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谶纬的研究及其评价
我国历史上对谶纬的评述，有一些零星的记载。而对谶纬的综合研究则始于近现代，中国、日本都有研究成果。近三十年来，中国大陆对谶纬的研究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对谶纬的评价，亦能从学术上、学理上予以实事求是的评论。
虽然谶纬遭禁，纬学成绝学，然而我国历史上还保存有一些对谶纬评述的资料。《中国历代经籍典》第三百六十七卷“谶纬部”，有汇考一、汇考二、总论、艺文、纪事和杂录六个部分。据《中国历代经籍典》所录，《后汉书·苏竟传》中的“苏竟与刘龚论图纬书”、《后汉书·张衡传》中的“驳图谶疏”等资料，东汉荀悦《申鉴》，南朝齐梁刘勰《文心雕龙·正纬》，南宋洪迈《容斋随笔》中《谶纬之学》，明代王祎《青岩丛录》中的《论纬书》等，都有论及谶纬的。此外，《中国历代经籍典》“谶纬部”搜集有汉代至明代间正史，以及地方府志中有关谶纬的史料
。《中国历代经籍典》所录历代谶纬研究资料止于明代。清初朱彝尊的《经义考》中的《毖纬》一至五，卷二百六十三至卷二百六十七，此外，还有卷二百九十八《通说四》“说纬”，采辑汉至清初史志所列各经谶纬书目、论说及评论。这些历史资料对于谶纬的研究，弥足珍贵。
谶纬的研究起于明清之际，而对谶纬的学术、思想、政治等综合研究则始于近代。清末蒋清翊《纬学原流兴废考》三卷，对谶纬的名义、流别、题目、崇尚、燔禁，以及师承、论说等相关问题等作了论述。但此书多为资料汇编，而缺乏作者自己的研究成果。之后，近人姜忠奎《纬史论微》，较系统叙述谶纬源流历史，包括对谶纬的名义、起源，谶纬与经学的关系、佛道的关系，谶纬查禁的情况，以及明清的辑佚纬书等，其搜集的资料及相关论述，是纬学研究的重要著作。陈槃从1944至1955年间，发表有关谶纬研究的论文十余篇，这些论文大多发表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有的后汇编为《古谶纬研讨及其书录解题》。陈槃对于谶纬的研究，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探讨谶纬的起源和名称；二是对纬书篇名的题解，陈槃的研究成果为学界所关注和重视。此外，台湾还出版有谶纬研究的专著，台湾高校中有一批硕士、博士学位论文是有关谶纬研究的论文。
日本学者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为代表，对谶纬有较系统和深入的研究。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的搜集、整理和出版，在这一过程中，安居香山写出了系列的专著和论文。如《纬书的基础研究》《谶纬思想的综合研究》《纬书》《预言与革命》《纬书的形成和发展》《中国神秘思想在日本的发展》和《纬书与中国的神秘思想》等专著。此外，在安居香山已发表的论文中约有五十篇是关于谶纬的研究论文。安居香山逝世后，中村璋八编《纬学研究论丛》（安居香山博士追悼），日本平河出版社1993年版，书中收入中国、日本十七位学者的研究论文。
中国大陆对谶纬的研究，较早是在汉代思想史研究中有所论及。如侯外庐的《中国思想史》第二卷第七章《汉代白虎观宗教会议与神学思想》中，涉及谶纬问题。又如，任继愈《中国哲学发展史》秦汉卷，列有《纬书综述》一章。金春峰《汉代思想史》中有《谶纬在哀平时期泛滥及其思想意义》一文。大陆系统研究谶纬的专著，是钟肇鹏的《谶纬论略》，这是四十多年来大陆学者撰写的第一部系统研究谶纬的学术专著。作者以其深厚的学术涵养，在既有研究的成果上，阐发了谶纬学的基本问题，论而精到，略而不繁，是近年来谶纬学研究的最重要的一部著作。此外，大陆专门的研究著作还有：李中华《神秘文化的启示——纬书与汉代文化》、王步贵《神秘文化——谶纬文化新探》、丁鼎、杨洪权《神秘的预言——中国古代谶言研究》、冷德熙《超越神话：纬书政治神话研究》、谢贵安《中国谶谣文化研究》、林野主编《谶纬——末世预言》、易玄《谶纬神学与古代社会预言——预测术解析》、徐兴无《汉代谶纬文献与汉代社会文化》等，一批研究著作先后问世，这些研究著作推动了学术界对谶纬的深入研究。
从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学术界对谶纬的研究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一、谶纬与经学的研究，其中有释经研究、谶纬与儒学关系的研究；二、谶纬与历史的研究，包括谶纬与汉代政治、谶纬与汉代社会；三、谶纬与宗教的研究，包括谶纬与道教、谶纬与佛教的研究；四、谶纬思想研究，其中有谶纬的哲学思想、谶纬的神秘思想等；五、谶纬与文学的关系，其中有研究谶纬对辞赋创作的影响，纬书与文学艺术，纬书中的神话等。这一部分还包括谶纬与训诂符号、谶纬韵谱、诗礼纬中的音韵现象等。
对于谶纬的评价问题，学术界经历了一个不断变化发展的过程。概括起来，主要有这样几种不同的观点：
第一，神学迷信。《辞海》对“谶纬”的释义是：
谶纬，汉代流行的迷信。“谶”是巫师或方士制作的一种隐语或预言，作为吉凶的符验或征兆，又名“符谶”、“符命”，有的有图有字，名“图谶”。“纬”相“经”而言，是方士化的儒生编集起来附会儒家经典的各种著作。
《辞海》中的这一定义，代表了中国思想史界较普遍的看法。如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认为：“图谶纬书是神学和庸俗经学的混合物。这种经义国教的意义，和恩格斯所指出的基督教是一种神学和庸俗派哲学的混合物同样。”金春峰《汉代思想史》提出：谶纬“是今文经学迅速政治化、庸俗化并和汉代神学迷信相结合而孕育的一个怪胎。”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论道：“谶纬乃是一种社会思潮，是一种在民间盛行的神学迷信思潮，其所适用的对象并不是传统的儒者，而是社会百姓和统治者。”
第二，神秘思想、神秘文化。日本学者安居香山对谶纬的研究，否定了谶纬是一种神学迷信，而认为是一种神秘思想。安居香山所著《纬书与中国神秘思想》，其书名就概括了这种观点。此书的“前言”提出：
把纬书思想看作异端思想的说法，是值得怀疑的。倒不如说，纬书思想是儒教思想向神秘方向的倾斜。
纬书并不是“向迷信堕落”的产物，而是对儒教经典所作的神秘解释。因此，它不是堕落，而是朝某一方向的倾斜，是从另一个角度对儒教经典所作的新解释。
谶纬是一种神秘思想、神秘文化这种观点和看法，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以及文化热研究的兴起，也成为一种较典型的观点。一些研究谶纬的专著，有的就冠以“神秘”二字。如王步贵《神秘文化——谶纬文化新探》，丁鼎、杨洪权《神秘的预言——中国古代谶言研究》，李中华《神秘文化的启示——纬书与汉代文化》等。
第三，变革社会的理论。郑先兴《汉代思想史专题论稿》认为：
撕下谶纬荒诞、神秘和庸俗的面纱，我们就会看到谶纬的实质，只是借助于神来表达人的愿望，反映了人们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和对未来社会的向往。“亡秦者胡也”，“大楚兴，陈胜王”，“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等等，皆是如此。因此，谶纬实际上是作为一种变革社会的理论而出现的。其目的是要号召人民，取得人民的支持和谅解。
持这一观点的论者，解释“谶”的本义，是借鬼神来表达人的愿望。“五德终始”说以金、木、水、火、土相生相胜的关系来解释朝代更替的理论，因而它是一种变革社会的理论，企图改变社会现状，建立新的社会秩序。
以上这些观点，都是各从一个角度对谶纬的评论，事实上要对谶纬作出全面而准确地评说并非易事。谶纬的内容丰富，而其思想又极其复杂，在其荒诞诡异的外衣之下，包含有深刻的哲学思想、政治理念、社会内涵和自然科学。因此，对于谶纬决不可以唯心、神秘、迷信而全面否定之，甚而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将其完全排斥于学术研究的领域，这样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它不是学术研究所应该具有的品性。对于谶纬，我们要正视它的存在，它是西汉末年到东汉时期极为盛行的一种学术思潮和文化现象，并延续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依然还有其影响，这一过程前后有几百年之久。就是在隋代谶纬遭到灭顶之灾后，到唐、宋、元、明、清，依然还有它的影子和影响。因此，谶纬在我国历史上，可以说是禁而未止，断而有续。正视谶纬的客观存在，因而要认识它的影响和作用。谶纬是构成汉代政治、思想、文化和学术的一个重要方面，它们也是儒家思想、经学研究的一个组成部分。因此，对汉代的研究就不能脱离谶纬，否则就不能够了解和掌握汉代的政治、思想和学术的全貌。又由于谶纬的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因此，不仅是汉代乃至于整个古代史的研究，都要重视谶纬的作用。
不仅如此，谶纬的影响还不只是在政治和思想的领域，它还渗透到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和文学艺术。对于谶纬与文学的关系，较早西晋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论及谶纬，曰：“图谶之属，虽非正文之制，然以取其纵横有义，反复成章。”挚虞认为，谶纬虽不是正规的文体体制，但是其“纵横有义，反复成章”的特点，对于文章写作是有可取之处的。齐梁时期刘勰《文心雕龙·正纬》篇中“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后来辞人，采摭英华”等论说，肯綮精辟，极有见地指出了谶纬对于文学创作的意义和影响。从先秦随着谶的出现而产生的谣谶、汉代的辞赋创作、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的兴起、唐宋诗谶的出现，到明清小说谶纬的运用，谶纬对于我国古代文学的影响极其深远和广泛。特别是《红楼梦》的问世，曹雪芹将谶纬作为一种叙事艺术，运用于小说创作中，从而使谶纬在文学创作中达到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境地。在文学创作上，以《红楼梦》的创作为标志，谶纬已由一种思想学说，而发展成为一种小说创作的叙事艺术。《红楼梦》所取得的高度的艺术成就，从某种角度来说，离不开谶纬的叙事艺术。谶纬成就了《红楼梦》，这与清代经学家对谶纬的研究形成一个高潮正相对应。至此，谶纬已脱胎换骨、华丽转身，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也最终完成其使命，而退出历史的舞台。
关于谶纬与文学关系的研究，目前有三部著作涉及，王令樾《纬学探原》将《文选》李善注中出自纬书的分条注明，以此说明谶纬的“有助文章”，此书作了较好的文本整理、归纳的工作。此外，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第三十三章《纬书对经书的阐释》，其中有对《诗纬》和《乐纬》的论述，但都极其简略。李中华的《神秘文化的启示》第六章《纬书与文学艺术》，说明了纬书与文字名号的关系，纬书对于汉代辞赋创作的影响，以及纬书中的有关音乐理论。所论点到辄止，而未能作较系统而全面的阐述和分析。而已出版的专门的研究著作，如吴从祥《谶纬与汉代文学》等，主要集中在两汉时期谶纬与文学的关系上。有关的单篇论文，则从不同的角度对谶纬与文学的问题作了较好的分析和论述，这些研究成果为本书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将历来被认为是荒诞不经、虚假诡异的谶纬与文学问题结合起来，这是文学史及文论史研究上的一个空白点，也是文学研究的一个新的视角。对谶纬与文学关系的研究，可从文学的角度，揭示谶纬的本质，认识其在我国思想史和文学史上的意义和作用。从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关于谶纬与文学的问题已为学术界所关注，对于这一问题的研究还有很大的发展和深化空间。本书对于谶纬与文学问题的研究，正是基于此而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