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野
都说他们不该喝酒,酒不是个好东西。可谁都喝,不会喝的也喝。
后来都又埋怨那天天气好,好得你不由得有了另外的心思。太阳让你看见湛蓝的天,雪白的云朵,又让你联想到诸如鲜花、美酒、姑娘等字眼。这是战区,有些东西是不该想的,比如姑娘。可太阳叫你想起了。狗日的太阳。
今天太阳又逃了,奶奶的。
山环起一块空地,空地长满了草,草青青。这原是个练兵的场所。空地东边有一条小溪,由南向北流,水不大,有股硝烟味儿。
三千株的绿色之林,都戳着,纹丝不动!
北边搭起一个台子,台子上坐一排人,都严肃。后面竖起一面蓝帐子,上面缀着一枚硕大的国徽,神圣而威严。
台子的左下方站着两个人,头颅早蔫了。也着绿色,只是没了领章,当然没帽子。头都瓦青,新剃没两天。那是为着一旦挂了花好包扎的缘故。这省了军事法庭许多的事。两人手上都戴着一副闪亮的铐子。四个军人伫在他们身后,都佩短枪。林子静得出奇,都瞪着眼,注视。端坐在台子中央的矮胖中年人庄重地咳嗽一声。
“现在宣布开庭。由公诉人陈述……”
公诉人瘦,稍年轻,哗哗地翻翻一叠纸,又用手扶扶锈锒眼镜的脚,也咳嗽,声音小些,却也庄重,林子的最南端也听得清。
“现在,我以公诉人的身份向……”
“不用念了,我们都知道。龙三哎,你真糊涂!也不能全怪他。不该喝那些酒啊!”
可那天谁都喝了,他们突击队的人喝得更多。那都是些五粮液呀,是后方人民的心意,是让你们喝得精神抖擞去杀敌人的。却没想到这酒有恁大的后劲儿。
龙三是宜宾人,自然多喝些。他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回喝家乡的酒了。他从那酒里品出了家乡水的甘甜。
“团长,我能再喝一杯吗?”
团长亲自为他斟满:“我们团最优秀的尖刀班长,喝吧。等你们胜利归来,我们再一醉方休。”
龙三红着眼,把酒杯举过头:“爸爸妈妈在天之灵,你们保重。”他把酒缓缓倒在地上。
团长击掌笑道:“好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气概。有你们这样的战士,我们团将无往而不胜。这是场硬仗,打不打得好,你们二十一个人将起决定作用。红军当年飞夺泸定桥,二十一勇士功劳最大。但我希望你们都能活着回来。那时,我们再痛饮三百杯。”
突击队,过去都叫敢死队,这都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出的下策。但这样做常常能出奇制胜,以小的代价,换取全面的胜利,万青山久攻不下,前指已下达死命令,一定要拿下它。成立突击队的消息一传出,三个小时内,团部收到八百多份血书。团长亲自选定了这二十一人。
龙三半个月前负了伤,身体刚刚恢复。虽然他也写了血书,连长把它压下了,没往上面递。他听到二十个人中没有他,径自去找团长。连长拦不住他,说他两句,他说:“你是突击队长,是不是看不上我?”团长没立刻答应,却说:“这次是自愿报名,你没写申请。”龙三当即咬破另一个中指写了第二份。团长为难地说:“已经定了,二十人,换谁呢?”龙三够狡黠:“抢渡大渡河是二十一个能干,加上我也够这个数,吉利。”他终于喝到了送行酒。
突击队夜里行动,都散去了。龙三和二黑漫步走向山坡。
山坡上弹痕累累,但依然生机盎然。因为又是一个春天了。真应了白居易的两句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嫩嫩的青草破了褐色的焦土,零星点缀着黄色的小花。太阳褪尽了棕色,或是遮挡太阳的棕色烟雾遁去了。晴空如洗。而决战前又极宁静,没有枪声,没有炮声,也没有噪声。使人想到和平内地温柔的月夜,使人想起诗、音乐和恋人间的低声私语。山坡的那端,一位少女在姗姗地徘徊。手里拿着的那束黄花,在晴空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那少女时而伫立,时而奔跑,在一扭头、一掠发、一抬足、一晃腰之中,不带半点造作地向这个世界展示自己的青春。
两个战士被震在半山坡上。
今夜拂晓就要发起总攻了,他俩都是突击队员。明天的这个时候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不难想象。此时,两个人都惶惶然,进退都不是。
二黑说:“她真漂亮!我要是能活着回去,就找这样的。”
龙三说:“可惜,不知会让哪个乌龟王八蛋娶去。”
五粮液的后劲真大。蓝天、白云、青草和这淡淡的花野,在他们眼前铸成一个白日梦。梦又被这棕色的烟劈为两半。一半是冷风飕飕的狰狞的世界,一半是和平内地的温柔的夜。夜里有女人。他们青春年少。他们抬腿迈进温柔之中。
四周再没有其他人。
总攻时间因故改变了。
第二天,龙三望着鲜红的军旗跪下了。
绿色之林依然寂静。上空回荡着公诉人的声音。终于结束了。庭长又庄重地咳一声。
“被告龙三,你可以辩护。”
龙三抬起头,没看到如洗的天空。他不敢正视坐在陪审席上团长射过来的极复杂的目光,也不敢咳嗽。
“庭长,公诉人讲的都是事实,我无须辩护。只有一点,那天喝了酒……”
公诉人咳了一声:“我提醒庭长注意:罪犯在这个问题上进行辩护是毫无理由的。我已经作了调查,那天罪犯喝的酒,绝对不会导致神志上的不清。”
龙三仍没咳,涨红了脸说:“我不是辩护,我是想说一切责任应由我负。第一,我是班长,第二,是我说:明天也许就死了,可还不知女人是个啥滋味,白活了二十一。二黑没有责任。他的酒量我知道,那天他真的醉了,他说了许多醉话,把弹坑看成坟……”
“被告龙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庭长,我希望能在战斗中死去,同时也能省一颗子弹……”
公诉人轻咳一声:“庭长,被告这些请求早已超出了法律的范围,这对正确量刑极为不利。”
绿色之林摇动起来。连长从林子里走出来,站在法庭前。
“庭长,我以人格担保,让他们俩重新做人。”
又有十八个人从林子里走出。
“我们都担保,给个机会吧!”
团长闭上了眼睛。
公诉人又咳一声:“庭长,这些证人的行为已经侵犯了法律神圣的尊严。一切都明白无疑,我建议结束法庭调查。”
绿色之林更加骚动不安,团长站起来,走到台前。林子渐渐安静。
“啪!”
一声惊堂木响。接着有一声庄重的咳嗽响起。
“……执行战场纪律,验明正身后立即处决。”
庭长抬起头,看见六千束光线铸成一道迷蒙的墙。
他俩被处决在小溪边,血也是殷红的。
绿色之林久久没有解体,列着队,缓缓从小溪旁走过。
都脱帽。
没有命令。
五天后,总攻开始。三千人都参加了。
突击队没有一个人回来。
仗,自然打得漂亮。
龙三和二黑被葬在山坡上。
自然没有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