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学研究(第九辑)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古典美学】

论六朝时期的文学观

李修建
(中国艺术研究院  100029)


摘  要:六朝时期,文学创作繁荣,作家辈出,作品累累。此形势之下,六朝文学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时人对于文学的内涵、文章的分类、文学的体制、文人的素养都有了新的认知。具体表现为:一,文学的义涵得到了拓展与丰富,文学走上自觉,强调文学的审美性,强调文学之于性灵的关系;二,文体意识进一步增强,文体的区分愈益细化,时人对于不同文体的欣赏和省察皆带着历史的和审美的眼光,进行趣味上的观照,重视文学的美学价值和情感功能;三,具有文学才华的“文人”或“文士”兴起,文人阶层受到重视,“少能属文”的现象,体现出了文人的才情、学识与修养,备受时人推崇。

关键词:六朝  文学  文体  文人  才情


六朝时期,文学家呈家族性、集团性、群体性地喷涌而出,所谓三曹、建安七子、金谷二十四友、三张二陆两潘一左、竟陵八友、陈郡谢氏、兰陵萧氏,乃至邺下文学集团、桓温文学集团等等,不胜枚举;诗赋文章,在量和质上,相比以往,都有很大突破。《隋书·经籍志·集部》著录别集类437部,4381卷,通计亡书,合886部,8126卷。437部之中,除战国著作2部,西汉著作13部,绝大多部为三国六朝时期的著作。别集(个人著作)之外,又有总集,此体为晋代挚虞开创:“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摘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是后文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注130《隋书·经籍志》著录总集554部,6622卷,通计亡书,合1146部,13390卷,全为六朝作品。再算上子部小说家类和若干杂家类著述,六朝时期的文学作品实在是硕果累累。不特此也,此一时期,还出现了曹丕的《典论·论文》、陆机的《文赋》、钟嵘的《诗品》、刘勰的《文心雕龙》等文学批评著作,尤以《文心雕龙》为皇皇巨著,体大虑周,震烁今古。在此形势之下,相比前朝,六朝文学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时人对于文学的内涵、文章的分类、文学的体制、文人的素养都有了新的认知,本文即意在探讨这些变化。

一、 “文学”内涵的丰富与拓展

先秦时期,文的涵义甚广。《说文》释“文”为“错画也,象交文”,指不同事物纵横交错形成的纹理和外形,是以有天文、地文、人文之说。相传仓颉造字,即博采山川之形、鸟兽之迹、天地万物之纹理。因字缘于文,所以由文字书写成的典籍,举凡礼乐制度、经史诗赋,统称为“文”。文还指外在的修饰,与质相对。

“文学”一词,最早出现于《论语·先进篇》,为著名的“孔门四科”之一:“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范宁注云,德行乃“百行之美”,指道德品行;言语为“宾主相对之辞”,即外交辞令;政事为“治国之政”,即政治才能;文学乃“善先王典文”,即精通古代典籍。王弼注“文学”为“博学古文”。注131其义相同。那么,子游、子夏之善文学,有何具体展现?《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子游既已受业,为武城宰。孔子过,闻弦歌之声。孔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曰:‘昔者偃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孔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孔子以为子游习于文学。”注132子游能够遵从孔子教诲,并付诸行政,为孔子所激赏。孔子所传,为先王之道,即周代以礼乐为中心的典章制度。沈德潜《吴公祠记》曰:“且夫子游之文学,以习礼自见,非后世辞章之学比也。今读《檀弓》上下二篇,当时公、卿、大夫、士、庶,凡议礼弗决者,必得子游之言以为重轻。”注133至于子夏,文学之名更彰,司马贞《史记索隐》云:“子夏文学著于四科,序《诗》,传《易》。又孔子以《春秋》属商。又传《礼》,著在《礼志》。”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并记:“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论语》中记载他与孔子谈诗论孝,并且载有他论学的多言论,集中在《子张》篇中,如“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这些言论,应该是子夏针对弟子而发,自能见出他是博古好学之人。

春秋时期,子游、子夏所通之文学,主要是《诗》《易》《礼》《春秋》等儒家经典。及至战国,《荀子》《墨子》《韩非子》等书中,多见“文学”一词,统观其义,主要指古代典籍,尤其是儒家经典。如《荀子》一书,有“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王制》)、“人之于文学也,犹玉之于琢磨也”(《大略》)。《韩非子》一书中,有“乱世则不然,主有令而民以文学非之,官府有法民以私行矫之,人主顾渐其法令,而尊学者之智行,此世之所以多文学也”(《问辩》),“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五蠹》),韩非常将儒家和其他学派或人群并举,予以批判,在其书中,修习“文学”的人即是儒家,修习儒家经典及儒家之道的人即是文学之士,所谓“学道立方,离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六反》)。由此,文学主要指《诗》《书》《礼》《易》《春秋》等儒家经典与儒家之道,又指儒学之士。

“文学”的这一义涵在两汉得以延用。如《淮南子》云:“藏《诗》《书》,修文学,而不知至论之旨,则拊盆叩瓴之徒也。”(《精神训》)“文学”所指即《诗》《书》等儒家崇尚的典籍。《盐铁论·论儒》云:“文学祖述仲尼,称诵其德,以为自古及今,未之有也。”此外,文学又与“儒者”“儒吏”并称,即为明证。在汉代,“文学”更成为人才选拔的一个品目,常与“贤良”并举。如汉武之世,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兒宽因通《尚书》而以文学应征。公孙弘以文学之士受到征召。公孙弘上书请崇儒学,其中提到:“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者,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上书被武帝采纳予以施行,其结果是:“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注134

汉代擅长诗赋文章之士,如司马相如、东方朔、枚乘等人,被视为俳优,地位很低。此时的诗赋,被纳入在儒学的规范之下。注135及至后汉,擅长辞章之士日渐受到重视,如《后汉书·傅毅传》载:“车骑将军马防外戚尊重,请毅为军司马,待以师友之礼。及马氏败,免官归。永元末,车骑将军窦宪复请毅为主记室,崔驷主簿。迁大将军,复召毅为司马,班固为中护军,宪府文章之盛,冠于当世。”窦宪广延能文之士,已显出当时擅写文章亦能受到重用。此一时期,当世大儒马融、蔡邕等人,皆博通诸艺,精于音乐、围棋、诗赋、书法,这表明汉末学术风气之转变。而文学内涵得到拓展的标志性事件,当为汉灵帝于光和元年(178)设立鸿都门学,“鸿都,门名也,于内置学。时其中诸生,皆敕州、郡三公举召能为尺牍辞赋及工书鸟篆者相课试,至千人焉。”注136灵帝本人好学,著有《皇羲篇》五十章,他引用擅长文赋书画之人,待以不次之位,或出为刺史太守,或入为尚书侍中,乃有封侯赐爵者。由于这些人通过非正常渠道进入仕途,触动了士族阶层的利益,因此遭到士人的强烈批判和抵制。注137尽管鸿都门学很快遭到罢除,不过,此举使得诗赋书画等文艺的地位得到提高,其时掀起的草书热,同样表明了这点。

《后汉书·酷吏列传·阳球传》载,好申韩之学的阳球迁尚书令之后,“奏罢鸿都文学”,其文曰:“伏承有诏敕中尚方为鸿都文学乐松、江览等三十二人图象立赞,以劝学者。臣闻《传》曰:‘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案松、览等皆出于微蔑,斗筲小人,依凭世戚,附托权豪,俯眉承睫,微进明时。或献赋一篇,或鸟篆盈简,而位升郎中,形图丹青。亦有笔不点牍,辞不辩心,假手请字,妖伪百品,莫不被蒙殊恩,蝉蜕滓浊。是以有识掩口,天下嗟叹。臣闻图象之设,以昭劝戒,欲令人君动鉴得失。未闻竖子小人,诈作文颂,而可妄窃天官,垂象图素者也。今太学、东观足以宣明圣化。愿罢鸿都之选,以消天下之谤。”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在阳球的上书之中,汉灵帝设立的鸿都门学被称为“鸿都文学”。显然,其中的“文学”已非儒学所能涵摄,虽然鸿都门学设立之初亦尚经学,然而很快就转向了诗赋书画等文艺,所以此处之“文学”更多指的诗赋文章。

“文学”的这一义涵确立之后,在六朝又得到继承和深化。“文学”除指官名、儒士、儒学典籍之外,又泛指前代典籍,如“(袁)亮子粲,字仪祖,文学博识,累为儒官,至尚书”注138,裴松之注又载荀崧和王彪二人“雅好文学”。三国时期,“文学”还成为描述人物博通典籍而有学识的词语,如《魏略》载桓范“以有文学,与王象等典集《皇览》”注139,何桢“有文学器干,容貌甚伟”注140,郑丰“有文学操行,与陆云善,与云诗相往反”注141,此几处之文学,皆指其人博学多识而擅长著述。至于“文学”的诗赋之义,西晋陈寿《三国志》中,曹丕本传载:“帝好文学,以著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王粲传》又载:“始文帝为五官将,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学。”《张纮传》注引《吴书》云:“纮既好文学,又善楷篆,与孔融书,自书。”曹丕、曹植兄弟长于诗文,张纮著有诗、赋、铭、诔十余篇,赋文为陈琳称美。无疑,这几处之“文学”,主要指诗赋文章。南朝宋刘义庆撰《世说新语》,首四门取“孔门四科”,特设“文学”之门(含),其义已非指对经学的精通,而是包括了两个方面。第1至第65则为第一部分,涉及经学(《春秋》《诗经》)、玄学(《四本论》《老》《易》《庄》)、清谈、佛教等学问及学术活动,在此,“文学”指对相关典籍的研求、注解与辩论,属学问;第66至第104则为第二部分,涉及诗、赋、论、赞等文章,在此,“文学”指富有审美性的文学作品。于是,文学涵盖了两个方面:文章和学术。

宋文帝元嘉十五年(438),建四学之馆:“元嘉十五年,征次宗至京师,开馆于鸡笼山,聚徒教授,置生百余人。会稽朱膺之、颍川庾蔚之并以儒学,监总诸生。时国子学未立,上留心艺术,使丹阳尹何尚之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凡四学并建。”注142泰始六年(470),宋明帝又置总明馆,“以国学废,初置总明观,玄、儒、文、史四科,科置学士各十人,正令史一人,书令史二人,干一人,门吏一人,典观吏二人。”注143《南史·明帝纪》的记载稍有差异,“九月戊寅,立总明观,征学士以充之。置东观祭酒、访举各一人,举士二十人,分为儒、道、文、史、阴阳五部学,言阴阳者遂无其人”注144。《南史·王俭传》云:“宋明帝泰始六年,置总明观以集学士,或谓之东观,置东观祭酒一人,总明访举郎二人。儒、玄、文、史四科,科置学士十人,其余令史以下各有差。”总之,宋文帝、宋明帝两朝,曾设儒、玄、文、史四学,是确凿无疑的。四学之设,除儒学乃前代国子学必备之外,玄学、文学、史学皆为最新设立,实际反映了晋宋时期的学术风尚,此一时期玄学、史学之发达,自不必论,宋文帝时,主持儒学的雷次宗,主持玄学的何尚之,主持史学的何承天,三人身负其学,皆当其任。独有谢元,虽出身陈郡谢氏,为谢灵运从祖弟,但文名不彰,《隋书·经籍志》载其有文集一卷,未见有诗赋类著作存世。不过,以其出身华贵,加之谢氏族人文士辈出,由其主持文学馆,是可以理解的。文学既与儒学、玄学、史学并列,亦应是一种学问,不过,这一学问之中,除了对前代相关典籍的研读,应该是以对于诗赋文章的学习与探讨为主,即辞章之学。

四学之设,一方面适应了晋宋时期的学术风潮,另一方面,我认为与六朝时期书籍的四部分类之法有关。图书分类,始于汉代刘向、刘歆的校书,他们撰成《七略》,将历代典籍分为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七部分,“辑略”为综述学术源流的绪论,所以是将图书分成了六类。班固作《汉书·艺文志》,即完全因循《七略》,将图书分为六略三十八种。魏元帝时(260— 265),秘书郎郑默撰《中经》,乃一部图书目录,到晋武帝咸宁年间(275— 280),秘书监荀勖据《中经》另编《新簿》,将书分成甲、乙、丙、丁四部:甲部,纪六艺、小学等书;乙部,有古诸子家、近世子家、兵书、兵家、数术;丙部,有史记旧事、皇览簿、杂事;丁部,有诗赋、图赞、汲冢书。此四部,对应的便是经、子、史、集。到了东晋李充,他又加以改定,注145将子部和史部的位置调换,提高了史部地位,使甲、乙、丙、丁四部对应着经、史、子、集。唐初修《隋书·经籍志》,便直标经、史、子、集之名了。四部分类之法,在李充之后确立为秘阁藏书制度,如《宋书·殷淳传》载,殷淳“在秘书阁撰《四部书目》凡四十卷,行于世”;《南齐书·王俭传》载:“上表求校坟籍,依《七略》撰《七志》四十卷,上表献之,表辞甚典。又撰定《元徽四部书目》。” 永明三年(485),国子学立,齐武帝视察总明观,“于俭宅开学士馆,悉以四部书充俭家,又诏俭以家为府。”《南史》的记载基本相类:“于俭宅开学士馆,以总明四部书充之。又诏俭以家为府。”这一史料颇有启发意义,宋文帝、宋明帝所开设的四学,是否与四部之书有某种内在关系呢?答案很明显,儒学、玄学、史学、文学四学,与经、子、史、集四部有着明确对应关系。总明馆的四部藏书,所对应的正是四学,由于玄学乃六朝主要思潮,所以单列出来,代表子部。所以,文学对应着集部,是以诗赋文章为主的。

四部分类法,或者说四学之设,建构着时人对于文化素养的结构性认知。如《梁书·周舍传》载《褒异周舍诏》,赞誉周舍“义该玄儒,博穷文史”,玄、儒、文、史四学俱备,称得上学识通博。此类人才相对较少,更常见的情况是以“文史”并称,如“博涉文史”“涉猎文史”“遍观文史”,六朝史书中,此类例证非常之多。如晋代张华,“雅爱书籍,身死之日,家无余财,惟有文史溢于机箧”注146。吴隐之,“美姿容,善谈论,博涉文史,以儒雅标名。”注147宋时鲁国孔熙先,“博学有纵横才志,文史星算,无不兼善”注148。夏侯亶,“为人美风仪,宽厚有器量,涉猎文史,辩给能专对”注149。《梁书·任昉传》说:“近世取人,多由文史。”可见文史之重要。“文史”之“文”,突出了诗赋文章的重要性。

再来看史传,宋范晔所撰《后汉书》列“文苑传”,梁萧子显所撰《南齐书》、姚察与姚思廉父子所撰《梁书》、姚思廉所撰《陈书》、唐代魏徵等人所撰《隋书》以及李延寿所等所撰《南史》和《北史》中,皆列“文学传”。我们以《南齐书》为例,来看“文学”之义涵。《南齐书·文学传》载10人,通统对其人之描述,可以看出,文学至少包括了两个方面,一是诗赋,如丘灵鞠,善属文,宋孝武殷贵妃亡,他献挽歌诗三首;丘巨源有笔翰,作有《秋胡诗》;陆厥好属文,五言诗体甚新奇;卞彬擅长作赋,《蚤虱赋序》 《虾蟆赋》《云中赋》《东冶徒赋》。二是各类论著,如丘灵鞠著 《大驾南讨纪论》和《江左文章录序》;檀超掌史职;王智深少从谢超宗学作文,受命撰《宋纪》;崔慰祖聚书万卷, 著《海岱志》;王逡之撰《世行》和《永明起居注》;祖冲之精于律历算术,著《易》《老》《庄》义,释《论语》《孝经》,注《九章》,造《缀述》数十篇;贾渊撰《氏族要状》与《人名书》。第二类之中,包括正史、起居注、族谱、文章录等史部著述,论、儒家和道家注解等子部和集部著述。不过,萧子显所作文学传论,则专指诗赋而言。他提出:“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蕴思含毫,游心内运,放言落纸,气韵天成。莫不禀以生灵,迁乎爱嗜,机见殊门,赏悟纷杂。……属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无象,变化不穷。俱五声之音响,而出言异句;等万物之情状,而下笔殊形。”注150此说强调文章秉之性情,作文过程需要灵感,文章风格有赖个性。接着,他依照时代为序,例举魏晋以来的重要作家及其作品,加以品评比较,并对其时代特征和作品风格加以剖析:“建安一体,《典论》短长互出;潘、陆齐名,机、岳之文永异。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郭璞举其灵变;许询极其名理;仲文玄气,犹不尽除;谢混情新,得名未盛。颜、谢并起,乃各擅奇,休、鲍后出,咸亦标世。”注151他还依照语言特点,分别以谢灵运、颜延之和鲍照为代表,将时人文章分成三种类型,并对其提出批评。萧子显的传论,完全针对的是以审美性为目的的诗赋文章,而没有顾及上面所提及的“文学”涉及的第二类论著。再如《梁书·文学传》,列25人,观其行状,绝大多数是以诗赋文章闻名者。姚察在《梁书·文学传》后论曰:“夫文者妙发性灵,独拔怀抱,易邈等夷,必兴矜露。”注152其子姚思廉在《陈书·文学传序》中说:“自楚、汉以降,辞人世出,洛汭、江左,其流弥畅。莫不思侔造化,明并日月,大则宪章典谟,裨赞王道;小则文理清正,申纾性灵。”注153皆强调文学之于性灵的关系。则“文学”之义涵,在六朝时代,日趋向审美性的文学靠拢,是无可怀疑的。

二、 “文学”与文体意识

六朝时期,常以“文”“文章”指文学作品。如果说“文学”除了著述,还涉及学问,即“学”的一面,那么,“文”和“文章”则专指文字性的作品。注154

“文”和“文章”可以是总称,泛指各类著述,史传中常能见到某人“善属文”“好属文”“有文章”“能文章”的描述,如曹丕的《典论·论文》、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皆以“文”总称各类作品;《后汉书·文苑传》载王隆“能文章,所著诗、赋、铭、书凡二十六篇”注155,再如六朝时期写成的多种文章志,包括挚虞的《文章志》、荀勖的《文章叙录》、宋明帝的《江左以来文章志》、傅亮的《续文章志》、丘渊之的《文章录》、齐丘灵鞠的《江左文章录序》、沈约的《宋世文章志》、谢沈的《文章志录杂文》等,皆以“文章”为总称。

“文”又有狭义特指。六朝时期,有文、笔之分,刘勰指出,时人以韵之有无加以区分:“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注156初唐著作《文笔式》从文体的角度,将刘勰所述文笔之别引而伸之,为《文镜秘府》所征引:“制作之道,唯笔与文。文者,诗、赋、铭、颂、箴、赞、吊、诔等是也;笔者,诏、策、移、檄、章、奏、书、启等也。即而言之,韵者为文,非韵者为笔;文以两句而会,笔以四句而成。文系于韵,两句相会,取于谐合也;笔不取韵,四句而成,任于变通。故笔之四句,比文之二句,验之文笔,率皆如此也。”注157颜延之曾称其二子:“竣得臣笔,测得臣文。”注158《宋书》二人皆有传,测传附于颜延之传后,颜竣之传别立,对二人之文学才能言之不详,叙测曰“亦以文章见知”。严可均所辑《全宋文》,云竣有集十四卷,载其文9篇,即《让中书令表》《张畅卒官表》《奏荐孔觊王为散骑常侍》《郊庙乐议》《与虏互市议》《铸四铢钱议》《铸二铢钱议》《为世祖檄京邑》《几赞序》;云测有集十一卷,载其文3篇,《山石榴赋》《大司马江夏王赐绢葛启》《栀子赞》。显然,颜竣之文,基本为表、奏、议、檄等公文性和应用性文章,是为“笔”,而颜测之文,则为赋、赞类审美性的文章。逯钦立辑《先秦汉六朝诗》载颜竣诗4首,即《皇后庙登歌》《七庙迎神辞》《淫思古诗意》《捣衣诗》,颜测诗2首,即《七夕连句诗》《九日坐北湖连句诗》。颜竣之诗亦以应用性为主,典正质直,其《捣衣诗》仅录两句,“逶迤失荣荄,旅燕又穴飞”。颜测的两首诗皆不全,《七夕连句诗》云:“云扃息游彩,汉渚起遥光。”仅此数语,无法断二人之优劣。不过,颜竣长于文翰,颜测长于诗赋,显而易见。《文笔式》以文体与音韵区分文与笔,揆之颜氏兄弟,是很准确的。梁元帝萧绎又从情感性上着眼,对文笔加以区分,他在《金楼子》中指出“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注159阎纂为西晋时人,不善为诗;伯松为西汉张竦,善作奏表,为王莽所喜,被封为侯,时有谚曰:“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注160萧绎所论,是从另一角度切入,诗赋等“文”,出自个人性灵情感,更具审美性,诏策等“笔”,乃公文性质,重在内容,不以审美为主。六朝时人著述,常以文笔分之,如《梁书·沈约传》载:“谢玄晖善为诗,任彦昇工于笔,约兼而有之。”注161《梁书·文学传》载:“至如近世谢朓、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斯实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注162清代阮元曾就文笔之别命其子弟著文,其子阮福等人认为唐前文与笔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文体,其区别在形式方面是有韵与无韵,在内容方面,“文取乎沉思翰藻,吟咏哀思,故以有情辞声韵者为文”,而“直言无文采者为笔”。注163显然综合了刘勰和萧绎的说法。

六朝时期,又常文笔并称,如《晋书·侯喜光传》载“光儒学博古,历官著绩,文笔奏议皆有条理”,习凿齿“博学洽闻,以文笔著称”,袁乔“博学有文才,注《论语》及《诗》,并诸文笔皆行于世”;《南齐书·谢朓传》载谢朓“领记室,掌霸府文笔”;《梁书·鲍泉传》载“泉博涉史传,兼有文笔”,《江子一传》载“子一续《黄图》及班固“九品”,并辞赋文笔数十篇”等。以上诸例,“文笔”有的泛指各类著述,有的偏重应用文体,有的指文字表达能力。

六朝时期的文笔之别,表明了时人的文体意识。

区分文体,起自汉末曹魏。西汉刘向父子之《七略》,仅有“诗赋略”,刘向又将关于骚体的编为《楚辞》。西汉文人之作,尚无文体之区分,如东方朔传里的《非有先生论》里提到:“朔之文辞,此二篇最善。其余有《封泰山》《责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猎》,八言、七言上下,《从公孙弘借车》,凡刘向所录朔书具是矣。”注164至南朝宋范晔所作《后汉书》中,已有明确区分,如桓谭“所著赋、诔、书、奏,凡二十六篇”,冯衍“所著赋、诔、铭、说、《问交》《德诰》《慎情》、书记说、自序、官录说、策五十篇”,崔瑗“高于文辞,尤善为书、记、箴、铭,所著赋、碑、铭、箴、颂、《七苏》《南阳文学官志》《叹辞》《移社文》《悔祈》《草书埶》、七言,凡五十七篇”,杨修“所著赋、颂、碑、赞、诗、哀辞、表、记、书凡十五篇”,皇甫规“所著赋、铭、碑、赞、祷文、吊、章表、教令、书、檄、笺记,凡二十七篇”,杜笃“ 所著赋、诔、吊、书、赞、《七言》、《女诫》及杂文,凡十八篇。又著《明世论》十五篇”,皆别之甚详。曹丕之《典论·论文》区分为四科八种:“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注165陆机之《文赋》别为十种:“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注166曹陆二人,均提出了各文体的美学特点。相比曹氏之论,陆机的描述显然更加突出了各文体的情感性和审美性。

到了梁代,刘勰著《文心雕龙》,萧统编《文选》,二人对于文体的划分更为细化了。《文心雕龙》卷二至卷五专论各类文体,共20篇,含34类,包括:诗、乐府、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隐、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等。有些类下面又分成若干小类,如《杂文》中包含了对问、七、连珠3类;《诏策》包括先秦的誓、诰、令,汉代的策书、制书、诏书、戒敕等,并论及了受官方诏策影响而在民间出现的戒、教、命等;《书记》涉及书信与记笺,记笺又区分为记与笺两种;篇末又附论书记之各种支流,如谱、簿、录、方、术、占、试、律、令、法、制、符、契、券、疏、关、刺、解、牒、状、列、辞、谚等24种。汇总起来,包括了近40种小文体,总计70余种。《昭明文选》所列文体有39类,分别为赋、诗、骚、七、诏、册、令、教、文、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檄、难、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

约而言之,六朝时期的文笔之分,以及文体的愈益细化,表明了文学在六朝走上自觉、获得独立地位以后,时人对于文学本身的欣赏、省察、反思和批判。他们的观点或有同异,不过皆带着历史的和审美的眼光,进行趣味上的观照,重视文学的美学价值和情感功能。

三、 文人:才情的突显

相比以往,六朝社会结构的深刻变化,就是门阀世族成为社会主体,出身世族的士人成为历史舞台的主角。世家大族得以绵延不辍的关键,乃是要成为文化世族,掌握文化话语权。六朝时期之文化表征,我们概括为博学、清谈、文章、艺术等方面,文学才华乃是士人文化素养一个重要因素,“文人”“文士”等称谓,成为六朝士人的新身份。

六朝崇尚文学的风气,开端于汉灵帝的鸿都门学,其后历代君王,多有好文学者。如曹魏一族,武帝曹操、文帝曹丕、平原侯曹植、明帝曹叡、高贵乡公曹髦,皆好文学,擅长诗赋,曹氏父子更是建安文学的代表人物。有晋一代,司马氏出身儒学世族,帝王大多庸碌,好文学者不多,不过如晋明帝司马绍擅长绘画,晋简文帝司马昱钟爱清谈,身边招聚大量玄学名士,对于时风颇有影响。西晋之时,权臣贾充之孙贾谧爱好文义,以他为中心,出现了文学集团“金谷二十四友”。南朝文风大开,宋武帝刘裕虽为武人,出身寒素,但其定鼎之后,即重视文化之建设,子弟之中,多有好文者。如宋孝武帝刘骏好作文章,据史书记载:“上好为文章,自谓物莫能及,照悟其旨,为文多鄙言累句,当时咸谓照才尽,实不然也。”注167宋明帝刘彧,“好读书,爱文义,在藩时,撰《江左以来文章志》,又续卫瓘所注《论语》二卷,行于世。”注168宗室之中,如临川王刘义庆,即爱好文义,招聚文学之士袁淑、陆展、何长瑜、鲍照等,《世说新语》一书,即由他主持编撰而成。南齐帝王中,高帝萧道成“博涉经史,善属文,工草隶书,弈棋第二品”注169,竟陵王萧子良“少有清尚,礼才好士,居不疑之地,倾意宾客,天下才学皆游集焉。……移居鸡笼山邸,集学士抄《五经》、百家,依《皇览》例为《四部要略》千卷。招致名僧,讲语佛法,造经呗新声,道俗之盛,江左未有也”注170。及至梁朝,帝王更是热衷文学,武帝萧衍、昭明太子萧统、简文帝萧纲、元帝萧绎,皆为大家手笔。萧衍少而笃学,著述甚丰,涉及经史子集佛道诸科,就文艺而论,其人“天情睿敏,下笔成章,千赋百诗,直疏便就,皆文质彬彬,超迈今古。诏铭赞诔,箴颂笺奏,爰初在田,洎登宝历,凡诸文集,又百二十卷。六艺备闲,棋登逸品,阴阳纬候,卜筮占决,并悉称善。又撰金策三十卷。草隶尺牍,骑射弓马,莫不奇妙”注171,昭明太子萧统少有文才,“每游宴祖道,赋诗至十数韵。或命作剧韵赋之,皆属思便成,无所点易。……所著文集二十卷;又撰古今典诰文言,为《正序》十卷。五言诗之善者,为《文章英华》二十卷。《文选》三十卷。”注172简文帝萧纲六岁即能属文,自称七岁有诗癖,为宫体诗代表人物,著有文集一百卷。萧绎少好读书,勤于著述,有文集五十卷。陈后主陈叔宝爱好诗文,“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哥之,分部迭进,持以相乐。”注173尤以《玉树后庭花》最为知名。北朝帝王亦多有好文学者,兹不赘举。

帝王的喜好和用人政策的鼓励,极大地助长了文学风气。世家大族锐意于此,才士辈出。如琅邪王氏、陈郡谢氏、彭城刘氏、吴郡张氏、南兰陵萧氏等,父子兄弟多有能文者。文名最盛者当属陈郡谢氏,谢灵运、谢朓、谢庄、谢朏、谢惠连等人,为其中尤著者。他如梁朝刘孝绰,其家族文士云集,“孝绰兄弟及群从诸子侄,当时有七十人,并能属文,近古未之有也。其三妹适琅邪王叔英、吴郡张嵊、东海徐悱,并有才学。悱妻文尤清拔。悱,仆射徐勉子,为晋安郡,卒,丧还京师,妻为祭文,辞甚凄怆。勉本欲为哀文,既睹此文,于是阁笔。”注174与刘孝绰同时的琅邪王筠,在写给诸儿论家门的书信中提到,“史传称安平崔氏及汝南应氏,并累世有文才,所以范蔚宗云崔氏‘世擅雕龙’。然不过父子两三世耳。非有七叶之中,名德重光,爵位相继,人人有集,如吾门世者也。”注175刘孝绰与王筠,一是家门同时能文者有七十人,一是家门七代人人有文集,皆称得上彬彬大盛、文风郁郁了。

因此之故,具有文学才华“文人”或“文士”昭然兴起。萧绎在《金楼子·立言篇》中将古代学者分为两类:儒和文,“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注176将当时学者分成四类:儒、学、文、笔,“今之儒,博穷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他谈到了每类学者的特征,对于文人,他提出:“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突出了文学所具有的情感性和审美性。文人阶层在大受重视,《梁书·任昉传》说:“近世取人,多由文史。”北朝亦如是,皇始元年(396),拓跋珪采纳右司马许谦的建议,“初建台省,置百官,封拜公侯、将军、刺史、太守,尚书郎已下悉用文人。”注177北魏温子昇富有文学才能,南北人士悉称之,萧衍尝云:“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恨我辞人,数穷百六。”注178济阴王晖业亦说:“江左文人,宋有颜延之、谢灵运,梁有沈约、任昉,我子昇足以陵颜轹谢,含任吐沈。”南北对峙之时,北朝时人常有文化自卑感,奉南朝为文化正宗,在北人看来,温子昇以一人之才,力压南朝四大文士,足能为北朝文化挽回局面。

文学之所以如此受到重视,乃是因其最能彰显人的才情和学识。在史传的叙事中,士子之文才,比较值得留意的一个方面是“少能属文”。所载能属文的年龄,大抵在六岁至十五岁之间。有六岁者,如陆云、谢瞻、江革、萧纲;有七岁者,如谢庄、王籍;有八岁者,如曹丕、裴秀、刘之遴、徐陵;有九岁者,如班固、顾野王;有十岁者,如曹植、谢惠连、谢朏、邢邵、陈淑慎;有十二岁者,如姚察、萧伬传、鲍宏;有十三岁者,如罗宪;有十四岁者,如辛德源;有十五岁者,如魏收。还有大量事例,不叙具体年龄,只是描述为“少能属文”等。以上记载,以十岁之前者最多,十三岁以上者已非常之少。十岁左右即能写作文章,意味着年少聪慧。如在正史的描述中,阴铿“幼聪慧,五岁能诵诗赋,日千言”,梁简文帝萧纲“幼而敏睿,识悟过人,六岁便属文,高祖惊其早就,弗之信也,乃于御前面试,辞采甚美”。六朝时期之所以出现了大量早慧之人,并成为一时之风气,《世说新语》专列“夙惠”门,亦与六朝的世族社会文化语境息息相关。世族的延续,靠的是人才,因此必然重视家庭教育。士人之早慧,固然部分出于天赋,更重要的则是浓郁的文化氛围所致,如陈郡谢氏的谢瞻、谢庄、谢惠连、谢朏,都是少而能文,显示出谢氏家族的深厚文化教养。谢氏在南朝的政治势力虽已衰弱,但赖此诸人,其文化地位能够高居诸大家族之顶端。此外,如博综群书,识见渊雅;下笔快捷,犹如宿构;辞彩遒丽,妙语生花。皆为其人文学才情之体现。


约而言之,六朝时期,文学获得了独有的美学价值,诗文成为衡量士人文化素养与才情学养的重要方面,受到士人阶层空前的重视与关照,从而投入大量精力从事文学创作,进行文学品评。此种情形,一方面,大大地促进了文学的繁荣,此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与文学理论著述皆蔚成大观;另一方面,由于文学的阶层化与娱乐化,使得创作群体显得单一,审美情趣趋于固化,他们过分追求形式上的纤巧靡丽,作品的内涵和深度则显得不足,体现出历史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