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是一种雅事,真正的贤者把它作为训练心性的媒介。在古代中国,香草与香气常常和德行联系在一起:一个君王会选择煮熟谷物的香气来祭天,是为了向天帝报告治下五谷丰登——丰收意味着君王勤政爱民,有王者之德;而一个士大夫用芳草自喻,则可能由于香乃洁净易散之气,正与君子高洁感化之德相吻合。
《香品举要》云:“香最多品类出交,广〔1〕、崖州〔2〕及海南诸国〔3〕。”然秦汉以前未闻,惟称兰、蕙、椒、桂〔4〕而已。至汉武奢广〔5〕,尚书郎〔6〕奏事者始有含鸡舌香〔7〕,其他皆未闻。迨晋武时,外国贡异香始此。及隋,除夜火山烧沉香、甲煎〔8〕不计数,海南诸品毕至矣。唐眀皇〔9〕君臣多有沉、檀、脑、麝〔10〕为亭阁,何多也。后周显德间,昆明国〔11〕又献蔷薇水〔12〕矣。昔所未有,今皆有焉。然香者一也,或出于草,或出于木,或花,或实,或节〔13〕,或叶,或皮,或液,或又假人力而煎和成。有供焚者,有可佩者,又有充入药者,详列如左〔14〕。
【注释】
〔1〕交广:交州是东汉十三州之一,管辖今天广东、广西、越南北部、中部的大部分。三国时期吴国从交州分出广州,史称“交广分治”,此时交州大致包括今粤西雷州半岛、广西南部和越南中、北部,原交州其余部分为广州。交、广两州历史上范围时有变动,古籍中常连用,泛指今两广至越南中部的广大地区。
〔2〕崖州:古代设于海南省的行政区,这里泛指海南岛。
〔3〕海南诸国:即南洋各国,主要散布于今天的东南亚。
〔4〕兰、蕙、椒、桂:兰,据考证为佩兰,非今日兰花;蕙,蕙草,据考证为即藿香,非今日蕙兰;椒,指花椒,先秦时胡椒和辣椒尚未传入中国;桂,指肉桂,非指桂花,先秦时桂花多称“木樨”。
〔5〕奢广:奢侈盛大。
〔6〕尚书郎:东汉始置的官名,为皇帝近臣,协助皇帝处理政务。
〔7〕鸡舌香:一般认为即丁香。据《汉宫仪》记载,东汉尚书郎面奏皇帝时,常口含丁香,用于去除口气。
〔8〕除夜火山烧沉香、甲煎:除夜,即除夕夜;甲煎:一种香,以甲香(一种贝壳制药)和诸药调制,可燃烧,亦可作口脂(唇膏)。隋炀帝时,常在除夕夜宫中燃烧名贵香料作乐。
〔9〕唐明皇:即唐玄宗李隆基。
〔10〕沉、檀、脑、麝:分别指沉香、檀香、龙脑香(瑞脑)、麝香。
〔11〕昆明国:原为古代云南昆明族建立的国家,但此处别有所指。昆明国献蔷薇水一事,系源自南唐张泌的《妆楼记》。但据欧阳修所编《新五代史》记载,后周显德五年(958),献蔷薇水的是占城国(占婆)。五代时,占婆以南区域通称“昆仑”,“昆仑”常误为“昆明”。此处昆明国应指昆仑国,实为占婆。
〔12〕蔷薇水:玫瑰香水。
〔13〕节:草木茎上分枝长叶的部分。
〔14〕如左:古时书籍排版从右向左竖排,“如左”即今天常说的“如下”。
【译文】
《香品举要》载:“香的品种是最多的,出产自交州、广州、崖州和南洋诸国。”但是,秦汉以前却没有听说过,那时只是叫作兰草、蕙草、花椒、肉桂而已。直到喜好奢侈盛大的汉武帝,以及东汉尚书郎们奏事的时代,才有了口含的鸡舌香,别的就没听说了。到晋武帝时,外国从此开始进贡特别的香料。到了隋炀帝时,除夕夜设起火山,燃烧无数的沉香和甲煎,南洋的各种香料就都到齐了。唐玄宗时,君王臣子中有许多都用沉香、檀木、瑞脑、麝香来建造亭台阁楼。所造亭楼实在是多啊!后周显德年间,昆明国又进献了蔷薇香水。以前所没有的香料,现在都有了。然而香都是一样的,或者生于草本植物,或者出于木本植物,有的是花朵,有的是果实,有的是茎节,有的是叶子,有的是树皮,有的是汁液,又或者是通过人工熬煎调和而成。有用来焚烧的,有能够佩戴的,还有充作药材的。详列如下。
【延伸阅读】
一谈起香,人们不免浮想联翩:芬芳袭人的花瓣、涤荡心绪的精油、宁神静思的古木……那是一群有着特殊“气质”的植物。不过,“香”最早的含义并非如此。按照小篆体的写法,“香”字上为“黍”,下为“甘”,合起来只表示谷物的香美。先秦时期,虽然像佩兰、蕙草、花椒、肉桂这些芳香植物不在少数,但却较少直接用“香”字来形容的,比如描绘奇花异草著称的《离骚》,全文竟找不着一个“香”字。由此不难懂得为何香“秦汉以前未闻”了。
悄然的转折发生在汉代。字典始祖《说文解字》在那时出现,其中载道:“香,芳也。”看“芳”字的偏旁,便知乃指草香。这时的“香”字不再专指五谷的气味,而可以广泛地形容百草了。此后,随着丝绸之路、茶马古道和瓷器之路的连接和通达,层出不穷的香气结队撩过人们的鼻息,于是渐有必要寻一个词,来概括这些令人愉悦的体验。“香”字就逐步变成它今天的含义。
【名家杂论】
翻开香料的家史,通篇洋溢着翻山越岭、漂洋过海的异域情调。汉代的“口香糖”——鸡舌香,来自越南、西域、南洋和安息,皇帝和他的秘书们常用它来避免莫名的尴尬。唐代的口红——甲煎,其主要原料甲香,来自远离文明中心的南中国海周边诸国。诗人李峤曾得皇帝赏赐一二,激动地写下获奖感言,名为《谢腊日赐腊脂口脂表》,中间盛赞口脂:“南国容华之人,从来未识;西京妖冶之妾,何时可见?”而现代香水的前身——占婆国进献的洒衣蔷薇水,当时还是阿拉伯人的新发明,引得宋人纷纷“山寨”,阴错阳差造就了流行至今的香水。
兴奋的背后是艰辛而又危险的香料贸易。异国之香完成一次旅行,代价自然不菲。这也给“香”烙下了深深的奢侈之印。所以文人史官笔下,喜好熏香的君王常难逃一个挥金如土的豪主形象。“沉香甲煎为庭燎,玉液琼苏作寿杯。”诗人中的取景高手李商隐,一字不评便道尽隋宫除夕夜的奢华。垒起座座火山的炀帝,点燃弥漫数十里的沉香甲煎,烧剩的,是一个帝国的灰烬。
与隋炀帝有关的故事总是成为寓言。用香之人千万种,或为美己悦人,或为驱病辟邪,或为宁神安志,皆为消费。若要上升至文化,却需有更高的发愿。一切雅事,皆异曲同工:赏是的物,修的却是波澜不惊的心。
无论如何,香的故事还需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