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八大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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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杜子美

(一)

和李白同时而齐名的诗人,便是杜甫,然一个是浪漫,一个是写实,这些话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关于杜甫的诗,在旧文学家评论起来,只拿气魄雄厚、格律谨严等话来恭维他。就是说他的实质上的好处,也不过说他将忠君爱国之忱,一一发表于诗里。然格律谨严这四个字,拿新文学的眼光看起来,不但是毫无价值,而且是最可厌的一件事。忠君和偏狭的爱国(当时候的国,就是帝王家的产业),也是已过去的道德,所谓因时代的关系,已失去它的价值了。我以前也是这样的见解,如今细看他的作品,却又不然了。

近人对于杜甫的诗,做一种有系统的研究,而寻出它的真价值来,有梁任公先生所做的一篇《情圣杜甫》(在《梁任公学术讲演集》第一辑内)。只看情圣二字的题目,便可知道他对于杜甫,以为是一个感情极丰富的诗人了。然我以为凡是诗人,感情都比常人要丰富。因为诗是偏于感情的,感情不丰富,便不能成为诗人。凡是诗人,他发挥感情的技能(如诗为发挥感情的技能之一种),都比常人要好,否则也不能成为诗人。所以拿情圣二字来表示杜甫的诗,和其他诗人不同处,固然可以说,但终觉得有一些不切当。

我以为杜诗真正的价值,永久不能消灭的,还是新文学里所说的写实二字。所以决然拿“写实派的诗家”六个字来称他,使读者从这一点去寻找杜诗的好处(按:梁任公也称他是半写实派。参看《情圣杜甫》)。

(二)

杜甫,字子美。他的先人,本襄阳人,后徙居河南巩县。他的祖父,就是杜审言,也是有名的诗人。杜甫生当唐玄宗开元之初,早年漫游四方,和李太白等诗人,都是好朋友。中年遇安禄山之乱,从京师逃到甘肃的灵武地方;谒见肃宗,补了个左拾遗之职。不久,告假回家,遇着饥荒,在路上几乎饿死了。后来流落到四川,依靠故人严武;严武死后,四川大乱,他又逃难,从四川到湖南。寓居耒阳,尝至岳庙,遇着大水,十几天没饭吃。耒阳令聂君,听见这消息,亲自驾舟去救他出来。在大历五年夏间,卒于耒阳,年五十九岁。他有兄弟和妹子,都因乱离的缘故,难得见面(梁任公说他有两个兄弟,一个妹子。然杜集中有《远怀舍弟颖、观等》、《得舍弟观书自中都已达江陵赋诗即事》、《第五弟丰独在江左无消息寄二首》等篇。可见子美不止两个兄弟)(又按《钱注杜诗》说:甫有四弟:曰颖,曰丰,曰观,曰占)。他和他的夫人杨氏,也常常不见面的。他有几个儿女,因饥荒竟饿死了。剩下两个儿子,名叫宗文、宗武,于杜甫死后,也漂泊在湖湘间(《旧唐书·文苑传》说:“儿女饿殍者数人。”梁任公于《情圣杜甫》的第二节说:“他有一个小儿子,因饥荒饿死。”大约是根据杜诗“幼子饿已卒”一句而说的。照《旧唐书·文苑传》说,可知他于幼子之外,再饿死了女儿)。

杜甫的境遇是如此的,他将国家乱离之感,骨肉分散之情,一一写在他诗里,所以人家又称他的诗叫诗史。这样的诗,在他诗集里,多不胜举。他又有最著名的一首《佳人》,可算是借佳人替他自己写照,一方面写出他的境遇,一方面也表现出他的人格来。那《佳人》诗道: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这首诗借佳人比他自己,可说是一首绝妙的象征派的诗,他的性情、境遇,都可以从这首诗里看出来了。

(三)

杜诗真正的好处,就是写实,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如今且看他的写实的作品。他于自己家庭的状况,描写得很忠实,如《同谷七歌》之一云: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主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同谷七歌》之二云:

长镌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

黄精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

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

《百忧集行》云: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

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

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

痴儿未知父子礼,怒叫索饭啼门东。

前四句写自己儿时的状况,末二句写他儿子的状况,都十分忠实,能画出无知无识的小孩子的状态来。又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云: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两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

村童对面为盗贼,和骄儿恶卧等情形,亏他写得出。又如《彭衙行》云:

……

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

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

既无御雨备,径滑衣又寒。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

野果充糇粮,卑枝成屋椽。

……

故人有孙宰,高义薄曾云。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

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从此出妻孥,相视泪阑干。

众雏烂漫睡,唤起沾盘飧。

这一段是写他全家逃难的状况,何等的实在啊!

他再有一首《赠卫八处士》的诗,写朋友聚会的情形,也历历如画。诗云: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四)

他写那时候的社会现状,有著名的六首诗,叫作《三吏》、《三别》,便是《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各一首,《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各一首。今拣《石壕吏》、《垂老别》两首,录在后面,以见一斑。《石壕吏》云: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看门。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垂老别》云: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

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

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按:土门、杏园皆地名)

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人生有离合,岂择衰老端。

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

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读这两首诗,可以见当时乱离的状况。此外再有《兵车行》、《哀王孙》等篇,也是差不多的作品,这里不多录了。

(五)

他的写实,不但是善于写大事,而且善于写细事。就是对于寻常的景物,如一草一木,写在他诗里,也写得非常忠实。如《秋雨叹》云:“禾头生耳黍穗黑。”如《青阳峡》云:“林回峡角来,天窄壁面削。”都刻画入微。不过这样的诗,在律诗里尤多;而形容景物的地方,不过是只在一两个字;如今的读者,往往忽略过了。我如今且举前人的两段话,来说明这一层。王安石《钟山语录》云:

“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最好。若下起字,即小儿语也。“无人觉来往,疏懒兴何长”,下得觉字大好。足见吟诗要一字两字工夫也。(按:此数句皆杜诗)

叶梦得《石林诗话》云:

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字虚设。细雨着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胜;惟微风反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句。至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则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是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

欧阳修《六一诗话》云:

……陈公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莫能到也。

以上这些话,在旧诗家说,算是炼字。其实不是炼字。在新诗家说,算是艺术上的功夫,很不重要。其实也不是艺术上的功夫,乃是深刻的观察,实在的描写。描写景物,到这样的深刻,在新诗里,我只看见胡适之的《湖上》一首。他的诗道:

水上一个萤火,

水里一个萤火,

平排着,

轻轻地,

打我们的船边飞过。

他们两个越飞越近,

渐渐的并作了一个。

这首诗,可以说和杜甫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一样的好了。不过胡先生的《湖上》诗的好,人家容易看得出;杜先生诗的好处,人家很容易忽略过。

写实的诗,固然不是身历其境的人不能写,而且非身历其境的人不能领会。所以李白的诗,翻成西文,能博得外国人欢迎;杜甫的诗,却不能这样。不单是难译的缘故,也是因为他所写的实在情形,乃是中国古代的社会情形,外国人不容易看得出他的好处。这样的趣事,我也亲自遇一次。

我有一回,从上海往苏州去游玩,到苏州车站,下了火车,骑着驴子,往虎邱去,在路上将实在情形写出来,做了一首七绝诗,后二句云:“瘦驴应是驮人惯,自识寻途到虎邱。”回到上海,将这诗给许多朋友看,都以为很平常,没有什么好处。后来有一位苏州朋友看见了,他却极力称赞,说是很好。我问他好在何处,他答道:“苏州车站的驴子,大多数只要你骑上了它的背,它自己认得转弯抹角,往虎邱去的;不要你留心,不会走错路。你的诗能道得出这种特殊的情形,所以算好。但是不曾亲自经历这种事的人,也不能领会的。”当时言罢,彼此大笑。这件事虽值不得什么,但是很有趣,所以把它附记在这里。

总之,杜甫写实的技能,能大能细,范围甚广。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如“天地一沙鸥”,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等句。区区几个字,要包含多少事情在里头。

(六)

如说到杜诗的渊源,和他与后来诗学的关系,前人也早已说过了。元稹道:

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庾、徐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

秦观说道:

杜子美之于诗,实积众流之长,适当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曹植、刘公斡之诗,长于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淡;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庾信之诗,长于藻丽。于是子美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淡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无不及焉。然不集诸家之长,子美亦不能独至于斯也,岂非适当其时故耶?

以上两人的话,是说杜诗的渊源;他们虽未免恭维得太过,但是杜诗集诸家之长,是不错的。所争的是在一个“诸”字,所指的人是多是少罢了。稍为宽一点说,称他为“集大成”也无不可。

他和后世诗学的关系,是怎样呢?且看孙僅说道:

公之诗支而为六家:孟郊得其气焰,张籍得其简丽,姚合得其清雅,贾岛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陆龟蒙得其赡博:皆出公之奇偏尔,尚轩轩然自号一家,赫世煊俗,后人师拟不暇,矧合之乎。(《杜工部诗集序》)

他这番话,我不赞成,因为照我的眼光看起来,所谓某家得到某一部分,没有充分的证据,这里我只好置之不论,算是阙疑罢了。后人又谓黄山谷是学杜,然也不过由杜诗的一部分变化出来的罢,决不是死学的。

总之,杜诗可以说集众人之长而自成一家,然众长中也有没什么大价值的。譬如徐陵、庾信的藻丽,只是用些好看的字眼,没有什么多大的价值。我以为杜诗在今日看起来,还是称它是写实,较为说得出它的真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