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怀念一九九八
一个人行走的足迹,往往就是历史的足迹。
这是一九九八年八月下旬在簰洲垸写下的一句话。站在荆江大堤上,想起这句话,身后就是世间闻名的观音矶,说是世间闻名,是因为它的险。这险在枯水季节是奇葩的意思,在风平浪静的日子代表美到出其不意。一旦洪水猛兽来了,这险就连艰险都不是,而是险恶,或者是阴险。天上下着大雨,我想光着头冒着风雨走一走,每次才走上几步,就会有同行者抢着将雨具放在我的头上。我是将荆州的雨当成老朋友,是那种在一九九八年夏天不打不相识的老朋友。
长江的荆江段在观音矶面前绕了一个巨大的急弯。水文站的资料说,今年雨季以来从长江武汉段开始的下游水位涨得很快,荆江这儿与平常年份差不多。水文专业上的差不多,可以理解为既不是枯水也不是洪水的相对正常的水情。在雨幕的打扮下,站在观音矶,眼前相对正常的水情也分明暗藏着滚滚杀机。
一晃就是十八年,正好是一段青春和长成。记忆中的生龙活虎依旧是当年模样,装满记忆的脑子上面却被霜雪覆盖。一九九八年夏天的长江,活脱脱是一个恶魔,那么多的军队,那么多的人民,用了那么多的方法才最终将其制服。因为付出太多,人人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荆州当地的一位女子说,那一年她才五岁,半夜时分,跟着大人站在街边,送别参加抗洪抢险的子弟兵时,见到大人们都是热泪盈眶,她虽然什么也不懂,也跟着大声地哭喊,像大人们一样,舍不得子弟兵们离去。
在那时的文章里我曾经写道:如果没有一九九八年夏天的经历,很难让人相信,一场雨竟会让一个拥有十二亿人口的泱泱大国面临空前的危险,以至于不得不让这支士兵数量几十年来一直雄居世界首位的军队,不得不进行自淮海战役以来最大规模的战斗调动,而他们的搏杀对手,竟是自己国土上被称为母亲河的长江。在去嘉鱼的公路右侧,江水泛滥成了一片汪洋,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亘古神话中的大洪荒。从北京来的一位资深记者告诉我,有关部门已将《告全国人民书》起草好了,如果洪水失控便马上宣告。这位记者心情沉重得说不下去,同行的人好久都在沉默不语。当我们又是车又是船地来到簰洲垸大堤上,面对六百三十米宽的大溃口,不堪负荷的心让人顿时喘不过气来。那轻而易举就将曾以为固若金汤,四十多年不曾失守的大堤一举摧毁的江水,在黄昏的辉照下显出一派肃杀之气。这时,长江第六次洪峰正涌起一道醒目的浪头缓缓通过。正是这道溃口,让小小的嘉鱼县,突然成了全世界瞩目的焦点。正是这一点让济南军区某师的几千名官兵在21小时之内奔行千里,来到这江南小县,执行着比天大还要天大的使命。
嘉鱼与观音矶隔荆江而相对,那里的江堤也叫荆江大堤。那里的江堤一点也不比观音矶这端安稳,因从清末以来的多次溃口,情况紧急时,就近取材,用一层芦苇一层沙土进行堵口,而后又没有清理,在这样的基础上对江堤进行加固。一九九八年夏天连续两个月的高水位将江堤内部,因为这些芦苇腐烂后形成的筛子一样的空洞打通了,形成一个接一个致命的管涌。在簰洲垸时,军报的朋友送我一套迷彩服,上面挂着中尉军衔,在全部由军事记者组成的队伍中,我按军衔走在队伍的最后,直到任务结束时,领队的大校才发现这个秘密,当然,他们都说我太像年轻的中尉了。年轻总是让人开心,让人能够想象自己还有能力没有被发现,就像一九九八年荆江两岸的士兵们最流行的有两句话:用汗水洗去身上的污垢,当一个受人尊敬的好兵;多吃点苦,将来做人有资本!
那一年的八月二十一日上午九点整,我正在这一支部队采访,突然来了紧急命令,才五分钟时间,五百名官兵便驱车直赴发生险情的新街镇王家垸村。面对他们的又是一个罕见的管涌,它在离江堤一千五百米的水田中,直径达零点七五米,流量为每秒零点二立方米。发现它时,它已喷出一千多立方米泥沙。水田里的水有齐腰深,管涌处,离最近的岸也有几百米,而离可以转运沙石料的地方有上千米。那一带是血吸虫感染区,五百名官兵没有一个犹豫全部在第一时间里跳进水中。我有幸与淹没在水中的稻穗一起,目睹官兵们用肉的身躯铺成了两条传送带,泡在水中,将两百多吨堵管涌的沙石料全部运到现场,直到下午两点才上岸喝水吃饭。接下来又奋战到第二天凌晨六点二十分,才将险情彻底排除。也是第二天,所有报纸无一例外地都只让人从那句“两千多名解放军战士参加了抢险”的语言中,才能感受到曾经存在过一种超越常人的英勇。
今年的雨很大,几个小时前,水文专家从江流中取出的那罐水已变得很清了,罐底沉淀的泥沙清晰可见,说是只有正常年份泥沙含量的十分之一。这样的情境很容易让人忘记一九九八,以及历史上与一九九八相同的许许多多的一九九八。长江会不会忘记?长江当然不会回答,但长江一定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用特定的方式,考验着过去的考验。所以,观音矶前那貌似平静与平安,是不可能无条件信任的。哪怕这江水还会进一步变清,还会进一步乔装打扮成小桥流水人家。长江就是长江,大有大的难处,大有大的变化,大有大的魅力。我崇拜这样的长江,哪怕她会在不经意间给世界带来巨大的麻烦。
二〇一六年六月八日于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