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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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吕

1

腰里硬和黑五都被判了刑。

我和权桑麻去海边监狱看他们。黑五出工了,我们见到了腰里硬。腰里硬又黑又瘦,眼神儿都没了锐气。权桑麻说:“家里的事都安顿好了,放心。你在这里好生改造,两年一晃就过去了。”腰里硬说:“叔,这一晃可难受死了,过一天,我就在墙上画一道,两年七百多天,还不把墙画满了啊?”权桑麻感动地说:“叔知道你的苦,亏不着你。”

腰里硬说:“叔,没有您,我哪有那么俊的媳妇啊。我谢您还来不及呢!没事,咬咬牙就过去了。”

腰里硬又问起蝈蝈,权桑麻说:“蝈蝈挺好,上初中啦!”腰里硬流泪了:“忒想蝈蝈啊。”

权桑麻叮嘱说:“你多照顾照顾黑五。”

腰里硬答应了。

我知道腰里硬对我家猴头没进监狱一直耿耿于怀。他认为权桑麻偏心眼,牺牲了他和黑五,而不敢动猴头。

可我家猴头确实不是省油的灯,这不,刚刚跟权大树闹掰了。

我听说猴头住在钢厂筹建处,还成了权大树手下的人。他要为权大树试衣服,包括裤衩、袜子,晚上还要给他端上热腾腾的洗脚水。这还不算,稍有怠慢,就挨权大树一顿臭骂。那天晚上,权大树嫌洗脚水热,让猴头兑凉水,然后又嫌水凉,再兑热水。猴头的脾气爆发了,端起脚盆扣在了权大树的头上,吼了一声:“老子受够了!”

猴头炒了权大树的鱿鱼,回了家。

我也恨权大树,咋说也是亲戚,可他咋不认人呢?我说:“累能受,苦能受,气不能受!猴头,你像个爷们儿!”夸是夸了,可接下来咋办啊?

猴头还得找营生,赚钱养家。去哪儿呢?我正发愁时,权桑麻来了。他对猴头说:“猴头啊,我把大树骂了一顿。厂子还没建成呢,就他娘的想当官做老爷。大伙齐了心,事情才成功。你还是回去吧!”猴头摇摇头:“我不去,受不了。”我望着权桑麻的脸说:“亲家,你就别管了,让他想辙吧。亲戚远不了。”

猴头怪模怪样不吭声。权桑麻撂下几百块钱,耷眉沉脸地走了。

几天后,猴头出去打工了。他拎着一个蛇皮袋挤上了公交车,蛇皮袋里装着锯子、推刨、墨斗等木匠工具,他要进城做木工。临走前,我问他去哪儿,他说,干哪儿算哪儿吧,哪儿黑哪儿宿。我心疼地说:“千万别跟人打架呀!出门在外,吃亏就是福!”猴头点了点头。跟猴头一同去的还有四干巴、铁蛋两个小伙子,都是村里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穷光蛋。

猴头在家的日子,老婆和我没话说。猴头一走,老婆每天都念叨:“一个庄稼佬,进了城,两眼一抹黑,营生是那么好找的?老古语了,钱难挣,屎难吃。这孩子,不容易呀!”我瞪了老婆一眼说:“一个大老爷们儿,就该行走天下。放心吧,没事儿。”

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头也在打鼓。

日子平淡,老婆养猪,我养牛。一个来月过去了,菜花收到了猴头的一封信,还有一张七百块钱的汇单。菜花看着信,眼泪啪啪砸着信纸。看完,泪更凶了,信纸都要湿透了。她把信交给我,我看得心酸。猴头信中说,他们去了天津卫,三个孩子两眼一抹黑,冷手抓热馒头,找不到营生。为了省钱,他们只能钻进水泥管子里睡觉。冷风飕飕地灌进来,三个人就依偎在一块儿取暖。睡不着,他们就唱歌。猴头掐着嗓子唱皮影,三个破锣嗓子,吼了半夜。后来,就招来了警察,说附近居民举报,有人唱歌扰民。三个人不敢说话了,眼睁睁到天亮。第二天,他们看出门道,在小区门口摆摊儿,戳了一块牌子:打家具。活儿来了,有人要打衣柜,三人高兴地上了门。猴头笨,就会拉锯,干粗活儿。四干巴、铁蛋则是金木匠的徒弟,锛、凿、斧、锯全懂。几天后,一对大衣柜做成了,款式新潮,油漆锃亮,雇主很满意,又把他们介绍给了自己的表弟,营生就接上了。猴头说,他们租了间小房子,有了安身之处。还说,歇着的时候,想家;干活的时候,想家;越累越想家。想你,我的老婆,想孩子,想爹娘。越想就越拼命赚钱,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看了信,我一阵感慨,猴头懂事多了。菜花说:“爹,我写回信,你说点儿啥?”我想了想,说:“写上,猴头猴头,全国一流。”

我老婆和菜花一听都笑了。

我耳朵添毛病了,到了夜晚,耳畔总有钟声响起。这是咋回事呢?我问老伴儿,老伴儿也说有响动,像钟声,她说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怪了,真怪了。是不是要地震啊?我愣着说:“不像吧?”老婆说:“我姥姥说,地震前就有土地爷在地底下敲钟,那是让人们快跑。”我说:“别瞎说了,睡觉吧!”可我却睡不着,钟声越来越响了。

我起身抄起轸木,出了家门。

暗夜里,月亮很圆,望得很远。西北风有点儿不像话,像在扔刀子,割得脖子生疼。我顺着声音走,来到了老槐树下,只见树梢上挂着几只黑乌鸦,听见响动,呼啦啦飞走了。后来我才明白,钟声来自金校长的坟墓,可它为啥响呢?是金校长在敲吗?我奓着胆子去了坟头,我听到了最后一响,坟头的土坷垃震得往下滚。后来,安静了。

我试探着说:“金校长,你啥事啊?吵得不让人睡觉。”

金校长当然不说话。

我又问:“你是专门请我来的吧?我知道,你就爱找我唠嗑,可你却总是不说话。金校长,你就搂着大钟好生睡吧,我走了!”

那一夜,日月同辉。第二天,我去了药王庙。

新的药王庙落成了,杜伯儒当了新住持。

杜伯儒正给患者配药,也不抬头看我。腾出空儿来,我把日月同辉的景象告诉了他。他想了想:“怪事儿,一定要出变故。”我问:“啥变故?”他说:“我也说不出啥变故,反正不会是好事。”我说:“能不能解呀?”杜伯儒掐指算了算:“解倒是能解。你家火苗儿和金沐灶先成亲吧!”我为难地说:“人家金沐灶还在上大学,咋成亲啊?再说了,我看他俩忽冷忽热的,能不能成一对儿还悬乎着呢。”杜伯儒说:“那就先定个亲,沾沾喜气。”回家我跟火苗儿商量定亲的事,火苗儿噘着嘴说:“上回揪‘三种人’,我哥跑了,金沐灶肯定恨我哥,一个月都没给我写信了。我去了信,也没回。谁知道他是咋想的呢!”

我心里沉甸甸的,这俩孩子,折腾来折腾去,怕是没有夫妻的命啊!

那天一早,我又去坟地看金校长,坟墓被掘了个黑窟窿,雨水顺着窟窿倒灌。细一瞅,天启大钟被盗了!我惊得瘫倒在地,满脸泪水。真让杜伯儒说准了,天启大钟,金家的文脉,日头村的文脉,是谁偷走了?

警察来了,围着坟地绕了三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张慧敏也来了,望着坟墓发呆。我追着警察说:“你们可得破案啊,别让盗墓贼跑了,一定要把天启大钟追回来。”警察说:“大钟是文物,值老钱了。如今文物走私猖獗,说不定装了集装箱,运到海外去了。”我说:“天启大钟是咱中国的宝贝,可不能到了外国人手里呀!”

权桑麻来了,也围着坟绕了三圈,他痛惜地摇头:“可惜了,可惜了!这可是金家的宝贝呀!警察同志,请你们尽快破案,把天启大钟追回来。”警察点了点头。权桑麻说:“你们辛苦了,先到我家吃饭。”又对我说,“亲家,一块儿去吧。”我摇了摇头。看着他们走远,蹲下身,抓了一把坟土,叹口气,声泪俱下:“金校长,你这命真苦啊!”

权桑麻走了,张慧敏跪在坟头,缓缓地说:“老金,你就这命,改不了啦?死了,还让我们不得安生啊。你别闹腾了,让我们过几天踏实日子,中不?”张慧敏对我说:“老轸头,你回去吧,他不让你安生,你管他干啥!”我说:“老嫂子,叫金沐灶回来吧,咱把坟封了。”

我走了,走了老远,听到一个女人呜呜的哭声。

金沐灶回来了,得知天启大钟被盗,整个人都木了。火苗儿也跟着抹眼泪。我劝慰他:“案子报上去了,成立了专案组,我看,大钟跑不了,你也别想忒多。”火苗儿说:“大钟会回来的,你别急个好歹的。”金沐灶跪着,默默地跪着。封坟那天,张慧敏抱来了一个箱子,是金校长的几件衣服。金沐灶把箱子放入墓穴,说:“爹,大钟被盗走了,我一定会把它找回来,您放心吧!”杜伯儒来了,也不说话,拿过铁锹就填土。我们一起给金校长造了一所新房子,把坟土拍得圆圆的,光光的,像用水泥抹上去的一样。

天启大钟被盗,是谁干的呢?

我脑袋轰地一响,怀疑是权大树。因为建钢厂缺少资金,砍树被杜伯儒截了,他就盯上了天启大钟。他一定是转手卖了,有了钱,他们又添置了新设备。可怀疑归怀疑,但到哪儿找证据呢?

我去厂区走了走,轧钢机是新拉来的。明光锃亮的轧钢机,透出一股子铁腥气味。

我心中嘀咕,权大树盗钟的事儿,权桑麻一定知道。

我问权国金:“大钟是谁盗走的,你知道不?”

权国金摇头说:“爹,你知道?”

我说:“这两天,钢厂建设好像有钱了。”

权国金说:“我爹和大哥贷的款。”

我愣了愣问:“从哪个银行贷的?”

权国金轻轻摇头说:“不清楚,他们啥事都瞒着我。您不会怀疑我爹和我哥偷走了大钟吧?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说:“若是你家盗走大钟,可不光是钱的事,是要断了全村的文脉呀!”

权国金一口咬定:“这不可能!”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也是瞎猜,千万别跟你爹你哥说啊!”

过了两天,我又去了金校长的坟头,看见一群血燕围着坟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着,像跟金校长说着啥。倏地,红光一闪,一只红嘴乌鸦翻飞而去。我远远瞅着,不敢惊扰。

我一口气跑到金沐灶家,望着张慧敏的脸,说:“老嫂子,好事,血燕围着金校长的坟头绕,还招来了一只红嘴乌鸦。我看啊,你们金家要转运了!”

果然,金沐灶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冀南县的农林局,端起了铁饭碗,吃起了皇粮。金沐灶坐办公室,平常就是一杯茶,一包烟,一张报纸看半天,优哉游哉。金家出了国家干部,日头村轰动了。

张慧敏气色好了许多,逢人就笑,说起话来都透着甜味儿。

农村大包干后,日头村红火了几年,后来就像拉出的弓箭,越飞越没劲了。打了粮食,也卖不出好价钱,这让庄稼人心有不甘。

金沐灶在办公室坐不住了,他来到日头村搞民间调查,后来写了一篇“谷贱伤农”的文章发在报纸上,到处转载,反响很大。新上任的县委王书记找到他,跟他商议应对“谷贱伤农”的策略。金沐灶说:“我看要组织农民搞合作社,这样的话,可以团购种子、化肥,降低成本,还可以统一销售,方便农民,创立自己的品牌。此外,大力发展多种经营,可以招商引资上项目。”他还对王书记说,“书记,我从农村来,还想回到农村去,到基层去给农民办事。”王书记欣慰地笑了。

金沐灶的雄心得到了王书记的支持。

金沐灶再回到日头村的时候,已经戴上了一顶官帽——披霞山乡副乡长。

天色已晚,我去了金家。

金沐灶在给张慧敏洗脚,火苗儿也过来了,左右忙乎。金沐灶的眼圈一红,摸了一下火苗儿的头发。张慧敏洗完脚,就去给金沐灶和火苗儿做饭。我心头一热,这要是组成一个家庭该多好啊!灶膛前,火苗儿的脸被柴火映红了,红得像鸡冠子。金沐灶说:“真好看。”

火苗儿说:“好看,还不娶回家?”

金沐灶脸一沉,又不吭声了。

我的头皮一阵麻胀。

火苗儿赶紧把话拽回来:“沐灶,官升脾气长啊!”

金沐灶憨憨地一笑。

自打金沐灶上大学后,我家就难觅火苗儿的踪影了。她几乎天天泡在金家,照顾张慧敏和槐儿。农忙时,还要帮着金家播种收割。在她的心里,自己已经是金家的儿媳妇了,张慧敏和槐儿也把她当成了家人,他们亲亲热热,谁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让我惊疑的是,金沐灶还不想结婚。这其中的理由倒是啥呢?

一块石头,放在怀里焐,几年下来也该焐热了。张慧敏似乎是想通了,说:“沐灶啊,娘是想通了,你轸叔来了,火苗儿也在这儿,该商量商量你和火苗儿的婚姻大事了。”

我尴尬地一笑:“慧敏,谢谢你啊。当然,孩子们的事,他们心中都有数,好事多磨呀!”

张慧敏捂嘴笑了。

金沐灶把话题岔开了:“娘,快给轸叔倒水呀!”

张慧敏冷了脸:“沐灶,你这孩子,国金和大妞都有孩子了,火苗儿等你这么多年,难得这份感情!”

火苗儿玩着火绳,火绳头一闪一闪,贼亮。

金沐灶站起身,缓缓地走出去了。

张慧敏哽咽着说:“这孩子啊,被魁星阁害了。不建成魁星阁,他就是不想结婚,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我劝说:“慧敏,别急,给孩子时间吧。”

张慧敏瞅着火苗儿:“孩子,沐灶心里有你。婶心里明白,他早晚是你的,他要是改了主意,他爹的坟跟前就会出现一座新坟,我让他躺在那里。”

火苗儿手中的火绳一抡,嗖地一响,说:“我认准了他,他不娶我,也是我的命,我不怨谁。”

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默默地走了。

钢厂投产了。这一阵子,权大树勇猛善战,权桑麻器重权大树,让他当上了总经理。权大树配上了桑塔纳、专职司机,恨不得去厕所也坐四个轮子。权国金是副总经理,没车,平时就蹬自行车往返。有一天,我听大妞说,权国金觉得有必要开创一番自己的事业,不能让爹、哥哥小看自己。权国金打算建立带钢厂,厂子就建在轧钢厂旁边。民营企业进入了汽车制造业,需要大量带钢,市场很火。权国金把自己的想法跟父亲说了。权桑麻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哥儿俩闹啥生分啊?也好,你的带钢厂不能分出去,就是日头钢厂的一个分厂。你当带钢厂的总经理,我当轧钢厂、带钢厂两个厂的董事长。比试比试,看看你们哥儿俩谁干得好!”权国金不吭声了。

那天正午,日头热烘烘地烤人。状元槐像是被日光烧着了,啪啪爆皮,燃起了白色的热焰。我赶紧一盆一盆向树身上泼井水,以此给树降温。

我正泼着水,瞅见权国金开车过来了。他啥也不说,弯腰也帮我泼水,泼得满头冒汗。

我愣了愣,瞅这小子准是有事。

我说:“你甭泼了,别弄脏了你的皮鞋。有啥事啊?”

权国金说话了,他的工厂没有资金,权桑麻给他贷来一笔款,剩下的自己找辙。

我泼水时双手弄麻了,拍得两掌啪啪响:“钱嘛,你爹我有。可也就是仨瓜俩枣的。”

权国金换了笑脸,说:“爹,卡住了,没法子。你那点儿存款不中,咱家就没藏个金银珠宝字画啥的?”

我愣了愣说:“姑爷,汪家世世代代都是种田人,苦出身,哪有那东西?院子里砖石瓦块倒是有一堆,你用就全拉去。”

权国金苦笑一下,赖着不走。

我忽然一拍脑门,权国金说的字画,我们汪家没有,金沐灶手里有啊!记得知青袁三定从日头村走的时候,曾留下两幅字画,交金淑琴珍藏。金淑琴死了,字画一定在金沐灶手里。况且,袁家是上海名贵家族,手上的字画肯定不是赝品。

权国金一听,就要去找金沐灶,我也图热闹,想那字画一定不一般,想开开眼。

我和权国金一到,金沐灶愣着问:“画,啥画啊?”

我咳了一声,说:“就是袁三定留给你姐的。”

金沐灶眯起了眼睛:“那是袁三定让我姐珍藏的东西,我从来没动过,也不想动,怕想起我那死去的姐姐来,难受。”权国金说了办带钢厂的事,他龇牙一笑:“金乡长啊,于公于私你都得支持我呀!”

权国金说:“沐灶,我这带钢厂建成了,可以安排三四百人的就业岗位,还可以为村集体缴纳积累,用于修路、打井、发电。这得相当于种多少粮食啊?你不是说谷贱伤农吗?你不是说让农民增收吗?建成带钢厂,全都解决了。”架不住权国金的软磨硬泡,金沐灶打开箱子,拿出了那两幅名画。

我一下子开了眼。

画被装在圆筒的纸盒里,古色古香的。展开一幅,上面画着几只芦雁,天上飞着一只失群的孤雁,在寻找伙伴,天上、地下遥相呼应。金沐灶指着落款说:“这是《芦雁图》。”又打开另一幅,是一群仙女提着篮子给老寿星献寿的。篮子里装满了寿桃和鲜花。我连连赞叹:“好,好啊!”权国金端详着说:“这张是《万寿提篮图》。”我一瞅画的颜色,就到了清朝了,这味儿重,有一股老佛爷的味道。

金沐灶说:“这画还是袁三定的,人家早晚会来取。咱把画卖了,合适吗?我姐在阴间也不会答应啊!”

我们三人都沉默了。金沐灶说:“你办厂,我再给你找点儿资金,恐怕还不够。咱得眼睛向外,招商引资啊。”

权国金说:“我想去广交会,看能不能招到商。”

金沐灶说:“那就带上一幅画,顺便鉴定鉴定,看是真是假。”

权国金觉得自己一个人去,带着画不放心,就约我和他一起去。我一高兴就失眠了。去广州,坐飞机啊,原本想这是下辈子的事呢,没想到还没死,就实现了。

2

到了广交会,人多、货多,都是新鲜玩意儿,我的两只眼睛不够使了,恨不能赛过马王爷,生出八只眼睛来。

权国金领着我去了拍卖厅。拍卖公司的经理,拿着放大镜,对着《芦雁图》晃来晃去,一会儿,他眼睛贼亮,一只手捂着胸,像是怕心跳出来。经理打电话,又叫进来三个白头发老头,他们拿着放大镜看着画面,仔细得像在衣服里找虱子。老半天,三个人向经理点点头。经理说话都变调了:“先生,底价三百万可以吗?”三百万?我和权国金顿时就傻了!

我屏住呼吸,语无伦次地说:“这东西我们不卖,就是来打听打听行情的。”经理说:“咨询可以,但我还是希望这张画进入拍卖,肯定引起轰动。说实话,我们拍卖行刚开张,能把这幅画拍出去,我们的生意就火了。这可是双赢啊!”权国金明显动心了,盯着我说:“爹,我看还是——”我没有搭理权国金,瞅着经理说:“那也不能卖,这是祖传的宝贝。”经理一眨眼说:“你姓袁?”我愣了愣说:“我姓袁干啥?我姓汪,三点水的汪。”经理说:“那就不是祖上传的,这是八大山人真迹,后来落到了慈禧手里,慈禧送给了袁世凯,袁世凯又送给了上海大富商袁世豪。这怎么散落到民间的呢?”

我霎时想起袁三定:“那就对了,咱打开窗子说亮话,这画出自袁世豪的后代袁三定。”

我和权国金相互瞅一眼,抹着嘴笑了。

我们抱着画走出来,像搂着宝贝。

权国金激动得涨红了脸:“了不得,几百万啊。这可解决大问题了啊!”我叮嘱说:“沉住气,再瞅瞅。”

权国金迟疑一下,说:“爹,要不咱就卖了,底价都三百万了,卖着卖着,还得升。就算这笔钱是我借金沐灶的,我挣了钱就还他。”

我想了想说:“你拿主意吧,到时候,我去跟金沐灶解释。也许,袁三定把画的事忘了呢。”

拍卖会发了消息:八大山人的《芦雁图》横空出世!

这一天,来了不少香港和国外的老板、大款,还有各路记者,长枪短炮架上了。拍卖会开始,大幕徐徐拉开,《芦雁图》露出了真容,只听人们惊叫声一片。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人,他站了起来,两眼惊异地看着《芦雁图》,这个人面熟,是谁?我揉揉眼睛,看清了,真是袁三定!过了老半天,袁三定坐下了,他整理了一下那根红色的领带。冤家路窄啊,谁想到,袁三定参加拍卖会了,而我和姑爷竟然在拍卖他的宝物!我不敢告诉权国金,我只好深深地埋着头,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牌起牌落,最终袁三定举牌八百万,夺下了《芦雁图》。权国金看到是袁三定,也傻了,一个劲儿冒汗。我捅捅他:“快跑吧!”权国金说,“爹,还能跑到哪儿去,硬着头皮上吧!”我说:“中,你上。”权国金说:“我闹肚子。”这小子溜进了厕所。我也想溜,被经理抓住了胳膊,说:“汪先生,袁总要见卖画人,他要给你支票。”我硬着头皮去了。

袁三定见了我愣住了。过了片刻,他惊喜地说:“哎,您不是日头村的老轸头吗?”我想豁出去了,就磕巴着说:“我,我是老轸头。三定,我们对不住你,把你的画卖给你了。你也不用给钱了,正好物归原主。”

经理糊涂了,怔怔地问:“袁总,怎么回事?我一直就怀疑,一个农民怎么会有这么名贵的画呢?要不要报案?”

我说:“袁三定,你把我也抓起来吧。”

袁三定笑了:“老轸头,抓你干什么,我想你呀!”

袁三定说了一个“想”字,我眼睛潮湿了。我说:“三定,我也想你,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呀!”

我和袁三定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袁三定激动地说:“轸叔啊,我对日头村简直是魂牵梦绕,思念到了极点。我对熟悉的地方,总能发现有趣的东西。状元槐、天启大钟、血燕、药王庙、披霞山……啊,真是太美妙啦!”

袁三定请我们住了酒店,五星级的,跟宫殿似的。我在洋房子里走来走去,这么金贵的床和沙发我不敢坐,生怕弄脏了家什。吃饭的时候,袁三定给我和权国金倒了人头马。

袁三定吸着雪茄,派头十足。他缓缓地说:“先说说我吧!回城以后,没户口,没工作,怕遭人白眼,只能整天在家里待着。九平方米的房子,住了六口人。父亲在公司扫完厕所,就到菜市场捡白菜帮子。‘四人帮’倒了,政府把我家原来的大宅院还给了我们,我那残疾爷爷一高兴,喝多了,笑死了。低调的父亲告诉我,家里在美国还有遗产。一夜间,我们袁家发达了!我这次从美国回来参加广交会,在拍卖会上,我看那幅《芦雁图》,真的就是当年我留给金淑琴的画,我激动了,决定无论多少钱也要拍下来。我想,金淑琴的生活一定遇到了难处,我帮她是应该的。”

权国金说:“三定是有良心的人。”

袁三定问:“淑琴、沐灶,他们还好吧?”

权国金赶紧回答:“沐灶哥,当了副乡长了。”

袁三定问:“淑琴生活得好吗?”

我和权国金垂头不语了。

我的脑子乌云翻滚。我听金沐灶说过,当初回信,没告诉袁三定真相,他只说金淑琴嫁人了,请再也不要打扰她。没想到,袁三定至今还蒙在鼓里。我琢磨了一阵,说:“三定,淑琴她死了,就在你离开的第二年死的。”袁三定一听脸色煞白,软成了面条,直往椅子下出溜儿。权国金赶忙扶住他。袁三定问:“怎么死的?”我说:“难产,大出血……”袁三定哆嗦起来:“她怀孕了?她怎么没告诉我?”我说:“她是为了你没牵没挂地回城啊。”袁三定猛地站起来:“淑琴,淑琴啊!”我流泪了,哽咽着说:“淑琴,多好的闺女啊,她知道你不会回来了,为了留个念想,说啥也要把孩子生下来。一个农村的大姑娘,这得顶着多少唾沫星子啊?可惜呀,人没了……”

袁三定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先是流泪,后来就啜泣起来,连连忏悔说:“淑琴,我对不起你呀!”他倒满一杯人头马,哗地洒在地上,“淑琴,我一定回去看你。”我说:“淑琴没认错人,他给你生了个儿子啊。”

“儿子?”袁三定瞪着眼睛,呆住了。

我说:“淑琴给你生了个儿子,叫槐儿。”

袁三定眼泪夺眶而出:“我的槐儿——”

袁三定看子心切,和我们一同回到了日头村。也不知道张慧敏是咋知道的,她竟然威风凛凛地站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下。我有些担心地说:“三定,你看见没有,这是金淑琴的娘。”袁三定眯着眼说:“我认出来了。这老太太横眉立目的,有点儿来者不善。”

奔驰停在了村口。我先下车,对张慧敏说:“老嫂子,你知道了吧,袁三定回来了。他就是槐儿他爹。”袁三定和权国金也下了车,袁三定走过来,歉疚地说:“娘,您老好啊?”张慧敏把拐杖一抡,吼了一声:“袁三定,我不是你娘,你给我滚回去!你把我闺女害死了,还想进我们村,滚出去!”

袁三定怔了怔:“我是来赎罪的……”

明光锃亮的大奔驰就堵在那儿,没能开进村。

袁三定急得揪了揪领带。无奈,我只好带他去找金沐灶。

此时金沐灶正在油葫芦村蹲点,指导村民建立农民合作社,共同闯市场。

金沐灶上任这些天,没黑没白,东跑西颠,整天跟着庄稼人混。他还引导日头村村民种大棚菜,收成不错。

我们在金沐灶办公室等他,有人发现了奔驰,就把我们请进了待客室。乡书记来了,他说:“刚才在电话里,金乡长和我简单地说了两句,来了一位大老板啊!我们披霞山乡历史悠久,民风淳朴,通信方便,交通发达,一片创业的沃土,热情欢迎您来投资发财啊!”说着,又向袁三定递上了招商画报。如今,招商热了,权桑麻四处打听谁家的亲戚是大款,他在大喇叭里说,谁能把投资拉来,提成百分之五。

袁三定只是客气地翻看画报。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金沐灶回来了,一阵寒暄。我说了张慧敏拦截袁三定的事。金沐灶说:“要放在过去,我也和我娘一样,说不定还要给袁三定两拳呢!如今啊,当了政府干部,和群众打交道,我就觉得心胸宽敞了,在一些私人恩怨上不那么纠结了,和百姓的疾苦比,这都算不了啥。袁先生,你已经知道了,我姐姐早已死了,她那么爱你,你也爱她,我就叫你一声姐夫吧!”

袁三定听了,两眼是泪。

天擦黑,月亮出来了。月亮很亮,惨白的亮。

金沐灶带着袁三定回了日头村。金沐灶开着他那辆帆布吉普,袁三定坐在一边,两个人说着什么。我和权国金则坐着奔驰回了村,风风光光的。我们一进金家,张慧敏阴沉着脸。我说:“老嫂子,就算过路的,也得让进家门,给碗水喝。袁三定不是故意害咱姑娘,他也后悔,心中刀剜似的。”金沐灶说:“娘,我姐若是活着,肯定不想看到您这样。她心里头就爱这么一个人,她肯定想过,有一天,袁三定会来看她。”张慧敏虽不说话,但是默许袁三定进家门了。袁三定要看儿子,槐儿已经睡了,脸蛋儿红红的,像个圆苹果。

袁三定看着儿子,脸色涨红,身体颤抖,眼神却是柔柔的。张慧敏说:“槐儿睡得正香,别惊着他。”我想,张慧敏拦住袁三定不让进村,一方面是因为闺女之死,另一方面是怕袁三定把槐儿接走。十来年了,是她把槐儿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舍不得呀!

袁三定晕在幸福里,觉不出苦来。他听说槐儿有心脏病,要把槐儿接走,去美国治病。

张慧敏不依,袁三定尴尬万分。

这个夜晚,我和袁三定住在了一条炕上。除了我俩,还有金沐灶。躺在热炕上,新浆过的蓝花布做成的被窝,散发着麦香。我问袁三定:“你住惯了洋房,在这土炕上不习惯吧?”袁三定说:“习惯,当年做知青,不就是睡土炕嘛。做梦都想睡土炕,特别舒服。”我看到有钱人就兴奋,就睡不着:“三定,看来你很有钱啊,当知青那会儿,你买块肥皂,还跟我借的钱,记得不?”袁三定说:“记得。我家的钱也不是现在赚的,跟我的家族有关。”提到钱,我来了精神,而金沐灶却呼呼睡了。

我和袁三定爬出被窝,找了一瓶白酒,就着花生仁,两人边喝边聊。

袁三定红了脸,说话声音渐高:“轸叔,你知道,我是上海资本家袁世豪的后代。袁三定这名字是爷爷起的。爷爷一生漂泊,袁家商船从上海到美国,从上海去香港,也不知他有多少生意。爷爷的岁月,大多与船相伴。我出生那年,爷爷在普陀寺结识了一灯大师,两人相谈甚欢。爷爷让法师给两个孙子起名字,一灯大师给我哥取名袁治邦,给我取名袁三定。三定,就是指静心止念的三个阶段,即摄心住一,名为安定;灰心忘一,名为灭定;悟心真一,名为泰定。”

我好奇地听着,再看金沐灶,此时他也醒了,趴在被窝里,两只眼睛望着我们。

袁三定叹了口气,说:“有钱了,住在五星级,但我还是怀念日头村生产队的房子,守着马圈,闻着马粪味儿,我睡得香啊!我有过几个女朋友,都年轻漂亮,但我最思念的还是淑琴!”

金沐灶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

袁三定发现金沐灶醒了,就喊他一起喝酒。

金沐灶起炕后,要给我们做个下酒菜。他蹲在锅边,把火烧旺,大蒜、葱白、香菜、花椒、香油和酱油抛进锅里。嗞啦一响,又放肉片和白菜,满屋飘香。袁三定眼皮一眨也不眨:“沐灶,帮我做做母亲的工作,我想把槐儿带走。”提到槐儿,金沐灶边喝酒,边流泪。我知道,金沐灶待槐儿比儿子还亲,他怎舍得?袁三定说:“有什么条件,让她老人家尽管提。”金沐灶说:“你知道,这世界有好多东西不是金钱能买来的。你有钱,有钱能买来真爱吗?你也想念我姐姐,但钱能换回她的命吗?”

袁三定沉沉地说:“我知道,钱和情分比起来,钱是最便宜的。可眼下我还有什么?穷得只剩下钱了。”

一声鸡啼,远远地传过来。

天一亮,张慧敏就鼓捣锅碗做饭。

袁三定爬起来,跪在了张慧敏跟前,泪流满面:“您是槐儿的姥姥,我是槐儿的爹。我和淑琴虽未结婚,但她在我的心里,始终是我的妻子。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岳母,让我叫您一声娘!”

张慧敏愣了,揩了揩眼睛,说:“起来吧,起来吧。”

袁三定慢慢站起来。

张慧敏说:“槐儿,过来见你爹。”

槐儿的脑袋在窗口伸着,双手在窗棂扒着。他不情愿地走过来,不耐烦地说:“姥姥,他是谁呀?”

张慧敏说:“他就是你亲爹。我跟你说过,你爹在老远老远的地方,今儿个,他回来找你了。”

袁三定慈祥地看着槐儿,说:“槐儿,我是你爹。”

槐儿扑进张慧敏怀里哭了:“姥姥,你不要我啦?我打小就没看见过爹,他咋不管我呀,同学们都骂我是野孩子……”

金沐灶说:“槐儿,听话。他就是你亲爹。”

槐儿说:“舅舅,他不是我爹,你不能不要我呀!”

金沐灶说:“槐儿,舅舅怎么会不要你呢,这儿永远是你的家。可你得认你爹。”

槐儿还是不认,抹干眼泪,饭都没吃,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袁三定眼睛红着,呆呆地望着槐儿的背影。

我叹口气,说:“三定,你冷不丁一来,孩子受不了,慢慢来吧。”

金沐灶冲我嘀咕着:“嘿,这小子有骨气,真是流着我们金家的血。”

袁三定采了一抱野花放在金淑琴的坟头,哽咽着说:“淑琴,这是你最喜欢的,你闻闻吧,真香啊。淑琴啊,我见到我们的儿子了,尽管他现在不认我。我看得出来,他的性格像你。我要带他去美国,接受最好的教育,让他将来成为商界栋梁,一定让你含笑九泉……”

我和金沐灶在一旁听着,眼窝都潮湿了。

我们带着袁三定给金淑琴上坟的时候,槐儿丢了。早上,槐儿背着书包离家,却没去学校。

张慧敏发疯了一般,将槐儿的走失归罪于袁三定。

袁三定更急了,一个劲儿地叫娘。

张慧敏瞪了袁三定一眼,说:“我外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袁三定尴尬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我劝说:“慧敏,别急,我们大伙去找槐儿。”

我和金沐灶、火苗儿、袁三定去找槐儿。槐儿这孩子野,我猜是钻进披霞山深处去了,我就去了山里。我知道,找孩子,你越喊,他越不出来。我瞅见一只山鸡,轸木飞了过去,砸碎了山鸡的头。

我点了火堆,把山鸡在火上烤。香气四散,在山里弥漫着。我两手卷成喇叭,喊:“好香的山鸡呀——好香的山鸡呀——”声音伴着阵阵香气,飘得满山遍野。

过了一会儿,我就感觉有个孩子朝我跟前走,脚步很轻。孩子凑到我跟前,我知道是槐儿,却偏不瞅他。我听见他的喉咙咕咕闷响,是咽着口水的声音。我知道,这小子一天没吃东西了。

槐儿说:“姥爷,真的是山鸡呀?”

我一转脸,装作吃惊地看着他,说,“这不是槐儿吗?你咋跑到这儿来了?”

槐儿说:“我躲那个让我叫爹的人,听说他要带我去美国。”

我说:“他叫袁三定,是你亲爹。”

槐儿盯着烤熟的山鸡,说:“我快饿死了。”看槐儿大口吃着山鸡,我说:“槐儿,多好啊,天上掉下个有钱的爹,打着灯笼都难找啊!往后的日子,坐洋车、住洋楼,吃香的、喝辣的,有大把钱花,想去哪儿去哪儿,连衣裳都有老娘子给你穿。”

槐儿仰了脸问:“我不稀罕!换作你,你认吗?”

我急切地说:“我巴不得呢!这是啥时代,商品社会了,有钱的人是大爷呀!”

槐儿撇撇嘴:“你就是老财迷。”

我嘿嘿笑了。

这时,金沐灶和火苗儿找了过来,看见槐儿,火苗儿伏在金沐灶的胸前,抽泣着。

袁三定没敢再见槐儿,他去了权国金的带钢厂,答应投资入股。

走在泥泞的街道上,袁三定说:“老轸头,我给村里修条路,我把钱给你,你带人修,我放心。你愿不愿意?”我连忙说:“愿意。我代表日头村乡亲谢谢你。”金沐灶带他去乡里考察项目,说:“书记下命令了,你是喝燕子河水长大的,你不投资是跑不了的。”

袁三定瞅了瞅金沐灶,又转脸瞅瞅我,说:“只要是披霞山和日头村的事,我责无旁贷!”

3

天阴着,血燕低飞。一阵雷声过后,就下雨了。那天我冒着雨,参加蔬菜农民合作社开张典礼。由金沐灶指导成立了几个农民合作社,日头村的蔬菜合作社首先开张。金沐灶跟北京的超市牵了红线,大棚里的蔬菜直接进入了城里人的菜篮子。

我喘口气的工夫,就找到金沐灶,让他下力找回天启大钟。

金沐灶要我和他一块儿去公安局。公安局的人好像很忙,机关里面你来我往的,这个在打电话,那个在大声吵吵,好像全世界的案子都跑到这儿来了。警察同志好像把大钟的事忘了,说:“大钟?哪儿的大钟?”金沐灶说了半天他才明白。后来的答复是,正在查,正在查。金沐灶火了:“这么多天了,还正在查?你们是干啥吃的?”

金沐灶气呼呼地往外走,说:“完了完了,天启大钟找不回来了。走,找王书记去!”我们去了县委书记办公室,说起天启大钟被盗的事。王书记一听就火了,立马给公安局局长打电话,限他在一个月内侦破此案。听了书记的话,我的心里有底了。书记还问我是谁,我说:“我是老轸头,敲钟人,现在种地,农闲的时候做点儿小买卖,混生活。”书记说:“你就是权桑麻的亲家吧?老权跟我提到过你,说你是厚道人。”

半个月后,天启大钟在河南开封找到了。

两伙人在交易的时候全跑了,黑灯瞎火的,一个罪犯都没抓住,就一口孤零零的大钟在那儿戳着。大钟找到了,案子也就不了了之。可大钟到底是谁偷的?卖给了谁?这还是个谜。

当大钟被汽车拉回村时,我发现权桑麻愣了一下,继而口中狂呼:“好!好!天启大钟找到了!”村里人沸腾了,围着大钟欢呼起来。

天启大钟上血迹还在,这是金校长从胸腔喷出的。有人想把血迹擦掉,却怎么也擦不掉,鲜血已经渗入了钟内。

金沐灶蹲在钟边,用手摸了一遍铜字《金刚经》。

天启大钟被重新挂在了老槐树上。这天,杜伯儒来了,他主持了挂钟仪式。仪式上摆了供桌,杜伯儒让张慧敏点燃三支高香,对着大钟拜了三拜。杜伯儒高声喊道:“朗朗乾坤,骄阳辉照。我天启大钟重归,全村男女老少皆欢。今日重挂状元槐之上,愿钟声响彻,为万世开太平!挂钟开始!”四五个壮汉将钟抬起,用钢丝绳牢牢挂在状元槐的树杈上。

我挥动轸木,对着大钟敲了十响,代表十全十美。大钟的余音久久不退,绕着日头村跑,跑了一圈又一圈。

我一声长叹,闭上双眼,轸木很响地掉在地上,人无力地靠在树干上,我眼里缓缓涌出一滴老泪。

我在老槐树下盖了个小草屋,夜里也住在那儿,守着大钟。有时候,金沐灶也去,我俩睡不着,就隔着窗子,瞅着大钟。暗夜里,大钟散发着锃亮的光芒,像一件打磨过的宝剑,闪着锋芒。

有一天,权国金喝多了,在小草屋吐了一地。这是刚刚和权桑麻、权大树喝的酒。火苗儿不给他收拾,我弯腰打扫着脏物。他抓着我的胳膊说:“爹,您猜对了。他们酒后吐真言,啥都说了,大钟就是权大树盗走的,他卖给了文物贩子,把钱用来建厂房了。这事我爹心里明镜似的,我想是他的主意。”尽管我有怀疑,但当权国金说出这话时,还是吓了一跳。我小声说:“可别瞎说啊!”权国金说:“绝对是真的。我咋摊上这样的哥哥和爹呀!”我好言相劝,说:“国金,你个傻孩子,千万可不能说出去呀!更不能让金沐灶知道,会闹出人命的!”权国金说:“我知道。”说着,他倒在我的床铺上睡着了。

我长长叹口气,心里说:“这世道啊,这人心啊……”

状元槐北边,有一片坟地,里面睡着八位革命烈士。其中有一个是权桑麻的大伯。当时,县城只有三个鬼子,也不扫荡,让群众主动交粮,这事进行得还挺顺利。权桑麻的大伯想,三个鬼子管一个县,他娘的没天理呀!他就不交粮食。一个鬼子找到他家,用刺刀逼着,要他把粮食背到炮楼。半路,他大伯猛地把口袋砸到了鬼子头上,鬼子倒地,他夺过枪,朝着鬼子捅了几刺刀,鬼子死了。他就拎着枪去了炮楼,打算再除掉另外两个鬼子。但没成功,被探照灯照了,把他当成了靶子。这两个鬼子,衣食无忧,一直坚持到日本投降。这件事,没有写入县志。权桑麻说过:“娘的,我那时候还穿开裆裤,我要是大人,甭说三个鬼子,就是三十个鬼子,我也把他杀得干干净净。”权桑麻的大伯是权家的光荣。

有一天,权桑麻来到了这里,身后跟着二十多人,都是党员。他们在烈士墓前站齐,权桑麻站在了前面,他举起了右拳,人们都跟着他举起了右拳。权桑麻高喊:“苍天在上,大地作证。我日头村全体党员,面对先烈庄严宣誓,我们与日头村村民一道,搞经济,搞建设,把穷困的帽子彻底甩掉!让老百姓富起来!决战三年,实现亿元村目标!谁若三心二意,苍天不容,百姓不容!”

人们跟着高呼,那场面很震撼。

我好感动,看见权桑麻也流泪了。

权桑麻朝我喊:“亲家,敲钟,八下!祝日头村父老乡亲,发发发!”

我抡圆了轸木,咣咣地敲起钟来。

权国金办带钢厂真苦啊,厂里铁水不足,要依靠外乡铁厂的铁水。通红的铁水,四十里路,咋才能运过来?权国金想法大胆,他要用卡车把热腾腾的铁水拉回来,说这样可以降低成本。人家司机可不答应,听说拉铁水,都跑了,谁跟命过不去啊!

我和权桑麻找到权国金。权桑麻说:“国金,别蛮干,有多少铁水就炼多少钢,等有钱了,再上一个高炉。”权国金说:“我是新党员,也跟你在烈士墓前宣誓了,让老百姓富起来,我老丈人那个钟声敲得响啊,八下,要乡亲们发发发!眼下我们跟国有钢厂竞争,靠的啥?靠的是低成本劳力,靠的是低成本运营。冒险,不冒险我们凭啥致富?”权桑麻说:“嘿,你小子赶上你大哥了,还真有点儿经济脑瓜啊!”我还是担心,说:“可得小心点儿啊,铁水那玩意儿,沾上死,挨上亡啊!”权国金拍着胸脯说:“爹,你放心,种地我不如你,炼钢你不如我。人有多大胆,钢有多大产嘛!”权桑麻欣慰地说:“原先我想,你大哥比你硬,没想到你小子也有股子犟劲儿,那就干吧!”权桑麻又拍拍我的肩膀,“我们老了,让年轻人闯去吧!”

我胸闷气短,还是不放心。我跟大妞说:“闺女,你得管管国金,别要钱不要命,出事就是大事!”

大妞说:“他想干一番事业,不想让权大树看扁了。”

我也想通了。做男人,是得有志气。没招上司机,国金就自己开着钢包车上了路。

一连好几趟,平安无事。

权国金对我吹嘘说:“狗蹦子来例假,多大事啊?不就是拉点儿铁水嘛!”

我听了,心里一激灵,就说:“国金,那不是水,也不是开水,那是铁水呀,一千多度,可得加小心!”

权国金愣起眼,马上嘿嘿笑了。

那一天,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腰里硬出狱,黑五死在监狱里了。

黑,重重地压来。哭声,从燕子河边传来。

黑五咋死的,还是个秘密。

我腿软,步子发飘。我跑过去一看,树根下,孤孤地蹲着一个人,有哽咽的声音。

那个黑影竟然是权桑麻。

我愣了愣,问:“桑麻,刚才你哭啦?”

权桑麻红着眼,骂:“谁哭了,滚你娘个×!”

我继续问:“咋?别骂街呀!天黑了,回家吧!”

权桑麻又骂:“滚你娘个×!”

我悄悄走了,听见哭声又响起来了。

黑越加重了。

权桑麻为啥哭,我一直糊涂。

隔了半年,我跟权桑麻喝酒,他说漏了嘴,说黑五是他的私生子。我吃了一惊,细一咂摸,黑五那长相,那狠劲儿,还真有点儿像权桑麻。

权桑麻告诉我,黑五他娘叫钟晓红,是县招待所服务员。当年毛主席来视察的时候,她给毛主席敬过酒。从此,权桑麻就对钟晓红穷追不舍。权桑麻会看女人的软肋,钟晓红的软肋是贪小便宜。权桑麻给她家盖了瓦房,两人就睡在一个被窝里了。钟晓红生下黑五,就被招待所开除回村,“文革”前抑郁而死。权桑麻默默自语:“娘个×的,招待所里漂亮的姑娘多着哩,李秋菊、盛瑞芳、孙梅,跟这些姑娘比,钟晓红并不漂亮,可我为啥偏偏看上相貌平平的钟晓红呢?”

4

有一天,我到腰里硬家里去看他。腰里硬正把蓝串儿往床上摁,蓝串儿说来了“大姨妈”,腰里硬恼了,挥拳给蓝串儿一顿。他还说蓝串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肯定是去勾引男人。蓝串儿被打哭了,我断喝一声:“腰里硬,给我住手!”

腰里硬还要打,他的棒子被蝈蝈夺了,蝈蝈的目光像刀子:“你再打娘,我就打死你!”

腰里硬吓了一跳,儿子蝈蝈长得比自己高半头,眼神挺凶。

蓝串儿见有我和蝈蝈,就来劲了:“腰里硬,你个死鬼,自打你进去后,你知道我们娘俩过的啥日子吗?开始的时候,权桑麻给了一些钱,后来就不给了。我这衣服看着时兴,都是过去买的,头也是那时烫的。我打扮,是为了让人看得起,没有你,我照样过得好!”

腰里硬说:“娘的,那我就不该出来啦?”

蓝串儿啜啜地哭了:“你出来又咋样?还不是喝酒打我!”

我劝了劝蓝串儿,蓝串儿不哭了。腰里硬见我倒有些意外,高兴地喊:“老轸头,没想到啊,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是你。”我说:“出来了,就别再害人了。”腰里硬捋起裤腿,露出两处疮疤:“看见没,都是牢头打的。到了牢里我才知道,我腰里硬的腰有多软啦。谁都比我狠。牢头听说我是造反派,让我跪着,不给饭吃。这还不算,还让人轮流打我。后来才知道,这小子是因为打死一个造反派进来的。”他感慨着,“当年多好的日子啊,没了。”我说:“报应啊。赶紧重新做人吧!”

腰里硬梗着脖子,说:“老轸头,你来看我,就是来教育我的?”我说:“我是来找蝈蝈的,给他找着工作了。”

蝈蝈和蓝串儿感激地望着我。

我对蝈蝈和蓝串儿说:“我跟权国金说好了,明天就让孩子上班吧。”

我知道,蝈蝈不想上学了,在学校打群架,开除两回了,他要找工作赚钱。蝈蝈平时不爱说话,愣头巴脑的,他却找到我说想去轧钢厂上班。我愣了愣,说:“你咋想起找我呀?”蝈蝈说:“你厚道,我信你。”这孩子说我厚道,我的心一热。其实我哪有那么厚道啊,做小买卖时没少糊弄人。我对蝈蝈说:“就凭这‘厚道’俩字,我帮你。”我找了权国金,权国金说:“这孩子还小啊,咱不能用童工。再说了,腰里硬的儿子,打架成风,你用他做啥?”我吭哧着说:“姑爷,这孩子夸我厚道。”权国金嘿嘿笑了,说:“我也说您厚道,您能让我当董事长啊?”我瞪了他一眼,问:“屁话,我答应了,你爹权桑麻同意吗?”

后来,权国金说服了老爹,同意蝈蝈到他那儿干。蝈蝈乐得蹦了好几天。

腰里硬傻眼了,张大了嘴说:“蝈蝈,你咋能不上学呢,将来还不跟你爹我一个样啊?”

蝈蝈抬手指了指腰里硬,说:“我不跟你一样,我能保证不进监狱。”

腰里硬大骂:“小兔崽子,你爹凭啥进去,那是替人顶雷。你爹在监狱受了多少苦啊,你他娘的连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蝈蝈还要反击,被我劝住了。我对腰里硬说:“你要是不同意蝈蝈上班,就算了。”

腰里硬不说话了。

蝈蝈说:“我要赚钱,我娘喜欢打扮,我就给娘买化妆品。”

蓝串儿拍着腿,鼻涕眼泪齐流:“我这孩子有孝心啊!”

腰里硬说:“我看你也不是念书的料儿,去就去吧。老轸头,告诉国金,给他派点儿轻闲活儿。”

那是一个雨天,闪电打进我的瓦屋,我心里空空的,一阵阵疼,像鞭子抽着。我感觉不对头,出来一问,听说权国金开着汽车去拉铁水了,还带上了大妞和蝈蝈。大妞是厂里的会计,要跟着去对方厂结账;蝈蝈不愿在办公室打杂,想学开车。权国金打算将来让他开钢包车,让他先熟悉熟悉。回来的时候,就赶上了箭杆雨。全县到处都办钢厂,路被拉铁的车压塌了,很难走。对面一辆拉铁精粉的车开得特急,权国金怕撞上,就右打方向盘,这下坏了,出大事了!天都塌了!钢包车侧翻,滚了几滚,成罐的铁水倾洒出来,汽车当即燃烧,化成一股烟尘。

我的闺女大妞死了!

大妞熔化在了铁水里,化为一股蒸气。权国金救她的时候,只攥住了她的一只脚。权国金死死地抱着那只脚,嗵的一声跪地,嘶哑着嗓子大吼:“大妞——大妞——”

权国金号啕大哭。

蝈蝈被烫伤了,躺在路边,黑炭棒似的。

雨下得更大了。我听到噩耗,急匆匆赶了过去。

我抱着大妞那只脚,跪地哭喊:“老天爷呀,你咋不睁眼啊!你把我闺女抢走了!你这个瞎了眼的老天爷呀!”

大妞死了,权家给她买了副红木棺材,里面装了她的衣服和她平时喜欢的吃食。大妞丢下的那只脚却被权国金死死抱着不松手。权桑麻说:“脚就留下吧,也是个念想。”我也没说啥。我好好的大闺女,就剩一只脚了。在追悼会上,权桑麻致了悼词,声音凄凉:“我儿媳汪大妞是为发展经济、振兴日头村而死的,死的光荣!她身体随铁水而去,这是一种啥精神?这就是日头村不怕难、不怕死的创业精神!在关键时刻,汪大妞敢于赴汤蹈火,她的身体化成了铁水,轧成了一卷卷带钢,为支援祖国建设做出了贡献,也为我们日头村创造了财富!很快,我们的学校建起来了,自来水通到了家家户户,街道铺成了水泥路……”

权桑麻流着泪读完了悼词,全场哭声一片。

金沐灶来了。他代表乡政府送了花圈,自己还上了礼金。火苗儿看到金沐灶,像迷路后见到亲人的孩子,哭声更烈。

大妞下了葬,猴头要出去打工,他回城前办了一件事:把权国金叫到家里来,不知说了两句啥,冲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权国金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大妞的那只脚。我把猴头骂了一通:“你浑不浑啊?你妹死了,他还是你妹夫!”大妞死的时候,猴头没哭,这时他哭得呼天抢地,他边哭边说:“没有他,我妹妹死不了……”我对猴头说:“别说了,国金也是九死一生,他也不愿意这样,谁都不愿意摊上这事。”我拉起权国金,说:“国金,别怨你大哥。”权国金流泪了,轻轻摇头说:“爹,不怨不怨,要怨就怨我,我挨顿打心里好受些。”

权国金抱着大妞的那只脚,转身走了,边走边抚摩着脚,嘴里还念叨着啥,我听不清。

树梢上挂着露水,露水滚着人影。

天气明显转暖,状元槐上的嫩芽探头探脑地钻出来,春天的气息噎得我不停地打嗝。树林里的每一棵树都瘦得可怜,根本挡不住我的视线。我看见老轸头身边空无一人。这时候村口传来熟悉的钟声,钟声断断续续,比先前苍老许多。当人们在披霞山丛林中转悠得快要崩溃时,钟声引导他们穿过一条荆棘丛生的险路,看见一条并不十分宽广的大道,他们激动得哭了(青暗的光线里人们的想法变得更老更陈旧了)。生活中早已悄然破碎的片断,变成了另一种语言。有一种神秘令人无法驾驭,这神秘的气息使日头村的其他部分成为死气沉沉的坟茔。

老轸头疲惫的脚步一直响在我的睡梦深处。他说话的声音带着清晨的回音传过来:“你们回来吧。”他的梦话流露出性格中更深奥、更狡猾、更荒唐的成分。

树林十分平静,日光落在草地上照得青草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感觉到周围的光线渐渐黯淡下去,越来越缥缈。我本来有很多的话,可这会儿一句也不想说了。我可以尽量精心地进行策划,但欲望一下子就会将计划打得粉碎。起初,我不说话的时候老轸头压根儿就不知道偷偷飞回来盘踞树顶的人是谁。在村里的时候,他一向不习惯对别人的事刨根问底,除非你偷了他家的粮食或是剥夺他敲钟的权利。

老轸头从来都是沉着幽默的,可能他一辈子都会如此。敲钟的日子久了,他沉默寡言被大家视为怪人。可是,老轸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由于他跟权桑麻的特殊关系(权桑麻拥有救世主般的感召力,引得民众狂热地追随,老轸头都感受到了权力带来的陶醉和冷酷),村里发生的所有事件他都清楚,所以将秘密告诉金沐灶的不是火苗儿而是老轸头。

这几天我盯上了老轸头的心宿。

心宿闪了一下,马上灭了。看来他没打算在这个时辰做梦,在他看来,那是一个不宜做梦的地方(无论是好梦还是噩梦)。大妞的死,给老轸头带来了沉重的打击。老轸头坐在状元槐下,双目微闭,背对的日光晒暖了他体内的冷血,梦中的钟声总是随意出现。老轸头风吹日晒,霜打雨淋,肉体对痛苦的感觉渐渐麻木了,可是,精神上还是备受折磨。这种压抑和忍耐越是没有声音就越是令人揪心。

忽然,心宿闪光了,闪着灰色的光芒。说明老轸头的梦开始了。

梦中最先出现的是杜伯儒。我听见杜伯儒对老轸头说:“轸头啊,放下吧,都放下吧!人死如灯灭,你改变不了现状呀!”道士的话多少起到了点睛作用。(人就是有转世的本领也难免逃过苦难的陷阱)在他痛不欲生的时刻停顿了思念。

老轸头停止思念就等于停止了痛苦。可是,这个时候奇迹出现了。槐树上喜鹊叫,椿树上黄鹂叫。

月夜里老轸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心头就热了。

那是大妞,她的眼神恍恍惚惚有些湿润。月光下她的眼睛因生动而变得有些陌生。大妞看到了父亲不堪入目的形象时心中涌上一股温情:“爹,你想我了吧?”

老轸头说:“闺女回来啊,我们想你。”

大妞说:“爹,我回不去了。”

老轸头哽咽着说:“你实在不回来,也得把那只脚带走啊!”

大妞哭泣着说:“爹,快把那只脚给我啊!”老轸头提着闺女的脚递给她,大妞伸手去抓自己的一只脚(我得加上一句,我希望她把脚收走,愿她的亡灵不受干扰)。

老轸头说:“闺女,这只脚如今已是汪家、权家光荣的象征,你拿走了,国金咋办?他会地位不稳啊!”(难以形容的自卑感让他的脸烧了起来,他在犹豫和激动并存的矛盾心态中完成了规定动作)

大妞接过自己的那只脚,仔细端详了一阵。

老轸头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做得光明磊落:“闺女,别瞅了,你想要就拿走吧,免得爹瞅着难受。”大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这时权国金出现了,他把一只脚的寓意做了淋漓尽致的解释。

“对于大妞来说,一只脚迈向哪里是一道无解的题,要穷尽一生一世解下去。”

权国金没有过多语言,说完就走了。

老轸头喊破了嗓子,说:“闺女,你是善良人,善良人死后还会重新降临人世对罪人进行审判的。”

大妞说:“爹,我死了,没有罪人,你多替我照顾国金和拳头。”说完,她失望地摇头,说这只脚不是她的脚。她继续哭喊:“爹,我的那只脚呢?”大妞喊着就将那只脚扔回来,脚在老轸头眼前弹跳起来。

老轸头流泪了:“闺女,别急,爹再给你找那只脚啊!”

大妞又嘶喊一声:“我要自己的脚!”

她的喊声惊扰了村人。许多人纷纷走出家门,像一群原地打转而无所事事的蚂蚁。

大妞像云彩一样飘走了。

老轸头失声喊道:“闺女,你托个梦给我——”此时他满脸泪水热汗淋漓而骨子里却依然寒冷哆嗦。大妞笑了:“爹,我这不正托梦给你嘛!”她说话时惊疑的神色爬上眉梢,眼角却已显现释然的笑纹。

大妞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在悲伤的时刻显得异常突兀。

月光照过来,她的眼神像陶器一样寒冷。她在月光的抚摩中宁静地坠落着、坠落着,一直坠落到无底的深渊。

许多时光过去了,老轸头依然不肯衰老(他意识到前进一步的风险极有可能引来祸端)。老轸头觉得晒得慌,发现不知不觉间槐树的影子东移了,他站了起来,傻乎乎地一步步走向陷阱。

日头村有个纪念馆,里面陈列着日头村烈士的画像和遗物。权桑麻的大伯权大勇首当其冲,占了大半面墙。纪念馆平时没人去,只有清明的时候,小学生们参观一番,讲解员就是权桑麻。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身上就像装上了弹簧,一跳一跳的,声音也冲到了云霄,再打个雷回来。

权桑麻讲到大伯打鬼子,完全进入了角色,一会儿打机关枪,一会儿扔手榴弹。小学生们听得瞪大了眼睛。我老轸头讨人嫌,等学生们走后问权桑麻:“你大伯不就抢了小鬼子一条枪吗?”

权桑麻朝我瞪眼,说:“你可不能糊弄小孩子啊!”

我愣在那里。咋成了我糊弄小孩子了?

这一天,权桑麻找到我,让我打扫纪念馆,还把钥匙给了我。我到那儿时看见腰里硬也在。我没理他,打开门,见桌上都是尘土,墙角罩了蜘蛛网。

腰里硬干活麻利,一会儿扫房子,一会儿擦桌子。我总得干点儿啥吧。想扫地,却被腰里硬夺下了笤帚。

腰里硬说:“老轸头,你就歇着,看我哪儿弄得不干净就骂我!”

不到半个钟头,纪念馆被腰里硬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想,这是个啥人呢,主子能当,奴才也能做。

腰里硬坐到我一旁说:“半天工,村里给二十块,也不赖。”看他满头的汗,一身尘土,我还有点儿疼顾他。腰里硬说:“我出狱后,权桑麻没有看过我。我找了权桑麻,想干事,养家糊口。权桑麻说村上有活儿就叫你去,一天四十。唉,我没用了,人家卸磨杀驴啦!”

我瞪了他一眼,说:“我瞅你还不如一头驴呢!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我扔给他一根烟,他没火,我给他点燃。腰里硬使劲儿吧嗒烟:“老轸头,你是个聪明人。你说聪明和好心肠哪个重要?”我没想到腰里硬会问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很深奥。经过好多事,腰里硬也会琢磨点事了。腰里硬又说:“聪明是天生的,爹娘给的,变不了;好心肠呢,就是善良,它是可以选择的。到啥山上唱啥歌,无论是大风大浪,还是一马平川,你可以选择善良,也可以选择邪恶。你看我,从来就他娘的没选择过善良。我护住了权桑麻,我以为是善良仗义,可人人背地戳我脊梁骨。出来后,权桑麻连正眼都不瞧我了。”听了腰里硬的话,我的心里地动山摇。过去,就知道腰里硬天生的坏,没想到他的心里也有一块棉花地。

腰里硬叹口气,眼睛湿了吧唧的。他又跟我说起蝈蝈的事,说起那天出事的铁水车,听得我心惊肉跳,一阵阵恶心。

蝈蝈腿上烫了几块疤。权国金给了几千块钱的赔偿。腰里硬说:“我劝蝈蝈别去了,他非去。还说要当司机,开铁水车。你说这个倒霉催的孩子。我也管不了,随他去。”整个半天,我也没咋说话,就听腰里硬说来说去的。末了,腰里硬问:“老轸头,不年不节的,收拾纪念馆做啥?”我摇摇头。腰里硬说:“肯定有事。”

真的出了邪事。

权桑麻在纪念馆又开辟了一块阵地,墙上挂上了我闺女大妞的画像,下面写着她的生平事迹。桌子上,有一个亮晶晶的玻璃柜,里面装着她的那只脚。

大妞的脚展持续了十几天,从党员到村民代表,再到老百姓,都是权桑麻在讲解。

我难受啊,天天夜里做噩梦。

我们日头村的人又被激活了,你争我抢地报名,要进钢厂当工人,要当钢包车司机。我不得不服权桑麻,无论啥时候,他都能抓住民心,把民心紧紧攥在手心里。我家门匾被村委会贴上了红纸,上写:英雄之家。人家见面就说:“老轸头,光荣啊!”

我打碎了牙往肚里咽,说:“光荣,光荣。”

我说话时,觉着寒冷,又觉得温暖,刹那间,眼泪又下来了。

5

大妞死后,火苗儿就每天唱评剧,痴痴呆呆的。

金沐灶来看她,她也爱理不理的。火苗儿走路一蹦一蹦的,给人一种受刺激的感觉。金沐灶请了两天假,带火苗儿去了一趟北京。没想到她在广场唱起了《杨三姐告状》片段,警察以为是上访的,要把她带走。金沐灶好说歹说,才帮火苗儿解脱。

回来的时候,火苗儿和金沐灶来看我,火苗儿走路没声响,我被她突然出现的影子吓了一跳。

火苗儿情绪低落,脸上的蝴蝶斑更明显了。

我愣着骂:“死丫头,进屋说一声啊!”

火苗儿噘着嘴巴说:“爹,我就是想我姐姐,待在家里,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我想回剧团唱戏,姐姐就喜欢我登台唱戏。”

金沐灶望着她的脸说:“这么多年了,剧团还要你吗?”

火苗儿说:“不让唱,我就拉大幕呗。”

我依旧反对说:“别去了,在家好好待着,过些日子就好了。”

火苗儿忽闪着眼睛,不说话。

后来,火苗儿还是走了。金沐灶把她送到了县城。我想,这丫头,当年离开剧团,就是为了能和金沐灶在一起,哪想到,她碰上金沐灶这么个怪人,感情上磕磕绊绊。难道是她和金沐灶的缘分还没到吗?

日头村的大米有名,水稻好,我家也种了两亩。因为没牌子,跟其他大米一样,卖不上好价钱。

金沐灶说:“要打品牌,让日头村大米扬名四方。”我说:“不容易呀,现在外村都说自己的是日头村大米,谁能分得清啊?”

金沐灶不信邪,新米下来的时候,开车拉着几麻袋大米去了城里。同去的有我和几个乡亲,都是大米的主人。进了城,金沐灶就在大街上摆摊,麻袋上摆了块牌子:日头村大米。金沐灶吆喝着:“都来买呀,日头村的大米!做成米饭香喷喷的,吃了这碗想那碗!”有市民围了过来,说,“真的是日头村的大米?”金沐灶说:“我就是日头村的人,他是日头村有名的老轸头,这几个老乡都是日头村的,我是披霞山乡的副乡长,专程进城推销的。”大约是有了副乡长这名头,人们信了,都抢着买。我对金沐灶服了,这小伙子不懒,真为咱老百姓办事啊。后来,顾客拎着袋子就跑了,有的还没给钱。我傻了,咋回事?一位老大姐说:“你们还不跑,城管来了!”

高楼多了,穿制服的也多了,城里有了城管。过去,我和猴头进城卖瓜,随便一摆,没人管,可那是老皇历了,如今不中了。城管下了车,就朝我们扑过来。一个像领头的说:“谁让你们摆摊的,统统没收。”上来三四个人搬起麻袋要往自己车上装。金沐灶说:“同志,别搬走啊,我们不卖了还不行吗?”领头的不理金沐灶,一声令下:“搬!”我赶忙说:“兄弟,这是我们乡长,是特地推销农产品的。”领头的说:“县长也不行。乡长管你们行,可今天我们就得管乡长。我们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金沐灶大喊一声:“不能搬!”领头的说:“咋不能搬啊?那就连你一块儿搬!”一时间,有人搬大米,有人拽住金沐灶,要往车上押。我大骂起来:“你们是土匪呀!”金沐灶挣脱开城管,城管上去就是一拳,金沐灶拢不住火气,挥手还击,但很快就被围上来的城管打趴下了。

我流着鼻涕哭了:“这城市,他娘的忒黑呀!”

最终,几百斤的大米被没收了,金沐灶还受了伤。好心的市民报了警,警察来了,看金沐灶没伤筋动骨,走了。临走时,撂下一句话:“这里禁止摆摊,以后注意。”没天理啊,他们打了人,还要我们以后注意。回去的路上,金沐灶说:“我要不是副乡长,就跟他们拼了!最近事事不顺,喝口凉水都塞牙。大米的事儿,我赔给你们。”

金沐灶脸上挂了彩,几天没去上班。这两天就跟我耗着,下象棋。

这时候,全国是个大工地,到处都需要钢铁。

钢厂最牛,不讲价,不赊账,收上来的都是现钱。权国金抱着整麻袋的钱,数来数去,边数边笑,边数边哭。我看他这样,心酸酸的。我劝他说:“国金,出去转转吧,散散心。”权国金捧了一捧钞票,放在我跟前:“爹,这是分给大妞的钱,您拿去,拿去。钱就是王八蛋,没有咱再赚!”

权国金笑了,笑得疹人。我浑身哆嗦了一下,感觉有一股冷气上身。

那个清明节,野地上开着小花。我和老婆去给大妞的坟添土。远远地,发现权国金正在大妞坟头烧纸,权国金流着眼泪说:“大妞,这些都是阎王当行长的冥币,一亿一张的。本来想给你几沓人民币,人家说,你收不到。两个路子,人间花人民币,阴间花冥币,这俩地方还不流通。大妞,我欠你的,来世你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牲口,不管是牛啊、马啊、猪啊、羊啊,那肯定是我。我就是来给你当牛做马的。大妞啊,一眨眼的工夫,你就没了,你走了一了百了,可丢下我是受罪啊。你躺在这儿,我权国金的半条命也埋在这儿了。你永远是我的女人,我这辈子咋能忘了你呢!”权国金哭出声来,眼泪噗噗,击打着新鲜的坟土。

我心里一热,走过去扶起权国金。权国金伏在我的肩头,止不住地哭。

我拍了拍权国金的肩膀,安慰说:“国金,难得你对大妞这份感情,大妞没白跟你夫妻一场。可是孩子,谁也替不了谁,你的日子还得往前奔,你要振作起来啊!”

我老婆说:“是啊,大妞在阴间也盼着你和拳头好啊!”说着,就啜泣起来。

一股风卷来,哭泣就随了风声,渐渐远去。

我琢磨着再给权国金找个女人,有女人知冷知热,我那外孙拳头也有人照顾了。我把这想法告诉了老婆。老婆通情达理,很快就托人说了张六庄的小梅。但我跟他一提这事,权国金就跟我急了眼,他说自己那物件不中用了。我心头一直打鼓说:“年纪轻轻的,咋就不中了?”

权国金悲戚地说:“爹,也不怕您笑话,我的下面冰凉冰凉的,像根冰棍儿,正在融化的冰棍儿。看过医生,医生说,我的阴茎海绵体已经纤维化了,是永久性的阳痿。就在大妞融化的那一刻,我就随她去了。大妞啊,你可够狠心的,你再疼我,也不该这么个疼法啊!你还让我咋做男人啊?”说着,他揩了几滴眼泪。

我的脸唰地白了,一阵呆愣。

权国金揪了一下头发,头上呈现一块斑秃。他像斗败的公鸡似的,满脸是羞辱的血红。

我悲从中来,万箭穿心一般。

后来我听说,有一阵子,权国金陷在了歌舞厅里,整天整夜不回家。有人说,他迷恋唱歌,爱唱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要七八个小姐陪着。唱歌前,他先喊一声:“权国金独唱音乐会,现在开始!”接着他就开始唱,一直唱到喉咙嘶哑,他再喊一声:“权国金独唱音乐会,到此结束!”然后,他把大把的钞票塞进小姐的乳沟里。

小姐笑着又去坐台,他却睡着了。

后来权国金的嗓子哑了,唱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