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大眼睛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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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睁大眼睛睡觉(2)

我们并没有所谓的过去。所谓过去,其实就是我们怎么说。生活这东西在骨子里头有点像小学生所做的填空题,以“今天”作为临界,不停地用自己的昨天填补自己的明天,明天有多少,相应地来说,昨天也就有多少。填对了你就得分,填错了你就失分。所以,当“银色年代”夜总会的老板问我“过去干过什么”时,我用标准的立正姿势回答了他的提问:

“劳改犯。”

“几年?”

“九年。”

“为钱还是为女人?”

“我动手了。”

“为什么动手了?”

“年轻。脑子慢,拳头快。”

这位谢了顶的老板留下了我。他十分满意地掏出了他的香烟,递给堂哥一根,自己又点了一根。堂哥有些不放心,说话时的口气就有了试探的性质,堂哥说:“就这么定了?”谢了顶的老板歪在了大班椅上,说:“我三弟读完博士用了十年,他九年,差不多是一个博士了。知识我尊重不起,但人才不能放过。”老板走上来,撮起指尖拽了拽我的短头发,关照说,“别留长,回头给你添一套制服,脸上绷着点,就是那个意思了。——头发再长你也长不过人家艺术家。”

回去的路上我请堂哥涮了一顿四川火锅。而我现在的心情就是一盆火锅,七荤八素在我的心情里头直转悠。对堂哥我算是五体投地了。我在老板面前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我自己的,堂哥说瓢,我就画葫芦。堂哥不仅为我找到了一个拿人换钱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堂哥帮我把脖梗子竖直了。堂哥说得对,呆了九年,“不算镀金,也算是镀了一层铁了”,人家老板是怎么说的?“差不多是一个博士”呢。虾有虾路,鱼有鱼路,母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等穿上制服,我得先把“那个意思”找回来。“那个意思”,我懂。

老板所说的制服看上去更像一套警服,事实上,也许就是一套警服。我的身高一米七八,在采石场扛过九年石头,这套警服穿在我的身上效果是不言而喻的。我完全有理由把自己看成一个警察。堂哥说得对,是福不用躲,是祸躲不脱。福来了你只要站在那儿,它会撅起四只蹄子拼了老命向你狂奔。这才几天?我已经由一个囚犯成长为夜总会的看门人了,而看上去更像一个共和国卫士。我在镜子里头凝视着自己,镜子里的警察正不怒而威地监视着这个世界。我居然会有这一天。我的天。

但有一点我欺骗了我的老板,我被警察抓到局子里头并不是因为我脑子慢,拳头快。是因为女人。

我并没有放弃我的狐狸,我的蛇。跟踪在继续。恼羞成怒永远不能成为放弃的理由,相反,恼羞成怒激励了我,我为此而激情四溢。我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想念我的狐狸,我的蛇。她在我的幻想里步行,骑自行车,偶尔还回回头。她笼罩了我。我为她而焦虑,她让我魂不守舍。惟一不同的是,我非常害怕被她认出来,幸亏天冷了,我用风衣上的连衣帽裹住了我的脑袋,戴上墨镜,这种高度艺术化的方法成功地掩盖了“词曲作者”的本来面目。我站在鼓楼广场,仔细地看,耐心地等。

她又一次出现了。她的身影又一次回报了我的耐心与渴望。这个世界因为墨镜而变得古怪,一切都蓝悠悠的,而我的狐狸也蓝悠悠的,她出现了,我的狐狸像夜行的精灵,在半个月亮的照耀之下款款独行。事实上,现在是午后,秋日的阳光黄金一般灿烂。既然墨镜使太阳带上了月亮的痕迹,我的跟踪也就愈发不可遏止。我喜欢这样,日常生活因为一副墨镜而不再日常,它像神话一样梦幻,像梦幻一样迷人。这样的感受令我眩晕,它是多么地激动人心!

她没有向东。她的车轮顺着鼓楼广场的大斜坡向南滑行。我追踪了很久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但是,临近大华电影院的时候她放慢了车速,缓缓越过了马路。她存好自行车,一个人走到大华电影院里去了。这样也好。这也许正是我所希望的,她看电影,而我可以在某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看她。每个人都有自己想看的电影,每个人都可以倚仗黑暗而梦想成真。

我走进电影院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银幕上演职人员的名单正在向上滚动。我摘下墨镜,静下心来慢慢地找她。我没有成功。不过这没有关系。我知道她在我的身边,这比起站在鼓楼广场上大海捞针不知要踏实多少倍。我贴着墙,走到第一排去,一排一排地向后找。我总能找到她的。在我走到最后一排的时候,惊心动魄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的眼前。我看见她了。她斜躺在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的怀里,胸前的衣襟全敞开来了,男人的手插在里头,她的上衣十分无耻地呈现出男人手指的蠕动状况。而她居然闭着眼睛,无比丑陋地用张大的嘴巴呼吸。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她可以在大街上让我无地自容,但是,她不可以对那个男人这样!只要她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一切我都可以忍受,可她为什么要这样!我的血一下子就热了。我傻站在那儿,又急又恨。我明白了什么叫妒火中烧,这不是比喻,是确确实实的一团火,它们在我的胸中熊熊燃烧。纸包不住火,纸同样包不住我。我被点燃了。纸成了火。只要我还没有成为灰烬,为了她,我只能燃烧到底。我脱下皮鞋,蹑手蹑脚地猫到他们的身后去,一把勾住了男人的下巴,闭上眼我就用鞋跟给了他一下。又一下。出乎意料的是,我听到了玻璃的破碎声。就在我夺路而逃的时候,我听到了男人的失声叫喊:“我眼睛看不见啦,我的眼睛看不见啦!”

我是被人从女厕所里揪出来的。我的右手上还握着皮鞋,鞋跟上粘着血和玻璃屑。电影已经终止了,电影院里灯火通明。我被人反扭着,拽进了电影院。一个陌生的女人冲到我的面前,用她的女式皮鞋对准我的脑门就是两下,随后她就晕倒在地了。我知道我出血了,但是不疼。我感觉不到疼。混乱之中我的镇定简直让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在四处张望。然而血在流,血模糊了我的双眼。血色的人群正在分流。在血色的人群中我终于发现了我的狐狸,她夹在人缝里,从容地向安全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捋耳边的头发。又冷漠,又傲慢。我知道我弄错人了。我冲着她大叫了一声。她似乎没有听见,她一点都不知道围绕着她都发生了多么大的事。她一无所知的样子让我心碎,让我欲哭无泪。我又大叫了一声,她已经捋着头发走出边门了。血越流越多,越流越浓,我听见那个男人还在喊:“我看不见啦!”这个可怜的男人实在是冤,今天碰上我也算他撞上鬼了。我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今天下午都发生了什么。我也看不见了,除了一股一股的殷红,我的的确确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找到饭碗了。我要把我的好消息告诉马杆。他是我的兄弟,我要让他为我高兴。应当说我的运气不错,老板在饮料房的内侧给我搁了一张床,我告诉老板,下半夜的保安也归我了。我替老板省了一分工钱,他为我解决了住处,可以说两全其美。更关键的是,我喜欢我的工作,夜总会的每一个夜晚都是这样疯狂,音乐在不要命地响,而客人们在不要命地跳,他们的那种样子总是使我想起刚从牢里放出来的那一天,就好像明天这个世界就没有了,就好像再不狂欢这个世界就到了尽头了,捞到一点是一点,抓住一把是一把。没有明天。他们就是懂得生活的人,男男女女全缭绕在一起,男人的裆部痛苦得要命,一挺一挺的,而女人们的臀部则快活得不知所以,跟着男人的节奏一撅一撅的。他们是出了水的黄鳝与泥鳅,用致命的扭动打发最后的日子。他们感染着我。这是末日。末日的庆典必须是身体的狂喜与痛楚。没有明天。

但我并不着急。我知道,末日其实是有明天的。今天是末日,明天也是,而后天还是。着什么急呢?我穿着警服,两只手背在身后,分腿而立。在夜总会,我是“今天”最体面的旁观者。我用制服维护着“今天”。

我干得不错。当天晚上我就证明给我的老板看了,他给我的这份工钱是值得的。大约在十二点过后,五号台与十三号台终于争执起来了。四男四女对四男五女。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夜总会差不多是天堂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天堂人们还要打架。那么多的男人到这里来把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们带出去了,他们那样多好,我看在眼里都浮想联翩。午夜时分男人的力气应该使在女人的身上,绝对不应该在男人的身上瞎折腾。但是他们不。他们撸起了袖子。我走上去,插在他们的中间,摁住了五号台上的男人,我甚至还堆上了笑,说:“兄弟,我刚从山上下来,捧一碗饭不容易,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回过头来再握住十三号男人的手腕,请求他不要逼我,我可不想再到山上去了。我反复强调“山上”,这是我得以成功的基本举措。某些时候,你羞于启齿的东西往往正是你的价值之所在,威仪之所在,凌厉之所在,力量之所在,一句话,成功之所在。处理完毕,我就回到吧台那边去了。挺了挺胸。干咳了两声。把双手背在身后。分腿而立。我领会到了老板所说的“那个意思”了。“那个意思”运行在我的周身,气息通畅,酣畅淋漓。尊严是我头上的短发,坚硬、有力、笔直。我真想冲到卫生间去偷着大笑。但我没有。我绷住了。我多么希望马杆就在身边,此时此地,他望着我,他心目中的“恩人”是多么伟岸,多么威严,站得像标枪一样直。

马杆正在接电话。在我向他走近的时候他甚至不经意地瞄了我一眼。他显然没有认出我来,接着谈他的生意去了。但马杆突然侧过了脑袋,手持话筒直愣愣地盯着我。他放下电话,站起身,嘴巴保持着最后一个字的口型。我说:“忙呢。”马杆没有说话,挪出大班椅来示意我坐。马杆很客气,但不如前两次热情。我说:“马杆,我们喝点去。”马杆后来笑了,说:“你在干警察?”我没有回答,把他拉到上一次来过的酒吧。我们还坐在上一次坐过的位子,但是掉了个个。我想让马杆在镜子里看看我的背影。马杆是这个世上最拿我当人的人。兄弟拿我当人,我就不能让他失望。为了马杆,我也得有一个最体面的样子。我们静坐了一会儿,马杆没有前两次热情。这让我有点儿说不上来。我给马杆倒上酒,说:“马杆,兄弟我骗了你。”我低下脑袋,不想看马杆的眼睛。我说,“马杆,兄弟我不是警察,我是夜总会看门的。”我说,“我坐了九年牢,前些日子刚刚放出来。”我说,“兄弟我骗了你。”

我抬起头,我的兄弟马杆正用一种很怪异的目光看着我。我一抬头他那种目光就没有了,换成了客气的微笑。老实说,我怕他看不起我。马杆是这个世上最拿我当人的人,我怕他看不起我。马杆是有脸面的人,对我这样好,我真的不想对他说这些,但马杆上次对我掏了心窝子,我不对他掏心窝子就不是东西。马杆拿起酒杯,往我的酒杯上碰了那么一下,这一碰我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了。马杆很豪爽地说:“——嗨,喝。”接下来马杆就开始谈他的生意。我听不懂他的生意,但我和马杆除了谈生意就只剩下儿时的那些事了。那个话题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说了。我们谈了很久,可说话总不如前几次痛快。分手的时候我有些难过,说不上来。

我把两只封好的信封丢给了堂哥,让他转交给我的父母。这两万块钱放在我的身上已经有些日子了。我打算存银行的。可是银行门口的那个保安瞄了我好几眼,弄得我很不踏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我在大厅里闲晃了几步,到底还是出来了。我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下了铁心,我救了马杆一条命,马杆肯给我两万,我的父母给了我一条命,给他们两万似乎也是应该的。这样我至少也就心安理得了。这笔钱抱在手上,总是心里的一件事。我现在好歹也有个吃饭的地方了,日子还长,挣钱的日子就更长了。堂哥收下了我的信封,把它们丢在了电视机上。他不会问,我也不会说。就算他有天大的胆子他也想不到是两万块钱的。可我弄不懂堂哥为什么逼着我去看我的父母。这样的谈话让人不愉快。我想说,卖咸鱼的没有什么好货,即使他们是我的父母。卖咸鱼的人都有一种十分歹毒的耐心,你可以和天下所有的人作对,但不要得罪卖咸鱼的。他可以把一辈子耗在你的身上。在他们看来,你们都是卖鲜鱼的。“我卖咸鱼,你卖鲜鱼,看看谁熬得过谁!”我的父母动不动就这样说,他用这种方式威胁所有的人。在咸鱼面前,职业即性格,职业即命运。他们就是咸鱼,即使死得比冰块还要硬,他们也会张大他们的嘴巴,瞪圆他们的眼睛,对着每一个路人虎视眈眈。对他们,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离咸鱼的气味远一点。想吃咸鱼,你可以在买鲜鱼的时候顺带一把盐。

但是堂哥坚持。他把我带给堂嫂与侄子的礼物如数码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你不想要老子,堂哥你还要不要?”我把礼物往外推了一把,十分含糊地说:“知道了。”

夜总会的生意要到九点半钟之后才能好起来。闲着无聊,我就帮着收收门票。那些做生意的小姐们是不用买票的,她们是夜总会的财神奶奶。我们对她们以礼相待。不过今天我没有站到门口去,我的心情相当不好。我的脑子里洋溢着挥之不去的咸鱼气味,它让我沮丧。我一个人站在罗马柱的旁边,格外留意起小三子来了。

我承认我特别在意小三子。我们并没有说过话。我在采石场发过誓,不允许自己再在女孩子的面前犯贱。不过誓言总是可疑的,我们发誓是因为我们做不到。誓言历来就是违背自身意愿的可耻冲动。我不想和小三子黏糊并不是因为誓言,而是我自惭形秽。我担心在小三子的面前丢人现眼。小三子的个头很矮,但是模样好。最关键的是,我觉得她的名字好。这个名字与她的模样高度吻合,叫在嘴里像家里的妹妹。

平安无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呆在某个暗处,这样,我就可以静悄悄地打量小三子了。她时常是第一批被男人带走的小姐,有时候就不回来了,而更多的时候她会在十一点过后默默无声地返回这儿,直至第二拨男人再把她叫出去。小三子这样地努力工作让我有点难受,那些男人绝大部分实在是太丑了,他们就是运来一火车的现金也不配和小三子上床的。小三子是很美的姑娘,即使矮了点,她还是出类拔萃。我每天站在那里收门票,其实只是一个借口。我总想看看她。我喜欢看她迈着懒散的步伐走过我的身边,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冷漠,只有见到陌生姐妹的时候她才会懒懒地一笑。她笑得真是短暂,刚笑了二分之一,就没了,但笑起来的时候下唇的两侧会涡出两个对称的小酒涡,你弄不懂她的小酒涡里到底是甜蜜还是伤怀。她的甜蜜你无法分享,而你又不能排遣她的忧伤。一切都那么惘然。

小三子来过了,小三子又走了。今天晚上我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最好是小三子。但是小三子她走了。我站在罗马柱的旁边,怅然若失。

命运注定了今夜不得安宁。我站在罗马柱旁边的旁边,无精打采,也许还有些心怀鬼胎。而大龙头已经坐在我们夜总会了。只不过他没有注意我,我也没有注意他。夜总会本来就是一个谁也不会注意谁的地方。后来大龙头站起身来了,带着一个小姐,正准备离开。在他路过罗马柱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不期而然地撞上了。我认为这一定是某种神秘力量的暗示与安排,所谓离地三尺有神灵。一束红光正照在他的后背,他的肩部被照得方方正正的,像扛着两道肩章的将军。我们的目光刚一碰上我们就彼此认出对方来了,大龙头站在对面,歪着嘴,笑得又坏又帅。这家伙过去就这样,动不动就把又坏又帅的笑容歪在嘴边。看到大龙头我实在是高兴,我都忘了我穿着制服了,开心得两只手直搓。在大龙头的面前我是不能摆谱的。

大龙头没有立即和我寒暄,他先把身边的小姐打发走了。他叉开他的大手,在小姐的屁股上拍了两下,拍最后一把的时候他的粗大中指嵌在小姐的屁股沟里,顺着臀部的动人弧线从下往上抠。随后往外送了送下巴,小姐就很知趣地走开了。

“什么时候出来的?”大龙头侧过脸来问。

“刚刚。”

大龙头的脸上马马虎虎的,说:“这是哪儿对哪儿。”

我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吧台,说:“我请你喝点什么。”大龙头把双手插进裤兜,说:“不在这儿喝。”大龙头说完这句话便用下巴示意门外,对我说,“我们车里说说话。”我说,“我值班呢。”大龙头扛着肩膀笑了笑。“这是哪儿对哪儿。”大龙头说完这句话径自往门外走。我回头看了一眼,却看见刚才的小姐正冷冰冰地倚在吧台边,一个男人走到她的身边,对她耳语了一些什么,小姐在转灯底下瞥了一眼大龙头的背影,紫红色的嘴唇动了几下,那个男人就很失望地走开了。这个短暂的过程在夜总会的烟雾之中尤其显得山高水深。我跟出去,大龙头已经在黑色奔驰车里点香烟了,他点烟的时候下巴翘在那儿,被驾驶室里的灯光照亮了。伟人的脸上全有一个伟大的下巴。

我钻进汽车,在大龙头的身边坐下来。大龙头关照我把汽车的大门重关一遍。我做完了,大龙头就示意我自己拿烟,他的玉溪牌香烟口味纯正,而他的防风打火机吐着喷气式火苗,像腾空而去的运载火箭。只要和大龙头呆在一起,你的内心就会涌起很高级的感受。

但是我觉得我们不是在奔驰牌汽车里面。汽车把我们和这个世界隔开来了,有一刹那我都产生了错觉,我们又回到采石场去了。我们在月光下面,蹲在宿舍的角落偷着吸烟。大龙头长我十多岁,但大龙头特别看得起我,他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递给我一支高级香烟。当然,只要他需要,我的两只拳头有时候也归他用。

采石场有采石场的规矩,一般来说,我们之间是等级森严的。年限长的地位高一些,年限短的就差。当官的,捞钱的,他们是贵族,他们到了哪里都是贵族。而拳头上生风的则是警察。最受气的要数小偷小摸的鼠辈,那些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无赖,那些硬把自己的鸡巴与舌头往女人身上乱塞的家伙,那些讨女学生便宜的人民教师,那些赌棍。——这些人最多。多数人所构成的群体只能叫大众,他们必须受到控制,否则要他们做什么?否则要贵族与警察做什么?但是,这只是一般的情况。事实上,有些人天生就是领袖,哪怕是做了叫花子,也得弄几个乞丐在手里使唤,他们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他们至高无上的下巴,比方说大龙头。大龙头是个骗子,这样的人做我们的领袖我们从心眼里表示爱戴。

我喜欢和骗子打交道。对骗子我历来就崇拜有加。他们的身上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智慧的光芒,至少说,我用想象替他们罩上了一种神秘的、智慧的光芒。还有一点也是至关重要的,在骗子面前,我不担心失去什么。除了白天的太阳与夜晚的月亮,我一无所有。我不担心有谁把我的太阳骗到他们家冰箱里去。

大龙头没让我下车,他直接把汽车开到桑拿房去了。他坚持要让我“快活快活”。离开夜总会的时候我感觉到大龙头的汽车不是一辆车,而是一条船,要想离开你只有往水里跳。我说:“还是让我回去吧,我端上一只饭碗不容易。”大龙头把脸上的微笑歪到我这边,自语说:“这是哪儿对哪儿。”

大龙头真是个骗子。进了桑拿房我才明白过来,他是个了不起的骗子。他是伟人。他毫不费劲就把这个世界全骗了。

大龙头赤裸着身子躺在长木凳子上,蒸汽笼罩着我们。灯泡的橘黄色光芒照耀着本色木板,而蒸汽也变成橘黄色的了。大龙头的嘴里不停地发出一些声音,那些声音特别地满足,特别地心安理得。大约十来分钟的样子,大龙头转过了身子,趴在那儿,含含糊糊地说,他的后背有些痒,让我替他抓抓。他说话的时候下巴搁在木板上,脑袋一抬一抬的,像无缘无故的勃起。我走到他的面前,还没伸出手我就明白他让我“抓抓”的意思了。我看到了他后背上的长疤,在右肩的肩胛骨旁边,凹进去一块,差不多能放进去一根指头。那个凹进去的长疤放出光滑却又刺眼的橘色光芒。一看到这个长疤我的心口就格登了一下,慌忙说:“这可是你自己让我干的,是你逼着我干的!”大龙头撑了两支胳膊,坐起来,慢声慢气地说:“你以为我怪你了?”大龙头歪着嘴巴笑了笑,斜仰着头看了看我,“我没有怪你。”大龙头说完这句话就开始用目光从上到下打量我,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我的裆部,凝视着我。他的目光让我体会到裆部的脆弱。他看着我的东西,我看着他的秃顶。他要敢对我的东西下毒手,我就砸烂他的天灵盖。但大龙头站起来了,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帮着我少坐了六年牢。”大龙头重新看着我的眼睛,“我怎么会怪你。”

大龙头说完这句话之后又一次躺下去了。我也躺下来,但我不敢像大龙头那样,我是侧躺着的。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可以立即站起来。可我的注意力无法集中,我的注意力像桑拿房里的蒸汽,散开了,游动了。我想起了1995年的那个冬夜。那是一个雪夜。那个雪夜的白光现在正闪耀在我的面前。

大约是深夜两点,大龙头突然把我推醒了。我正在做梦,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在电影院里温存。我老是做这样的梦,这样的梦总以内裤里的一塌糊涂收场,像上帝泼过来的一盆冷水,无一例外。我惊醒了,但我的下身还没有醒,它在奔腾。一股暖流极有节奏地传遍了我的下身。大龙头对着我的脑袋耳语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明白。大龙头却把一样东西递到了我的手上。很硬,很暖和。他一定把这个东西握在手里握了半夜了。我拿到眼皮底下,是一把雪亮的小钢刀。我惊了一下,抬起头,木门的缝隙里一片白亮。我知道下雪了,而铁窗上的铁栏杆也格外地醒目,它们横平竖直,坚硬而又冰冷地分割了夜空里的寒光。大龙头面色严峻地看着我,随后开始脱衣服。脱光了之后他就把后背对准了我。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愣在那儿。大龙头猛地回过身来,把手伸到我的衬衣里头,在我的背脊上比划了一个部位,压低了声音厉声说:“割一刀,割深一点!”我几乎懵了,手持钢刀不知所措。大龙头一把从我的手上夺过小刀,把它顶在我的脖子上,咬着牙说:“割,割深一点!”我只能照办。我把小钢刀的尖刃刺进大龙头的肉里,他的身体一下收紧了,我知道,他的嘴巴一定张开了,张到了极限。我看见一口又一口的热气从他的嘴里哈了出来。但是,有息无声。大龙头轻声说:“往下拉,用劲,拉一寸长。”我只好发力。我不知道拉了有多长,由于发力过猛,那个口子比他要求的可能要长得多。血出来了。我看见大龙头的血液黑乎乎地往下冲。大龙头背着手,把一个指甲大小的小纸球塞到了我的手上,说:“塞进去。塞到伤口里去。”我就塞进去。塞完了,大龙头又一次把手递了过来。是一只小瓶子。他命令我:“倒上去。”我倒出了一瓶子粉末。一股极浓的药味弥漫在大雪之夜。

“有数。”大龙头最后关照我说。

“有数。”我说。我当然有数,我绝对不会给他说出去的。

大龙头挪到他的床边,躺下来,他的嘴巴像火车那样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我钻进被窝。钻进被窝之后我产生了大梦初醒的感觉。我把手伸到裆里。那里冰凉。我的手上黏黏的。那是大龙头的血,我的精液。

大龙头在第二天照样和我们一起出工了。脸上一直在微笑。他的微笑越发山高水深了。我不停地偷看他。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痕迹。甚至没有痛。但是大龙头不住地咳嗽。好几次他都把腰弓下去了。我觉得他应当忍住,他的后背经不起那样咳嗽的。当天晚上大龙头终于不行了。他开始发烧。他的前额烫得像我们的龟头。天一亮大龙头就被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你怎么就没有了?我还以为你死了。”我擦了擦脸上的汗说。

“我怎么能死?”大龙头腹部的肥肉一同笑起来。他的鸡巴软塌塌的,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像一节空心的肠子。大龙头闭着眼说:“我保外就医去了。”

“你得了什么病?”

“我得了什么病?”大龙头懒懒地睁开眼睛,再把眼珠子懒懒地移向我,歪着嘴巴又笑了,说,“这要看你想得什么病。”大龙头慢腾腾地说,“我的肺里有结核,再不走要传染你们的。你想想,X光把我肺部上的香烟锡箔给照出来了,那是多大的一块阴影。这是科学。”大龙头站起身,开始往外走。大龙头自言自语地嘟哝说:“不相信医生可是不行的,不相信科学那怎么可以?”大龙头说,“医学仪器可不是我大龙头,人家是不骗人的。——你看见仪器坐牢没有?没有。科学我们还是应该相信的。”

这家伙把我也骗了,这家伙把这个世界全骗了。他是伟人。不服不行。“你瞧瞧,我现在全有了,——采石场有什么呆头?”大龙头光着身子向我竖起了一根指头,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千年的光阴不能等。”这是一句歌词,我在夜总会里听一个丫头唱过,下一句我记不起来了,但大龙头记得。大龙头几乎是唱着说下面那一句的,“明天又是好日子,逢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回到包间之后大龙头点上一根烟。大龙头的目光经过桑拿变得迷蒙起来了,像酒后。他用迷蒙的眼光望着我,突然欠起身子拍了拍我的膝盖。大龙头大声说:“你帮过我,我得谢你。”

“谢什么。”我很客气地说。

“今晚我请你嫖。”

大龙头说完这句话就打起了响指。两下。而两个姑娘就走进来了。我慌忙用浴巾盖住下身,脱口说:“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大龙头的那一声大笑就在这个时候发出来了。两个姑娘也笑,其中一个说,“捂在那儿做什么?那里又不是银行。”这话一出口大龙头又笑,软塌塌的鸡巴都被他笑得缩回去了。我说,“这不行,我不习惯这样。”

“都这样,”大龙头笑停当了,说,“开始都这样。”

大龙头让两个姑娘先“歇会儿”,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开始了他的语重心长。他批评我“九年的大学算是白上了”,后来就反问我,“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你还能失去什么?”最后大龙头在我的身上拍了两下,说,“不能亏自己,千万不能亏自己。”

我说:“我没亏我自己。”

大龙头指了指我的身体,严肃地说:“我是说你不要亏了这一百六十斤。”

我坐在那儿,不动。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我想起了小三子。我有些蠢蠢欲动。没有什么比蠢蠢欲动更让人跃跃欲试了。我笑笑,说:“我不喜欢这两个姑娘。”

大龙头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早说嘛,你挑。随便挑。”

小三子不在。今天晚上她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小三子现在在哪儿。大龙头给了我很大的面子,他在我们的夜总会坐到了深夜两点。我注意到他脸上的古怪表情,他似乎一直在微笑。他是伟人,是伟人就必须用一种亲切的方式面对这个世界。但他的表情让我难受。难受在哪儿,我说不清楚。只不过难受是具体的,它像某种器官一样长在我的身上,一会儿气鼓鼓的,一会儿软塌塌的。后来大龙头终于走了,他在临走之前给我留了一句话,他说他明天来。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我听了真想哭。我为大龙头感动,我当然也为小三子伤心。当然,小三子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做她的本职工作去了,这就更让我伤心了。我又一次体会到九年前的那种感觉了,那时候我用皮鞋砸了别人的脑门。我现在惟一想砸的只是自己。直至今夜我才算明白,我是多么渴望着和小三子上床。我想扒光她,搂着她,进入她,让她的身体成为我的狂欢隧道。

凌晨四点,夜总会彻底安静了。只剩下我一个。绚烂还给了漆黑,拥挤还给了空荡,而喧闹也还给了万籁俱寂。我在喝。我甚至都看不见我的酒瓶,我的手。漆黑与空荡的阒寂把我放大了,此时此刻,我和漆黑一样空荡,我和空荡一样阒寂,我和阒寂一样伸手不见五指。我又回到了监狱,它不是九年的有期徒刑,它遥遥无期,万劫不复。

酒在安慰我。酒在说服我。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我一边喝,一边尿,我把瓶子里的啤酒灌进了肚子,又把肚子里的尿装进了酒瓶。我记得我流了一回眼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伤悲。后来我摸到小三子常站的地方去了,我企图嗅到她的气味。然而我没有成功。我只知道我手上的酒瓶倒了,啤酒在往外冲,那种有节奏的外泄像我的梦,像我梦中不可遏止的律动,那种身不由己的喷涌,——那种落不到实处的喷涌,那种绝望的喷涌。

是堂哥的电话把我叫醒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一点四十分了。堂哥没有绕弯子,一上来就问我“去了没有”。我不知道什么“去了没有”,堂哥在电话里就不说话了,我从电话里头看到了他的严峻面孔。我想起来了,他一定是在催我去看我的父母。我的头疼得厉害,我说:“明天吧。”堂哥说:“你有多少个明天?”我不知道我有多少个明天,只有坐牢才用倒记时的。

天开始热了。开始变热的午后我有些心烦意乱。在这样的时候我特别想念我的兄弟马杆。我决定去找马杆。我就想在我的兄弟面前好好坐一坐,抽几根烟,说说话。但是马杆今天不在,店里的人告诉我,“总经理”到上海办事去了。我没有料到会扑空。回到大街之后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该做些什么。我站在梧桐树的下面,太阳把梧桐树的巨大阴影平铺在路面上,它们以一种不期而然的怪状点染了路面,仿佛路面上爬满了结核菌。道路四通八达,汽车来来往往,而汽车的喇叭就更像城市的咳嗽了。我傻站在路边,不知道想往哪里去。南京这么大,其实并没有我的去处,我被自由监禁在路上。没有去处的自由更像一座监狱,遥遥无期。我多么羡慕大街上那些匆匆忙忙的人们,我就想弄明白他们在忙些什么?他们在穿越马路的时候每个人的身后都拽了一个黑黑的身影,还是很了不起的。我崇拜他们。——我就想知道生活到底在哪里,南京又到底在哪里?

我只好坐下来,向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要了一根冰棍,慢慢地啃,慢慢地吮。我一连吃了几十根。我并不渴,我只是渴望冰的感觉。不是我在咬冰,是冰在咬我。我的胃差不多全被冰棍塞满了,我能感受得到腹部冰冷冷的一大块,那是胃的形状,那是夏季里的冬天。我一直吃到吃不下为止,也就是说,我一直吃到冰块把我的体温咬干净为止。后来我扶着老太太的冰柜站起来了,付了账,这时候我实际上已经是一根冰棍了。我腆着肚子往前走,凉飕飕地漫步在大街上。我知道,此时此刻,我是一个行尸,以走肉这种无与伦比的方式款款而行。我甚至微笑起来了。我的身上冒着热气,我是多么希望那种凉飕飕的感觉能永久地保持下去。但是没有。半个小时之后我重新开始出汗了。越出越涌,大汗淋漓,大汗如注。我知道我融化了。融化带来了这样一个恶果:我不是没有了,我又成了我。

小三子晚上又没有来。关于小三子,我的想象力已经生了病。只要小三子没有在夜总会出现,我的想象力就开始发疯。我会一遍又一遍地想象小三子工作时的模样。但我没有和女人上过床,我只做过这样的梦,在梦中,我一碰着女人事情其实就已经结束了。我的想象力因为无法深入而变得格外疯狂,像关在笼子里的猴。

小三子没来上班,大龙头却来了。他来了我非常高兴。但大龙头直接走到我的面前,看上去是想拖我出去。我只好拦在前面。我说:“今晚我可不能跟你出去了,今晚绝对不能够。”大龙头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又一下。看来他是铁了心了。我站在那儿,不动。大龙头说:“到我的车上坐一会儿嘛。”他的话说得很平和,让你不好拒绝。我只好跟着他上车。车灯没有开,里面黑咕隆咚的。我却闻到了一股很浓的脂粉味,也许还有香水。我回过头,后座上坐着两个女人。我看不清她们的面目,因为后窗正对着马路对面的霓虹灯。她们的面庞被绚烂的色彩弄成了剪影。可我一眼就认出了小三子。我认得她的发型,她的独一无二的面部轮廓。我的胸口突然开始狂跳,扑通扑通的,都快把汽车弄成音箱了。幸亏大龙头把汽车发动起来了。大龙头十分沉稳地扳着方向盘,汽车拐了个弯,一直向东去。先是新街口,后是逸仙桥,而后就是中山门。汽车驶过中山门之后我就像在做梦了。东郊安静极了,公路两侧的梧桐树把道路弄成了隧道,我的梦在黑暗之中向地球最隐秘的地方飞驰而去。那里有大龙头的别墅,有我们的狂欢之夜。

大龙头把我们带进了他的别墅。大龙头十分缓慢地开灯,倒酒,往音响里头放碟片。大龙头在任何时候都能弄出一副一家之长的派头来。大龙头让小三子坐到我的身边,随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那个小姐就很知趣地坐到他的大腿上去了。我们喝了一些酒,大龙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对腿上的小姐说:“唱首歌,你来唱。”大龙头在碟片架上拣了一会儿,放出来的却是《小芳》。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大龙头的脸上就开始浮上很鬼怪的微笑了,这位插过队的老知青从电视机上取下一张名片,反过来递到小姐的手上,关照说:“你按这个唱。”大龙头安顿好了,刚回到沙发,小姐的歌声也就响起来了:

村里有个小伙叫小刚,

长得潇洒又强壮,

一对威武的大睾丸,

鸡巴粗又长。

谢谢你给我的爱,

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谢谢你给我的温柔,

你是我的好枕头。

我忍不住,仰起头傻笑,小三子却没有动静,一副耳熟能详的样子。大龙头把两支胳膊伸得很长,在离身子很远的地方极文雅地鼓掌。大龙头斜望着屏幕,下巴却调了过来,对我说:“我写的。——别以为我光会骗人,我还是个诗人。”

大龙头又说笑了一回。笑完了,大龙头在小三子的耳边耳语了一些什么,随后让两个小姐上楼。大龙头目送着她们,挪到我的身边来,叹了一口气说:“两个多漂亮的身体。”大龙头说完这句话就开始沉默了,大龙头搂住我的肩膀,突然反问我,“你说说,我们插队那会儿这样漂亮的身体属于谁?”我不知道,不知道就闭嘴。还是大龙头自己拖声拖气地回答了,“属于书记他外甥。属于局长他儿子。——现在呢?”大龙头说,“归我们了。这就是市场经济的好。只要付了钱,就归我们。她们不再是书记局长的下属或家属,她们也能为我们岔开大腿。市场经济是什么?就是大腿一岔开来就能上市。只要你有钱。”大龙头像政治教员那样竖起了一根指头,盯住我,一字一顿地说,“在金钱面前,每个人的高潮是平等的。”大龙头用他的手指掸了掸我的前胸,歪着嘴笑了,“小子,你这么年轻就赶上了。”大龙头叹了一口气,强调说,“真是好时候。全让你小子赶上了。”

落地玻璃上点上了几滴雨点,外面下雨了。大龙头说:“好雨知时节,春夜乃发生,随钱潜入夜,润物还呻吟。”大龙头说得不错,他真是个诗人。大龙头重重地拍了两声巴掌,一个小姐就从楼梯上慢慢下来了。也就是说,楼上只留了小三子。大龙头对我说:“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大龙头的下巴指向了楼梯。“这会儿我可不要你陪我。”

我上了楼,推开门,小三子已经端坐在床的正中央了。她裹了一条羊毛毯,下巴以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两只鞋放在床边,紧挨在一起,对得整整齐齐。衣服也叠好了,摞在床头柜上。上衣上面是裙子,裙子上面是短裤,短裤上面是胸罩,胸罩上面是袜子。她的眼睛在眨巴,楚楚动人。但我看得出,小三子似乎有些怕我,她的眼里有一样东西亮晶晶地闪了一下。意外的情况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我突然颤抖起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双手颤抖得厉害。我想忍住,但是忍不住。我实在弄不懂我为什么会这样。老实说,起初我并没有把这种颤抖看得多严重。但我错了。我的颤抖很快在我的身上传播开来,先是上半身,后来是双腿。我的抖动幅度如此之大,把我的骨骼构架与牙齿的对称关系都暴露出来了。我的模样一定吓坏小三子了,因为我自己把自己都已经吓坏了。小三子打量着我,侧着脑袋仔仔细细打量着我,眼里忽闪忽闪的东西突然没有了。她一定知道我是个新手了。小三子真是一个好姑娘,她走下来,搂住了我的腰。她把脸庞贴在我的胸脯上,用她的舌尖轻声说:“带着我一起抖,好不好?”

这丫头是一只青蛙,舌尖一点就把我卷进去了,这丫头还是电,她让我腾云驾雾。我拥住了我的小三子,她在我怀里赤条条地直筛糠。我不能肯定到底是她在抖还是我在抖。我用足了力气都没能让她停止下来。我们就那样抱着,直至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为止。大约过了十分钟,小三子抬起脸来了,她的眼睛含烟带雨起来,交替着打量我的双眼。她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怎么不抖了?我们再抖一会儿吧,我已经好长时间不这样了。”我知道小三子不是在挖苦我。可我还是很惭愧,可以说羞愧难当。我对这个晚上非常的失望,小三子一定把我看穿了,我没有见过世面,我是一个装腔作势的家伙,我还是一个色厉内荏的家伙。一句话,在女人面前,我是个空心萝卜。舌头会说谎,但捉对厮打的牙齿不会。对这个晚上我失望透了。

不过小三子真的很好,她免去了我的许多尴尬,她是一个给顾客以满足感与自信心的女人。她在这个晚上做起了我的老师。可我急,我就想尽快完成想象中的一击,立地成仙,一步到位。小三子不让。可我弄不懂小三子为什么不让我吻她的唇,我围着她的下巴转了大半个圈,她让了大半个圈,后来我躁起来了,握着她的两只手腕把她摁在了墙上。小三子侧过脸,冷冷地说:“不要碰那儿。别的随你。”我不知道小三子为什么特别在乎那儿,好在她在身上还有别的,我向“别的”发起了攻击,大碗酒,大块肉。小三子热烈地响应我。我关上灯,小三子却打开了。我再一次关上,小三子再一次打开。我拼命地忍住自己,和小三子争夺着墙上的开关。在我忍无可忍的节骨眼上小三子却把自己敞开了,她无比精妙地引导着我,手把手,肺贴肺。她是大师。我的攻击由上而下,由外而内,由表象而本质,由呻吟而呼喊,由生而死,由死而生。我们在重复。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这是我们的快乐大联欢,狂欢总动员。我的身体像一支管状的焰火,绚烂的颜色有节奏地冲向夜空,炸开来,缤纷夺目,那些细碎的色彩在燃烧,拖着小尾巴,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它们是冲出身体的精子,自由的精子,纵情狂欢的精子,它们的生命等同于狂欢的时间。我知道小三子属于天下所有的男人,可此时此刻,她终于属于我了。私有制好哇,私有制好。我们没有明天,没有以后,只有这一次与下一次。我们大口大口地换气,挖空了对方,直至我们的身体像一摊面。

东郊真是安静,这样的安静直往人心里去。小三子卧在我的胸前,很无聊地用食指在我的胸脯上画着什么。小三子说:“第一次吧?”我眨了几下眼睛,说:“第一次。”小三子问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不开口了。我们静静地对视了好大一会儿,我俯下身去又想吻她的唇。小三子用一根指头止住了,把下巴侧到了一边。小三子突然说:“你不该做这种事的。”我说:“我为什么不该?”小三子又静了好半天,望着我说:“你没这个命。”小三子毫无内容地笑起来,说:“人和人不一样。你不是那个命。”我说:“为什么?”小三子再也不说话了,她在临睡之前自言自语地说:“你还是不该做这种事的。”

小三子在后半夜睡着了。我们面对面。我没有思量小三子对我说过的话,只是安静地凝视着我的小三子。小三子均匀的鼻息吹拂着我的面庞。小三子气息如兰。我抚摸着她的背,这是一种享受的疲惫,这还是一种疲惫的享受。大龙头说得不错,这样美好的身体过去只属于书记的外甥或局长的儿子,而现在,她毕竟归我了。大龙头为我付了账,连我这样的人都可以和小三子上床了。我感谢生活。堂哥说得对,现在是一九九九年了,直到现在我才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真实意义。生活的全部意义全在时间的段落里面。

夜里的一场雨真大,我没有听见。我把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到小三子的身上去了,我一点都没有听见。我走上阳台,把懒腰一直伸到极限。雨后的世界真美,大雨使地面潮湿,使石头爽洁,使空气甘冽,使天空澄明,使树叶青翠,使我的身体复归于宁静。我站在阳台上,拼命地吸雨后的空气。雨后的空气滋阴补阳。生活好。活着好。潮湿好。身体好。女人好。爽洁好。和女人性交好。高潮好。澄明好。健康好。青翠好。自由好。宁静好。南京好。生活好。有钱就更好。

小三子的话真像是一句咒语,我的确是不该做那种事的。当天晚上夜总会的老板就把我叫过去了,正式通知我走人。我不能怪老板什么。才这么几天,我已经旷了两个工了。我不能怪老板什么。我只能说,生活是个恒数,不会多你的,也不会少你的。今天多出来了,明天就会讨回去。我要是老板我也会这样。可我毕竟和小三子睡了,这是我的一桩心愿。得到一个,失去一个,一比一。不能说谁亏了谁。

我没有从老板的办公室里直接走人,我拐进了酒吧。我想坐下来好好看一看我的小三子。作为一个刚刚经历过初次的男人,我明白了一个最基本的常识,性是一个很古怪的东西,它是特例。它一旦成为心愿,你就永远失去“了却”的机会。“了却”不是终结,恰恰是万里长征走完的第一步,调过头去它就成了“还要”。就像高处的水,只要有一点缺口,你就捂不住了。你不能怪水没骨头,是水它就得往低处流。你和谁睡过了你的心里就会放着谁,惦记着谁,牵挂着谁,至少我是这样,我挑了一张空桌子,坐下来,要了一扎冰啤。今晚夜总会的生意不太好,小姐们贴墙而立,她们的目光是那样的空洞,懒洋洋的,手里握着BP机,一副既期盼又拒绝的样子。小三子站在她们的中间,与我对视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是我把目光让开了。这样的对视让我伤恸。我没有勇气走上去。我不知道她肯不肯,我不知道她会给我开什么样的价,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出得起,我不知道该把她带到哪里去,——这种事反正是不能在大街上的。这些问题摆在我的面前,像小三子的目光一样让我无力。我束手无策。无法兑现的冲动像海里的浪,企图爬上海岸,却又弓着身子自己退回来了。这是怎样地不甘?怎样地力不从心?我只能化力量为悲痛,望着她,用凝视这种最无奈的方式缅怀她。近在咫尺的缅怀让我焦虑不已。我多想成为她掌心里的BP机,在她潮湿的掌心里颤动,一阵一阵的。我渴望她潮湿的手掌,潮湿的乳房,还有潮湿的气味。小三子的BP机一定颤动过好几回了,她不停地低下头来,看呼机上的显示屏。大约在十点钟,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终于走到小三子的面前去了,小三子似乎和他说了一些什么,后来就伤心地微笑了,依在他的胸前跟他走了出去。这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我无能为力。但是小三子的脚步一定扯到了我胸口的某一个痛处,她往外走一步我的胸口就拽一次。小三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回过了头来。我看不见她的眼睛,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究竟在张望什么。后来小三子的身影彻底没有了。她怎么能这样?你说说她怎么能这样?我快疯了,仰起脖子就把一扎冰啤全灌下了肚子。

我也该走了。这里不属于我了。没想到会有人把电话打到夜总会来找我。这是一部老式电话机,我拿起话筒的时候感觉有些怪,就好像我还是夜总会的人似的。我把耳机贴在右耳,没好气地说:“谁呀?”耳机里突然就是一阵怒吼:“——哪里来的?”我听出来了,是堂哥。他的电话总是一惊一乍的。我不知道什么事情让他如此盛怒。我把话筒拉开一些,尽管如此,耳机里的声音还是喷了我一脸的唾沫星。“我下午到你家去了,两万块钱是哪里来的?”幸亏堂哥的嗓门这么大,否则,夜总会的音响跟打雷似的,我还真的听不见。我握着话筒,明白电话里的意思了。我的胸口涌上来一阵极难受的滋味,我扯起喉咙,高声喊道:“我坐过九年牢,可钱没坐过!——他们不要就还给我!”堂哥的声音又大了一倍,堂哥在电话里命令我:“你等着我,你当着你堂哥的面给我说清楚!”堂哥挂上了电话。我的两只耳朵充满了音箱里的低音鼓棰声。我搁下老式话筒,话筒像男人趴着的身体,而支架则成了一个狂放的女人,一侧是张开的双臂,一侧是岔开的双腿。

我该走了。这里不属于我了。

我惟一可去的地方只有马杆那儿。我怕见马杆。眼下这种样子我非常怕见马杆。但是我想见他,他是我惟一的去处。我有太多的话想对马杆说了。这些话堵在我的心窝子里头,我就想找一个贴心贴肺的兄弟说说。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到马杆那里去了。马杆的样子让我吃惊,几天不见,马杆瘦了很多,脸上布满了疲倦。我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缠人的事。他的脸上是一副心事沉重的样子。看来他也是流年不顺。我走到他的面前,没想到我又灰头土脸地站在我的兄弟马杆的对面了。我的制服已经交给夜总会了,我现在穿的是我在采石场穿过的化纤衬衫。这件衬衫原来是白色的,现在我已经说不出它的颜色了。它早就被洗渍了。好在在马杆的面前我也没有必要隐瞒什么。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我身上的衬衫,失去了光亮与应有的整洁,灰溜溜的,布满了折皱,发出懊糟气。马杆一定从我的衣着上面看出了某种变化,他没有带我去喝,而是把我带进了后间的小仓库。我们依偎在硬纸箱上,低了头抽烟,把烟灰胡乱地弹在地上。

我说:“去上海了?”

“是啊,”马杆说:“去上海了。”

“近来还好吧?”

“怎么说呢,”马杆说,“还行。”

我一直盘算着怎么向马杆开口。我非常想在马杆的身边做个下手,混口饭。只要马杆肯收下我,就是当牛作马我都愿意。反正是自家兄弟,我只要有一碗饭就足够了。我有力气,为兄弟干活我绝对是不会偷懒的。我们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后来马杆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了,匆匆忙忙地说:“还没给你倒水呢。”我一把拽住他,说:“客气什么。”马杆还是出去了,好半天之后不端过来一只纸杯,里面是开水。

我犹豫了半天,低声说:“兄弟我不争气,又出了点事。”

马杆好像是预料到的,低了头不语。他点点头,不停地往地上弹烟灰。

“好端端的,”我说。说这话的时候我居然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我想我的笑容一定难看极了,愚蠢极了。我把剩下的话又咽进了肚子。

马杆还是不语。但是,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我觉得在他的面前站站也是好的。即使他帮不了我,至少我能在兄弟的面前说说话。出来这么久了,我最渴望的就是有个人能静下心来听我说说话。可我又说不出什么。就这么站站也挺好。

我不知道我们站了多久,马杆店里的一个手下就是在这个时候撞进来的。小伙子愣头愣脑的,好像在找什么东西。马杆拉下脸来,厉声说:“怎么不敲门?”小伙子赔上笑,弓了腰就往后退。马杆说,“你给我站住!”我猜得出马杆在为我难过,他的心情走了样,难免会对自己的手下粗声恶气。我说:“算了,马杆,算了吧,也没什么事。”马杆把半截香烟丢在地上,踩上去,歪着脸问道:“昨天的事你办好了没有?”小伙子脸上的笑容比我还要难看,还要愚蠢。他嗫嚅着嘴唇,说:“没,还没呢。”我注意到马杆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样了,透出一股凌厉的寒气,“你拿我当社会主义是不是?——公司的情况你知不知道?”马杆向门外伸出一根指头,“你到会计那儿把工资领了。现在就走。马上走。”

马杆的话是石头,每一句都砸在我的心窝子上。马杆他不容易。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幸亏我没有开口,马杆的话我可是全听到了,到了这个份上我再开口就太不识事理了。马杆显然是余怒未消,他的手在抖。他再一次点烟的时候打火机的火苗腰杆子都挺不直了。我陪马杆抽了几根烟,烟成了他眼里的愁云,飘在他的额前,却罩在我的心上。马杆叹了一口气,说:“生意不是人做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不想看到我的兄弟马杆这样。我说,“你把摊子弄小一点吧,会好的。”马杆苦笑笑,说:“生意做来做去还不是做个面子。弄小了,被人笑话。”马杆说完这话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他拧着眉头,嘴里“咝”了一下,说:“你刚才说什么了,你怎么了?”我“嗨”了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摆平了。”为了让马杆相信,我故意把自己弄得杀气腾腾的,就好像我是南京这块码头上的龙头老大。我摊开胳膊,粗声粗气地说,“谁会惹我?摆平了。”我拍了拍马杆的肩膀,强调说:“摆平了。”马杆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浮出了一丝忧虑,似乎在替我担心。我怕我演得太过,又在马杆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准备走。我走到商店的门口,马杆却把我叫住了。他重新回到商店,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只信封,马杆把信封塞到我胸前的口袋里去,我预感到了什么,说:“你做什么?”马杆说:“大街上,不要打,难看。”马杆说完这句话就回到店里去了。我走出去几十米,悄悄拉开了信封的口子,又是一扎现金。我的心口一热,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我真他妈的狗屁都不如,我老是在兄弟的身上东啃一口西啃一口,我他妈是人吗?我是畜牲。我是耳屎。我是鼻涕。我是粪渣。我他妈的还想嫖,你那根鸡巴配不配?你撒尿都不配撒到墙洞里!我把手伸进裤兜,拍了拍裆部,对它说:“你忍忍吧,你省省吧。”

我不许自己再想小三子。我不许自己再想那种事。在小面馆里吃完三鲜面之后我就在大街上游荡了。明天一定要去看我的父母了,要想在堂哥那儿住下来,就必须去看望卖咸鱼的老头和老太。这是不可更改的。华灯初上,南京真的漂亮了。但南京再漂亮也是小三子的脸庞,她归她,我归我。两不擦的事。不过南京终究不是小三子,我到底可以在南京的大马路上走走。橱窗和广告牌真是迷人,那种光,那种亮,那种鲜艳的颜色,它们怎么就和我没有一点关系的呢?好几次我就产生了砸烂它们的愿望,砸烂它们,我至少可以回到采石场去,一天好歹有三顿现成的饭。我就是一条狗你也必须养!我在路灯底下漫无边际地走,路与路之间没有墙,路与路之间没有干部放哨站岗。我从珠江路窜到湖南路,从湖南路拐到山西路,从山西路踏上云南路,从云南路再折到上海路。路是没有尽头的,路的尽头还是路。路是路的延展,路是路的辐射,路是路的因果,路还是路的意义。我在长征。兄弟不怕远征难,走完今天有明天。我不知道走了有多远,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怎么又走到“银色年代”夜总会的门前来了?我停在夜总会的门口,望着墙裙上的霓虹灯,灯管一组一组的,一闪一闪的,一跳一跳的,它们挥拳弄棒,盛气凌人,举止嚣张,我决定进去。我一屁股坐到吧台旁,用下巴命令女招待:

“拿酒。”

大龙头在夜总会出乎我的意料。看样子他呆在这儿已经有一会儿了。他远远地看了我一眼,歪着嘴笑。他对我的处境似乎了然于心。我不喜欢他这种了然于心的样子。一看到大龙头我的气焰立即就下去了。我不自觉地看了自己一眼,我的样子太难看了,其实跟光了屁股差不多。

大龙头歪在椅子上,用指头把我勾了过去。他点上一根烟,叼在嘴角。大龙头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开口就说:“兄弟我不会不管你。”大龙头伸出他的左手,岔开五根指头,在我的面前摆了两下,含含糊糊地说:“我有这个数,我不会不管你。”我不知道五根指头意味着什么,但是,他的五根指头上有三个戒指,每一根都那么财大气粗。大龙头说:“开心一点好不好,别弄得跟什么似的。”我抹了一把脸,不停地眨巴眼睛。“你呢,可以替我要要账,还可以给我接接电话,”大龙头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想玩玩,还可以给我开开车。饿不着人。都什么时候了,饿不着人。”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大龙头取下香烟,调过头去对着一个不确切的地方笑,一边笑一边往外吐烟,“这是哪儿对哪儿?”大龙头说,“你说说,你和我是哪儿对哪儿。”

我只能说我命好。采石场里的那个老贼对我说过,我会有贵人相助。大龙头就是我的贵人。人得有朋友,不管是在哪儿交结的朋友。人都得有朋友。大龙头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服务生,对我说:“告诉他你想喝什么,别弄得像什么似的。”

我们大概喝到十二点,大龙头想回去了。我不想现在就走。我乘大龙头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一眼吧台,小三子不在。小三子的空缺使我的心里头空了一大块,这叫我不甘。我就想看一看小三子,然而她不在。这会儿小三子一定垫在某个男人的身子底下,替那个该死的男人喘气。我惦记着她。她让我难以释怀。

大龙头的房地产公司实在是气派,窗户正好与金陵饭店的璇宫相平视。会客厅里摆满了建筑物的模型,那些建筑已经或即将成为南京的一部分了,它们装点了现代都市的现代性。我站在建筑模型的面前,觉得自己是巨人。我俯视着南京,只要我一伸手,那些建筑就会拔地而起。这样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跟在大龙头的后面你所能做的事情好像就剩下呼风唤雨了。

我没有料到大龙头在下班之后再一次请我去嫖。他站在我的面前,双手插在裤兜里头,一个人摇着脑袋微笑。“没办法,好这个。”大龙头带着自嘲的神情对我说。“又好酒,又好烟,还好屁眼对着天。”大龙头说,“没办法,好这个。”他这样的盛情款待我有些受之有愧。我甚至有些不踏实了。我实在配不上别人三番两次地用女人来招待我。我又不做官,又不可能在生意上照顾老板什么。我只能谢绝。哪能总是让老板请客。大龙头看出了我的心思,歪在他的大班椅子上,说:“让人陪惯了,一个人干什么事都没劲,就算陪陪我吧。”老板说完这句话便往外掏号码簿,说:“紫唇俱乐部来了几个学生妞,咱们呼两个来。”大龙头抬起头,很诡异地笑笑,“真的不错,”大龙头说。我不是不想女人,老实说,我嘴上不想,但身子想。问题是我不踏实,这毕竟不同于陪老板吃饭。人情深似海,我背不起这个债。大龙头一定看出了我的心事,发话说:“你就当陪我吃顿饭好了。”

恭敬就得从命。但我还是说:“我不喜欢学生妞。”大龙头听了我的话就笑,这家伙一笑就说明他什么都明白。我就弄不懂他为什么什么都能够了然于心。这是我崇敬他的地方。也是我害怕他的地方。他那张脸是如来佛的巴掌,他一颦一笑都说明我逃不出他的掌心。“你呀,”大龙头说,“一根筋。”

小三子看上去有点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我和她对视了几秒钟,就把她搂在怀里了。这次拥抱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感觉到小三子在我的怀里同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吸得很猛,乳房全压扁了,摊在我的胸前。但小三子的那口气呼得却极慢,她的腹部说明了这个问题。我说:“我想你。”小三子没有接我的话,后来她的身子抖动一下,似乎在冷笑。还是小三子先把胳膊松下来了,一松下来她就开始解胸前的纽扣。她解纽扣的时候两片嘴唇张开了,下唇咧在一边,不停地用舌尖舔她的上唇。我摁下脑袋,十分孟浪地就想把嘴唇贴上去,小三子让得很快,随后转过眼来斜视着我,拿眼睛责怪我不懂事。我只好贴着她的腮。小三子没有动,拍了拍我的屁股,说:“来吧,你睡吧,睡完了你就好了。”

我们便睡了,一连好几次。但每睡一次我就感到我空了一次。我说的不是身体,而是身体以外的某个地方。具体是哪儿,我又说不上来。我想和小三子好好说说话,可我不知道说什么。就好像我小时候抱着大西瓜,转来转去总也找不到一个下嘴的地方。我只能再睡,用这种徒劳的方式排空我自己。

“你叫什么?”我突然问。

“小三子。”小三子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你怎么可能只叫小三子。”

“你管她叫什么。叫什么都一样。只要是小三子就行了。”

“你就不肯和我说点别的?”

小三子的嘴角笑了笑,把自己打量了一遍,说:“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儿,我没有别的。”

我把嘴闭上了。点了一根烟。小三子从我的手上把刚刚点好的香烟接过去,猛吸了一大口,隔了好半天才从鼻孔里头对称地喷出来。喷得我一脸。我没有再点,我们抽着同一根香烟,把吸进去的烟雾吹到对方的脸上去。抽完这根香烟之后我们已经变得很开心了,我说:“你做了多久了?”小三子说:“一年十一个月带九天。”“你原来做什么?”小三子说,“就做这个。”“为什么?”小三子笑笑,探出身子提过了她的皮包,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翻过来,递到了我的手上。上面有四句顺口的话:

天在天上

地在地上

天要下雨

水流海洋

我正正反反看了两三遍,弄不懂。我笑起来,说:“什么意思?”小三子接过去,也看了几眼,说:“是一个有文化的人送我的,他钱不够,就给了我十六个字。印在后头,文化文化。”小三子把自己的名片窝在手心,后来就开始向我发问了。她问一句我能说上十几句。我发现我的舌头并不笨,这叫我开心。我光着身子,说的也全是光了身子的话。我把我的一切全兜给小三子了。在我说话的时候小三子把下巴搁在了膝盖上,静静地听,睁大了眼睛看。小三子的倾听给放大了我的说话能力与欲望,我不停地说,就好像过了今晚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耳朵了。我的舌头像夜间蛐蛐的翅膀,动个不息。我不知道我说了多长时间,隔了好久我才发现,小三子其实并没有听,她早就走神了,一双眼睛望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似乎在追忆什么,而双眼皮也就更双了。我说:“喀,”她“啊”了一声,仿佛是如梦初醒。小三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笑,是那种忘记了掩饰与职业的笑,傻极了。小三子的傻样是多么的美。

我最终选择了为大龙头开车。我喜欢和大龙头呆在一块儿。更关键的是,我渴望开汽车。开汽车毕竟不同于做保安,它好歹是一门手艺,即使将来碰上什么意外,我还可以找一辆出租车,给人家跑跑夜班,做做二驾。有没有手艺混起来是大不一样的。大龙头对我的选择深感满意,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方向盘还是要让自己人来扳。”

夏季即将来临的时候我住到杨梅塘的驾驶学校去了。杨梅塘远离市区,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监狱。老实说,我喜欢这种感觉,毕竟只有个把月,领上驾照之后我就能挣上一份很体面的钱了。这是我释放回来之后心情最为舒畅的日子,称得上平静似水。我在白天扳扳方向盘,晚上则躺在床上,和人说说话。我学得不错。倒不是因为我比别人强,而是别人真的把这儿当成了监狱,可对我来说,这里绝对是天堂。一个人在天堂肯定比地狱干得出色。我甚至希望能在杨梅塘住得长一些,我坐过九年牢,个把月算什么?更何况我还能学到一门手艺。我把汽车弄得跟玩具似的,汽车后面的黑烟就像黑骏马的尾巴。好日子就快开始了,我知道,我已经闻到好日子的气味了。这里真正用得上堂哥所说的那两句话,“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生命之树常青”。

我一直把自己关在驾校,我得静下心来把这段平静如水的日子过仔细了。这些日子里头我只出了一趟门,给我的兄弟马杆去了一次电话。我用饱满和振奋的声音告诉马杆:“兄弟我学开车了。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开着奔驰牌汽车去看望兄弟了。”马杆在电话里头替我高兴,他为我松了一口气。马杆说:“好,等你出来,你安顿下来我就全放心了。”

大概在第二十四天,也可能在第二十五天,大龙头开着他的奔驰来到杨梅塘了。大龙头给了我很大的面子,他亲自开着他的奔驰车接我“回南京”逛逛。他把汽车的钥匙扣套在指头上,示意我去接。钥匙在盛夏的太阳底下闪闪发光,锃亮的光芒预示了我的美好未来。我没有去接钥匙,我说:“我还没拿到驾驶照呢。”我信心十足地对我的老板说,“再过几天,过几天我就拿到照了,我肯定给老板做一个好司机。”大龙头在阳光下面眯着眼,说:“别那么当真,太当真活得就没劲了。”我不好让老板的手臂悬在那儿,只好接过来。我为老板拉开车门,请他上车。后来我钻进驾驶室,强劲的冷气使我打了一个幸福无比的激灵。我顺势摁下了一串车喇叭,我回过头说:“老板,开车了。”我的老板用他的下巴批准了我的请求。

到底是奔驰车,不同凡响。对一个开惯了教练车的司机来说,跨上奔驰就等于进入了天堂。我驾驶的好像不是一辆车,而是一阵风。好汽车就这样,不是你在开它,而是它在开你。不过上路不久我却有些紧张了,这么好的车,我怕碰伤了它的皮。有时候车子太好了反而会成为你的负担。我开始踩刹,不停地踩。老板在我的身后发话了,老板说:“再好的汽车都是女人,你想快活,就别往心里去。”老板是诗人,一句话就能道破天机。老板的话使我放松了许多,我把汽车的速度踩上去,车轮在融化了的柏油路面上润滑起来,不像滚动,而像流淌。融化了的柏油把盛夏的阳光反射回来,我面前的道路变得平坦而又开阔,我的心情也随之开阔,反射出强劲有力的光。我的生活就要和这辆漂亮的奔驰车紧密相连了,成为风的一个部分。我的心情棒极了,带上了速度感,也许还带上了流动感,我以前所未有的轻松与热切向南京奔驰而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这一点千真万确。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汽车的四只轮子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大龙头没有家,不是离婚了,而是从来就没有有过家,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大龙头没有往深处说,我当然就不好多问了。大龙头说,除了工作,他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两样东西上,第一,女人,第二,麻将。听得出,大龙头是一个高度自私的人,同时又是一个十分惧怕寂寞的人,所以大龙头只热衷于女人与麻将,这两样都是绝对自我的集体活动。它们是利己的,同时也是不甘寂寞的。

从当晚事态的发展来看,我知道大龙头接我回来的目的了。是让我陪他,陪他吃吃饭,再像“陪他吃吃饭”那样陪他干点别的。大龙头喝了一点酒,喝完酒之后的大龙头显示了他脆弱的一面,眼神里头居然有些颓唐了。他拍着我的手背,对我说:“陪陪我。”在这个刹那大龙头显露了他的真实年纪,大龙头已经老了。和呆在采石场那会儿比起来,大龙头的骨子里头已经不那么风光了。好在大龙头有钱。他现在的魅力有一半是靠钱支撑起来的。一个人不管多威风,多有钱,其实都有空虚的时候,都有可怜的时候,都有不堪一击的时候,都有需要别人的时候。我望着大龙头,突然有点心酸,却又禁不住有些得意。很显然,大龙头没拿我当外人。他不相信所有的人,但是相信我。我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踏实多了。从根本上来说,不是他在请我,而是他需要我。我花他的钱也就理所应当。

大龙头问我,今天晚上想睡一个什么样的,我没有忸怩,直接告诉他“小三子”。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自信多了。我是一个驾驶奔驰小汽车的司机,我觉得我配得上人家小三子。这一回我真的就要有一份体面而又稳定的工作了。我马上就要有钱了。

大龙头又换了一个小妞。和上几次一样,我们去了东郊。大龙头在楼下,我们在楼上。但是大龙头在这个晚上做了一件让我极不开心的事,他在小三子上楼的时候伸出手去摸了摸小三子的屁股。大龙头并没有掩饰,全被我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我没有开口,不过说实话,我很生气。小三子是我的女人,大龙头他不该做这种事的。

关上门之后我终于没有忍住,我站在门后,说:“大龙头有没有睡过你?”

小三子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但是她听见了。我肯定她听见了。她看着我,把脑袋都歪到一边去了,她就那么歪着脑袋仔细地研究着我的怒容。

“你说什么?”

“我在问你。”

“你在说什么?”

“我不许别人碰你!”

小三子的脸上浮上了极怪异的神情,她似笑非笑地摇了几下头,后来脸上的笑意就没有了。她十分定神地凝视着我,摇了几下头,又摇了几下头,一边摇头一边说:“你在说什么?”

我的妒火燃烧起来,我知道,我的妒火发出了紫红色的火苗。我走到小三子的面前,一把就把她摁在了床上,我粗暴地用双手夹住了她的头,俯下脑袋十分准确地吻住了她的双唇。小三子的挣扎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她拼命地扭动,扑打着她的双腿。小三子一定想揪我的短发,但是没有揪住。她开始拧我的耳朵,她长长的指甲抠进了我的肉,她用她的长指甲凶猛无比地抓我的脸庞,我没有松手,拼命地吻她,吮吸她。小三子的喉咙里头发出了母猫一样的呼噜声。小三子抗争了好半天,居然慢慢地平息了,放弃了挣扎。后来小三子闭上了眼睛,她紧闭的嘴唇十分小心地张开来了,试探了一下,随后就狂放地张大了,我们的吻便合缝合榫了。我们的舌尖极迅速地碰上了,我们像通了电,我们的身体身不由己地颤抖了一下。小三子抬起了下巴,开始承接我,呼应我,她热乎乎的鼻息喷在了我的脸上。我放开了她,用双手支撑住自己,我怕压疼了她。我怕她疼。但小三子的双手绕在了我的脖子上,她柔软的胳膊是如此地有力,宛如两条最柔韧的绳子把我们拴在了一处。我们贴在一起,像夜的颜色与夜的颜色。我们溶解在一块儿了。

我们吻了很久,差不多有夜的颜色那样长。后来我们松开了,我们跪在床上,拉着手紧盯着对方。小三子低下头去,她的两只肩膀慢慢地耸了上来。小三子突然挣开我,抡起她的手臂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我猝不及防,响亮的耳光像雪亮的闪电一样照亮了东郊。小三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大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小三子说完这句话就下了床去,拎起她的皮包就要往门口去。我扑到她的身后,一把抱紧了她的腹部。我们又颤抖起来了,我不知道是谁在抖,但我的声音说明了一切问题,我用颤抖的声音不停地说:“小三子,小三子。”

小三子在我的怀里转过了身子,她仰起头,看到了我脸上的道道血痕。她伸出手,抚摸着它们。她的眼里全是泪,但是没有掉下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小三子歪着脑袋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啊?”小三子埋下她的脑袋,再一次耸起了她的肩膀。她的腹部收缩了一下,随后又收缩了一下。她的腹部在我的怀里不停地收缩。我把她抱到床上。我们的脑袋这一次没有对着墙,而是对着门。我解开了她的衣服,慢慢进入了她。

小三子的双手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脸庞。我在努力。我坚持着自己,强忍着自己,尽我的可能延长这一次。我想让我的小三子体验我,享受我,我想尽我的所能给我的小三子带来最大的快乐与满足。在我即将临近高潮的时候我仰起了头来,我的目光落在了木门上方的玻璃窗户上。我突然发现玻璃的背面有些异样,我定了定神,玻璃的背后居然是两只人的眼睛。它们凝视着我,正与我对视。它们全神贯注,发出贪婪而又锐利的光。这双眼令我魂飞魄散,在我确认的瞬间我懂得了什么叫五雷轰顶。我尖吼一声,把身体下面的小三子都吓了一大跳。

我冲出去,拉开门,大龙头站在我的面前。他已经从椅子上下来了。我赤身裸体地站在门框的中央,浑身是汗。我就想冲上去把他的两只眼睛全抠下来。但我的身体全软了。大龙头平静说:“你忙。”大龙头自言自语地说:“你忙你的。”大龙头说这话的时候两只手已经插到裤兜里去了,他的手在裤兜里乱动,使纺织物呈现出慌乱与无助的局面。他的手最终在裤兜里头握成了拳头,对称地凸在两侧,而裤裆中央却令人懊丧地凹在那儿。大龙头很慢地转过身去,往楼下走。我对着他的背影突然大声说:“大龙头,你不仗义!”大龙头慢慢地回过头,用那种伤感的语调对我说:“知足吧。你知足吧。”

楼下的大厅水晶吊灯正发射出辉煌的光芒,一个小姐坐在沙发上,左手执烟,右手托腮,连头都没有抬。她专心致志地看着一部顶级片。

我回过头来,小三子十分伤心地坐在床上,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小三子对着地板目不转睛,满眼都是泪光。后来小三子开始捋头发,捋完了头发她就开始穿衣服了。她在这个缓慢的过程当中一直不肯和我对视。等她穿好衣服她的表情已经回到以前去了。我想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小三子拿起她的皮包,似乎想了一些什么,她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现钞,丢在了床上,后来又抽了两张。小三子说:“今天该付账的应该是我。”小三子说,“我们清了,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小三子在出门之前对我说,“你没那个命,你不该做这种事的。”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并没有歇斯底里,相反,我平静如水。当我从大龙头的别墅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的心中没有伤恸,没有焦虑,没有挣扎。我惊奇于我的平静。我甚至对大龙头没有半点怨恨,我再也不用仰视我心中的伟大领袖了。我活得比他还好,至少,我可以有身体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与根本。离开了别墅里的水晶吊灯,我的眼前一抹黑,整个东郊一抹黑。我以为是错觉,但出了大院我就发现了,不是。东郊真是很黑,夜里下起了大雾。东郊已经被大雾覆盖了。深夜的大雾是一种潮湿的黑颜色,它裹住了一切,遮蔽了一切,打湿了一切。好大的雾呵,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伸出手去,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在哪儿了。我抓了一把,一把就把我的五根手指全逮住了。雾真是一个有趣的东西,一无所有,绝对虚妄,可它就是成功地塞满了这个世界,隔离了这个世界。我尝试着瞪大了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我想我的目光一定也是雾状的了。但我并没有停止我的步伐,此时此刻,我腾云驾雾。我必须走回去,我的身上没有一分钱,我甚至连到哪里去都没有想清楚,但我必须走回去,回到南京。只要我的双脚不离开路面,而我就一定能回到南京。东郊是一个巨大的墓地,一个著名的墓地,许多伟大的尸体就埋葬在这儿。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具尸体,平静如水地迈开双腿。我在同一条盘山公路上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我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迷路了,实际上我从上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迷路了,我走了差不多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我想我的灵魂都快出窍了,我不仅忘记了回到南京这个念头,我甚至把我自己都忘了。我只知道自己是一具尸体,像一团漆黑的磷火,在雾中漫步。我的双脚成了我的梦。我已经成为雾的一部分了,我是被淋湿的魂,我是带有脚步声的魂。我不知道这一夜是谁在替我步行。但是我渴,这个感觉像雾里的灯。白花花的。天亮之后我看到了路边的一条河。我扑过去,埋下头去喝了一个饱。喝完了,我没有能够站起来,我站不起来了。我突然发现水里有一个人,有一张脸,脸上布满了手指的抓痕。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唬了一跳。定了定神,我开心地笑了,他妈的,那不是我又是谁?这个发现让我开心,这绝对是我生命史上最伟大的发现。

梦终于醒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相信,我的灵魂终于附体了。

我并不想打搅马杆,可这会儿马杆是我的单行线,除了马杆,我别无出路。不过我并不糊涂,我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太落魄了。浑身潮湿,满脸伤痕。这种模样走到马杆的店里绝对是不合适的。我不能让马杆在伙计们的面前丢了他的脸面。我站在路边,来回犹豫,而对面就是马杆的电脑商店,我都能看到马杆了。我决定还是用电话把马杆喊出来。马杆拿起耳机,“喂”了一声,我慌忙说:“马杆,是我。”马杆听出了我声音里的异样,我看见马杆把他的另一只手插进了头发。一副极为头疼的样子。马杆说:“你回来了?”我无言以对。我说:“马杆,我想见你。”我迫不及待地说,“我就在马路的对面。”

马杆转过了头来。我们的目光隔了一条马路对视上了。我看不清马杆的表情,但马杆脸上的震惊是显而易见的。这不能怪他,我能够想象我现在的模样。马杆在电话里说:“发生什么事了?”我对着话筒说:“你出来一下好吗?”我立即又补充了三个字,“带点钱。”这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可这话我除了能对马杆说,这个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马杆隔着大街望着我,他放下了电话,一个人对着自己的脚尖望了好半天,随后叫过身边的一个伙计,对他交代了一些什么,我听不见。但我看到马杆的脸上已经愁云密布了。马杆这人就这样,一看到我难受他的心里就好不了。

放下电话之后店里的小伙子一直看着我,看样子是想跟我讨电话费。我没有钱,只好也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小伙子就把目光让到一边去了。我和马杆从马路的两侧同时走出了商店的大门,我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别过来。我们沿着马路的两侧一起向前,大约走了两三百米,我穿越了马路,站在了马杆的面前。一站到马杆的面前我的伤心就全涌上来了,有点想哭。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了。为了忍住我的泪水,我想我脸上的表情肯定全走了样了。我的模样也许吓了马杆一跳,马杆怔在那里,用一种警惕而又防范的眼神盯着我。我看了一眼路边的小面馆,说:“马杆,你请我吃顿面条好不好?”马杆没有来得及说话,我已经走进小面馆要了两碗三鲜面了。我已经饿疯了,渴疯了,捧着滚烫的汤汤水水发出了不知羞耻的呼噜声。由于太烫,我又是哈气又是吸气,像一只受了伤的公兽。我伸长了脖子胡乱地咀嚼并疯狂地吞咽。吞咽一次我的眼睛还要闭上一次。我吃得太嚣张了,居然忘记马杆正坐在我的对面了,我吃得又凶又恶,又毒又贪,不一会儿我就满头大汗热气腾腾了。最多五分钟,我的面前就只剩下两只空碗与两根筷子。吃完了,我空咽了两口,梗着脖子打了一个饱嗝。就在打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了,马杆还坐在我的对面呢。马杆正失神地盯着我,失神的眼里有一种让我害怕的东西。马杆一定是被我吓坏了,他被吓坏了的样子反过来又吓着我了。马杆迅速地挪开目光,但他的目光还是给我留下了锐利与严酷的印象。我想我刚才的吃相肯定是把马杆吓坏了。“饱了?”马杆笑着说。“饱了。”我十分羞愧地点了点头。

马杆一直在吸烟,几乎一刻不停。吃完面条之后我想把我的情况告诉马杆的,话到了嘴边我又咽了下去。这个话题太不体面了,我不能让马杆毁掉他心中的那个我。就在我打定主意准备说一些什么的时候,马杆腰里的手机却又响了。马杆听了一句,脸上是那种极度无奈的样子。马杆关掉手机,瞅准了机会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信封。我接过来,塞进了口袋。马杆说:“那我就先过去了。”我嘴上答应了,可我实在不希望马杆这个时候离开。他的离开让我难受。我真想对马杆说,我现在太需要你了。但我说不出。我为自己不能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而懊恼,呆在那儿,脸上流露出一副凶相,一副恶相。马杆不停地瞥我。马杆一点都不知道他对我来说是多么地重要,他现在是我手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承认我变得婆婆妈妈的了。我跟出去,对着马杆的背影喊了一句,我说:“晚上我呼你。”马杆愣了一下,马杆的背影在我的面前愣了一下,好像脚下给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似的。马杆,笑着说:“好,晚上呼我。”

马杆一走我就跨上了公共汽车。口袋里一有钱我就踏实下来了。我买了四张票,走到汽车的最后排,脱下鞋,枕在了脑后。我得睡上一觉。无论如何我得睡上一觉。我的梦装上了四只轮子,在南京城的马路上鬼魂一样游荡。

打死我我也想不到要提防马杆。马杆下手下得真是太快了,太狠了。事先一丁点迹象都没有。我想问他,我太想问明白了,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在著名的卡萨布兰卡喝了一个晚上的啤酒,马杆在这个晚上情绪一直不错,他还请一位小姐陪他跳了一会儿迪斯科。马杆跳得一身的汗。马杆不时地对我招招手,示意我下池。我不想跳,我在等马杆。等他玩够了,喝够了,跳够了,我会让他把我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说上一夜的话。我不喜欢迪厅,不喜欢夜总会,马杆不知道,迪厅其实是我的伤心之地。我的第一个噩梦就是从歌舞厅开始的,我不想让我的第二条道路再从歌舞厅开始起步。好几次我都想和马杆说说话了,但是马杆的玩兴未尽,他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只好就作罢了。大约在深夜两点,马杆的头上冒着热气,他把他的指头插进了他的头发,捋了几下,对我说:“怎么样,换个地方吧?”我什么都没说,拿起桌上的香烟就站起了身子。马杆在这个时候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面有难色地对我说:“我们到镇江去怎么样?”我没有开口。马杆说:“镇江的一个老板还差我三万多块钱呢,要了好几次都没能要回来,我们连夜去,天亮的时候把他堵在床上。”我同意。随便到哪里,只要马杆他用得上我,就是三万块钱是那个家伙的牙齿,我也能替马杆拔下来。我怪罪马杆说:“你怎么不早说。”

我不知道我们是几点钟到达镇江的,马杆一上出租车就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又平稳。我白天里已经在汽车上睡了一整天了,这会儿精神正旺,瞪了一双贼眼看沪宁高速公路的夜景。这条公路实在是漂亮,有几次我都产生了幻觉,就好像我在电影上,就好像我在国外。我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我一定得帮着马杆把三万块钱要回来,弄不好马杆真的要做我的老板的。到了镇江之后马杆刚好就醒了,我们在火车站转悠了十来分钟,马杆改变主意了,马杆说:“那家伙有个小老婆在常州,我们先到常州,一定能堵住他。”重新叫过出租车之后,我们又上了车,几十分钟过后我们就来到了常州的郊外。我们在公路的旁边停了车。马杆说,他的腿麻了,下来走走,再说也快到了。我们步行了一段,后来我们就来到一块工地了,这也是城乡结合部常有的。马杆说他想小个便,便钻进了黑咕隆咚的工地里去了。这家伙真是体面惯了,就连深夜里小便也要躲躲藏藏的。但是意外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他居然在黑咕隆咚的毛坯房里倒下了,结结实实地一下,吓了我一跳。我立即跟上去,冲进了黑乎乎的毛坯房,想把他扶起来。刚一进去我的腹部就让什么东西给撞上了。我还在地上找马杆。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一把刀子已经捅进我的肚子里去了。这一刀捅得太快了,我甚至没有感觉到疼。我的腹部似乎又被人拉了一把。这时候我感觉到有一样东西在我的腹部流淌开来了,热烫烫的。我还闻到了一股疯狂的咸鱼味。我想不出来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直至刀子戳进脖子我才突然明白过来。我没有叫。我就知道我的鲜血在往外冲,黑糊糊的,迅猛,有力,灼人,我听得见砖头吸血时发出来的滋滋声。人真是太假了,鲜血只冲了一会儿我的双腿就软下去了。我趴在墙角,疼痛就是在这个刹那涌上来的。它们汹涌澎湃,长满了牙。我张大了嘴巴,咬住了一块砖头。我知道这肯定是马杆干的,不可能是别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剧痛之中我最想弄明白的就是为什么。我想问问他。我开始大口喘气了,我甚至还用双手捂了一下伤口,但我太徒劳了,没有一双手能捂得住喷涌的鲜血,血把我的双手弄得很黏,我的十根指头全成了泥鳅。我听到了脖子的中间气泡的破裂声。我拼命想呼吸,但所有的空气都从气泡里漏走了。呼吸的力不从心真让人绝望。伤口在叹息。伤口四周的皮肉在颤动。我用尽了力气转过了身来,我想看看马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黑夜不是一段时间,它首先是无能为力的视觉效果。马杆开始用他的刀子割我的双手了,我不知道马杆割下它们做什么。后来那把刀子又开始卸我的脑袋。谢天谢地,我可是一点都不疼了。我的脑袋被马杆提在手上。我睁大了眼睛,我看见我的咸太阳升起来了,它的光芒全是咸鱼的气味。我的两只耳朵还听得见,我听见马杆把我的双手和脑袋装进了口袋。是一只塑料口袋。被装进塑料口袋,是这个世界为我作出的最后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