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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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游零落似晨星”

也就在这难以忘怀的1954年年底,俞平伯下了大功夫辑录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以下简称《辑评》)一书,由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出版了,全书共三十六万九千字,在当时,堪称是《红楼梦》研究者必不可少的第一手资料。正如此书“内容提要”所写的那样:

本书辑者鉴于脂砚斋评本有好几个,但很珍秘,人民大众不易看到。乃将五个本子的旧评汇辑起来加以校订,并对辑者所作长篇引言及批注存佚表。这些批注大都在乾隆刻本以前,诚为研治《红楼梦》者难得之参考书。

当时俞平伯所见脂批本只有五种,即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甲辰本与有正书局影印的戚序本,而这五种脂评本除末一种一般人还容易见到之外,前四种是根本见不到的。那时还没有条件把这四个珍贵本子都影印出版,更没有现在可以复印、传真等条件,研究者想要通过脂评来了解个中消息,真是比登天还难。而这《辑评》之问世,却为红学家们乃至广大《红楼梦》爱好者,大开了方便之门。这类烦琐的细致的工作,本不一定由专家躬亲为之,而俞平伯一心为普及研究工作,使研究工作人民化、大众化,而甘心来做这种基础的、为他人作嫁衣的工作,足见他研“红”的一片痴心,更可见他在新中国成立后之研“红”工作都是首先想到了要为人民服务。

从俞平伯所写长篇引言最后所书年月,即“一九五三、十、三十”来看,全书之脱稿是早在出版前一年多,为什么竟拖了这么久才问世呢?这自然与俞平伯的受批判分不开。所以这本《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在目录之后,正文之前,而不见于目录,加了一则《出版者的说明》,这在当时看来是不得不加的,不妨在此全文引录,以见当时风云之一斑,亦可见出版者之立场、本意,以及他的用心良苦:

本书的排印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在对资产阶级唯心论的错误思想展开批判以后,我们对于它的内容又作了一番检查,也商诸编者进行了必要的修正。我们只纯粹拿它当作古典文学研究的一种资料提供读者。

这次以《红楼梦研究》为开端而展开的关于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思想批判,自李希凡、蓝翎两同志的文章发表以来,差不多已有三个月的时间,讨论的文章也有将近百篇,可以说基本上业已取得一致的见解了。我们认为,为了深入研究《红楼梦》这部古典文学名著,出版这本资料性的书籍,似乎仍然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

一般所谓《红楼梦》的“脂评”,是晚近(一九二七年以后)才发见的材料,在国内不过三五部,都是一般读者或大多数古典文学研究不易见到的“孤本”,因此,让它有机会广泛地公诸于世也是有必要的。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廿二日

这篇《出版者的说明》与后来出版某些书,在扉页等处加上“内部发行,批判使用”等字样固然还有根本性的差异,然而确已开了先河。它无非是三层意思:一、首先与错误思想划清界限,既已上马要出版,现在纯粹把它当一种资料来出;二、思想批判三个月以来已取得一致意见,所以出此资料仍有意义;三、进一步强调资料本身的可贵性。文中不提辑者的姓名,大概也是划清界限的一种表示吧!

还要一提的是:文中第二段第一句话中,本应把书名号只标在“红楼梦”三字之两侧,而竟误长至五字,成了专对《红楼梦研究》一书的批判。这不知是校对中的差错,还是出版者的舛误,还是有意的?不过这样的一场批判,最后事实上确也早已成了对《红楼梦研究》的批判,甚至成了对俞平伯的个人的批判。所以这也不足为奇。

笔者手边的这一本《脂砚斋红楼梦辑评》,还是出书后不久,俞平伯送给家父王伯祥的,书上《出版者的说明》中,该处“研究”二字旁的书名号,是用刀子刮去的,就中不难看出俞平伯对此错误的想法。一般他赠著作给家父,总是要在扉页上题上款的,而此书至今仍空白,这也足见他赠书时的心态。

一位现当代的著名文学家、诗人、全国人民代表,一挨批挨了三个月,弄得真是灰溜溜。本来记者、读者、来访者,可谓络绎不绝,而今一下子真是门可罗雀了。

这自然不可责怪记者、来访者们,谁不想划清界限呢?!

而出于数十年交情,又深知平伯其为人的家父王伯祥,见到老友遭受如此不公正之打击,由衷地为他抱屈,更担心他是否会受不了而影响了身体。于是就在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当口,时值深秋,什刹海岸边的白杨树叶早已落尽,一地的枯叶,凉风拂来,在地上直打旋,比之长在树上的“萧萧愁杀人”,似更增添了一段肃杀之气。家父王伯祥按捺不住对老友的关切,独自登门去宽慰俞平伯。俞平伯深感,真正的友情在此时此刻有多么重要,它温暖人心,它排解孤寂,它给人以活下去的勇气……

为了谈得更畅适,亦为活动活动腿脚,到户外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家父还约他同去赏菊,并到什刹海去散散步。两位老人,一已年逾花甲,一亦早过半百,信步在行将结冻的海子岸上,似乎话亦不多,似乎有很多话也不必一一说出,要的是无言的慰解,求的是避开尘嚣的喧闹。漫步之余,就近小酌于烤肉季。但求在神经高度紧张不适之余,偷得半日之清闲。家父当时正在日日伏案选注《史记选》,也正需劳逸结合。

不意此一寻常的交往,给平伯还真带来了欣慰与放松。回去之后,不久,还欣然命笔,写了两首七绝赠王伯祥,并有小引,全文如下:

容庵吾兄惠顾荒斋,遂偕游海子看菊。步至银锭桥,兼承市楼招饮,燔炙犹毡酪遗风,归后偶占俚句,即录似吟教。甲午立冬后一日,弟平生识于京华。

交游零落似晨星,过客残晖又凤城。
借得临河楼小坐,悠然尊酒慰平生。
门巷萧萧落叶深,跫然客至快披襟。
凡情何似愁云暖,珍重寒天日暮心。

平生

俞平伯书赠家父的这一幅原迹,是书写在一张黄色带木刻水印紫红梅花边框的旧笺纸上的,底色套印的是浅绿色的木刻山水,极为别致,当是俞家旧藏的十分考究的珍品。他的下款仅用“平生”二字,这也是对最为知交的少数朋友才用的自称。小序下正好也当有余地,便又钤上了朱白合璧的“俞平伯”三字印,末尾正式该打图章的地方,打的是许静庵为他刻的“知吾平生”四字白文印。这样的落款与用印,都是只有在极为知己的挚友间才这样用的,由此自可看出他此时心情之不一般。俞平伯写赠家父的诗词作品,可谓多矣,都是规规矩矩,认认真真,用端楷写在讲究笺纸上的,而唯独这两首诗用纸用称谓等,都有些特别,上款也特地用家父最不常用的别号。这里既反映出情谊笃挚之非凡,又心有余悸,怕因这两首诗给王伯祥带来什么牵连。

这两首诗俞平伯没有把它抄入《寒涧诗存》等集子中。直到他身后,别人替他编《诗全编》时,才把它加上“赠王伯祥兄(二首)”的标题。作为“零篇诗草”之一,收入该编正式发表。

在“交游零落似晨星”的岁月中,俞平伯自然要不断地写检讨、思想检查等,还得应召去参加大大小小、各种形式的批判会,会上还要作口头检讨与自我批判,如若“不深刻”“不彻底”,还得进一步挨批……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他的本职工作,即文学研究所交给他的科研课题——《红楼梦》八十回本的校勘——仍在继续进行。

尽管全书出版时凡四册,其中包括后四十回,而书名定为《红楼梦八十回校本》,是因为脂评只前八十回有,历来红学家公认前八十回是曹雪芹的原著,后四十回是高鹗的续书。俞平伯在这校本上所下的功夫也是至深的。这一工作直至1956年5月才臻于完成,写定了《序言》。这篇《序言》就在当日的《新建设》杂志上先行发表问世了。

鉴于《红楼梦》脂评本的校勘与以往其他古籍的校勘有很大的差异,因为所存各抄本全都残损,没有一部是八十回全的,只是残缺的多寡不同。而各残本中,有的又已据它本补配,有的抄本中正文与脂评又每有错误,等,所以几乎难以选定一本为底本,用其他本子来参校,所以最后确定的校勘精神核心为“择善而从”。这也真是煞费苦心之后,不得已而为之之事。然而这一校法,且出于真正红学大家之手来择,至今看来,它的长处还是有的。它与现在通行的,以庚辰本为底本的《红楼梦》校本相比,从文字的通畅与优美来说是远胜的。更何况如上所说:庚辰本也是部残抄本,只是残缺相对少一些而已,它已多有补配。现在看来基本按照庚辰本为底本的校勘,毛病也是很多的。

由于甲辰本的文字,与诸抄本的文字出入已很大,而与活字排印的程甲本反而较为接近,俞平伯称它“是抄本跟刻本间的连锁”。它的入校,造成了校勘记的分量大大增加。所以最后到1958年2月《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问世时,共四册,第一、第二册为八十回正文,第三册为校字记,很厚,共六百九十二页,第四册为附录,即高鄂续写的后四十回。

这样的安排有它的合理性,既突出了曹雪芹原著,又集中了各抄本的精华,而仍未拆散一百二十回。读者在阅读时既十分明确,又予以高鄂续本其应有的地位,保持其固有的完整性与内在联系。而这部书受到俞平伯挨批的影响,发行量至为有限,流通至少。近日这《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又一次再版重印,正说明有不少真正的《红楼梦》爱好者还在怀念着它。