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美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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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个综合性的美学构架

 

他们所需要的不是一盆八宝饭,而是一帖清凉散。

假若你看过之后,看到一首诗、一幅画或是一片自然风景的时候,比较从前感觉到较浓厚的趣味,懂得像什么的经验才是美感的,然后再以美感的态度推到人生世相方面去,我的心愿就算达到了。

朱光潜《谈美·开场话》

20世纪30年代上半叶,朱光潜先生写了几部零头著作,如《文艺心理学》《谈美》《变态心理学派别》《变态心理学》《诗论》等。这是朱先生美学思想的“最初来源”。不过就美学来看,这些著作中唯有《文艺心理学》这一部是真正具有理论价值的,变态心理学方面的书不属于美学,朱先生写它多半是为写《文艺心理学》做准备的;《诗论》的目的在于“替关于诗的事实寻出理由”,充其量是《文艺心理学》的具体运用;至于《谈美》,按照朱先生自己的说法,只是《文艺心理学》的缩写本,当然正如朱自清在序中说的,这部书“自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有些处是那本大书所不详的;有些是那里面没有的”,比如写“人生的艺术化”的一章。

《文艺心理学》是朱先生在巴黎大学读书时因德拉库瓦教授的启发而起念写的,1932年写出初稿,以后几经改动,于1936年正式出版。正式出版的书稿较之初稿增添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

《文艺心理学》与《悲剧心理学》虽相继成书,相隔只有两三年,但却体现了朱先生在美学方面所做的两种相反的探索:前者从康德—克罗齐的形式主义美学开始,经过黑格尔、布拉德雷,逐步推演到叔本华、尼采,最后从尼采那里找到了思辨的起点、理论的根基;后者则以尼采的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为依托,返归到康德、克罗齐,乃至黑格尔、席勒、托尔斯泰,把他们的学说当作养料,从而构筑了一个完整的思辨的网络、理论的构架。

在《悲剧心理学》里,朱先生结识了尼采,以为尼采的学说洞开了美感经验的最深层的奥秘,但是在《文艺心理学》里,他又深感“尼采著书,有如醉汉呓语”,人们只能“以幻想来遇他的幻想”,即使谈论悲剧也是如此,他的那些结论有些像“游丝悬在虚空里”,很难进行名理的分析。尼采的长处是他有一双“慧眼”,“有时窥透常人所不能窥透的地方”,而他的短处是缺少缜密的思索,往往把窥到的一点当作全部真理。因为这个缘故,朱先生尽管思想上依附于尼采,理论上却不得不走自己的路。他摒弃了尼采等所采用的从固定的哲学体系出发这一纯粹思辨的方法,而吸收了19世纪以来心理学通过对美感经验的细密分析而取得的成果,同时他又不满足于把美感经验当作孤立的事实进行抽象分析,而努力兼取尼采等哲学家之长,对人的各种心理功能进行综合和概括的考察。因此,他毅然地走上了他所谓的“调和折中”之路。

《文艺心理学》从初稿到定稿,经过了两次重大修改,从这两次修改中可以看出朱先生在基本的美学观与方法论问题上的思想脉络。朱先生在《作者自白》中说:“从前,我受到康德到克罗齐一线相传的形式派美学的束缚,以为美感经验纯粹地是形象的直觉,在聚精会神中我们观赏一个孤立绝缘的意象,不旁迁他涉,所以抽象的思考、联想、道德观念等等都是美感范围以外的事。现在我觉察人生是有机体;科学的、伦理的和美感的种种活动在理论上虽可分辨,在事实上却不可分割开来,使彼此互相绝缘。因此,我根本反对克罗齐派形式美学所根据的机械观和所用的抽象的分析法。……我两次更改初稿,都从这个怀疑形式派的态度去纠正从前尾随形式派所发的议论。我对于形式派美学并不敢说推倒,它所肯定的原理有许多是不可磨灭的。它的毛病在于太偏,我对于它的贡献只是一种‘补苴罅漏’。”

由此可以见出,调和折中是一条盘旋迂回的路,也许很长,但不会很远。围绕在朱先生周围的始终是三个逐级展开的圆圜:叔本华、尼采—康德、克罗齐—黑格尔、托尔斯泰等。他似乎已从对《悲剧的诞生》的陶醉中清醒过来,但尼采的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却无意中渗进了他的灵魂;他越玩味康德—克罗齐的形式主义越感到不满足,而越不满足就越感到难以挣脱它的束缚;他不得不时时追忆黑格尔、托尔斯泰的启示,却又压抑不住对他们那种说教者似的面孔的嫌恶。他被紧紧围困在各种唯心主义美学的历史壁垒中间,彷徨着,遐想着,奔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