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层综合:美感与联想
依照朱先生的理解,康德—克罗齐形式主义体系本身就包含了非形式主义的对立物。美感中既然含有反省的因素,既然与对象保持适当的距离,既然常常伴随着移情活动,那么美感就不可能排除观念的联想。观念的联想虽然不能介入形象的直觉中间,但却是造成形象的直觉的必要条件。
18世纪美国曾有一派心理学家以联想来解释所有的审美现象,休谟就是一个重要代表。在他看来,所谓美感就是由联想而引起的同情感。一幢建筑物被认为是美的,为什么呢?因为它高大敞亮,结构新颖,光线充足,有迂回曲折的前廊,有配置奇特的各种套间,有供娱乐用的花坛、草地和齐整的树丛等等。这一切足以使人产生对其所有者欣羡和同情的东西。这种观点影响很大,流行很久,直到康德时才开始动摇。康德把美分作“纯粹的美”与“有依赖的美”两种,认为“纯粹的美”只在颜色、线条、声音等形式的方面,因此不涉及任何的联想。康德以后,叔本华、尼采、克罗齐诸人更着重艺术的自由独立,反对对艺术做科学的或道德的解释,休谟等人的联想主义理论更遭到了毁灭性的扫荡。这些形式主义派美学家反对联想与美感有关,理由不外乎以下四种:
1. 在审美经验中人们聚精会神于一个孤立绝缘的意象上面,不旁迁他涉,因此不需要联想;联想则最易使精神涣散,注意力不专,使心思由美感的意象本身移到许多其他事物上面去。
2. 联想由甲到乙,由乙到丙,联系全是偶然的,没有艺术的必然性。
3. 注重联想就是注重内容,但内容却不能决定艺术的成败。
4. 从近代实验美学的成果看,联想最丰富的人大半欣赏力也最低。尤其音乐,有修养的人一般只注意到声音的起承转合,想不到意义,也不发生视觉的幻象。
朱先生认为,这些理由尽管都有其根据,但是终有不惬人心之处。联想对于艺术的重要实在不能一概抹杀:其一,因为知觉和想象都以联想为基础,而无论是创造或是鉴赏,都必须借助于知觉和想象。尤其在诗的方面,诗境往往是一种梦境,在这种境界中,诗人越能丢开日常“有意旨的思想”(霍布士将“有意旨的思想”与“联想的思想”分开,认为诗的构思属于后者),越信任联想,则想象越自由、越丰富。柯勒律治在吃鸦片烟之后的睡眼蒙眬之中,作成他的名诗《忽必烈汗》,这是一个最好的例证。其他艺术也是如此。罗马时代避难的教徒在地窟的壁上画一只羊,中世纪雕刻家在“哥特式”大教堂的门上雕一幕《创世纪》,或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在僧院墙壁上画一幅《最后的晚餐》,他们动一刀一笔都有宗教的热忱在驱遣。我们如联想起许多历史和宗教知识,把当时产生那种艺术的背景和心理在想象里再造出来,这样所得到的美的享受不比仅看到颜色、纹路的配合更深厚一些吗?欣赏不能不借助于联想,因为它不能不基于对对象的了解,了解是欣赏的准备,而了解只有通过联想才能介入欣赏。只有广阔的了解、丰富的联想,才能造成深邃、明晰的审美意象。从这个意义上说,审美确是离不开联想,联想是审美的必要条件。当然,联想与审美毕竟是两回事,审美的境界是孤立绝缘的意象,是物我两忘和物我同一,是切忌有任何旁迁他涉的联想介于其间的。其二,因为审美的移情作用大多也需借助于联想,而移情作用,是审美过程中产生的一种重要心理现象。姜白石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两句词,把山看成人,把人的情感移到山身上去,这确是一种类似联想,不过我们在欣赏时并不会察觉到这种联想。当然移情与联想也不尽相同,立普斯认为移情中多半夹杂着类似或接近联想,但是移情与联想有一个重要区别,就是移情具有“表现”的性质,而联想不具备这种性质。他举了一个例子:一座阴暗的住所,如果因为你的亲密朋友在这里死去而使你感到凄惨,这就是联想;如果因为它的线纹、色调的配合使你觉得凄惨,从而表现了你的感情,这就是移情。联想是偶然的,移情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