临街的铺子;安有一口天井的堂屋再不可能得到了;一眼雕花的窗子足以让老太婆痛哭流涕。哀怨何其深!只因白莲河的下游修了一座水库,才把这座在河边蹲了三百多年的古城沉入水线。
可想而知,新县城建得多么仓促。为了安顿居民,三个月内,盖了六条土砖屋街。荷花街便是其中的一条。
街名荷花,皆因这街初建时,临街一溜有六口大莲塘。每年夏季,插荷成云。在街人的眼中,算得上一处值得骄傲的胜景。如今,这胜景早已不存。县城年年扩建,六口大莲塘已被填为平地,象小孩摆积木一样,一幢幢高楼竖起,荷花塆成了街后街。和那些五颜六彩的高楼相比,这条又窄又矮的土砖屋的荷花街越发显得寒伧。
荷花街再破,再旧,毕竟是县城的一个组成部份。荷花街上的居民,或喜或乐,或忧或愁,各家心事的生发,也莫不都紧紧地牵系在时代与人情的变革中。
刘干壳的家,就在荷花街上。
除夕夜,刘家的情形有些凄惨。
刘干壳的老伴,姓什么,叫什么。街邻极少有人晓得。这也是山里留下的古风,女人既过门,娘家的姓氏就被人们抛诸脑后了。刘干壳的老伴的称谓,随着年龄而变化,她依次经历过“干壳的堂客”,“刘大嫂”,“刘大婶”等阶段,如今熬上“刘大奶”的等级,也有好几年了。
刘大奶平素言语不多,天光即起,洒扫庭除,浆衣补裳,烧茶弄饭。几十年的光阴,就在屋子里转老了。街邻们都晓得,她是刘干壳的出气篓子。倘若刘干壳在外头遇到么事不顺心,回家来,就朝着她挂红胡子舞大刀。每每这个时候,刘大奶就嚇落了魂袋儿缩在一边,象一只耐孵的鸡婆,一声不吭。她为么事如此害怕刘干壳,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怪她没有为刘家生出一个传宗接代的小男人来。她自认为传宗接代是女人的神圣职责,如今她既然渎职,自知理亏,遭到丈夫的辱骂,她倒觉得是一件应该的事。官打民不羞,夫打妻不辱。她恪守这一信条。好在丈夫只是骂骂,过过嘴巴瘾,却从不真正动手打,这使她感恩不尽。丈夫越是骂,她越是体贴丈夫。久而久之,就形成条件反射,每天听到丈夫的骂声,她的心里就踏实,就舒坦。若是耳朵根子清净了一天,她反而六神无主,人蔫得象一根藤。
鸡窝里出凤凰。这么个怄气篓子的娘,养出的独生女儿刘百彩,偏偏是个嘴儿一张、手儿一双的灵醒人。
刘百彩今年三十六岁。二十三年前小学毕业,刘干壳便不准她再往上读。“女儿家读那多书做么事,认得名和姓就中了。”他对怄气篓子这么说,于是刘百彩就失了学。书包撂下不几天,就跟着他学剃头。女的当剃头佬,这在那个山角落的小县城里,也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的第一遭新鲜事。刘干壳此举,并不是有意标新立异,而是出于无奈。女儿在家吃闲饭,他养不起,只能让她学一门手艺糊口。他本想让她学裁缝,怎奈买不起缝纫机。弄来弄去,无计可施,只好让她子继父业了。就这样,刘百彩当了剃头佬,或者按时髦的说法,当了理发师。
如今,女理发师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叫翠翠,十二岁。小的是儿子,叫彤彤,十岁。
今夜里,刘家的厨房里虽然也是香气漫,但气氛远没有左邻右舍那么热烈。气篓子和刘百彩母女俩只是在厨房里默默地忙碌。气篓子在灶口烧火,刘百彩在灶上做菜。间或说一两句话,也是“把火烧旺些”,“盐要搁重”之类的关于烹调的搭白。
刘干壳执意要去县委书记家请愿,而且空着肚子去,这使气篓子很伤心。干壳不在家吃团年饭,这还是自他成家以来的第一次。但气篓子不敢阻止丈夫。拿不到退休金,两老等于在家白吃饭。刘百彩每天回家,出言吐气都带刺儿。两老明白,女儿这是嫌他们白吃饭。刘干壳一肚子火气煮得熟牛头,但他发不出来。人穷志短,谁叫他翻得荷包兜朝天,也找不出一只钱虱子来呢?无奈,他又从暗楼上找出已经二三十年不曾用过的、散了架的剃头挑子,捆扎捆扎,又挑着它串乡游街,寻几个头剃剃。双脚忙忙走,为的身和口。剃头挑子搁在肩,刘干壳每天累散了箍,收入却是有限,皆因他手艺太差,年轻哥儿哪肯让他一试刀锋。如今已是冷烫热烫的年代,后生们对他的油腻腻的剃头挑子莫不嗤之以鼻。他的拿手好戏是剃光头,外带掏耳屎,倒是能吸引几个老头。但老头们也不能天天找他。头毛这恶物象田里的青秧一样,生长得太缓慢。他恨不能往那些光头上抹一层化肥,让它们一天长一茬头毛。这究竟又是不现实的事。因此他的剃头所得,远不足维持老两口的基本生活。这样,看女儿的白眼,便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课,特别是进了腊月,家家办年,忙得脚打辫子。从早到晚,小街上都有人大驮小驮往回拿,只等大年三十那一天,家家的团年饭,争奇斗胜地吃香喝辣。刘干壳却只能缩在家里,打不起阳气。女儿又总是拿话气他:“你看几个退休的人象你,空手拍巴掌,擒不回一分钱来。”“大,你也帮我想想,就是我这一双手,就是一天能抓回一把钱,也维持不了一家人的用动,何况……”何况么事?够了!这些怄气话,刘干壳的耳朵听起了茧。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他心情特别难受。女儿说是说,年货却办得丰盛。但刘干壳下定决心不在家吃团年饭。宁喝笑脸粥,不吃垮脸肉,刘干壳不是那种不要脸面的人。他邀齐了另外三名剃头佬去县委书记家请愿。临走前,他对老伴说:“如果我这回去,还要不回退休金,开了年,我俩个就出去讨米。”
现在,坐在灶口把火的气篓子,想着丈夫离家时的凄清样子,心口就一阵一阵发痛。她想哭,又怕这样不吉利,还会惹动女儿的火气,只得偷偷地一把一把抹眼泪。
女儿刘百彩不是那种粗心大意的女人,尽管做娘的极力掩饰,她还是看出了母亲悲伤的情绪。但她此刻也没有心思去责怪或者安慰母亲,她的内心深处,也涌动着一股难以排遣的惆怅。
她不止一次地朝大门口望去,她希望能看到丈夫何自宽的身影在那里突然出现,但每次她都失望。
“他不会回来的。”她这么想,愈觉悲哀。
刘百彩和她丈夫何自宽之间产生的裂痕,已是无法弥补了。论及原因,只能说是刘百彩自己造成的。
何自宽是县文化馆的美术干部,全县有名的“色鬼”。不过,大家可不要理解错了,以为这色鬼是好人之色。这样来看何自宽,那可是天大的冤枉。实际上,在我将要叙述的这个故事发生之前,何自宽在男女作风问题上,是没有任何一点污迹可以让人指责的。何自宽这个色鬼,好的是自然山水之色。他擅长画油画,那画儿上的色彩,要多鲜艳有多鲜艳,要多逼真有多逼真。没有艺术细胞的大老粗来看他的画儿,都会被他的色彩魅力所吸引。“这家伙,简直是色彩的魔术师!”这是在一次省级画展上,专家们对他的参展油画的评论。他对色彩的认识和把握,也许有特异功能,近两年来,他又搞什么创新,把油画的色彩和技法应用到国画的创作上。使传统的国画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油画色彩效果。何自宽因此声名大振。他成为省美术家协会会员,还作为知名人士,当选为县政协常委。但何自宽是一个呆子,除了色彩之外,他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人们叫他色鬼,既是对他的夸奖,也是对他的揶揄。可是,由于刘百彩因为贪财而搞的恶作剧,他这个色鬼才终于真正变成了通常意义中的那种色鬼。也就是说,他爱上了一位很漂亮的少女,并且很快就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
一想到这件事,刘百彩就痛心疾首,因为,这全怪她。
那是谷雨前的一天上午,县精制茶厂的业务员小黄走进了理发店。他是刘百彩的老主顾,总是找她剃头。却说这刘百彩的剃头手艺,比起她父亲来,不知要强到哪里打回转。老式头,新式头,她都会剃。手又轻又快,温温柔柔的,摸到头上,有极舒服的感觉。而且会根据人的头形理出得体的样子来。因此,同一个理发店中,尽管有的理发师生意不俏。她刘百彩的理发椅前,却总站有等她理发的人。刘百彩一面给人理发,一面和理发的人闲聊。反正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四五八行,三教九流,她都搭得上嘴。近两年,人们见面就说钱。人人都在找发财的门路。刘百彩更是做梦都想捡到一捆钞票。一门心思专在发财赚钱上头。“色鬼”丈夫咕咕哝哝地说她“手里冇得一根麻线,心里却想结十二张网”,她反咒丈夫鸡肠鸭肚,全然想不到一点正经事。发誓要发回财给丈夫开开眼界。由于一头钻进钱窟窿里,开口和人说话,便是张老大如何发了横心财,李老四如何抱得个金伢儿之类的社会新闻。这不,茶叶公司的业务员小黄刚刚坐到理发的皮椅子上,刘百彩望着他一身阔绰的西装,不无羡慕地说:
“哟,你这套西装,这么好的料子,又这么好的做工,怕要值大价钱。”
小黄说:“这是我上个月出差到深圳,在沙头角买回来的,道地的英国货。”
“值多少?”
“三百五十块。”
“我的天!”刘百彩用理发推子敲了一下小黄的肩头,大声惊呼说,“三百五十块钱买一套衣服,你比那些万元户还财大气粗些。”
“我这是新的消费观念,”小黄不无炫耀地解释,“有多少,花多少,不比那些万元户,捏一尺不放一寸,把钱看得比命还金贵。”
“你不看得金贵,还不是因为你有钱?”
“我哪有钱?”
“你冇得钱?哼,我算看透了,越有钱的人,越爱哭穷。”
“我的刘大姐呀,你说我有钱,我还说你有钱呢。你看看,你的生意几俏!”
刘百彩望了望几个等她理发的人,嘴巴一瘪说:“再俏也赚不了钱。我转一个月的椅子脚,也贴不上你动一次嘴。”
小黄笑一笑:“你越说越神了。”
“不是神,是你位子坐得好。这几年发财的人,除了个体户,就是司机和你们这些业务员。一个个,都是票子铺开当路走。”
小黄再也不敢接嘴。理发店里,人多口杂,谁晓得刘百彩这一张岔嘴,还会说出么事话来。刘百彩看出小黄的心思,便不再往真处说。只扯些闲话。理完发,小黄要走时,她才提醒他:“记住点,碰到有什么发财的好事,带上你刘大姐。”
小黄点点头,表示记住了。过不两天,他果然跑到理发店来找刘百彩,把她拉到店外,神秘地说:“刘大姐,你真想发财?”
刘百彩一看有门儿,就说:“当然。快说,你有么路子?”
“过两天就是谷雨,你有没有法子,搞到谷雨茶?”
“要多少?”
“越多越好。”
“哪个要?”
“这个你莫管,”小黄诡谲地眨眨眼,“反正人家买一斤谷雨茶,愿出十五块钱的价格。你若能五块钱一斤买到手,转手一斤就能赚个十块钱。”
这赚头好大!刘百彩兴奋地搓着沾满头毛屑的手,有些不相信地问:
“这价钱,你跟买主谈妥了?”
“当然谈妥了。这笔生意能不能做成,就看你能不能搞到谷雨茶。国家平价收购的谷雨茶,才四块多钱一斤,你搞得到吗?”
“我试试。”
“这事儿不能慢,做生意要抢火候,越快越好!”
刘百彩仿佛看到了一捆新崭崭的钞票,眼睛里射出了贪婪。她问:
“生意做成后,我俩么样分成?”
“对半开,么样?”
“对半开,那不中。你以为收购价的谷雨茶,那么容易搞到?”
“那你说要多少?”
“至少四六开,你要肯,我马人就托人去搞茶叶。”
“好,就依你。”
小黄极爽快。刘百彩后悔没有说三七开。
送走小黄,刘百彩回到理发店,对几个等着她理发的老主顾说:“你们明天再来吧,今天下午,我有事。”说完走了。
却说这个山区小县,山高土薄,就着放大镜,也不能在古今县志上找到“物产丰饶”四字。唯一丰饶的,是那些山塆里的克丁病和气颈子。能够拿得出手的名特产品,则只有茶叶了。高山上终年云雾缭绕,生长的绿茶,半是雨露滋润,半是云雾怡养。开春以来,山上的气候多变,今天丝丝细雨,明日花花太阳。这一切,皆利于茶叶的生长。因此,这个县的云雾茶,在两百多年前就以其汤色碧绿,香味浑厚而行销于世。每年谷雨前后,春茶就开始采制。人们都希望最先品饮新鲜的茶叶,因此,每年一到茶春,各地采购茶叶的人莫不蜂涌而至。特别是近几年,上头的经济政策很是发旺生意人,生意越做越邪,价格越抬越高,县城里春茶的黑市交易,价格翻了几倍还抢不到手。谷雨茶产量低,物以稀为贵嘛。
刘百彩一下午跑了五六处地方,均碰了一鼻子灰。她找到那些有权批条子,去国营茶场购买茶叶的人。她不敢开口多要,怕引起人家怀疑,说她是茶叶贩子。她要十斤,人家最多批给她一斤两斤。这点东西,打酒不醉,打饭不饱,值屁用!她这才知道,那笔钱是不好赚的,若是好赚,小黄还能来找她?
天煞黑,刘百彩灰心丧气回到家中。百事看不顺眼,老小都躲着她。这时,何自宽进了屋。刘百彩一眼瞥见丈夫的手中拎着两袋子茶叶,就问道:
“是新茶?”
“唔。”
“买的?”
“别人把的。”
“哪个把的?”
何自宽的眼光悠悠忽忽闪了几下,终于还是回答:“满莲。”
满莲,就是那个丰满莲?一听到这个名字,刘百彩的心中就酸溜溜的。这是一个农村姑娘,父亲是一个村长。她不晓得中了么事邪,百事都不爱,偏偏爱上了画画。高中毕业后,一连考了三年大学,均未考取,皆因她太爱画画,把其它功课都荒废了。后来,她也懒得再考,一门心思在家学画。听说了何自宽的大名后,她就跑下县来拜师。通过第一次谈话和看了她的几张画稿后,何自宽就发现这姑娘的确有绘画的天赋,乐意收下这个学生。这事儿让刘百彩知道了,她老大不高兴,在丈夫面前恶狠狠地骂,说他被狐狸精缠住了。何自宽虽然很生气,但他并不同老婆争论。他明白争也无益,他和老婆的情趣,等于是一个牛头朝东,一个马头朝西。偏偏刘百彩心性强,见丈夫骂不还口,反倒更认为他是心里有病舌头短,骂得更有瘾头了。人在对面,心隔千里。一贯息事宁人的何自宽,已经习惯了老婆的辱骂,但为了不至于有难堪的事情发生,他从不准丰满莲到家里来找他。刘百彩呢,虽然舌头底下压死人,但碍于丈夫的言行举止挑不出刺儿来,也就只好得过且过。但暗中却走一步,打一桩,防范得紧。可是今天,当丈夫提到满莲的时候,她尽管象吞下了一把酸豆儿,脸上却笑成一朵花。她起身打开茶叶袋子闻了闻,一股清幽的茶香扑鼻而来——唔,真是好茶。
“满莲?她人呢?”刘百彩向。
“住在她表姐家。”何自宽不情愿回答,声音低得象蚊子嗡。
“她表姐住哪儿?”刘百彩凑近来问。
圆耳朵听不得方话,何自宽盯着老婆,紧张地问:“你问这个做么事?”
刘百彩卟哧一笑,戏谑地说:“看你那样子,担心我去找她打冤家是不是?你这呆货,放心吧,我不是那种钻头不顾屁股的女人。”
“那你找她做么事?”何自宽依然小心翼翼。
“拿了人家的茶叶,总得感谢人家呀!”
“感谢?”
“对,感谢!”刘百彩投向丈夫一个不容置疑的微笑,“我不晓得她表姐住哪儿,你去把她找来,今夜里,我们请她吃顿便饭。”
“请她吃饭?”何自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请她吃饭?”
“去吧,呆子,我现在动手做饭。”
何自宽被老婆搡出了大门。老婆的态度无异于冷锅爆出热豆子,令何自宽百思不得其解。他哪里知道,刘百彩是想通过丰满莲去搞茶叶发横财呢。
丰满莲被何自宽请了来。一进屋,她就恭恭敬敬地朝刘百彩喊了一声“师娘”。刘百彩见丰满莲不但人生得标致,而且百伶百俐,心中立刻感到有一股子强大的威胁。但这念头一闪即过,当泥鳅就不怕糊眼睛,她热情地招呼丰满莲落座。
几样家常菜,既不寒碜,也不丰盛。刘百彩的热情令一桌人都感到惊讶。丰满莲一来是从未和刘百彩打过交道,二来年轻肠子嫩,看不出刘百彩的热情都是做出来的。一顿饭吃完,师娘的形象在她心中已经是尽善尽美了。
在饭桌上,碍于人多口杂,刘百彩耐着性子,没有和丰满莲谈心事。饭毕,她把丰满莲邀入房中,扯了几句闲话后,这才慢慢把话引上正题。
“满莲,多谢你送来这么好的茶叶。”
“好么事,自家的出产,又不花钱买。”丰满莲觉得师娘太客气了。
“你们村里,茶叶多不?”
“多,家家都有茶地,集体还有一个茶场。”
有门了!刘百彩心中一喜,继续问道:“你们那里既然茶多,买茶总不紧张吧?”
“还是紧张,特别是谷雨茶。”丰满莲说,“因为县里派购任务大,奖励也高,一斤茶叶奖一斤化肥。如果不卖给国家,不但奖励化肥冇得了,税务所若是晓得了,还要罚款。”
“啊,还这样。”刘百彩象被提进了冷水盆,脸色顿时晴天转多云。
丰满莲看出刘百彩的情绪,问:“怎么,师娘你想买茶叶?”
“是呀,没想到这么紧张。”
“你买几多?”丰满莲问,“三斤五斤家中喝,再紧张也买得出来。”
“我要买,可不只三斤五斤。”
“你要多少?”
“最少也得一千斤。”
“这么多?”
“这是一个熟人托我,没得法子的事。我答应了人家,没想到这么难搞,如果搞不到,我这块脸,就没法见人了。”
刘百彩连连叹气,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么大的数量,是难。”丰满莲也为刘百彩着急。
刘百彩觑着丰满莲,开始弯弯绕提问:“满莲,听说你父亲是村长?”
“是的。”满莲点头。
“能不能让你父亲出面帮我这一回忙?”
“找他?”
“对,找他,你们村不是有茶场吗?让你父亲出个面,帮我买出一千斤茶叶来。”
“我不晓得我大肯不肯。”
“你去求他,他还能不肯?”
丰满莲感到为难,但架不住师娘的一再恳求,只得应允下来:“好吧,我回去试试。”
“要快,人家要谷雨茶。”刘百彩趁热打铁。
“我明天就回去。”
满莲第二天真的就回去求他父亲。当村长的父亲感到为难,那几天,想买茶的人踩破了他家的门槛,他尽量躲着不见面,实在躲不过的,也都三斤五斤,最多百把斤打发回去。刘百彩开口就要一千斤,茶场一季谷雨茶拢共才收得四五千斤呢。但他还是设法把女儿的面子顾了出去。
第四天,刘百彩就从丰满莲那里以国家收购价弄到手一千斤茶叶。一斤茶可赚十块钱,一千斤茶就是一万块,按原先和小黄谈定的,刘百彩可以得到六千块钱。这真是财从天降!但刘百彩仍不甘心,她觉这桩生意的主要功劳是她的,小黄四千块钱还是得多了。于是心生一计,交茶叶时,对小黄说:“事情有点麻烦了。”
小黄问:“么事麻烦?”
刘百彩说:“卖茶叶的人,也要分成。”
小黄看出刘百彩在耍花招,便叮问:“茶叶是哪个卖给你的?”
“这个你莫管,”刘百彩把门封死,“你卖给哪个,我也不管。我只是要告诉你,人家要分成,不然,他一斤也不卖。”
“么样个分法?”
“我拿两成,你拿一成,凑三成出来,把给他,么样?”
“你得四成,我和卖主各得三成。刘大姐,你的算盘好精哪!”小黄也不是好上的树。
刘百彩尽量掩饰自己的得意,瞅着小黄,亲热地说:“小黄,你刘大姐是多得了点儿,但你的赚钱生意是长流水,我呢,赚一回是一回。”
小黄缠不过她,只得顺水推舟:“好吧,就依你刘大姐的分法。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说吧。”
“我想求一张你家那位大画家的画。”
“就这个?”
“就这个。”
刘百彩心往下一落,畅快地一笑说:“我还以为是个么样了不得的要求呢。我家那呆子的画,你要十张都要得,只要你瞧得起。”
“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总共不过五六天时间,刘百彩七千块钱到了手。那天,小黄偷偷塞给她用报纸包着的一大摞现钞,她赶紧塞进手提袋中。有道是得胜猫儿欢似虎,刘百彩此刻却慌张得象个初次行窃的偷儿走在街上,提心吊胆。仿佛手上拎着一包炸药,随时都会爆炸。又仿佛觉得一街人都鼓着眼珠子看她,出她一身大汗。她本想把钱送到银行中存起,又怕人家查根问细。只得把钱提回家中,寻一个妥善处藏了起来。这件事,她对任何人都瞒得紧紧的,就是在娘老子和丈夫跟前,也不露一丁点口风。尽管这样,她仍然是一连好几天惶惶不安。总怕家里突然闯进一个公安局的同志来,提着手铐来找她。一种既欣喜、又恐惧,既充实,又惶惑的情绪折磨着她。又过去了好几天,一切都还是象先前那样平静,她的恐惧才慢慢消失。每当她偷偷地摸一摸那七千块钱时,心中就会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和喜悦。她的心情开始变得象有钱人一样复杂起来。
这时,一桩意外的事发生了。
那天傍晚,何自宽回来,把刘百彩叫进房中,乌头黑脸地问:“你让丰满莲帮你买一千斤茶叶,到底是做么事?”
刘百彩瞅着男人,不屑地回答:“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帮熟人买的。”
“哪个熟人?”
“熟人就是熟人,你管是哪个熟人。”
刘百彩眉毛一挺,嘴巴一翘,开始耍赖了,这是她对付丈夫的绝招。往常夫妻吵嘴时,她一拿出这种姿态,何自宽就退避三舍。可是今天,这一招儿不灵了。丈夫依然堵着房门口,大声嚷道:“你莫跟我打马虎眼,事情我都晓得了。”
“你晓得么事?”
“乌龟吃亮火虫,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你赚了人家的昧心钱!”
“色鬼”一句话捅到实处,刘百彩象被人从背上抽了一根筋,顿时软了。她慌忙把丈夫拉进房中,关上房门,低声问道:
“是小黄对你说的?”
何自宽愤怒地点点头。原来,小黄今天下午大模大样跑到文化馆去找何自宽要画。何自宽感到很奇怪,他从不轻易给人家画。哪怕是县里的要员,也经常吃他的闭门羹。这个同他冇得任何关系的业务员小黄,居然大大咧咧地跑来索画,那神气就象是欠他的。这放肆的态度,令何自宽很生气。他不问青红皂白,要把人家轰出门去。小黄哪堪受辱,便把他来要画的前因后果一古脑儿讲了出来。何自宽听罢缘由,便撇下小黄,气冲冲跑回家,找刘百彩兴师问罪来了。
丈夫的态度让刘百彩又好气,又好笑,只因前些时喜昏了头。她把小黄要画的事给忘了。她打定主意要先稳住丈夫,不让他把这事儿说出去。于是眼神儿一挤,笑眯眯地说:
“哟,就为这事儿,就把你气成二郎神了?我是和小黄合伙做了一笔生意,赚了几个钱。可是我赚钱为的是么事?还不是为这个家。你看看这屋,陈八代的,土砖都发霉了。我早就想换换,只是空手拍巴掌,拿不出钱来。这本来应该是男人着急的事。可是你这个男人,说是有一身铁,却打不出一颗钉,除了画你那一分钱不值的破画儿,你还有么事用?捡捆稻草也值两分钱,可是你那一双秀才手,连根稻草都拈不回来。我是个女人,屙不起三尺高的尿,却还想撑个门面。好不容易赚点钱回来,你不但不体谅,反而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跟我过不去。好象我做了么事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你看人家夫妻伙的,一个吹箫,一个捏眼,几样的团结!你呢?唉,算我倒霉,跟上你这么个苕贷,好比在石头缝里射箭,弓都扯不开!”
刘百彩本想说几句好话,把事情搪塞过去。谁知道提起葫芦根也动,平常蓄在心中的怨气,竟趁机泄了出来。一个笑脸观音,忽然又变成了黑脸金刚。夫子气十足的何自宽,却是鸭颈伸得鹅颈长,盯着老婆傻得冒气。他想争辩,舌头象一匹蜘蛛在口腔里蠕动,却说不出话来。
“说呀,你怎么不说?哑了?”
刘百彩看到丈夫发了呆症,攻势凌厉起来。
何自宽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反击说:“我不是说你不该做这笔生意,我是说,你不该昧着良心赚钱。”
“我么样昧良心了?”
“你怎么把满莲的三成也吞了?”
“满莲的三成?”刘百彩这才明白丈夫为么事生气,火气更大了,“她凭么事得三成?”
“可是,你们三人就这么分的。”
“那是我哄小黄的,想在他手上多挖一千块钱来。这事儿根本与满莲无关。”
“么样与她无关?茶叶是她搞的。”
刘百彩不想同丈夫讲这个理,她的心思开了岔,想到了另外的问题,越发撒起泼来:“好呀,你这个色鬼,吃家饭疼野肉了。我早看出来丰满莲是个狐狸精,勾了你的魂去!老娘我么事话都冇说,你们两个反倒扎起把儿,找老娘反攻倒算,告诉你,我刘百彩生来就不是塞牙缝的水豆腐!”
“你、你……”何自宽气糊涂了。
“我,我么样?”刘百彩进一步威胁,“嫌这个家不好,你走,赶开毛狗好养鸡。”
这话最伤人。因为何自宽等于是上门女婿,他脚一跺,伤心地说:“好,我走。”
“走了就莫回来。”刘百彩气势汹汹。
何自宽抬脚就走,走出大门没几步。刘百彩就赶紧向她的一双儿女下达命令:“快,去把你爸拖回来。”
何自宽犟不过一双儿女的死拉硬拽,只得仍旧回来,坐回到原来的椅子上。他勾着头,眼光灰灰的,鼻翼在微微痉挛。看得出,他内心压抑着多么大的愤怒和悲哀。刘百彩把丈夫拖回来,一来是怕丈夫一气之下,把那不可告人的经济活动公开,后果就不堪设想。二来,她也意识到后来的几句话说离了谱,伤了丈夫的自尊心。这会儿,为了平息丈夫的怒气,她主动给丈夫泡了一杯茶。
“喝吧,是满莲送把你的谷雨茶。”刘百彩口气软了,甚至有一点媚。
何自宽真想把茶杯摔碎。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又拿起茶杯一气猛喝。滚烫的茶水,烫得他呲牙咧嘴。那样子,把刘百彩逗笑了。
“哪个跟你笑!”何自宽余怒未消。
“我笑我的,碍着你了?”
“你财迷心窍!”愣不丁,何自宽旧话重提。
“财迷心窍又么样,色鬼?”刘百彩得意地反问,那神情,象在逗一只猫儿。
何百彩越是这样,何自宽越是生气,他嚷道:“我这个色鬼是假的,你这个财鬼是真的。”
“这世上,冇听说过财鬼,只听得说财神。”
“财神又么样,牛鬼蛇神,都不是好东西!”
“如今,牛鬼蛇神都平反了,都是好东西。”
“你……”
何自宽又词穷了,打嘴巴官司,他不是对手。刘百彩好一盏逗人灯。她一下子拉熄电灯,半娇半嗔地说:
“……”
“呆子,莫在那里自讨气怄,困觉吧。”
刘百彩先脱了衣服上床,她等着丈夫。她明白,男人的气再大,只要一上床,女人把肉身子一贴,百样的气都消了。
何自宽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来呀,等着你呢……”
刘百彩又在小声地喊他;软不拉塌的声气,象一只发情的猫儿,很有诱惑力。
但今夜这一招儿不灵。何自宽虽然上了床,但任她怎么挑逗,他只是屁股对她。
从此,何自宽在家中的脸色,总是阴天转小雨。对于刘百彩吞味了丰满莲应得的那一部份钱,他耿耿于怀。但这话他不敢对任何人讲,包括丰满莲。这虽然是老婆做下的缺德事,但讲出来,他这做丈夫的脸上也未必光彩。他有着知识份子的那种致命的弱点:清高,要面子。他期待着老婆自己改正错误,把丰满莲的钱退出来,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何自宽做出各种气色,其原因刘百彩哪能不清楚。但她这一位财神,钱只能进,不能出的。想叫她把出钱来,等于是猴儿嘴里抠枣子。她千方百计讨好丈夫,想他再不计较这件事。但何自宽是个撞倒南墙不回头的呆板人。任凭你舌头翻花,他半句话也听不进去。刘百彩为了捍卫她七千块钱的利益,决计打丈夫的恶扒子。
那几日,有事无事,她就往文化馆跑。好在理发店离文化馆不远,五分钟的路。她去文化馆,是去侦察丰满莲来冇来。
那天上午,她看见丰满莲进了何自宽的房间。那房间是何自宽的画室,角落里也支了一张铺,有时候画画晚了,何自宽就睡在这里。丰满莲进屋后,她在外面徘徊了一会儿,听得屋里传出玻璃铃一样的笑声,她便象一只瞅准了猎获物的鹰鹫那样扑了进去。
屋里,在一个支起的画架前,何自宽正用手中的画笔,在画架上的一幅半成品上指指点点。丰满莲站在他身边,听他讲解着什么。
门咣啷一声,刘百彩冲进来,双脚象踩了风火轮。
“你?”何自宽大吃一惊。
“我,就是我!你冇想到吧?”刘百彩冲到他们跟前站定,恶得一炸响,“今天,算我捉到了。”
“捉到么事?”何自宽预感到大祸临头。
“捉么事,”刘百彩恶狠狠地挖了丰满莲一眼,“捉这只狐狸精!”
“师娘!”丰满莲不知所措。
“哪个是你师娘,哼,我看你这个狐狸精,是自己想当师娘!”
刘百彩脏话出口,如毒蜂射箭,丰满莲一下子被螫得满脸通红,她语无伦次地反驳:
“师娘,你,你……么样能这样说话?”
“我这样说还是轻的,你这只狐狸精,一张脸皮厚得象屁股,跑来勾引我男人……”
越骂越不象话。丰满莲凭白无辜遭到这种羞辱,哪里受得了。她哇地一声痛哭,双手掩脸跑了出去。
“满莲!”
何自宽拔脚就追,却被刘百彩挡住去路。这时,屋门口已聚集了一些人。何自宽的同事们都被争吵声惊动了,刘百彩就是想把这件事张扬出去。这时她一把扯住何自宽,更起劲地骂:“好哇,你还想去追那个小婊子。我这做老婆的,有哪点对不住你……”
“啪!”刘百彩重重挨了一个耳光。何自宽忍无可忍了。
“你敢打?”刘百彩气得大叫。结婚这么多年,丈夫这还是第一次动手打她。
“你血口喷人!”何自宽气得直打哆嗦。
“好哇,我叫你打,我叫你打。”
刘百彩一头朝丈夫撞去。何自宽身一偏,伸手把她抓住,摔向一边。刘百彩索性坐到一张椅子上,对站在屋门口的几个人哭诉开来:
“你们看,他吃了树儿的枣,忘了树儿的恩。我跟他结婚这么些年,有么事对不住他?就是吃个虱子,我也得留只虱胯儿他。可是他不以恭敬反为仇,把夫妻的情份一瓢水泼了。整天和那狐狸精裹在一起,三魂掉了两魂。么事学画画儿,那是借的名义。今天,你这个色鬼若不当着众人的面,把话说清楚,我就和你一命拼了……”
刘百彩的声音脆响脆响,刻薄的话一句句都剜着何自宽的心。他打爬出娘肚子,就没有受过这等冤枉气。他气糊涂了,血冲头顶。不等妻子的话说完,他就歇斯底里地爆发了:
“我就是要爱那个狐狸精,不,那个丰满莲,你把我么样?”
站在门口的包括馆长焦梦本在内的几位同事,都了解何自宽的平素为人。他们本不相信刘百彩的胡言乱语。刘百彩平常是个什么角色,他们也都清楚。他们正准备把刘百彩劝走。没想到何自宽突然喊出上面那句话。这呆子,成心要弄笑话给人看了。
“何自宽,你?”馆长焦梦本生怕何自宽还要瞎说,赶紧出面阻止,“你发什么疯!”
“我不是发疯,我受够了,我要和这泼妇离婚!”
何自宽一跳八丈高。他由防御转向进攻,突然有了“威武不能屈”的英雄气概,在场的人莫不震慑。刚才还是一颠一跳的刘百彩,很是狼狈。但她也不是随便认输的货。
“离就离,我还怕你!”刘百彩色厉内荏。
“我还怕你?”何自宽以牙还牙。
“捞骚的狗公、色鬼!”
“你呢,财迷,良心黑似炭!”
你一杠子来我一杠子去,夫妻的情面完全撕破了。要不是焦馆长强行把刘百彩拉走,两人只怕要吵得天昏地暗。
从此,硬气的何自宽,再也不回到荷花街的这个家里来。两人吵嘴要离婚的事,也闹了个满城风雨。街邻们叽叽咕咕,说长道短。气篓子听了,就劝女儿:“百彩,夫妻之间,锅里不碰碗里碰。做女人的,心性不能太强,我看你还是赔个不是,把自宽接回来。”
刘百彩心情不朗爽,她原想闹一场,把丰满莲从丈夫身边赶开就完事。没想到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她不是不想同丈夫和解,只是因为她生性好强,下不来脸面。这会儿见母亲劝她,犟性子又发作了:
“我向哪个赔不是?我有么子话把儿捏在他手里了?丫,当人的出气篓子是个么味儿,你还不清楚?我屙不起三尺高的尿,却不能做不起三尺高的人!”
气篓子虽被女儿揭短,却仍是小心翼翼地规劝:“人活一世,草生一秋。只要平稳就要得。何必落下闲话来,让别人说。”
“哪个说?”刘百彩咒道,“哪个有闲工夫嚼蛆,就让他嚼去!”
气篓子长叹一口气。说不转女儿,她很伤心。
要强归要强,刘百彩的心中却也慢慢开始发毛了。自从那次吵架,到眼下这个除夕,差不多快有了十个月的时间,何自宽同她的矛盾,不但没有结束,反而越来越不可收拾。何自宽早就向街道办事处提出了离婚申请。办事处的同志几次调解,均没奏效。不是刘百彩不同意和解,而是何自宽撞倒南墙不回头。拖了几个月,见街道办事处不能解决这问题,何自宽又把离婚申请交到了法院。
刘百彩虽然又泼又辣,财迷心窍。但她毕竟是在深山小县城那种恪守古教的氛围中长大的。虽然“嫁猪随猪、嫁狗随狗”的训戒早已被时代摈弃,但离婚是一种不光彩的事却还是公众的强烈舆论。刘百彩表面上天不怕、地不怕,实际上却也被这种舆论压得抬不起头来。
伤心人怕过节。除夕之夜,刘百彩特别感到孤单。她想到要想和丈夫和解,今夜里是最好的机会。天一黑,她就让女儿翠翠和儿子彤彤一起去文化馆,把他们的爸爸找回来过年。她知道自己去,丈夫不会回来。但他也许会看在儿女的情份上,重新跨进这个家的门槛。
但是,何自宽没有回来。儿女们回来说,他们的爸爸不在文化馆。
前面说过,除夕夜,刘家的情形有些凄惨,读者现在大概就会了解到,刘家的情形为什么凄惨了。
荷花街的街邻们,背地里戏称刘家是“酒色财气一家子”。刘干壳是酒麻木,何自宽是色鬼,刘百彩是财迷,干壳的老伴是气篓子。今夜里,酒麻木和色鬼都离家出走,由气篓子和财迷母女俩主持的团年饭,便完全没有一点团年的意思。
刘家的年饭才吃到一半,街上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那鞭炮仿佛放不完,且又响得热烈,还夹杂着许多的欢呼声。彤彤经不住这声音的引诱,溜下椅子,跑到屋外去看闹热。直到长而又长的鞭炮声停止,彤彤才又回来,兴奋地说:
“是许竹根家的鞭炮,他说,他放了一万响,他还让我到他家去看电视,他买回的彩电二十二时,象看小电影。他还说……”
“把你的猪拱子闭上!”刘百彩大声呵斥。
彤彤吓得直往气篓子怀里钻,眼睛里闪着泪花,猪拱子是猪嘴。妈妈这么恶毒地骂他,使他很难过。
气篓子搂着小外孙,一面用手抚摸着他的脸蛋表示安慰,一面轻言细语地开导他:“细伢儿家,要懂礼,见了大人不能大名小号地喊,你不能叫许竹根,要喊许细叔。”
“么事细叔,许竹根就是许竹根。”
刘百彩又呛出一句!一桌老小都不敢再出声。许竹根是荷花街真正的财神。刘百彩对他又嫉妒,又瞧不起。
许竹根原是荷花街最可怜的人物。读到小学四年级,就因父亲去世而缀学。他的娘是个瞎子,从此就靠许竹根拣破烂养活。饥一餐,饱一顿,许竹根饿成了黄瓜肿。刘百彩和他般长般大,对他很同情。那时候,荷花街上的人家,日子都不么样好过。但刘百彩家虽然穷,稀粥却还是可以喝饱。她常常从家里端出一碗稀粥来,分给许竹根一半。许竹根因此对她很感激,两小无猜时,两人极有友情。长大以后,这友情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尽管许竹根对刘百彩依然有情有意,刘百彩却落了帽子不掉头,再也不肯搭理他了。一看到他那个破败的家,那个眼角处终日堆着眼屎的瞎子娘,刘百彩就恶心。那一年,遵照“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指示,许竹根领着瞎子娘下了农村。刘百彩也就因此把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谁知十年后,许竹根又落实政策回到了荷花街。瞎子娘死在乡下,许竹根却领回一个乡下老婆,两个伢儿。那娘儿三个均报不上户口。一家人的生计,依然靠许竹根打零工维持,日子过得低眉落眼,苦不堪言。有一天,许竹根背回几张铁皮,在荷花街前面的那条闹热的大街的拐角处,盖了一个小棚,卖些油盐酱醋小百货。开头哪个都瞧不起这个小小的铁皮售货亭,冇端上公家碗,哪里有地位?但随着形势的不断变化,那小商亭竟然变成了一家钢筋水泥建筑的安有珐瑯瓷招牌专售时髦服装的商店。许竹根在人们的眼睛中,也忽然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荷花街上的人,都讽刺他交了“狗头运”,拣破烂的埋汰人居然成了一个县城的首富。讽刺归讽刺,他财大气粗的样子,委实又令人眼热。如今,莫说他,就是他的老婆在街上走过,有几个人投过来的不是巴结的眼光?偏偏那婆娘又会气人。走起路来挺胸凸肚的,象一任官。这且不说,她竟然还目中无人地领导起荷花街的服装新潮流。今天穿这件,明天穿那件。把些女人的眼光都羡勾了。有一天,她去找刘百彩烫发。刘百彩气她不过,故意把她的头烫成个鸡窝样。要几难看有几难看。那婆娘居然也不在乎,她不关心烫发会不会给她增加美色。她只希望自己的头发卷起来,是“烫”过的。
许竹根的发富,刘百彩心里最不是滋味。她设法重新和许竹根建立起友谊。这友谊的直接价值,就是她经常去到许竹根的商店里拿些零杂玩意儿不把钱。久而久之,许竹根不说么事,他的婆娘却受不了这个。除了直接的经济损失,女人还有她要格外防范的东西。因此,只要刘百彩一到许竹根的商店里,她就伤言搭语。最后终于寻得个机会,和刘百彩大吵一场。从此,刘百彩才和许家断绝了来往。
今夜里,许家的一万响鞭炮,一个个都炸得她心痛。自从和丈夫闹翻以后,她变得疑心更重。她认为这一万响鞭炮是冲着她放的,既讥笑她冇得男人过年,又向她夸富。她哪里受得了这个。她之所以成为财迷,内中不能说没有和许竹根斗狠的因素。如今,她虽然挣得了七千块钱,却因此丢了一个男人。何况这七千块钱,和许竹根的钞票比起来,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本来这顿团年饭,吃得就不是个滋味。现在许竹根家的一万响鞭炮,更是往刘百彩油锅一样的心中加了一把盐。不成,我不象我的老娘,那么好当人的出气篓子。这口气我得争回来。她从荷包里摸出几张大团结来,递给女儿翠翠,对她说:
“翠翠,你也去给我买一封一万响的鞭炮。今夜里,我家也要放那么多!”
“好咧。”
翠翠应答,起身就走,刚走到门口,却见一个人一步跨进了屋。他还背了一个人。
“是夏叔叔。”翠翠喊。
“对,是我。我送你爷爷回来。”
夏启林小心翼翼地把烂醉如泥的刘干壳卸到一张躺椅上。
“他怎么了?”气篓子脸煞白。
“他在县委书记家喝醉酒了。”夏启林回答。
“天哪,这是么样回事哟!”
气篓子急得直哼。刘百彩却气得直朝老子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