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状态形容词与副词之别

赵元任先生（1968：4.2.4）曾指出，北京话有一种生动重叠。生动重叠与遍称重叠（如：顿顿儿、回回儿、天天儿）的相同之处是可带“儿”尾（也可不带），但是一般带“的”。与遍称重叠的不同在于第二个音节一般变成阴平（如果原来不是阴平）。如：

（1）高高儿的（原阴平）

饱饱儿的（原上声）

这种变调仅限于北方官话。文言遗留下来的重叠形式不变调，也不带儿尾。下面（2）和（3）是赵先生的例子：

（2）早早儿睡，晚晚儿起，又省灯油又省米。

赵先生还指出，边缘性的例子，往往同一语素在日常说话里变调，如（3a）；在较为正式的风格中不变调，如（3b）。

（3）a. 他渐渐儿懂了。

b. 他渐渐了解了。

金受申（1965）、俞敏（1989/1999）注意到，这类重叠形式“儿”不能省略，变阴平表示强调。这些都提示我们，儿化形式不仅仅是风格特征和传情手段，同时也具有语法上的强制性。

朱德熙（1982）是最早明确指出变调具有语法功能的。在《语法讲义》（2.2.5）里说，单音节形容词不仅有一种重叠式“AA儿的”，第二个音节一般变成阴平，构成状态形容词。同时，还有一种重叠式副词——“AA（儿）”，它的基式是单音节形容词，第二个音节变成阴平，例如：好好儿、慢慢儿、远远儿。值得注意的是这类格式只能做状语，是典型的副词。可是加上“的”以后，就变成了状态形容词，既能做状语，也能做定语、谓语和补语（1982：2.2.6）。

也就是说，通过重叠和变调改变词性，有两种形式，一是带“的”的，构成状态形容词；另一种情况是不带“的”，是副词。即：

重叠+儿化+的［+阴平］→ 状态形容词

重叠+儿化［+阴平］→ 副词

从我们对《现代汉语八百词》的用例分析看，变为状态形容词的一类也不一定都变阴平。但是变为副词的一类却是必须变为阴平调。

副词用法的例子，如：

（4）悄悄儿：悄悄儿进去。

好好儿：好好儿站着，别到处瞎转悠。

远远儿：远远儿走来一个人。

细细儿：细细儿看个够。

慢慢儿：慢慢儿吃，别噎着。

我们发现，这种带有阴平变调的“AA儿”规约性很强。表现为，当结构关系与语义指向不对应的时候，以结构关系为准。比如下例（5a），虽然“嫩”意义上是指向“鸡蛋羹”的，但它的句法位置是状语，必须要儿化同时变调说成阴平。而做谓语的时候还是用本调。对比：

（5）a. 嫩嫩儿蒸了碗鸡蛋羹 （变调阴平）

b. 小脸儿嫩嫩的 （本调去声）

c. *小脸儿嫩嫩儿 （变调阴平）

状态形容词“AA儿的”的语法分布不限于状语位置，但“AA儿”重叠式副词只做状语。而且，阴平变调的形式“—儿”是不能省略的。

有的用例貌似“AA儿”“唯状分布”的反例，实际不然。例如：

（6）好好儿一个姑娘，怎么就成罪犯了呢？¹

结构上看，“好好儿”似乎是名词性成分“一个姑娘”的定语，但是细分析起来大有不同。有“好好儿”做修饰语的名词不能像一般名词短语一样用于判断句的“是”之后，无论它位于数量成分“一个”之前，还是位于数量成分与名词之间。例如：

（7）a. *她是好好儿一个姑娘。

b. *她是一个好好儿姑娘。

对比：

c. 她是好姑娘。

d. 她是一个好姑娘。

这说明，“好好儿一个姑娘”不同于“（一个）好姑娘”，它虽为名词短语，却不用作指称。

另一方面，“好好儿一个姑娘”可以单说，它的后半句可省。例如：

（8）a. 唉，好好儿一个姑娘！（干点什么不好非干这一行！）

b. 唉，好好儿一个姑娘！（毁啦！）

这也从另一侧面说明，“好好儿一个姑娘”整体上并不是一个指称性名词短语。也就是说，例（6）里的“好好儿”同样是副词，用以锚定“好好儿一个姑娘”整体上的陈述属性。在现代汉语里，这类名词短语形式却不用作指称的并不是孤例，相似的如“好你个张老三”。

“AA儿”重叠式副词的生成模式也扩散到双音节重叠式。不仅“AA儿”是“唯状分布”，带有阴平变调的“ABB儿”也是“唯状分布”，不能像状态形容词那样做谓语。例如：

（9）a. 孤零零儿站了一个多小时。      （阴平）

b. *站了一个多小时，孤零零儿。 （阴平）

（10）a. 直瞪瞪儿瞅着满屋子的脏水，不知道该怎么办。（阴平）

b. *眼睛直瞪瞪儿。                                                    （阴平）

（11）a. 直愣愣儿站外头不敢出声。                  （阴平）

b. *他站在屋角，直愣愣儿，不敢出声。 （阴平）

与“AA儿”一样，当结构关系与语义指向不对应的时候，是否变调要以结构关系为准。例如：

（12）a. 热腾腾儿吃点儿可口的。 （阴平）

b. *屋子里热腾腾儿。 （阴平）

从语义上看，例（12a）的“热腾腾”指向“吃”的受事（虽然它没有出现），但处于状语位置上，也要儿化同时变为阴平调。

上述例（9）—（12）的b组，如果把“ABB儿”换成“ABB的”就能说了。作为状态形容词，声调上可以是本调（详下），也有变为阴平的。但重要的是，“ABB的”不强制性要求变为阴平调。

综上所述，按照朱先生在《语法讲义》中的分析，单音节形容词重叠式有两类，带有“的”的重叠式是状态形容词，不带“的”的重叠式“AA儿”是副词。这种区分也适用于ABB式形容词与副词之别，即不带“的”的重叠式“ABB儿”式只能做状语，是副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